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生已经是第九次画这幅画了,可还是怎么都无法完成,这是他最失败的一幅画了。
他要画的是一幅行刑图:一个面容憔悴的宋朝女子,被缚于木柱之上处以剜目之刑。可是邪门的是,每次当他正准备画那女子被剜去双目后只剩两个血洞的眼眶时,耳旁就能听到绑在那女子身上的铁链子哗哗响个不停,画中那女子的脸一瞬间在他眼前痉一挛不已,声嘶力竭地高呼:“不要放过我!不要放过我!”而每当此刻,那女子身旁的刽子手就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盯着女子的脸,似乎想说什么……
这幅画的灵感来源于秋生的一个可怕梦境,他租下这个房子只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毕业画展做准备,没想到第一天的晚上就做了这个怪异至极的梦,他惊醒后深深为梦中的情景所震惊,于是决定将它画下来送去参展。可是,那女子的脸却始终无法画成,每次那幻境出现,他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分不清幻梦现实,就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引力指引着他走向一个莫名的方向。
可是,有一件事却让他很好奇:人之将死,那女子为什么不喊“救命”,却在喊“不要放过我”?而这样的幻觉,为什么每次都会在他要给那女子画眼睛的时候出现?
这幅画,到底要怎么画才好呢?秋生懊恼地扔掉画笔,来到窗边。窗外不远处,有一片棉花田,有几个戴着草帽的农民正在摘棉花,他们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身材也健壮得不可思议。秋生突然觉得,那几个农民越看越像是几只大猩猩。那种身材,实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而且他也没见过手臂长得和大一腿一样粗的“人”。
秋生决定,到那片棉花田边上的小茶馆坐坐,去看看那几个奇怪的农民。
而他此刻丝毫没有发现,他身后多出了一双一毛一烘烘的眼睛,那双眼睛幽幽地盯着画中的女子,带着怜悯的神色,却在转向看着他的时候,变成了凶光!
2
其实那个茶馆不过是个四面都透风的茅屋而已,只有两张桌子,几把破凳子,好像大风一吹这里就会散架了似的。
旁边的小炉子上坐着一壶水,一个头戴草帽的人正在那里出神地看着那壶水,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老板,来壶茶。”秋生招呼道。
于是那个戴草帽的人赶紧过来给他倒水。“我们这里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喝茶,更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喝茶。”沏茶的人边说边偷偷瞄了他一眼,声音哑哑的,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为什么?”秋生问。
“因为这个时候他们都在画画。”那人特别强调了“这个时候”四个字。
画画?秋生心里一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自己刚才不也是在家里画画么?
“他们画什么画?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这个时候他们都在画画?他们又是谁?”秋生急不可耐地问了一大串问题,他隐隐觉得这些问题似乎都会和他有关。
嘿嘿。那人干笑了两声:“他们都曾经是和你一样的人。”
那个人说的这句话里,每一个字都是重音,每一个字都是重点,这更让秋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说的那些画画的人,他们在哪?”秋生拉住那个人的胳膊问。
“你不用急,你很快就会看到他们的。”那个人又嘿嘿笑着,“我记得,那会儿他们是一起来的。”
那个人说着抬起了头,秋生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一毛一茸一茸的脸,可是却长着人类的五官。
3
到了晚上,秋生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老是听到那片棉花田里传出“噢——噢——”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动物的吼声。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这是什么声音,于是就坐起身来给他的同学小伍打电话聊天。
“什么?你也到那里去了?”小伍在电话那头吃惊地大叫,“天啊,你胆子真大,你没听说过文老师的事啊?”
“文老师?”他想了一下,“是不是那个一直带毕业班的?他去年不是就辞职了么?”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小伍压低了声音,“学校里早就传开了,文老师不是辞职,是因为他得了病,所以才不能出门了。”
“病?什么病?”
“疯病!”小伍神秘兮兮地说,“文老师去年带了四个学生去写生,住的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个画家的故居,因为当时那个画家还有一些遗留下来的画作放在房子里,文老师想让他的学生去观摩学一习一一下,可谁知他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半年后,文老师突然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可是他那个时候整个人都已经疯疯癫癫、神智不清,嘴里整天净说些吓人的话,而且,还总是喜欢站在窗口,对着远方,嘴里发出‘噢——噢——’的叫一声。”
一说到叫一声,秋生立刻想到了刚才从棉花田里传来的吼声,紧张地结巴起来:“可是,以前咱们美院不也有人来过这里吗?听说这个画家的故居很有灵一性一的,来这里的人都能获得意外的灵感。”
“以前?那都是在文老师之前的事了。再说,你去的时候不对。”小伍特别强调了“时候”这两个字。
这让秋生想到了白天在小茶馆里那个奇怪的人对他说过的话,不解地问:“这个时候怎么不对了?”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现在正是那片棉花田收割的季节,文老师他们就是这个时候去的。听说文老师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棉花絮,而且他从那以后一见到和棉花有关的东西就害怕,甚至连衣服都不敢穿,你说奇怪不奇怪?所以自从文老师出事以后,咱们学院再也没有人敢去那个画家的故居租住了。”
小伍说的话、茶馆里那人说的话都跟秋生今天的遭遇有一种很默契的巧合,这令他似乎对文老师的事件隐隐有了一些感知,他觉得,也许那四个学生仍然活着,而且就离他不远……。
“秋生,你那里就你自己一个人住么?”
“是啊。”
“可是我怎么听到屋里有一个人拖着铁链子在地上来回地走,”小伍在电话那头皱起了眉头,“不信,你听?”
秋生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突然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了……。
“喂?喂?”小伍在电话那头一直呼他,可是电话里只传来了盲音。
4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完全亮,小伍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喂,你昨天晚上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呢!学校大门关了,我手机那个时候又没电了,真把我急死了。”
“小伍,”秋生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眼里满是红血丝,看样子一一夜都没睡好,“你确定昨晚听到的那个真的是铁链子的声音?”
小伍想了一下,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
秋生突然噌地一下弹起来,拉着小伍的手来到那幅画前站定,用一只手指着画中的女子,嘴唇哆嗦了几下:“那声音最后停在了这幅画前面,接着就消失不见了。我怀疑,他进到画里去了!”
“他?”小伍吓了一跳,“他是谁?”
“他就是让文老师变疯了的人。”秋生的声音突然压得低低的,像是很怕别人偷一听到,两只眼睛却死盯着那幅画,莫非,是怕画中人听到?“小伍,我有感觉,我也会和文老师一样的下场。”
秋生的这个表情着实让小伍感到很害怕,他试探着问:“秋生,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就是昨晚听我说了那些话以后一精一神太紧张了?也许,那铁链子的声音只是一个巧合……”
“不,不是。”秋生打断他的话,像是梦呓一样地说,“文老师、失踪、棉花田,都不是巧合。”
小伍越来越觉得秋生不太正常,他说话的语气、眼神、举止、反应都和平时判若两人,就好像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莫非,真像他自己所预料的结果那样摆脱不掉同样的命运?看来,得想个办法劝说秋生赶紧离开这里。
他正在苦苦地想着办法,眼睛就瞟到了秋生的那幅行刑图上。“秋生,你怎么会画这么怪的画?”他盯着那女子还没有画上眼睛的脸,心里十分地不自在。
“那是我做的一个梦。”秋生喃喃地说,目光却盯着昨天去过的那个小茶馆,心里在想着别的事。
小伍打量着这幅画,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5
北宋时期,那时间,政治清明,内固外安,百姓安居乐业,宫廷内外一片歌舞升平之相。
某日,宋皇接见了一支某小国的进贡队伍,他们不仅为宋皇带来了金银珠宝、奇珍异玩,更是晋献上了一份很特别的礼物—一个由六只大猩猩组成的马戏一团一。
这六只猩猩出奇地壮硕,更为滑稽的是,它们竟然穿着人的衣服整整齐齐地走上大殿,神情举止以及走路的姿态几乎可以乱人耳目,猛一看上去会让人误以为这就是六个高大的巨人。
六只猩猩在大殿上手舞足蹈,做出各种笨拙有趣的姿态,逗得宋皇哈哈大笑。使者见状,不失时机地向宋皇进言道,这六只畜牲从小就经过严格训练,有一项很特别的本领,会画画。宋皇一听,立刻命人取来笔墨,指着朝中一官员说:“你们就画他吧。”
六只猩猩像是完全听得懂宋皇在说什么,立刻自己动手铺纸磨墨,只一会儿就画好了。宋皇取来一看,画得虽然不是毫无二致,可也有七分形似,心中不由大喜,于是将这六只猩猩留在了后花园中。当时和这六只猩猩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一名叫晚晴的女子,她负责平日照顾和训导这六只猩猩。
这六只猩猩不仅会画画,而且还会舞剑,每日与晚晴在后花园嬉戏玩耍蹬高爬远,逗得妃子一宫女们开怀大笑。
当时,皇后已逝,陈苏两位贵妃心中早已打好了算盘,暗地里勾心斗角、一党一同伐异,后位之争,一触即发。那个时候她们都看出了宋皇对这个新入宫的晚晴姑一娘一颇为喜一爱一,而晚晴似乎也对儒雅亲切的宋皇情有独钟,每每看宋皇的眼神都是含情脉脉。所以,两位贵妃既视晚晴为日后潜伏的心腹之患,又想即刻拉拢她以铲除异己。
没多久,苏妃逮住一个机会,利用一奸一计毒死了陈妃,却没想到这一切竟然被晚晴意外撞见,晚晴知道狡诈的苏妃当然要杀了她灭口,于是苦苦哀求苏妃饶她一命,并发誓永远都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苏妃左思右想,觉得不杀晚晴难消心头之恨,可是杀了晚晴又没有十足的借口,何况她毕竟是皇上喜欢的人。权衡再三,她以晚晴和内侍私通之罪处晚晴以剜刑。宫女与内侍私通是很大的罪,这样一来皇上以后就会对晚晴失去兴趣,那样她日后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自然可以找机会将晚晴逐出宫去。可巧当天是皇子沐冠之日,宫中不能见血光,于是苏妃命人将晚晴押入大牢,三天后行刑。
可是就在行刑那天,晚晴不知何故突然对着行刑手大叫“不要放过我——不要放过我——!”当时她一只眼已被剜去,鲜血流了一身一脸,暴睁着另一只眼,嘶喊的声音凄惨无比,让人听了不寒而栗。一旁观刑的苏妃被吓得失去了控制,突然冲上去夺过刽子手手里的尖刀,猛地刺入了晚晴的胸膛。
晚晴死后,苏妃命人用棉花将她的耳朵、鼻孔、嘴巴以及那两个眼洞通通塞死(按照当时皇宫里流传的说法,死在宫里的人,只要用棉花将七窍塞死,死后冤魂就不会在宫里作乱),然后将她的一尸一体埋在了宫外不远的树林里。
哪知没过多久,皇宫中突然闹鬼,后花园里夜夜听到有人啼哭,甚至有两名夜巡的侍卫暴死,脸上留下了尖尖的爪印,那六只猩猩也突然在某夜一起全部神秘失踪。有人说,是因为堵在晚晴七窍里的棉花没有塞好,所以她又回来报仇,因为那时候皇宫里不知为什么满天满地飘的都是棉花絮,怎么扫也扫不完。听说苏妃曾命人悄悄前往埋葬晚晴的那片树林查看,竟惊讶地发现那片树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棉花田,没有人耕种,棉花却丰收在望,而晚晴的一尸一体,已经再也找不着了。
6
“你说的这个故事真的和这幅画有关?”秋生实在觉得匪夷所思,“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一本《宋宫秘闻》,我上次跟他们去看望疯了的文老师时,在他家的书桌上看到的,当时那本书摊在桌上,翻开的就是这个故事。”
“《宋宫秘闻》?”秋生皱起了眉头,脑子里好像没有什么印象,“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是一本很古旧的线装书,写的都是繁体字,而且是竖排的,书页都已经有点霉烂了,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听说文老师以前很一爱一收集古书,我想这也是其中一本吧,说不定这书就是一本古书呢。”小伍盯着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我一看到你的那幅画,脑子里就想到了这个故事。我记得那次文老师的一爱一人说,文老师回来以后,虽然一直神智失常,但是有时候好像又很冷静,而且他常常看这个故事,每次一看完就又嚎啕大哭,嘴里又说些吓人的话,所以我对这个故事印象很深刻。”
“这么说,我的梦境无意中重现了一个本来莫须有的故事……”秋生盯着那幅画,恍惚间似乎又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嘴里喃喃地自语,“绑在柱子上的宫女、行刑的刽子手、被剜下的眼睛、还有那句震人心魄的‘不要放过我’……”
噢—噢—。这时棉花田里又传来了那怪异的叫一声,一长一短,很有节奏,像是一个讯号。
“秋生,这是什么声音?”小伍疑惑地问。
棉花?秋生后背猛地一阵一抽一搐,猛地转过身来盯住窗外那片棉花田:现在天已经亮了,不知道小茶馆中那个人还会不会出现?
“小伍,”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兴奋,“我有种感觉,他们就在这附近。”
“谁?”秋生的表情又把小伍吓了一跳。
“你故事里的那些人。”秋生压低了声音,“还有,那四个失踪的学生。”
7
秋生和小伍到小茶馆的时候,正好碰见那几个身材高大的农民也在。他们围坐在一桌,长衣长裤,把身一体捂得严严实实。
仍是上次那个人过来给他们倒茶。这次因为有小伍在身边,所以秋生不是那么害怕了,他壮着胆子问:“老板,我上次忘了问你,‘这个时候’都在画画的那些人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想见见他们。”
倒茶的人似乎早算准他会这么问,满脸堆着笑,刚想说话,突然听到隔壁桌上的人轻轻咳了一声,他一怔,嘴巴顿了顿,立刻低下头,匆匆走开。看样子,他很怕隔壁桌那几个农民。
秋生用手轻轻碰了碰小伍:“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刚才那人,长得好怪,像动物,可他又分明是一个人。还有,那几个农民,看起来也很怪,咱们从进来到现在,他们连看都没有看咱们一眼,可是又分明在偷一听着咱们说的话。”
秋生觉得小伍已经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又凑近了些:“你发现没有,那边坐着的人,正好是六个。从一开始我就发现,在那片棉花田里干活的人,一直都只是六个。”
“你是说……那个故事?”小伍拿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
秋生点点头,扳着指头给他数:“你想想,行刑的女子、临死前的嘶喊、棉花田、六只像人的猩猩……哪有这么巧,全赶上了?还有,你不觉得那六个人看起来真的很像大猩猩么,他们的体型、身高、块头、甚至连头的大小都几乎一样,只有动物才有这种相似度。我猜,他们衣服下面一定长满了黑一毛一,要不然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捂得这么严实?”
小伍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又扭过脸来看着他:“我发现,他们六个人到现在为止互相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静悄悄的。”
“而且咱们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们的杯子就一直是空着的。不喝茶,却装模作样端着茶杯,我怀疑,他们分明是来等着我们的。”
这时,沏茶的那个人突然站起身来往棉花田里走,看样子好像是去方便,可是却在临走前冲着他们使了个眼色。秋生一下子警惕起来,他知道那个沏茶的一定有事想告诉他们,于是推了推小伍:“小伍,你去跟着他,问问他刚才没来得及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我在这里盯住这六个人。”
当小伍经过隔壁那张桌子的时候,坐着的六个人中有一个人明显动了动,他微微侧了一下头,从草帽下面一陰一森森地打量着小伍远去的背影,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然后,他放下茶杯,起身跟了出去。
糟了!秋生预感到那人可能是要对小伍下手,于是也起身跟了出去。
那个人一直没有回头看,好像不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就这样一路笔直地走进了棉花田里。秋生这时开始紧张,因为他发现一到棉花田里,那人走路的姿势就开始不像一个“人”了。很快,那人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奇怪,明明一直盯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难道地上有坑,掉进去了?秋生刚想俯身看看,一撅屁一股却撞到了身后一个人,他吓得一转身,看见的正是刚才那个突然消失的人。
“是在找我吧。”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好像生了锈,听着让人心里难受。
“你、你是谁?”秋生四下看了看,发现他们现在已在棉花田的深处,一个人影都没有,心里不免害怕起来。
“我是谁?”那人止不住笑了,张开嘴,向着天空发出“噢—噢—”的叫唤声。
看着那人又尖又大的獠牙和青惨惨的皮肤,秋生一下子呆了,鼻孔间似乎闻到一股带着血腥的臭味——原来他们真的是大猩猩!
可是,猩猩又怎么会说话?
“你不是想见见‘他们’吗?”猩猩诘诘笑着,“正好我们也需要你,那就跟我来吧。”
“去哪?”秋生刚问出两个字,那人就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了他的肩膀,接着他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他和那人双双掉下去了。
8
秋生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刚够伸开腿的小屋子里,四周光线黯淡,墙壁上零星地挂着几只快要燃尽的火把,地上很潮,一胡一乱铺着一些草,小屋的门是布满铁网的木条门,看来这里是一个牢房。
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对面,仍然穿着长衫长裤,只是草帽拿掉了。秋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抓他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因为在他看来,猩猩长得都是一样的。
他四下看了看,发现他对面的牢房里也有一个人,一直背对着他在画一幅画,竟然也正是那幅《行刑图》!
那个画画的人看起来好像很年轻,眼睛里却满是衰老的神态,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皮肤上布满了红色的小点,那应该是在潮一湿一陰一暗的环境里呆的太久而染上的皮肤病。他无一精一打采地一笔笔往那幅画上涂着颜色,满是倦态。
“那个画画的人是谁?”秋生忍不住问,“他就是你说的那些人么?”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他,一直盯着他看,好像饶有兴致。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来?”秋生又问。
那个人还是没有说话,眼珠子像不会动似的,一眨也不眨。
秋生打量着那个人圆溜溜的小眼睛,试探着说:“我知道了,你们就是晚晴带进宫去的那六只大猩猩。”
“看来,你真的与我们有缘啊!而且,你身上的气场可以与这里相融,否则,你是不会做那个梦的。”那人终于说话了,“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个故事,不错,我们就是那六只猩猩。”
“什么!”秋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你们真的是宋朝时的那六只猩猩?可是,猩猩怎么会说话……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当年皇宫里所有的人都被我们骗了,”那人顿了顿,“和晚晴一起留在宫里的,是六只猩猩不假,不过确切地说,那应该是六个藏在猩猩皮里的人。”
“你们就是那六个人?”
那人点点头:“当年我王把我们七个人送进宫,本来是为了伺机救出我国被囚的太子,并伺机完成刺杀宋皇的任务,可惜中途事变,我们几个只好仓皇出宫,另谋良机。”
秋生盯着那人青惨惨的脸,害怕地问:“可是,你们怎么能活到现在?难道你们是……僵一尸一?”
“当时我们这六个人都隶属于我国的大巫师统管,”那人丝毫没有想隐瞒的意思,“晚晴死后,我王受到一奸一人挑唆,认为是我们六个人投敌叛国,并合谋害死了他的女儿晚晴,于是派人来追杀我们,大巫师为了保我们一命,给我们服下一颗假死药,将我们的假死之躯用特别处理过的烧土封盖,并且给我们下了一个咒,日后只要有人替一我们揭去封盖,一百天后,我们的肉一身就可以苏醒。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这么久。”
秋生恍惚有点明白,那人说的这种假死可能跟瑜珈有点类似。“可是,你们的长相……”秋生欲言又止。
那人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可惜,当初我们封盖的时候大巫师没有来得及把我们身上的猩猩皮取下,所以,我们现在真的长成猩猩了。”那人忍不住哑然而笑,笑声像哭一样,“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这里……难道就在那片棉花田的下面?”
那人点点头:“我的国家很小很小,最后还是被宋皇侵吞了,我王被掳进宋宫,在死前对宋皇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和他的女儿晚晴葬在一处,这里就是他们埋葬的地方。”那人又叹了口气,“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那几个画画的人始终无法画出晚晴的样子,因为这里的气场实在太强,每当他们画到关键的时刻,耳旁就能听到晚晴声嘶力竭的惨叫。但是你不一样,你和我们有缘,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幅画完成。”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幅画?”秋生不解。
“为什么……”那人盯着对面牢房里那幅画不完的画,恍惚间仿佛看到画中的女子又复一活了,“我和晚晴其实是一对恋人,但是为了国家大义,双双被送进宋宫……”
其实,当年的苏妃也是被送进宫去的我国人,而且苏妃是王的最后一张秘而不宣的底牌。她杀陈妃,是因为陈妃看到了她和我王的通信,可是不巧,这件事又被晚晴看见了。当时苏妃已经看出晚晴贪恋富贵,似有归顺之意,皇宫的纸醉金迷、富丽堂皇、权势、威严、呼风唤雨的荣光,这些都让这个来自小国的小小公主迷恋不已,似乎很向往着有朝一日也能当上宋皇的妃子。于是苏妃就借陈妃事件考验晚晴,没想到几句惊吓之后晚晴就把所有计划和盘托出,苏妃大失所望,即刻修书给大巫师告知此事。
按照国法,叛国之人必须先处以剜目之刑,然后处死。在我国有一个说法,被剜去双目的人,死后灵魂是无法回到家乡的,因为它找不到方向。言下之意,叛国之人,永远不许再回来。大巫师不忍心让国君知道他的女儿已做了叛徒,于是瞒下了此事,所以国君在后来才会受一奸一人挑唆,要诛杀我们六个人,可即使如此,我们也一直守口如瓶,没有把晚晴叛国的事情说出来。
行刑那天,我伪装成行刑手前去,厉声质问晚晴为什么背负国家、背叛誓言,痛斥她贪图富贵、贪生怕死,负了我王的一片寄托。讲到动情之处,我忍不住失声痛哭。看到声泪俱下的我,晚晴突然悔悟,羞愧难当,当她看着我无奈地举起手中的尖刀时,悲恸欲绝,嘶声大喊“不要放过我——不要放过我——。”
那人回忆到这里,眼中不知不觉又蓄满泪水,可是很快,那泪水的后面就冒出了凶光:“从今往后,你也要像他们一样画画,如果这幅画不能完成,你们谁都别想离开这里!”
秋生知道,他的自一由就此结束了。
9
四天后的清晨,秋生正在牢房里画画,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来了很多陌生人,紧接着,他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伍?”他一揉一了一揉一眼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你果然在这儿!”小伍兴奋地冲上来拉着他,“别着急,一会儿警察就会来放你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秋生激动得都想哭了,他本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儿了。
“你那天派我去跟踪那个人,结果我给跟丢一了,回来以后发现你们全不在了,我觉得可能出事了,就报了警,就这么简单。对了,你知道么,那四个学生果然在这里,我一进来就看到他们跟你一样被关在牢里画画,你的预感果然没错!”
“那六只大猩猩呢?”秋生迫不及待地问。
“猩猩?”小伍一愣,“你是说那六个长得很像猩猩的人吧?早跑了。噢,对了,”小伍说着又想起一件事,“来这里之前我带着警察去过你租的那个房子,竟然发现摆在窗口的那幅画不翼而飞了,你说怪不怪?”
就在这时,秋生隐隐听到远方又传来那“噢—噢—”的叫一声,他知道,行刑图一定是被那个人拿走了。
荒野。
六个人挤在一棵树下取暖,他们看起来又累又饿,狼狈不堪,身上的衣服都被刮破了,露出黑硬的长一毛一。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白天躲起来,晚上才出来赶路。幸好,离目的地不远了,过了这片荒野就该到达森林了,到了森林,他们就安全了。
“老大,我们以后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先王的陵墓都已经被人发现了,而且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再也没有地方去了。”
“那幅画没有完成,我实在是不甘心。”那人说着又从怀中掏出那幅画展开。
“老大,晚晴已经死了,而且是她咎由自取,你何必还对以往的事情如此耿耿于怀?”
老大不说话了,拿着那幅画独自坐到一边,画中女子的容貌在他的面前宛若再生:
——有一件秘密,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当他们身上的封盖被揭去肉一身苏醒的那一天,他无意中在石室里发现了当年大巫师留下的亲笔信,这才知道,原来真正通敌叛国的人,是苏妃。所有的一切,都是苏妃的谎言。可是晚晴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
——晚晴,是我亲手挖去了你的眼睛,我一定会还给你。
——我没有办法让你原谅我,只希望能还原你的双眼,让你的灵魂,可以回到家乡。
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晚晴在临死前,为什么要喊那句话。是失望、是放弃,还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