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一个人和他的童年联系到一起,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两个。
1
在我七岁那年的一个一陽一光慵散睡莲静卧的夏日午后,我和小寒发明了纸人游戏。
大人们强制我们午睡,而我们却趴在凉丝丝的席子上在白纸上画下很多小人。光头或者长头发的,穿西装或者套裙子的,叼烟卷或者握茶杯的。线条单调笔法拙劣,每个形象都是丑陋但是可一爱一的。它们像是被圈养的羊群,没有什么脾气,在白纸上无声无响地安静着。只有剪刀在咔嚓咔嚓,我们把他们都剪下来,在背后写下自己的名字,认识的人的名字,还有很多名字是我们随意想的,萌萌,小静,小北。
然后我们开始做游戏,虚拟出一个我们所能想像出来的世界,公园,动物园,游乐场,面包店,学校,医院和家。纸人在我们的手中变得充满了生命,它们用我们的嘴在说话,用我们的手指行动。他们遇见,然后游戏,然后一起分享一支幸福的冰激凌,然后天黑了,就说了再见各自回家。
我们热衷于这个游戏,又做了许多人物,热一热闹闹的一大堆,凉席上都是纷飞的碎纸屑。就连纸屑也是能够带来快乐的,站在一陽一台上手一挥,无数的小纸屑就在太一陽一下参差飞舞,美丽得如同雪花。小寒找来一只鞋盒子,把我们的宝贝统统装进去,还要约定,只有在我们都在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玩。
我是要遵守这个约定的,但是我真的忍不住,那个鞋盒子像是一千零一一夜里封印魔鬼的瓶子,不停地在蛊惑我去打开盒子看看我的纸人。他们不会哭也不会笑,但是它们可以说话也可以舞蹈。我用一支棒一棒糖来请求小寒同意让我来保管它们,一次次地偷偷打开,看见那个代表我的纸人被压在了下面,于是不开心地把它放在了最上面。
要不是那次我的不小心,我们也许会把纸人游戏一直进行下去。虚荣心和极度的喜欢让我禁不住把那个盒子带到了学校。小学一年级的数学课,第一节的时候坐在我身后的小寒就发现我违反了约定。她一直不停地踢我的凳子,而我却趁着刘老师转身的时候扭过头去对她做鬼脸。手里拿着代表了小寒的纸人,那样子得意极了。
可是我的张扬却被刘老师发现了。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纸人,用教鞭敲我的脑袋,数落我会玩这么没出息的东西。然后她把整盒的纸人都拿到讲台上。我紧张得要叫出来。因为那中间有一个很丑很凶的老女人样子的纸人,背后写着刘老师的名字。
刘老师说,上课的时候不好好听讲怎么可以玩这些破玩意。哦,那不是破玩意,那是我的宝贝。我委屈地坐在位置上。直到老师看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纸人,她说你还敢写老师的名字!她说着就抓起手里的纸人,手心一用力就把它一揉一成了一一团一。我心疼地叫出声来,老师却更生气了。她仿佛得到了力量,一把抓起所有的纸人,很开心地把它们全体撕碎。我不敢回头看小寒,我知道后面嘤嘤的声音是她在哭。
我的纸人变成了雪花,那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很多人的名字。纸片纷纷扬扬地从老师手中散落,就像是我们丢弃的那些纸屑一样。还是像雪花一样好看。我们却都哭了。所有的纸人都被撕碎了,除了代表我自己的那一个,它放在最上面,粘在鞋盒的盖子上被保存下来。后来我把它小心地夹在了一本字典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老师用教鞭敲我的脑袋。上课不好好听讲做小动作,你还有脸哭!看我不告诉你爸一妈一!
后来小寒就一直不理我,直到我用了两根棒一棒糖,她才忘记了这件事情。可是我们从此就再也不玩纸人游戏了。就是在那个夏天的那一个月时间。我玩过最有趣的游戏,一个又一个纸人在我的手里成了活着的生命。
可是现在,那些纸人像是飘散在我生命中的雪花。连同那个被我藏起来写了我的名字的纸人一起,再也找不到了,不知道他们嬉笑着躲到了哪个我从不敢去的黑暗的角落,偷偷地看着我在泅渡中潮起潮落。
2
现在我进行着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我和那些对什么都有兴趣但惟独对学一习一不感冒的同学一样。逃课,上网,蹦迪,恋一爱一,这就是我的生活模一式。要是说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我找了一份工作,无所谓勤工俭学,只是实在想找点事情做,在迪厅里打工,每天下午六点到凌晨一点。
那天是周末,来这里疯的年轻人出奇的多。我在吧台里用微波炉烹制爆米花,满眼没追求的及时行乐主义者,在不大的舞池里上了发条一样地扭一动叫喊。重金属音乐迟早会让我在热血沸腾中患上神经衰弱。舞池一角是在这里驻唱的摇滚乐队,不是光头就是披头散发,隔了三米在这种迷乱的灯光下连男一女都分不清。大声的叫嚣中尖锐或沉重的电子乐让这间小迪厅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末世疯狂。
下班之后我和另一个在这里打工的小孙留下来打扫卫生。都疲惫不堪了,谁也懒得再说话。而且小孙一直跟个闷瓜一样,虽然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但是脸色始终苍白,话少得像深秋天气里树上的叶子,在一起工作两个多月了也没说过什么话。有好几次我担心下班后她一个人回去不放心想送她,但是被拒绝过一次之后就没下文了。我们各自低头清理着地上的烟头。只想快点做完好回宿舍睡他个昏天暗地。
我坐在空旷的通宵公一交一车内,车厢除了我就没了其他人,夜色遮挡着城市的喧闹。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周围的雾气太大。我是要回去的,也不知道要在宿舍大门那里和看门的大爷磨多久的嘴皮子,反正他如果不让我进我就绕道翻墙。
出迪厅的时间在凌晨三点。
我看了看手表,三点一刻,车内明晃晃的灯光,寂寥的座位,冷清的空气。
在一个不知名的站台,上来一个男孩子,十岁左右,背着一个书包上了车,静静地朝我走了过来,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他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褐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脖子上挂着一枚钥匙,钥匙在不停地晃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钥匙上的上海制造的字样。
他对我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忽然想起,这是凌晨三点,一个男孩子要做什么,要去什么地方。我想不出来,难道他也像我那个哥们一样,失恋之后一家一家地泡酒吧,直到整个街的酒吧全部打烊?对于这个无厘头的揣测,我不禁笑。但是我多少还算有点责任心,于是问他。小一弟一弟,你要去做什么,是回家吗?
嗯,我回家,我刚从学校回来,学校里出事了,孙小洁死了。
孙小洁,一个好熟悉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熟悉的名字和我有什么联系。
孙小洁死了,我们都不敢回家。他又说。
我望着他狰恐的眼睛,他继续说,我踩了她一脚,我记得我踩了她一脚。
我忽然想起在初中的时候,我们班死了一个女同学,她是在晚自一习一后忽然停电,人多拥挤,下楼时,被生生地踩死。
你是谁?我不是惊慌,而是很沉重。
我就是你啊,你不记得我吗?他说时竟带着一丝笑,笑得让我不知所措。
那我是谁?
你就是你,你也就是我。小男孩看着我说,我踩到了她的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感觉到了,我不敢回家,人散后,我看到她的脸,她躺在楼梯上,面目狰狞,我宁愿那个被踩死的人是我,不是她。我真的踩到她啦。
男孩子还在说孙小洁的事。当时的混乱让我所存的记忆很模糊,我从人群中看到她的脸,在血泊中,睁大的双眼,张大着嘴巴,她只是想求生,留下一口气,可是那时没有灯光,急着要回家的我们像脱缰的野马,横一冲一直一撞,肆意追逐。
我害怕,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学校了。男孩子嘴里嘟囔着。
这件事对学校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我们好多人都退了学,转到其他的学校,校长赔了五万块钱给孙小洁的家人,不让他们上告。校长当年的暑假就退休那年他才五十多岁。
以后我们学校就不再有晚自一习一。
一切都会好的,你以后会转学,会考大学,会工作,一切都会很好的。我对他说。
可是我不想转学,也不想上大学。
你是我吗?我问他,我怀疑眼前的自己。
是,我就是你。
我忽然有个奇想,假如现在的他做了一件和我不同的事情,也就是说,我将不存在。只要一件。
你把我弄丢一了,快点把我找回来吧,我不想这样一直恐惧着。男孩惨凉地说。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周围的雾气迅速地向后退开。
我要下车啦。他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迅速地融到雾里。
我把我自己搞丢一了,我嘴里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时候司机回头对我笑着,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圆睁着的双眼,张大的嘴巴,红色的血从眼角流一出。
孙小洁。
我想起孙小洁,满脸的血光。
你!你……我屏住呼吸,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话。
你看着我看什么?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已经把我吓住了。你不是住工大吗?下一站你就要下车啦。她说。记得早点休息啊,今天忙到这么晚,明天还要按时上班呢!
上班?!你怎么知道?我又一次惊诧。
我们在一起上班啊。刚分开你就忘了?她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脸上的血液落在把着方向盘的手背上。车轮似乎碾过了一块石头,哐当的一阵晃动。随着这晃动,又是啪嗒一声,一枚眼球从她的眼眶里滚落,掉进车厢的缝隙里,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而她似乎对此并不介意。
那你呢?我忍不住问她一句,你要去哪里?
开车啊。你没看见吗?我负责开这部车,虽然很少有人上车,但是总会有人上来的。比如说你,我要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工作挺有意思的。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的脑袋里一瞬间就出现了那堆纸人,有一个上面写着孙小洁的名字。我和小寒都不喜欢她,我们只要一玩打仗游戏她就是敌人,我们每次都会战胜她,然后用自己的纸人去踩她,一边踩还要一边喊踩死你踩死你,那样才痛快。
我正惊慌地一胡一思乱想,车停下来,宽阔的路上没有其余的任何车。我战战兢兢地下了车,刚刚站定,发动机的轰鸣声又一次响起来。孙小洁开着车摇摇晃晃地向深夜的更深处冲了过去。
3
那天我回到寝室倒头就睡了。具体是怎么进门的都不知道。我的脑袋从来没有那样沉重过。醒来的时候,那种就快要裂开的疼痛感觉像是喝了假酒一样。我从一床一上爬起来,寝室里的那群家伙不知道跑哪里疯了。窗外太一陽一光已经开始冷却,昏黄惨淡,一点一点向西没入,看看手表,是下午四点。
如果现在我会有什么不测的话,那一定是饿死的。换了衣服,去水房洗了脸,寝室里面如同饥荒中颗粒无收的土地,平时谁买点吃的都是转眼就没。想在书架上柜子里找点吃的那简直是在沙漠里找钻石。
路上买了两个面包,然后在公一交一站台上等车。不管怎么样,这份工作还有四天就做满两个月了。我原本是想一直干到不想再干为止,可是孙小洁的出现却让我陷入了一个现实和记忆的漩涡中。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到我拿了工资马上走人。
刚上车我就看到了那个小男孩,那个自称是我自己的小男孩。还是今天凌晨的时候的打扮,上衣白色的部分微微有点脏了,鞋带也有了松懈的迹象,这个时候的他显得邋遢。也不知道他昨天是否回到家里,如果没有,那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也看见我了,他走向我说,你又要去昨天的地方吗?
我愣愣神,回答他是的,我有工作要做完。再过几天就不去了。
他哦了一声。然后在我身边坐下,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他说我问你一个事情吧,我自己想不通。
我点点头,看着这个孩子,他说他就是我。他遇到了想不通的事情,他问他自己要怎么办。
你知道吗,住我对门的李叔叔和刘阿姨那一家,他们的女儿萌萌不是他们亲生的,而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我给一妈一一妈一说了可是她不相信,还不让我告诉别人。一妈一一妈一说那样的话是会得罪人的。可是这是萌萌告诉我的。我要怎么办呢?
我在记忆里慢慢回溯,寻找能够和他说的话对得上号的那一部分。然后我就想起来,那时候我家住在一座北方的小城市里,经济不发达,信息也很闭塞。父母都是工人,一奶一一奶一还有病在身,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我对门的李叔叔一家也是一样的,他和刘阿姨结婚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他们人都还不错,过年的时候也给我们家送过饺子,端午的时候端过粽子。后来刘阿姨不知道去哪里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小婴儿,他们说是回老家生孩子的,可是大人们似乎都心照不宣,他们的孩子是买来的,一个女孩。叫李萌萌。那年我三岁,才刚刚记事。
萌萌一直很瘦小,脸色苍白苍白的一点也不红一润可一爱一。李阿姨把她捧在怀里就像是捧了一个纸娃娃,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走。那时候我五岁,有时候在院子里玩,李阿姨抱着她在树一陰一下纳凉,我一靠近她,她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觉得好冷。
于是我实话实说,告诉那个孩子。我知道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今天晚上孙小洁会来接她回去的啊,我就在这里等她。她要是不认识路了我就要带她走啊。
可是,我愣了一下。李萌萌不是早就死了吗?在我七岁的时候她不是就死了吗?我说的是实话,李萌萌五岁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他们家一陽一台的栏杆有一根柱子掉了,萌萌就是不小心从那个缺口掉下来的。我们都住在六楼。后来刘阿姨哭的好伤心,我记得的哦。
不是这样子啊,小男孩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噘着嘴冲我扬起头。她是被李叔叔摔死的。你不知道吗?
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孩子真的会是我自己吗?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一天我下午放学,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李叔叔家里有吵架的声音。我很好奇,就从虚掩的门缝里偷看。后来他们越吵越厉害,然后李叔叔突然抓起萌萌就把她从六楼扔下去了。我站在门口,忍不住叫出声来。李叔叔就冲出来一把把我拉进去了,他把我按在一陽一台的栏杆上,一只手抓着我的领子。他吓我说如果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也扔下去。我当时吓傻啦,心里特别害怕。可是那时候李叔叔刘阿姨好像比我还要害怕。我都想起来了,我对他说,就算是这样她也死了啊,你要怎么接她?
小男孩没有来得及回答我,车辆就到站了。他像是一只敏捷的小兔子一转眼就跑下车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公一交一车上发呆,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遇见孙小洁只是晚上的一个梦,可是现在是白天啊。
我又一次在混乱不堪的迪厅里用芝华士和七喜调制所谓的招牌鸡尾酒。还要从罐头中拿一个过期的樱桃放在上面,价钱很贵,但还是有人喜欢买。那杯酒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过期的生命。孙小洁还是一声不响地站在吧台后面。有很多人来跳舞,在舞池里疯狂地尖一叫扭一动。有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穿一件手工的白棉布裙子。特别的瘦小,要是抱着她就要小心不能用大力气,不然的话会把她的胳膊弄断的。可是她的眼睛很特别,大而空洞,没有一点一温一度。
当她靠在吧台边上休息的时候,我递给她一杯过期的生命。嗨!请你喝酒!我说。
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轻轻笑了。她说谢谢啦,然后仰头一口就喝光了。那度数可不低啊,她不害怕喝醉吗?我问她,嗨,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转身要回舞池跳舞,又扭过头丢下一句,啊?我叫李萌萌啊,嘿嘿,你不会是喜欢我吧?然后就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中了。
我不担心找不到她,因为那个小男孩说。他要来接她走的。
果然,到了凌晨我又坐上那辆夜班车。有开车的孙小洁,那个小男孩。我和李萌萌是一起上的车。一共四个人,空空的车厢让人觉得心虚。
李萌萌和那个小男孩并排坐在我前面,她看见我了,于是扭过头说,谢谢你请我喝酒啊,有时间找我玩吧。她的脸一瞬间把我吓坏了,像是从高空摔下来一样,她的脸是扁的,鼻子贴在脸上,脑袋上有一道大口子,脑浆和肌肉搅在一起,血肉模糊地冲我笑。
我吓得不敢动。就这样看着她的脸过了一站又一站路。直到夜班车停下来,孙小洁对我喊你的地方到了,下车吧。
于是我被留在深夜的站台往学校走。脑袋被李萌萌冷冰冰的目光冻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融化开来。那盒纸人又从记忆的角落里跳出来挡在我面前。其中有一个纸人,小寒说剪得太细啦,胳膊都要掉了,她不喜欢,说着就把它从桌子上扔下去了。我捡起来说,这个也要啊,你看它像不像我对门的那个李萌萌?
4
我想我是神经衰弱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很多纸人在我面前飞舞,然后被一双大手撕成了碎片。我突然就惊醒了,明知道是梦,可是一头的冷汗,浑身像是要被撕碎了一样的疼痛。
周六没有课。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路过动物园的时候看见了很大的照片,是个广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马戏一团一,他们有四头狮子和两只老虎,表演会很一精一彩很吸引人。而且第一天表演是免费的。我正好无所事事,于是从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地穿过,趴在围栏前面看狮子在驯兽师的指导下表演滚球。
我感到有个人拉了我的衣角,低头一看。冷汗就又出来了。是那个小男孩,还是那身衣服,只是更脏了。他对我说,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个子矮看不到大老虎。
于是我把他扛在自己的肩上,让他能够很清楚地看见狮子老虎。他似乎很开心,嘴里不停地说哇,真厉害啊,那只老虎必须要听话才有肉吃哦。我说没错啊,那是人工驯养的。
等到表演结束了,来观看表演的人可以去和老虎合影留念。小家伙一直看着别人和老虎照相,好像羡慕得不行。我问他你也想照一张吗?他悻悻地说可是我没有照相机啊。
正懊丧的时候,他突然很高兴地往一个方向喊,刘老师刘老师!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刘老师正拿着照相机请驯兽员给自己照相。小男孩说真好啊,我们过去找刘老师借照相机吧。
我说好,扛着他往那边走。闪光灯不停地在闪烁,那只供人拍照的老虎懒洋洋地趴在一个台子上动也不动,刘老师先是站在旁边照了一张,然后是和老虎握手。最后还要把头和老虎的脑袋凑在一起。
这次不用他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和小寒玩武松打虎的游戏,没有武松就拿丑陋凶恶的刘老师来代替。结果武松打虎就被我们变成了刘老师命丧景一陽一冈。
我看着刘老师和老虎靠在一起猛然间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我发疯一样地大喊快走开快走开啊!!!
可是来不及了,就在闪光灯又一次亮起的瞬间。那只一直昏昏欲睡的老虎突然一精一神了起来,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咬住了她的脑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然后都被吓傻了。
她像是得了癫痫一样,四肢和身一体筛糠一样的剧烈颤一抖。手臂在空中奋力却无力地挥舞挣扎着。很快就微弱下去,再也不动弹了。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我扛着他穿过惊慌失措四散逃离的人群,冲出马戏一团一的帐篷,把他放在地上然后问,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你啊!他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天真无辜的表情那么可恨。
你们就是那些纸人对不对?说啊?我歇斯底里地摇晃着他的肩膀说,为什么我小时候只要在纸人游戏中玩过的就一定会重新发生?那些人难道不是死了吗?在现实中刘老师根本就没有出事情啊!她现在还是在我曾经就读的那所小学里教数学啊,活得好好的,我去年回家的时候还遇见过她。
对呀,她是今年上半年死的啊。就是三月份,那座城里来了一个好大的马戏一团一,很多人都知道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啊。
我当然不相信这个孩子的鬼话。马上就掏出手机给老一妈一打电话。不等老一妈一意外地问我怎么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我就开口问,一妈一,今年三月咱们那边是不是来过一家很大的马戏一团一?
老一妈一的回答让我愣住了,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还去看过呢!很不错,而且可以免费和老虎合影呢,很多人都去看过了。
我的脑子顿时空白,眼前的小男孩坏坏地冲我笑,他在一旁小声地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我不理他,又问道,一妈一,那么是不是有人被老虎咬死了?
对啊,你听谁说的?这件事情在咱们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像是一位小学老师被咬死了,哎,好像就是你以前的那所小学啊。被老虎咬开了头骨,惨的很呐!后来马戏一团一没等演出结束就走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说不出话,挂上了电话。那孩子笑着说,这下你相信了吧,刘老师也死啦。
我像是看着死神一样地盯着这个孩子。努力地搜索所有能联系到一起的联系。我又想起了那些纸人,我们曾经玩过的老虎吃人游戏在纸人被摧毁的十一年之后真实地发生了。我突然一毛一骨悚然起来,要真是因为纸人的原因的话那么盒子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我惊恐又恼恨地对他说。快点告诉我,要怎么办才能停止这些荒唐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说,反正我只是负责来找那些人,就像孙小洁只负责把那些人带走一样。
带去哪里?地狱吗?孙小洁开着的那辆夜班车为什么每次就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们什么时候要把我也带走?
我也不知道啊。小男孩低着头一脸的委屈,他小声嘀咕说,我就是你啊,你要我自己带自己走吗?那多傻啊。你不是还要上班吗?刚好等你不上班了我也就要回去了。
我听明白了。我在那间酒吧里的工作还有三天就结束了。到那个时候,我也会和他们一样死于非命,而且死的会很难看,然后坐上那辆车去另外一个我从来都没有去过的可怕的地方。
如果真的是因为童年里那些纸人游戏的原因。那么现在唯一可以改变这个情况的人就只有小寒,她是和我一起玩这个游戏的,如果我们两个人都在,说不定就可以让悲剧不会再发生。
我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动物园的草坪上。自己拔腿就跑,一刻也不敢耽误,我要去找小寒,必须找到,我只有三天时间了。
5
回到寝室马上给一妈一一妈一打电话,问她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家属院住的时候那个经常和我在一起玩的女孩,叫小寒。她说我当然记得了,她不是经常会来咱家吗?你们那么好。就是可惜了。那时候……
我不给她时间抒情,马上接着问,那她们一家后来去哪里了?你知道他们的电话吗?一妈一你赶快找找看,我有急事。
听说是去Z城了吧。很多年啦,她死后他们家就搬走了。你现在让我找他们的电话还怎么找得到?小夕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哦,没事,我先挂啦。不等一妈一一妈一多问,我挂断了电话,跌坐在座位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小寒死了,很小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记得了?我像是被人一抽一空了一样觉得灵魂无处投递。如果小寒真的已经死于非命,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而我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不,绝对不行。我要去找那个孩子,我要问问清楚。
我在马戏一团一外的栏杆那里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他正在和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玩。坐在草地上像是两个纯洁的天使被遗落人间。他们嬉戏打闹,不时的欢笑。
我走过去,那个女孩是那么健康可一爱一,圆圆的脸上有浅浅的酒窝,像是一只甜美多一汁的桃子。他们在玩变形金刚,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而现在的孩子也许早就没见过了。
我问那个男孩,你白天一直不回家吗?你的爸爸一妈一一妈一呢?
他头也不抬地说,找不到啦,我晚上要去接我们伙伴去呢!白天就在外面玩呀。你别担心哦,你看你看,我带着钥匙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根蓝色的带子上系着一把崭新的钥匙。可是,那把钥匙是配钥匙的人才有的那种,是一把原件,上面并没有咬齿。
我语塞了。那个小女孩也站起来,她说小夕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盯着那个小女孩看,突然我觉得她的样子我很熟悉,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我问她,你们要去哪里?
但是她却似乎没有听见,还是对小男孩说,你把我的纸人都给弄坏了。你要赔我。然后她又嘻嘻的笑起来,这个变形金刚就是我的啦!说着他们就一起往别处走了。
我冲上去,拉住女孩的手,肉肉的软一软的,很一温一暖的小手。我问她,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轮到那个女孩很狐疑地看着我,她说我叫小寒啊,小夕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呢?你要是再忘记我我就不和你玩啦!
我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她就是小寒,她认识我,可是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他身边站了两个杭小夕,一个十岁,一个二十岁。我真的分辨不出来,我和那个男孩,谁才是杭小夕?如果都是的话,那么哪一个才是纸人呢?
等到他们走出好远,我才像是被电打了一样地冲她喊,小寒你们要去哪啊?
她这下听见了,回过头对我笑,我要走啦,我的纸人被老师撕碎啦。
那我呢?我也是被刘老师撕碎的那盒纸人中的一个啊。他们会去哪里?我觉得害怕,那种恐惧像是流淌在血管里的物质,根本摆脱不掉。于是我硬着头皮追上去。
我跟着他们走,两个孩子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我的腿却像是被灌了铅,每迈动一步都沉重无比。无论我怎么奋力地追赶,都无法靠近他们,就是隔了十米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奔腾不息的河流,这彼岸两端生与死的距离,相观不相关。
他们走过一处机械轰鸣的工地。一座大楼正在打地基,吊臂在徐徐移动,升降机的链条咔嚓作响,还有搅拌水泥的翻斗车。
小寒还在蹦蹦跳跳地走着,像是一只刚刚破茧的蝴蝶,那么一精一力充沛地在尘世飞舞。那个男孩走在路的里面,要跨过沟壑上铺着的竹板。
就在那一刻,我看见小寒一下子没有站稳,从竹板上直直地掉下去。而沟里正在轰鸣着的,则是一辆正在运转的翻斗车。
我的血液全部冲到了头顶,我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我终于想起来了,在我十岁那年有一次和小寒一起放学回家,路上贪玩路过一个工地。小寒就是掉进了搅拌水泥的翻斗车里被活活地绞成了碎块。她的一尸一体已经无法辨认,是警察从一摊水泥中拾捡出肉块,装在了袋子里一交一给她父母的。后来她爸爸一妈一一妈一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很快就离开了那座城市。
我看着那个小男孩,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无动于衷的样子。看见我站在他后面,快步跑过来,嘴里不停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会忘记呢?那是一直扎根在我心里始终在折磨拷问着我的一个瞬间。我因为小寒不答应让我抄她的作业而发脾气,然后用力推了她一下。我只是要推她一下,可是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子。
晚上我还是去那家迪厅上班了。我不想躲,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稍纵即逝,我从未如此肯定过,这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往事,我根本就无处可逃。
凌晨,那辆夜班车如期而至。还是孙小洁在开车,我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然后在某一个站台,那个小男孩和小寒还有刘老师一起上的车。他向我问好,然后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小寒和他还有刘老师他们并排坐着。刘老师的个子高,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头顶上有两排黑乎乎的血窟窿,还在汩一汩地冒着鲜血。
而小寒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是被线缝合的针脚,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被人用碎布块缝制的娃娃。水泥和血液混在一起,夜晚的空气中有诡异的香味。
刘老师把我们的纸人撕碎之后,小寒曾经哭着用胶布试图去把它们再粘好。可是她没成功,那些纸屑太碎了,她唯一粘好的那一个,就是她自己。
6
第二天一早,我刚睡醒没有多长时间。同寝室的大华推门进来,他的嗓门很大,见到我还躺在一床一上装死,不由得说,大哥你可真是个人才啊!我这都上完课了你才刚睡醒!
我给他一个大白眼,少见多怪!作为一个大学生要是不逃课的话那他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大华不和我多说,他匆匆换上球衣就要出门打球了。临走的时候才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扭头对我说,对啦!你爷爷来看你了,你赶快下去接人家啊,别让老年人受罪!
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爷爷早在六年前就去世了,用一妈一一妈一的话说,他现在也许已经在天上俯看着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着。
正在我发愣的当口,大华又催我说,嗨你倒是快去啊!别让弟兄几个说你不孝啊!这该死的大嗓门,简直要把房子都震塌了。也让我振聋发聩。
套一上衣服冲到楼下,我不由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想我的一精一神一定是出问题了,不然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又要如何解释?那头发花白蓄着山羊一胡一子一精一神矍铄乐呵呵地掂着那只几十年来都不离身的皮箱的老者,不是我爷爷又会是谁?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好像是无比地心惊胆颤一般看着爷爷一步一步向我一逼一近。因为他另一只手里牵着的,就是那个自称是我的古怪小孩。好一幅祖孙画!这么慈祥安乐的场面却让我看得绝望。
我冲上去一把抓住他,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做的那些纸人中可没有我爷爷!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
小男孩似乎很委屈,他说我知道啊,我爷爷是来看我的,我不是要来接他的啊。你忘啦!你的纸人做的这么好就是因为六岁那年的春节爷爷教你的啊。
爷爷看到我把他的孙子抓住了,他不客气地一把攥一住我的手。他的手像是铁钳一样有力气,我的手腕疼得像是要裂开,于是我松开了手,放开了那个小孩。然后爷爷用力一推,就把我像是扔一块石头一样地摔倒了,我重重地跌坐在地上。突然间难过的想哭。我才是他的孙子呀,那个孩子一定是个小魔鬼,和他在一起的人最后都会死于非命。焦急中我失口喊起来,爷爷,我才是小夕啊!我才是你的孙子杭小夕啊!
爷爷好像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样。他看见我坐在地上,连忙心疼地把我拉起来。怎么会摔着呢?疼不疼?他关切地说。
我摇摇头,他马上就笑了。没事就好,来,你看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好玩意。他说着把那只箱子拿到我面前打开。
一整箱的纸人,惟妙惟肖一精一美极了,此时都挤挤挨挨地被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它们的表情各异,空洞的眼睛茫然地面对着头顶广袤无垠的天空,安静单薄,始终找不到归途。
我的一精一神终于濒临崩溃,纸人,纸人,到处都是纸人。他们在街上行走,他们在工作,他们在恋一爱一。他们在一个狭小如纸盒的空间里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喜怒悲欢,一爱一恨别离。他们脆弱无比,被命运撕扯得粉碎,留不下痕迹。我的情绪激动得难以自己,抱着爷爷嚎啕大哭起来。
爷爷是他们庄上最好的手艺人。木匠活,泥瓦工,做什么事情都绝对是一把好手。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制作纸人,一把剪子,一捆彩纸,他满是老茧的大手几下就能做好一个。人家都说,爷爷手里的纸人是活的嘞!放到地上就能跑,插上翅膀就能飞。
可是没有人喜欢纸人,那东西在农村是非常不吉利的物件。只有在谁家死了人出殡的时候才会用到。做的越像越不好,它会把活人的一精一气神,心智力都给夺走。所以爷爷做的纸人一直没有人会要,他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做,然后藏在那只皮箱子里。爷爷把它们当成宝贝。
我六岁时跟爸一妈一回老家过年。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玩具的时间里,我最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那些纸人了。爷爷每次做纸人的时候我就坐在一旁好奇又羡慕地看,但是他并不让我动那些纸人,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给。
后来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家里没人,偷偷打开了箱子,把那些纸人一件件地拿在手里把一玩,它们会哭,它们会笑,它们会告诉我很多属于小孩子的故事。我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关于意外关于死亡的黑色的故事,完全就被吸引住了。直到爷爷黑着脸又惊又气地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但是我不害怕,我调皮地抓起箱子冲过去,灵巧地从他的胳肢窝下面钻出去了。抱着那箱神奇的纸人拼命地往垄上跑。
爷爷在后面一直追,可是他哪里追得上我。我得意地站在远处冲他笑,等他跑近了又撒腿就跑。
可是我却摔倒了,得意洋洋的我没有看见脚下的石块,厚厚的棉袄让我的动作迟缓,我重重地摔在垄上。装满纸人的箱子脱手而飞,一阵大风把它们都吹到了空中,转瞬间消失了。
后来那件事情就这样被忽略了。一直到我离开老家也没有再提起。可是那些纸人却一直住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会哭也会笑,会给我说很多童年的故事。于是在我七岁那年的一个一陽一光慵散睡莲静卧的夏日午后,我如同被命运驱使一般地拿起了剪刀,我做出来的纸人没有生命,但是我和小寒发明了纸人游戏。
爷爷不停在哄我这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直到我停止哭泣了。没有恐惧了,那些纸人对我说的故事我全想起来了,我和小寒玩的那些纸人游戏我也没有忘记。我现在,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我抬起头问爷爷,那些纸人是不是真的会把活人的一精一气神,心智力都给夺走。就像庄上的人说的那样,是会害人的东西?
爷爷憨憨的笑了,他摇摇头问我,怎么会害人呢?你在小的时候难道没有害怕过吗?
怎么会没有,所有的小孩子的心里都是经常会感到莫名的恐惧的。大灰狼,老妖怪,打针,流血,死亡,哪怕是面对一片黑暗,也会吓得哭起来啊。我说。
那些纸人就是你自己啊!它们保留的,就是童年里的那份恐惧啊。爷爷摸一着我的头责怪地说,等到你长大啦,变成大人了,那些恐惧就会被保留在你最喜欢的玩具上面,后来就会被丢掉啦。可是你却把我的箱子打翻了,纸人都跑了。后来你还做了纸人,他们是你童年的载体,帮你保留了那些会让你害怕的睡不着觉的恐惧被封存在盒子里面。你一定是把他们弄丢一了,所以才要一个一个地找回来。
找回来?我狐疑地看着那个自称是我的小男孩,这一切都是幻觉吗?我问他,你要把他们都找回来吗?
对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我就是童年的你啊。你把我弄丢啦。
我——我——我哽住了,不知道要说什么,是有多少人,在长大之后就会把自己的童年弄丢一了呢?
那么,我究竟要怎么做,才会把你给找回来呢?
你寝室的书架上有一本你从家里带来的老字典,你还记得吧。他抬起头对我说,你的纸人就夹在那里面,你去把它找出来给我就行啦。
7
我跑回寝室发疯一样地在我那凌一乱不堪久久不曾使用的书架里翻检。灰尘在房间里蔓延成呛人的光雾。同寝室那些家伙们不乐意了,他们说你找钱呢?这么疯狂?我也懒得再去解释,连声说,我救命呢!
终于那本落满了尘埃的字典被我从一堆旧书中找了出来。翻开,那片在这本书中沉睡了十一年的纸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它那么小,那么粗糙,纸张已经泛黄,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一样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如同洪水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把书合上紧紧地抱在心口。我可以不死了,我大汗淋一漓地笑起来,那感觉,如同劫后余生。
第二天的夜晚。我在迪厅的工作终于做完了。离开那个喧嚣光艳,声色犬马的游乐场。站在寂静无声的站台上,天空中的一陰一云厚得像是没有云,夜幕沉一沦如同遗忘的深海。我知道我逃不掉的,我在等孙小洁的夜班车。
那个小男孩也和我站在一起,我不再怀疑什么了。他说得对,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把他弄丢一了。现在,所有的人都被找了回来。只剩下我一个。
明亮的车灯刺穿了我的眼睛,车轮滚滚碾破这黑夜。那个孩子看见了夜班车,兴奋地冲过去朝着它挥手。那样子,无所顾忌天真无邪的就像是一个孩子,他也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孩子。
我把纸人一交一给他,他显得很高兴,把那片纸人小心地折叠好装进了口袋。你终于把我找回来啦,他跳着欢呼,这下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也可以回去了。
我看着这个孩子,蹲下来抚一摸一他的额头,他身上的气味,他的笑容,和小时候的我是一模一样的。我如释重负地对他微笑,然后我问,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回哪里去了?
他点点头,又不解地抬起头问我,你真的不知道吗?那好吧,我问你,你居住的空间是几维的?
三维啊,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些,三维空间啊,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可是不对啊,我们生存的空间,其实都是四维的,由点到面,由面到体的三维空间再加上时间,才是我们所存在的空间啊。那个孩子的回答让我觉得意外,他说,我们存在的那个空间,也和你们这里是一样的,只是时间不同,那是你童年的时光。我们都是你做的纸人,因为承载了你童年里的记忆所以活在另外一个空间里。就像爷爷也是一样的啊,他去世之后就随着时间的定格到了另外一个空间里啦。可是纸人被刘老师撕碎了,碎片是不能到达那个空间的,所以除了我被保留下来之外,盒子里其他的纸人都回不去了。它们停留在这里,不明白自己已经被撕碎啦,它们以为自己还活着,所以就把那些真正应该留在这个空间里的人按照自己的模一式杀死,然后取代他们。我就是要来把它们找回去呀。
我不禁一阵剧烈的莫名晕眩。眼前出现了那些曾经被我演绎得生气无限的纸人们。它们不会哭也不会笑,但是它们有我的故事。可是现在,那些纸人像是飘散在我生命中的雪花,带着我童年的那些记忆。不知道他们嬉笑着躲到了哪个我从不敢去的黑暗的角落,偷偷地看着我在泅渡中潮起潮落。
他们究竟被我丢在了什么地方?最后又将去向何处呢?我看着他小小的身一体在座位上蜷缩成一个大大的问号,横亘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然后孙小洁开着车向黑暗更深处疾驶而去,似乎要穿越时间,然后抵达。
我不想也不能再知道答案了。至少,这一切都结束了,那些破碎的纸人被带回了来处。我不会再被它们杀死,虽然那些童年的记忆中我把名字写在纸人上的那些人,都已经被另一个过去式的空间里的自己杀死,从此彻底的消失,去了爷爷所在的那个空间了。
而现在,我依然继续着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我和那些对什么都有兴趣但惟独对学一习一不感冒的同学一样。逃课,上网,蹦迪,恋一爱一。只是有一天,电视里播放着一个法制节目,连续疯狂杀害六人的杀人狂终于落网。他戴着手铐脚镣在临刑前的日子里接受记者的死亡采访,他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面对镜头张狂地说着自己杀人的事实。可是当电视里出现他小时候的照片的时候,我愣住了,照片里的那个小天使天真无邪,面对镜头有点害怕似的稍稍躲闪,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人间最美好的光彩。解说员说得对,没有人会想到,当年这个可一爱一的胖乎乎的又胆怯的小男孩,日后会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
我想起在那个空间里的那个孩子,那个作为我的童年的孩子。不知道他们那里是怎样的天气,他又在经历着怎样的故事呢?
我不想也不能知道答案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不要把一个人和他的童年联系到一起,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两个。
可是我却知道,也许有一天当我们收拾那些以前的旧物。也许会在翻检一本旧书的时候从书页间落下一个纸人,或者找到了一件落满尘埃的玩具,那是在童年里我们曾经最为喜一爱一的东西。于是所有的记忆终会闪电般的复一活。我们就会遇见那些存在于已经逝去的时间里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被我们不知道丢弃在哪里的自己。那些曾经让我们手足无措地绝望的恐惧,会再一次朝我们席卷而来。
我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