民国元年的初秋,松花一江一畔的雁鸣镇接连发生了几桩怪事。
这第一桩便是住在巷口的贞洁烈妇马巧儿中了邪。马巧儿有个一毛一病,就是嘴损,挖苦起人来不留情。
这天,几个乡邻正聚在街口闲聊,马巧儿也凑了过来,她一开口就把大伙儿给震住了:“你们说,我这张破嘴净损人,是不是该缝上?”
接着,她真就取出针线揪起自己的嘴唇扎了起来!
看那阵势,绝非开玩笑。大伙登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去抢。已口一唇流血的马巧儿又跌坐在地,“啪啪啪”一抽一起了自己的嘴巴子:“马巧儿,我让你整日一胡一说八道见谁损谁,我让你口无遮拦一胡一咧咧。使劲一抽一,一抽一烂你这张破嘴巴!”
大伙儿觉察出了不对劲:“这是邪祟上身了,快去请张斜楞!”
张斜楞名叫张炳发,平素总板着张脸不怎么一爱一吱声,因眼睛斜得厉害,街坊们就送了他这么个绰号。当他匆匆赶来时,马巧儿又抓起了纳鞋底用的锥子。张斜楞抬脚就踹,冷脸哼道:“找根绳子,绑上!”
听到招呼,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谁想,这面刚捆住马巧儿,就听数丈远处的药铺里传出一声瘆人惨叫。张斜楞忙带大伙儿快步奔去,只见药铺的秦郎中已脱掉上衣,袒胸一裸一腹,抓起把手术刀要给自己开膛!
紧要当口,张斜楞大吼:“都还愣着干吗?把他也绑起来!”
平心而论,雁鸣镇的父老乡亲都瞧不起秦郎中。早些年,秦郎中在县城驻店行医,贪心特重。就算同乡上门瞧病,他照宰不误,一包干姜能卖出长白山参的价。
比如去年年底,在一江一畔码头出大力的街坊赵天轩不慎摔断了腿,就去找他瞧看。秦郎中搭手一摸,当即皱眉说道,胫骨骨折,弄不好会残废。其实,胫骨骨折没啥大不了的,敷上接骨药固定两三个月,一般都能恢复如初。秦郎中之所以故弄玄虚,无非是想多要点银子。
哪知赵天轩信以为真,把近年攒的血汗钱全塞一进了秦郎中的腰包。老话说:善恶终有报,不久前,东三省总督下令抓杀革命一党一,听闻秦郎中好像给革命一党一人医过伤,也不细查,先打了他个头破血流,又一把火烧了他的铺子。眼见走投无路,秦郎中只得溜回雁鸣镇,开起了不挂幌的药铺。
那他为何要自残?瞄着秦郎中满肚子的血道子,众人一大惑不解,齐刷刷看向张斜楞。张斜楞的脸色则愈发一陰一沉:“鬼才知道他得罪了哪路神仙!”
马巧儿中邪,秦郎中自残,这两档子离奇事尚未落幕,又一桩怪事上演了。
在秦家药铺外,长着一棵百年歪脖大槐树。有个街坊捆完秦郎中要回家,刚出门就撞上了挂在槐树上上吊的木匠刘墨斗。
张斜楞箭步冲去,将刘墨斗救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刘墨斗上吊用的并非麻绳,而是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剧毒花蛇!
仅仅一怔,张斜楞抄起铁锹,硬生生砍断了花蛇。接着,张斜楞下了命令:“给老子一并捆上!”
短短片刻,三人中邪,这事顿如一阵风似的传遍了雁鸣镇。张斜楞稍作喘一息,扬手掴了秦郎中两个嘴巴子:“你当郎中这些年,害没害死过人?”
“没有没有。”秦郎中似乎清醒过来,连连摇头道,“我承认我贪财,不是东西,可害命的事真不敢做啊。”
“那你呢?说。”张斜楞又赏了刘墨斗一记耳光。
刘墨斗哭丧着脸,脑袋也晃成了拨一浪一鼓。至于马巧儿,尽管嘴损,但借她俩胆儿也不敢去杀人害命。
闷头琢磨半晌,张斜楞问马巧儿:“这段日子,你那张没把门的破嘴都损过谁?”
马巧儿愧疚难当,支支吾吾:“有柳枝巷的马寡一妇,我说她不守妇道偷一汉子;有竹竿巷的老刘,我糟践他年轻时偷看小媳妇洗澡,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还有,还有,对了,还有赵天轩。”
“我也见过赵天轩。”刘墨斗急急抢话道,“前几日,我给他家做过木匠活儿。”
话音未落,秦郎中也惶惶大喊起来:“他、他死了,不是我坑死的——”
赵天轩的确死了,五天前就死了,他是窝囊死的。赵天轩生一性一内向木讷,从小到大很少与人来往。及至成一人,他就进城找活儿,想攒几个钱说门亲事。可他太懦弱,总招人欺负。省吃俭用多年,总算攒下几十两银子,结果先遭了烟花女子的忽悠,又不慎受伤撞上秦郎中,被糊弄得分文不剩。
前些天,赵天轩垂头丧气回了雁鸣镇,恰好碰见马巧儿。马巧儿知他进过风月场,兜头便是一通冷嘲热讽,直羞臊得赵天轩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就在五天前,赵老爹从地里回来,连喊了几声都没人应答。推开儿子的房门一看,人早咽了气。
听完三人的说法,张斜楞骂声“造孽”,让他们的家人赶紧准备好酒好菜,前往赵天轩的坟头赔罪。
到了坟地,等净过手焚过香,磕过头上过供,大伙儿才如释重负,给三人松了绑。哪承想,三人并未消灾脱厄,又如打了鸡血般闹成一一团一——马巧儿双手抠住嘴巴,拼命要撕一开,秦郎中则抓起手术刀就往脖子上抹,刘墨斗则捡起死蛇,又挂上了歪脖树。
变故再生,张斜楞大惊,命街坊重新捆好三人,接着甩开大步奔回自家院,一头扎进了他那间不准任何人踏进半步的小黑屋。
据乡亲们私下传扬,张斜楞的祖上一脉世代单传,很神秘,会走一陰一。顾名思义,就是能去一陰一间会亡灵。想当年,他父亲曾参加义和一团一,是“巽字门”舵主,后遭清政一府与八国联军联手剿杀。而张斜楞也成了家族中最后的走一陰一人,从此远离一江一湖隐居雁鸣镇,亦绝口不提家事。至于那夜他是咋“走”的、在那面见到了谁、说了些啥,旁人自是无从得知。
直到次日天色蒙蒙亮,张斜楞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一子走出小黑屋,对秦郎中等三人骂道:“混账,是你们仨合伙害了赵天轩。他说了,决不善罢甘休!”
三人闻言,顿时吓得抖如筛糠,纷纷哀求张斜楞说服赵天轩,放过他们。
张斜楞没理他们,招招手,命人押上三人径直去了赵天轩家,不容置疑地对赵老爹说:“开棺!”
当时,念及儿子死得可怜,赵老爹就请刘墨斗给打了口棺材,并在自家山地里下了葬。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岂能随便刨坟起棺?
见赵老爹执拗不从,张斜楞张口训道:“赵老蔫,别怪我骂你糊涂。若非你遇事发蒙,天轩也不会走那么早。不开棺也行,家里要是出了邪事,可别找我。”这下,赵老爹慌了神,急忙拽住了掉头要走的张斜楞:“刨,刨,这就刨。儿子,爹对不住你——”
在那时的东北,类似的事都很讲排场,除了敲锣打鼓,上香烧纸,还要请神棍蹦跳唱词儿,但张斜楞只去刘墨斗的棺材铺挑了口上好的楠木寿材,又让马巧儿买了锦绸寿衣,随后带人去了赵天轩的墓地。坟前站定,张斜楞既没烧香也没上供,朗声说道:“大侄子,你躲着点。我重新送你上路。起!”
一路挖下去,等赵天轩的棺材露出,张斜楞才示意停手,后退,并把刘墨斗押上前。刘墨斗眯眼一瞅,当场酥了腿,耷一拉了脑袋。
棺材一侧,竟破出了道一巴掌宽、三尺长的大缝子!
原来,刘墨斗打棺材时少了一块板,就“别出心裁”找了块桦树皮钉了上去。刷完黑漆朱漆,倒也看不出来,可地下湿气重,树皮被洇开,不,是被抓开的!就在打开棺盖的那刻,所有的人都吓得一毛一发倒立。
棺内,赵天轩的双手呈抓挠状,寿衣撕得粉碎,脸色亦青紫骇人。
“马巧儿,还不快给天轩换套新衣裳?”张斜楞命令道。
换完寿衣,抬入新棺,张斜楞发了话:“秦郎中,该你了。天轩没结婚,无儿无女,可上路也不能少了扛幡的。这差事,你做不做?”
秦郎中也瞅见了赵天轩的模样,哪敢不从?说来也怪,等再次安葬完赵天轩,马巧儿、秦郎中和刘墨斗的疯癫病全好了。虽说张斜楞对赵天轩的死因没吐口,但大伙儿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遭了马巧儿贬损,赵天轩憋屈得要命,赵老爹不仅没劝他,还火上浇油骂他窝囊。满心憋屈无处发泄,赵天轩竟活活气死了。其实,他只是处于假死状态。赵老爹急蒙了,找来秦郎中诊治。见没给诊费,秦郎中草草扫了一眼,就说死了,没救了。下完葬后没多久,赵天轩悠悠醒转。致命的是,一条剧毒花蛇从那道缝隙中钻了进去。张斜楞走一陰一,好说歹说才劝服赵天轩,给了马巧儿等乡亲一个机会。赵天轩的条件是:我没儿子,必须让秦郎中那混账给我扛幡!
但这只是猜测,个中蹊跷无从得知。不过,从此后,雁鸣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