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八月,正值十五中秋,妹妹和我回到了乡下老家与家人一团一聚。这些年我们兄妹工作在外地,从大学毕业后到参加工作,也只有今年两兄妹一起都有时间回家陪伴父母过一个中秋节。妹妹是一名护一士,休假身不由己,而我虽然假期相对自一由,但离家也远,只有假日充足和过年才回家。
今年的中秋不止我们一家人一团一聚,还有我的一个亲舅爷,舅爷一人独居,有两个儿子,但儿子并不算孝顺,至今仍让舅爷住在几百米外的河边上的土砖房里与两头水牛相伴独立生活。中秋节到了,母亲让父亲接舅爷过来一起吃顿饭过个节,自从2004年一奶一一奶一过世后,父母亲的长辈中与我们家最亲的也就只有舅爷了。人生在世谁知去日,母亲经常对我们这样说。
利索的母亲做好了一桌子的饭菜,有鱼有肉有鲜蔬,都是自家种养。在堂屋中拜祭过我的爷爷一奶一一奶一祈祷他们老人家保佑全家平安子孙健康之后,全家和舅爷爷一起移步到厨房的大厅吃饭。席间,妹妹左看看右看看,抓着筷子干巴巴的坐着。
母亲很奇怪,于是问道:“你怎么不吃饭呢?”
妹妹撅撅嘴,说:“一妈一一妈一你的厨艺没有一奶一一奶一的好,这饭菜成色不好啊,怎么辣椒炒肉里面肉都没有多少呢,鸡肉也是干巴巴的。”
母亲有点尴尬,我瞪了妹妹一眼,有点恼火的说道:“你几岁啦?还这么不懂事啊,在外是不是每天吃满汉全席喔!家里这么好的生活,还是过节,会不会说话?”
妹妹白了我一眼,夹起菜勉强的吃着,一块鸡肉没咬两口便丢在了桌子上。
诚然,妹妹确实在外生活得比较好,也挺会享受,穿衣打扮衣食住行不像个农村出来的女孩,用她的话说就是他们医院的科室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餐,病人家属送的水果点心放到烂,鲍鱼海鲜在广东吃腻歪了。妹妹每年回家都会有点对生活的抱怨,虽然有时候是考虑父母太过于省吃省喝。对此,我对妹妹的这种生活态度是不太赞同的,年轻不应该太过于享受,更多应该考虑未来和年老的父母及家庭。
舅爷大口的吃着菜,喝着小酒,一脸慈一爱一笑盈盈的看着我们兄妹,又看看我父母亲,对我点点头说道:“到底是大几岁的哥哥,硬是懂事点,妹坨你应该向你哥哥学一习一啊!这饭菜不好么?这种饭菜以前一毛一主席在战争年代都吃不到的,你应该珍惜啊。”
妹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或许出于对舅爷的礼貌,没有开口反驳。舅爷看着妹妹的表情,吸了一口小酒对我们说道:“吃饭,吃饭,吃完饭舅爷给你们讲几个故事,这种事情也只有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家伙才经历和见过,连你们父母都可能只是听过。”
一听有故事,我有点兴奋起来,我知道舅爷说的故事都是我喜欢的,因为舅爷在我们小时候到我们家经常给我们讲他那个年代的荒诞离奇又神秘诡异的故事,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写出这个故事的原因。妹妹似乎也被舅爷要说的故事给带动起来,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吃完了中秋节的午餐。
午餐结束,收拾了下碗筷,我迫不及待的坐在了舅爷的旁边,递上一根烟,舅爷点点头,开口便说:“我说的这是事情,都是真实的,并且还是你们读书人在书本上看不到的,之所以吃饭的时候不说,是怕你们吃不下饭,但今天的这个故事,我是讲给妹坨你听的。”
在舅爷的表述里,那个年代的诡异与震惊让我胆寒。
“1958年,那时候你爸一妈一还没出生,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大跃进不说了,你们学过,就是全面搞生产,缺什么搞什么,那时候一头猪都可以上万斤你们信不信?不信?呵呵,信了你们就是白读书了,1958-1960年的时候,那时候生活真的是造孽啊,一年不如一年 特别是我们这些地方,那时候公社里面的干部,可以打你、骂你、捆你、吊你、扣你的口粮、让你吃草吃泥巴、喝尿灌大粪、甚至还有崽打一娘一、敲牙齿,公社还有劳改队,比现在坐牢还要惨。
你们过世好多年的舅一奶一一奶一,也就是我的堂客,她一娘一家是隔壁市的,她一娘一家旁边的村子里那时候有个姓刘的一户人,名字我也不晓得,58年快到冬天的时候,有人举报到干部那里说他家里私藏了钱和粮食没有上一交一,于是干部带了一群人跑到他的家里,抄了他的家,从他家里搜出了25块钱和5斤稻谷,砸了锅灶,公社还罚了他一家四五口人两天没有饭吃。冬天一到,家中断粮断炊,他堂客实在饿得受不住跟着一个男人跑到他乡了。家里就剩下了他和一个细伢子,到了1960年啊,这家人家里粒米不剩,有时候连白水煮野菜都没得吃,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天天都是饿肚子啊,好多人都经常背着公社干部偷偷在河里捕鱼挖藕搞点吃的。这姓刘的男人胆子小,人太过于老实,不敢去做那些事情,可能是又怕别人举报吧,就靠着公社食堂每天一巴掌大的吃食度日,自己一个人饿的哼哼唧唧不说,细伢子也饿得一天到晚哇哇大哭要吃的要找一妈一一妈一。这姓刘的男人又饿又烦又没有办法,只能偷偷的哭,看着细伢子叹气。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邻居见他家实在是太可怜,就偷偷的给他送来了一碗野菜拌粥,就算是一顿年夜饭。
那个时候,公社食堂一天才吃一顿饭,事情照样要做,大人一碗野菜粥,细伢子做不了事情只有一勺子,一碗粥还不够细伢子吃的,所以细伢子天天哭闹喊饿要吃饭,这男人因吃不饱饭,饿的全身都浮肿了。后面食堂也断了粮,连饭都没得吃了,这父子两个饿了好几天。
就在两个人饿了好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这姓刘的男人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差,鬼差给他送来了一大锅的红烧猪肉和一大盆白米饭,他看着这饭菜,想着是自己大限已到,但又转念一想,这年头活着挨饿还不如吃一顿饱的去死,于是他连忙叫儿子从一床一上起来一起吃,但是却发现儿子不见了,这男人也顾不上去找儿子,拿起这些吃的就满嘴流油的大吃起来,也更加顾不上想着鬼差什么时候带他去阎罗王那里报到了。
这姓刘的男人吃饱了饭菜,想着自己的儿子还没吃饭,于是将剩下的一点留着等儿子回来吃,等他收拾好准备跟着鬼差去报到的时候,鬼差却不见了,这男人想,只怕是鬼差看他们父子可怜,特地送他们饭吃,并不是要带走他去报到的。
就在这男人想着要去寻找儿子的时候,一堆人将他给扑倒在地用绳子捆了起来,一盆冷水往头上淋下,他看到眼前的这情景,抖了两抖,倒在地上就不省人事。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好多老人家和妇女吓得蒙住了眼,有的甚至跑到了屋外干呕起来。只见屋子的中央用土砖搭了一个简单的灶,灶上放了口破铁锅,锅里还煮着这个男人的儿子的头和腿脚,一地的血污,五脏六腑都散落在灶旁边,血腥熏人!第一个发现现场的邻居事后说道,我发现前还觉得奇怪,怎么他家里的小孩子不哭不闹了,不该是饿死了吧?于是就过来看看,等我踏进屋子的时候,我差点被吓死,一地的血和肠子,只见他还躺在一床一上嘴里捧着肚子笑着。
这个姓刘的男人醒过来后,嘴里还在念叨着我没有吃人,我没有杀孩子,是地府的鬼差看我们饿了送饭菜给我们吃的。直到被判槍毙行刑的前一天晚上,他才像是清醒了点,临刑前的他最后一段话让所有人都哭了。他说的是我和细伢子每天挨饿,堂客跑了,细伢子每天要吃要一妈一一妈一,我也每天饿得幻想着有肉吃,就连做梦也是吃着红烧肉,我在家里看见过路的人都觉得可以杀了吃,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地府的鬼差,他也送了饭菜给我,现在你们说儿子被我杀了吃了,我也算给他一个了结,反正迟早会饿死,不如让我吃一顿饱餐,这是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饱最好吃的一顿肉了。”
舅爷说完了这个故事,我听得胆寒不已,饥饿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恐惧的呢?
妹妹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就在我以为她已经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有所觉悟的时候,没想到她蹦出了一句话:“舅爷,你说这个人为什么不去捉野物吃呢?那时候应该有很多野物的呀?没有动物也有红薯野果吃吧?”
舅爷呵的一声笑了,露出一口烟渍牙说道:“妹坨,那时候人都吃不饱,你觉得畜生能吃饱吗?红薯野果也不是没有,不过基本上都被挖光了,说起红薯,我再给你们两兄妹讲个故事吧,不是所有野地里的野红薯都可以吃的!”
看着我和妹妹一脸的好奇,舅爷叹了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饥荒年代。
“你们两兄妹知道舅爷的屋后就是一条河吧,那时候那条河上面还没有那座你们去你爷爷一奶一一奶一家的石桥,我们那时候那条河很宽,河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上一片低矮树木的林子,一半的范围都是很多没有墓碑的坟墓,那个时候谁家饿死病死了人,都是挖个坑,草席一裹,甚至有些死人连草席都没有就往坑里一放,泥土一填踩平了就了事,四周几个村子死了人都是埋在这个地方,所以那地方不太平,很多人晚上还可以看到鬼影子走来走去的。久而久之白天晚上也没多少人敢去,我们都叫那片林子为乱葬林。
公社还没结束的时候,有一年天灾人祸的,地里的收成也不好,公社食堂也吃不饱,大家都饿得面黄肌瘦两眼昏花。我们村里有一户人生下娃娃还没半岁就活生生的被饿死了,这家人就准备用几块破木板将小孩包起来去埋到乱葬林里,还没走到乱葬林里挖坑的时候,抱着小孩的男主人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差点摔倒,爬起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根红薯藤,于是男主人抱着死去的娃娃就往乱葬林里挖坑埋人,他媳妇抡起锄头就挖出来一块拳头大的红薯。这女人正挖着红薯的时候,却被一个过路的邻居看到了,跑家里拿起锄头就往荒地里跑去,紧接着这一发现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村里许多的老老少少男男一女女都跑过来挖,那时候你舅爷我也跟着去挖了,荒地上一下子聚集了几十号人到处翻找着,比搞集体生产还要积极勤快。
再说村里有个叫谭春田的光棍,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媳妇,父母在搞公社开始那年就一个病死一个饿死,他挖土挖的很快,所以村里人都叫他”田老鼠“,甚至于绰号叫得久了有时候连他本名都忘记了。这田老鼠也得到了消息,虽然他来得慢,但是刨地比我们快,一锄头下去一大片土,拳头大小的红薯就连一茎一带果给刨了出来,不一会后袋子里就装了小半袋,那时候大家都饿得慌啊,所以也不能怪这田老鼠贪心,田老鼠还想继续挖,可是一眼望去这附近大坑小一洞的已经被人们挖了个遍,有荒草的地方全部被翻成了泥土,再要找怕是也只能往坟山的周边去挖了。
田老鼠胆子大,想到什么就干什么,于是提起装红薯的袋子扛起锄头就往坟山的方向跑去,有人看见了就叫住了他,说田老鼠你往乱葬林去搞什么?那里都是埋的死人,未必你还想去那里挖红薯不成?田老鼠将手中的袋子掂了掂头也不回的道:”撑死胆子大的,饿死胆子细的,都快饿死了还怕鬼啊?“
有人一听这田老鼠说的也有道理,田老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这些人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就更加怕饿了。于是一些人扛起锄头不顾家人的劝说也跟着田老鼠往乱葬林走去,你舅爷我那时候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肚子饿起来的时候就想不到那么多了,于是撑起胆子也和他们一起走到了乱葬林中。一走进那片地方,之前还汗流浃背转眼就一陰一气一逼一人,就像走进了冬天的雪地里一样,穿着草鞋都感到脚底冰凉,四处都是高低不平的墓堆,里面连个鸟叫一声都没有,荒草丛生枝繁叶茂。当时有人说,这大白天的不怕有鬼,鬼不敢白天出来,出来了都要一锄头锤死它。
田老鼠走进乱葬林里就在荒草里找起红薯藤来,只要看见红薯藤了不管泥土里有没有红薯都要刨几下,当时我们都看着田老鼠一个人找着刨着,毕竟在乱葬林这种一陰一森的地方还是有点心惊肉跳的,大家伙都是想着只要田老鼠挖出来了,那我们就跟着一起挖。就在我们都看着田老鼠挥舞着锄头刨着土的时候,一个红薯裹一着泥露出了一个尖尖头,田老鼠喊了一声说他挖到了,于是我们都跑过去看,这一看不要紧,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情景,田老鼠越挖越深,红薯就像湖里的莲藕一样大一样长,一个泥坑差不多刨了半米深了,红薯还没到底。当时我们心里有点奇怪,这红薯怎么可能这么大这么长呢?还没等我们说话,田老鼠一锄头挖出了一个死人的手掌骨头,那手掌骨头还抓着红薯的最后一截。我们都被吓了一跳,田老鼠也愣了一愣,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竟然有死人的手骨头抓着红薯。
当时围观的人都说这红薯要不得,只怕是吸死人的一陰一气长大的,田老鼠不信邪,不听我们的劝告把死人的手骨头从红薯上给拔下丢在了坑里,把红薯装进了袋子里,填完坑提起袋子扛起锄头就往林子外面跑,我们这群人看到这情况哪还敢挖,于是都跟着田老鼠跑回了家。
就在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我们公社里的人都要上工去挣工分,该到的人都到了,单单就缺了田老鼠,干部还派过人去他家里找过他,但是家里没有人,连房门都没有锁,当时我们都不以为意,以为这田老鼠挖了大红薯就懒得上工了,结果下工的时候就有人报告干部说在乱葬林里发现了田老鼠的一尸一体。
公社大队干部当时就报了案并且叫上了我们几个劳动力前去乱葬林了解情况,等我们走到乱葬林里的时候,发现田老鼠就死在他昨天挖红薯的那个山包旁,田老鼠的死状那叫一个惨,他的嘴里流一出了血,舌头都被自己咬碎了,眼睛鼓得像是蛤蟆一样,眼珠都泛白凸出了眼眶,这都不算什么,更让我们所有人觉得怪异的是,他的脖子左右有被掐出来的手指淤痕印。
我当时就记起了田老鼠昨天在他死的地方挖的红薯的事情,那红薯上不就有一只死人的手掌骨头吗?
收敛了田老鼠的一尸一体埋葬后,我们又去了他的茅屋里,他挖出的那些拳头大的红薯都装在袋子里,就是不见了那条大红薯,等再看到他锅里的时候,我们都被吓得一个踉跄,那哪里是红薯,那就是一锅粘一稠的血水。
从田老鼠死后起,再也没人敢去乱葬林挖过东西,就算饿得爬不起来的时候就不敢去乱葬林挖东西了。后面村里懂点法术的人就偷偷的说过,这田老鼠挖出来的其实不是红薯,是死人死后化作的鬼果子,死人用一陰一气供养着长到那么大,人吃了就会被鬼给拖去当肥料继续供养。”
舅爷爷讲完了田老鼠的故事,我听得心惊肉跳,我脑补着舅爷爷说的田老鼠的死状,也不由得脚底发凉,虽然不敢确定事情的真实与否,但我却感到深深的恐惧。妹妹也沉默了,这个故事不知道会让她思考到点什么。
直到现在,我想起舅爷爷说的这两个发生在饥荒年代的故事,我仍心有余悸,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除非懒得张嘴,一般都不会出现活生生饿死人的故事,所以我恐慌的并不是诡异的情节,而是那种饥饿让人产生的深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