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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治国也不难嘛,尧舜行,我也行!只要接手的是个好摊子,搞搞形式主义就可以了,这也实在太容易了!做领导的完全可以那什么垂拱而治、无为而治啊,对了,就像齐桓公那样。

不错,成功的例子就摆在那里鼓舞着我们,远的有大舜,近的有齐桓公,可是,如果追问一下的话:料理一个国家,总得有不少工作要做吧,都垂拱、都无为,那谁来真正做事呢?

当然得有人做事,他们不但要做,还要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地去做。领导的垂拱而治也好,无为而治也罢,全都得建立在手下人努力工作的基础上——有称职的小弟在打理,老大才能专心享福呀,没有他们的辛苦,哪有少数人的享乐,他们的存在和维持现在的状态是很有必要的。所以,从这层意义上说,“无为”的关键就在于用人。齐桓公不就是用了个管仲么,人家管仲可一点儿都不“无为”。

事情正是如此。董仲舒在解释为什么尧会给舜留下一个好摊子的时候说:尧在刚刚作老大的时候并不好过,但他致力于搞掉坏蛋、任用好人,于是,没过多少日子,尧手下的坏蛋纷纷死走逃亡,而能干的好人则被一个个提拔了上来,天下由此渐渐走向大治。

——这是儒家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的、也是影响尤其深远的主张:组建好人政府。用诸葛亮的话说,就是“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前出师表》)归根结底,搞好政治的关键就在于“用人”两字,只有把“用人”一关把好了,领导才可以“无为”。

在人治的大背景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听上去掷地有声,可仔细一捉摸,这用人之道岂不成了掷色子——齐桓公不疑管仲,这是掷了一把“豹子”;唐玄宗不疑安禄山,这是掷了一把“蹩十”。一国政治的好坏,全要仰赖赌徒的眼光和老天爷给的运气?!

“用人”的这个思想直到现在都还很有市场,评书里给我们讲了无数忠臣和臣的故事,让我们了解到:搞掉臣、信任忠臣,就可以万事大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八个字是紧承着“亲贤臣,远小人”而来的,同样是千百年来广泛流传的至理名言。最好的统治者应该做到的就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能够准确识别出谁忠谁,然后,赋忠臣予重任,给他充分地放权,让忠臣可以不受束缚地大展拳脚。

这一理论/理想在一部部的评书和电视剧里得到了无数次光彩照人的实现,也似乎赢得了人们的普遍认同,但是,如果考察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生活,我们却会惊讶地发现:如此一个妇孺皆知的浅显简明的道理,却很少真正地发挥过什么作用。

也许因为,这一道理受到了以下三个至少同样重要的道理的挑战:

1)人是趋利避害的;

2)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3)权力是最好的腐蚀剂。

聪明的领导无论嘴上说什么,对这三句话无不心知肚明。我们来回顾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韩信在平定齐国之后,派使者向刘邦请求封自己为代理齐王,惹得刘邦差点儿当时就翻了脸。我们如果把这件事反过来想想:韩信如果不向刘邦提出这个“过分”的要求,刘邦对韩信会怎么想呢?——这是一个权力场上的通则,所以萧何镇守大后方的时候会故意去广置房地产,甚至还做出了一些抢男霸女的勾当;所以王翦在统率大军攻打楚国的时候,一次次地向秦王写信要求赏赐。韩信的这个要求其实并不像《史记》里所暗示的那样“过分”或者“幼稚”,如果换了我,我恐怕也得这么去提要求。韩信、萧何、王翦,乃至许许多多朝代里许许多多的臣僚,他们用这种手法往往都是在向天威难测的主子作出一种明确的暗示:我的野心不过如此哎,请您千万放心!而这种暗示因为符合基本人,符合上述三条原则,所以是比较容易被领导相信的。这甚至向我们昭示了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道理:在权力场上,作贪官乃是保全自己的一种有效手段,适度的贪更容易让领导对你放心。

“亲贤臣,远小人”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上去已经显得有些可笑了。对皇帝而言,能够让自己放心的正是那些有适度办事能力的贪官而不是清官,这也就意味着,在专制体制下,所谓反腐,往往只是权力博弈的手段和副产品(详见《孟子他说》第二册“绵羊世界”一节),机灵鬼们谁也不会拿反腐这个名词当真,因为真正让皇帝顾忌的恰恰是那些光彩照人的清官,所以这些人才是最容易被清理的对象。

我们这里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清官。首先从技术层面来看,清官不好管理。这就好比你开了一家公司,以业绩提成的方式来激励员工,但有这么几个员工出身豪门,钱多得几辈子花不完,来上班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有几个是苦行僧出身,视金钱如粪土,所以,他们自然有自己强有力的一套工作观念,你想用提成和处罚来控制他们,可人家拿你那点儿小钱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你就算拿开除来威胁他们,人家也毫不在意。所以,这样的员工是没法管理的,即便他们能力再强,但用起来很不顺手。当初赵构问岳飞国事如何可为的时候,岳飞回答了一句千古名言:文官不财,武将不惜命。——可是对皇帝来讲,如果手下文臣武将全都符合岳飞的这个标准,国事反倒根本不可为了:奖励对他们没有激励作用,惩罚对他们也没有震慑作用,没法使唤呀!而更加要命的是,这句名言虽然听上去光芒四射,被一代代的草民们无限憧憬着,可当草民们真的置身于不财的文官或不惜命的武将的治理之下的时候,反倒有可能燃起对贪官的怀念呢。《老残游记》也有一段名言,正好适合拿来和岳飞的名言配对来读:

【【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眼所见,不知凡己矣。】】

清官们正因为觉得自己不财、不惜命,毫无私心,占据了道德上的制高点,做起事来便了无顾忌,于是草菅人命者有之,祸国殃民者有之,老百姓们看着他生活之俭、执政之勤,再加上那一脸的正气,也就只有感动的份,哪还看得见有多少滔天大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妨使劲想一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方方面面,或许也可以找另一句名言配对来读——这是杰弗逊说的:信任是专制之母。那么……

从另一方面来看,完全没有欲望的人是不存在的,贪财和怕死是所有正常人的正常情感,个别人不贪财、不怕死倒有可能,但如果拿这个标准来作为文武官员称职与否的考核指标,估计90%以上的人都得落马。但又因为当官是件一本万利的买卖,大量竞争者自然会涌进这个行当。——在这两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越是厚颜无耻之徒越容易毫不脸红地把自己扮成既不贪财、又不怕死的道德楷模,而正派人往往又拉不下脸来和小人比虚伪。于是,在这样一种高尚的游戏规则之下,只能是口号日渐响亮,人渣步步高升。中国传统文化最擅长的就是讲道德,可两千年来,每个时代都在感叹“世风不古”,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而更有讽刺意味的是,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在鼓吹传统文化的道德样板,这至少会让一百年前的郭嵩焘死不瞑目的。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即使是坏蛋,为公益服务也符合他自己的利益?”这话是英国老哲人休谟说的,很典型地代表了东西方关注点的差异,是呀,这个问题就其本身来说似乎也是荒谬的,更何况它几乎从未被东方文化所认真关注过。

退而求其次,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孟子劝齐宣王的那些话倒像是个合情合理的办法:贪财不要紧,领导有钱赚,要让大家一起有钱赚;怕死不要紧,领导保平安,要让大家一起保平安。i另一方面,如果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个拿小钱不当回事的人很可能是在流着口水盯着大钱,一个人如果没有常人共有的那些欲望,那他很可能所图甚大。还有,清官是容易赢得民心的,这一点也足以引起皇帝的担心。想想田姓篡齐、王莽篡汉,这不都是由能力强、清誉高的小弟把老大给推翻了么!

即便在上下贪成一片、民怨沸腾的时候,皇帝照样会喜欢贪官,而且,也会更加忌讳清官。因为越是这种情况,清官越容易赢得民心;而老百姓憎恨贪官,却常常期望九天之上的皇帝会出面制裁。和皇帝争民心无疑是最冒险的行为,回忆一下前文所讲:功劳永远要归于领导。

——这才是专制体制下真实的权力运作,儒家知识分子口口声声的“亲贤臣,远小人”的劝导虽然在两千年来回音不绝,让我们几乎信以为真,但是,它始终只代表了一些善良人们的善良愿望和一些聪明皇帝的表面文章。

我们说儒家两千年传统如何如何,在这个问题上,“说”的传统归儒家,“做”的传统却是要归法家的。

儒法不两立,他们常常会为了“立”自己而先“破”对方。董仲舒在对策里继续说道:周朝开国大搞德治,于是乎天下太平,而秦国却搞法家那一套,社会风俗迅速败坏,“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看,董仲舒后来搞的“《春秋》原心定罪”正是直接反动秦法的。

说到这里,有人可能会怀疑:“古代学者们经常虚构历史,既然儒家可以把尧舜禹美化到无以复加,是不是也同样地把秦国贬低得一无是处呢?秦国,乃至秦朝,当真这么差劲吗?”

当然不可能真差劲到这种程度,不然主席怎么会盛赞秦始皇呢。他还写过这样一首诗送给郭沫若: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

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高名实秕糠。

百代多行秦政治,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诗里有两句话尤其值得注意,一个是“祖龙魂死业犹在”,一个是“百代多行秦政治”,似乎是说秦始皇虽然死了,但他的核心政治神却永远活在后代皇帝的心中。——如果往下继续讨论的话,就会进入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比如钱穆就认为中国专制传统绝非一成不变的。所以,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把这句话的涵义苛刻地局限在“核心政治神”上好了。

那么,董仲舒所谓的秦国在法家神的指导下社会风俗急骤恶化到底有没有可靠的佐证呢?感谢考古发现,睡虎地出土的竹简向我们展示了秦国的一些法律条文,里边居然详细写出了对儿子和父母之间偷窃财物的处理办法;还有:作妻子的如果举报了干了坏事的丈夫,自己的财产可以免于充公;如果是丈夫举报妻子,妻子的财产可以用来奖励丈夫。看来即便是父子夫妇这样的至亲关系,也都各有各的财产,睡觉的时候还要睁着一只眼留心对方!

儒家知识分子对这种情况是最为痛心疾首的,贾谊《新书》里有一篇“时变”,描写秦国法家当道下的社会风俗,说:商鞅这坏小子违背伦理,治国方针全部就两个字:一个是“耕”,一个是“战”,老百姓全都成了国家大机器里的一个个螺丝钉,只知道种地和打仗,多收了粮食能拿提成,多斩了人头也能拿提成,全部生活就只有这些了。也就是两年的光景,秦国的风俗变得惨不忍睹。秦国人生了儿子,如果家境富裕,儿子长大之后就要分家独立;如果家境贫寒,儿子长大之后就得入赘到老婆家去。如果父子之间借把锄头啥的,换了咱们,还提什么借呀,直接拿过来用就是了,用坏了也无妨;可在人家秦国,儿子要是借给亲爹一把锄头,马上就会面露得色,好像施了多大的恩德似的!还有哦,儿媳妇给婴儿喂,能毫无芥蒂和公公坐在一块儿;婆婆和儿媳妇很少能有和睦相处的,摔摔打打已经成了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ii

——现在常有人说陕西一带民风淳朴,看来这得感谢新社会,两千多年前的秦地风俗想想也让人脊背发凉。不过呢,贾谊这话也不知道写实到底多强,他前边才说了儿子长大之后就离开父母,后边紧接着却说儿媳妇和公婆相处的事,好像有点儿矛盾哎。

儒家千载说商鞅,几乎只有一个骂字,但《史记·商鞅列传》却持截然相反的说法:商鞅的改革搞到十年的时候,秦国人民都很满意,社会上路不拾遗,山无盗贼,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iii——那么,到底谁说得对呢?

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对,但苏轼在《东坡志林》里有一篇《司马迁二大罪》,说司马迁有两大罪状,就是论商鞅和桑弘羊之功,而这两位仁兄都是自汉代以来的学者们一致耻于讨论的,至于说商鞅的改革成果,诸如“路不拾遗,山无盗贼”云云,分明是战国游士的邪说诡辩,却被司马迁道听途说之后载之史册。iv

——苏轼此论,似乎有他借古讽今的一面,矛头应该是指向王安石变法的。但从语气上看,苏轼倒也不像是在编造历史来迎合己意。那么,到底商鞅的改革成果是怎样呢,到底事情的真相如何呢,反正我是没法判断的,惟一能说的是,无论正方还是反方,字里行间都在强调着“风俗”的重要

儒家是非常重视“风俗”的,他们认为风俗具有极高的政治意义——想想杜甫诗句里的“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商鞅的法家之道看起来让人心寒,好像这是和“风俗淳”南辕北辙的。孔子讲过一个故事,说父亲偷了人家的羊,儿子不但不检举,反而包庇,这就是“直”啊,社会风气就应该这样才对。v可在商鞅政策下的秦国,具有代表的画面却是“儿子要是借给亲爹一把锄头,马上就会面露得色,好像施了多大的恩德似的。”(假父耰鉏杖彗耳,虑有德色矣。)——一个是“证羊”,一个是“借鉏(chu-2)”,对比鲜明,陈寅恪曾经用这两个典故作了一首七绝:“证羊见惯借鉏奇,生父犹然况本师。不识董文因痛诋,vi时贤应笑步舒痴。”诗中第三句“董文”之“董”恰是董仲舒,而最后一句的“步舒”则是我们前文讲到过的董仲舒的高足吕步舒——这三个字也正是陈寅恪这首诗的题目。

恐怕一般老百姓都会同意,作为风俗来说,“证羊”总比“借鉏”要好,而儒家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让统治者也能有这种认同感。果然,贾谊还在另外一篇《俗激》当中议论过移风易俗对于国家政治的重要

【【夫邪俗日长,民相然席于无廉丑,行义非循也,岂为人子背其父,为人臣因忠于君哉?岂为人弟欺其兄,为人下因信其上哉?陛下虽有权事业,将何寄之?管子曰:“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丑。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无识人也,则可;使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不可为寒心?今世以侈相竞,而上无制度,弃礼义,捐廉丑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乎否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刭大父矣,贼大母矣,踝妪矣,刺兄矣。盗者虑探柱下之金,掇寝户之帘,攓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拾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诸侯,此其无行义之尤至者已。其余猖蹶而趋之者,乃豕羊驱而往,是类管子谓四维不张者与,窃为陛下惜之。

以臣之意,吏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时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弗为不立,不植则僵,不循则坏。秦灭,四维不张,故君臣乖而相攘,上下乱僭而无差,父子六亲殃僇而失其宜,人并起,万民离畔,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今四维犹未备也,故人冀幸,而众下疑惑矣。岂如今定经制,令主主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人无所冀幸,群众信上,而不疑惑哉。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河无维楫,中流而遇风波也,船必覆矣。悲夫!备不豫具之也,可不察乎!】】

贾谊忧心忡忡:哎呀呀,世风日下啊,笑贫不笑娼,礼义何在啊!我们一定要重视神文明建设,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国家要乱的呀!在家是逆子,在朝必定是臣。管仲当年提过“四维”的概念,我觉得很好,值得提倡。所谓“四维”就是“四个纲领”,即:礼、义、廉、耻。我建议组织各级政府深入学“四个纲领”,对“礼义廉耻”我们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还要组织群众学讨论,让大家知道什么是礼义,什么是廉耻!看看现在,啊,看看现在,太令人痛心了,大家都在追逐私利,根本忘记这世上还有道德了。刑事案件里有杀害祖父母的,有伤害养父母的,有刺伤兄长的,小偷们也比以前更有胆色了,敢偷帝王陵墓了——那天抓着一个,这小子居然还敢嘴硬,扛着把洛铲硬说自己是考古工作者!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考古也没人说什么,可你挖的那坟,那是古墓吗?呸,先皇才死了半个月不到啊!唉,还有光天化日在闹市抢劫官吏的,这些老百姓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听说的,以为是个当官的至少都趁几百万!还有更离谱的,有人诈称朝廷之令,从国家粮仓诈骗走了十万石粮食,粮仓主管都给气哭了,说:“我这个官仓鼠两年了才贪掉八万石,我不平衡!”还有喜欢现金的,骗走了朝廷六百多万税款,查都没法查,因为朝廷的统计数字从来就没有真实过——主管官员都以为常了,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孩缠着老师非要改考卷的分数,这孩子考得不错,一百分,可他非让老师给改成八万分,我好奇一问,这孩子说拿一百分的卷子回家他爸爸会打他,他爸爸是管统计的。——唉,这个动荡的世界呀,礼义廉耻全都不见了,实在该是号召全国来学“四个纲领”的时候了!

——贾谊说话简直像个愤青,可是,我们如果仔细一想,这里面好像有问题呀:贾谊在《时变》里斥责的是秦国的法制,反正被推翻的政权全是坏的,屎盆子可以随便扣,可在《俗激》这篇里,贾谊怎么说的全是他本朝的事啊?汉朝政治号称反秦之道而行,可从这里看来,社会风俗怎么竟和秦国相差不多呀?

政治的两面开始露头了。改朝换代的一般原则是:被推翻的那个朝廷罪大恶极,而新朝则反其道而行之,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支持,敌人支持的我们就反对,汉朝这个时候可供参考的历史经验并不太多,大家很奇怪为什么庞大的秦王朝仅仅十四年就土崩瓦解,这可真是史无前例的。学者们深入研究,发现秦朝实行法治,不行仁义,既然认清这是祸根,那我们汉朝就多行仁义,少搞法治好了。贾谊和董仲舒就全是持这种观点的。我们很多人都知道汉朝初年的休养生息政策,这是不假,秦朝尽搞国家工程,劳民伤财,又打了那么多年仗,老百姓实在吃不消了,好好休息吧;可事情的另一面是,在“休养生息”之外还有一个词叫做“汉承秦制”,顾亭林在《日知录》里就说:“汉兴以来,承用秦法,以至今日者多矣”,古人这类说法很多,话比较重的还说汉朝延续了秦朝的弊政,总而言之也就是说,汉朝自己没搞过什么原创的政治改革,而是拿来主义,全盘秦化。比如,当年针对老百姓苦于秦朝的繁密刑罚,刘邦提出了深得人心的“约法三章”,而实际上,这“约法三章”并没有实行太久,萧何后来给汉朝编制法律,直接就把秦朝的法律条文拿过来稍加修改就用上了。所以我们不要以为汉朝前期法网真有多宽,有宽的时候那也是因为放松执法的关系,而不是说立法上有多么宽疏简单。钱穆评论秦汉两代,说过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是中国历史上的雄主,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吏为师,严禁有人以古讽今,而汉武帝恰恰相反:表彰六艺,追慕尧舜,尊行上古圣王之法。可这种“恰恰相反”只是表面上的,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这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质是一样的;汉武帝求仙、封禅,和秦始皇如出一辙。汉武帝把尧舜当作偶像,很瞧不起秦始皇,可所作所为和秦始皇却并无二致。汉武帝以为自己上承三代圣王,却不知自己正是亡秦的延续。原因在哪儿呢,汉朝自从刘邦以来,恭俭无为,搞的全是拿来主义,照抄秦朝。汉武帝虽然发愤图强,想像上古圣王一般有一番伟大作为,平治天下,其实还没脱离照抄秦朝的老路。学者们推崇尧舜,痛斥秦朝,可眼光也都限制在秦朝的历史局限里。因为说来说去,上古的事情到底全是虚的,而秦朝的事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秦汉同是大一统王朝,相似之处很多,一不小心就学上了。vii

这么看来,汉朝初期所谓的“无为而治”倒有两层意思,除了“休养生息”之外,却是自己在政治上并无创新,只是照抄秦朝,投机取巧。至于个中原因,钱穆以为是刘邦那伙人除了张良具有贵族血统之外,其他人全属草根阶层,让这些人制订国家法典什么的那可真是难为他们了。现在把贾谊方才那两篇文章拿来一加对照,这可着实露出了他的马脚:好你的贾谊,把你说的那些坏人坏事抹去时代背景,嗯,怎么看不出来是秦是汉呀?——难道是近似的政治框架终于搞出了同样近似的不良后果?

还得说董仲舒把握得住,在“天人三策”的第二策里大谈秦朝苛政,把批评紧紧地绑住秦朝:“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憯酷之吏,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不息,俗化使然也。”和贾谊说的那些都差不多,反正就是秦政府乱搞法治,不体恤百姓疾苦就是了。董仲舒随后转而表扬本朝,以作为和暴秦的鲜明对照。

董仲舒说:“皇上您如今一统天下,四海无不顺服,太牛了呀!”——其实这话如果不作为转折,直接放在坏典型秦始皇身上也是一样合适的。

董仲舒接着说:“皇上您太了不起了,万里之外的夜郎、康居这样的国家都被您的德政感化,向您归顺!”——这是儒家“以德服人”的政治思想,前边讲过萧望之就是拿这种思想用在匈身上的,结果赢得了空前的政治胜利。但现在的问题是,董仲舒这句话可能有假,因为夜郎和康居这时候还没归附汉朝呢。所以有专家怀疑“天人三策”存在着被后人篡改的嫌疑——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古书尽是被篡改的,所以后世写历史的家伙里边,有些人写推理小说也很擅长。^_^

我们先不必去纠缠文献真实的问题,反正,即便这里遭到篡改,篡改者也必是儒家无疑,出发点大概是要把这篇汉儒经典点缀得更加完善吧。我们不妨糊涂一下,把它当作董仲舒自己的话好了。董仲舒在举了夜郎和康居的例子之后,话锋突然一转,说:“海外都纷纷归附了,这充分说明了皇上您德治光辉普照四方、充满天地,但是,国内老百姓怎么没得着您什么好处呢?”——董仲舒对这个话题没有深入,其实他已经点出了一个专制朝廷的通病:对内对外两副面孔。

专制体制的特点是:全国所有土地、所有人口、所有物品,全是皇家的,虽然政策上可以允许私有权,但这是出于皇帝的恩赐,皇帝予取予夺,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剥夺谁的私有权。所以,全国之人谁都不具备和皇帝的人格平等,他们都是皇帝的私产,要像狗一样无条件地忠于皇帝。而外国领人却是和我们的皇帝有着人格上的平等的,即便是个小国领袖也是如此,大家坐在一起就像大财主和小财主坐在一起,大财主尽可以财大气粗,小财主尽可以卑躬屈膝,但两人都是财主,都有自己或大或小的一份产业,是可以坐在一起说话的。而再小的财主也是财主,再大的家也是家。某个财主觉得自己经营有方,家大业大,很想炫耀一番——这是人之常情——但财主的苦恼是,家里虽然有无数家,虽然有无数忠狗,但总不能向他们炫耀吧,真要显摆显摆泱泱大财主之风,也只能在那些小财主面前炫耀,而在一个财主社区里,大财主也往往更希望有更多的小财主拥着自己。大财主既然家大业大,自然给得起好处,金钱乱抛之下,小财主纷纷拥来,不亦乐乎。赵翼就曾经笑话郑和下西洋主要就是给明成祖挣面子去的:毕竟万国来朝方显大国威仪。viii

所以说,国际外就是大财主的社活动,国内政治就是大财主的家内事务——家再穷也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大财主有时会勒令或哄骗家们勒紧裤腰带,挤出钱来供自己在外边一掷千金,而小财主的作为也往往会像穷光蛋借钱请客一样,这种事在历史上绝不罕见。理解这个道理并不需要依靠什么深奥的理论,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常识罢了。既然我们知道专制体制是“家天下”,就应该更多地去从“家庭行为”和“家长行为”的角度来理解当时的历史事件。但这个常识是常常被人忽视的,因为人们很容易忽略“家天下”的特,而去思考什么国家民族利益之类的宏大主题。

老百姓对这种作风有时是深恶痛绝的,而民间的好恶常常在俗文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比如《隋唐演义》痛斥隋炀帝在扬州接待外国使节,为了显示国家繁荣,不但花大价钱假装出一副歌舞升平的气象,甚至嫌树叶凋谢影响美观,竟着人把扬州城里大小树木的枝桠上扎满绿色丝带,这还真把一众外国使节唬得不轻。可隋炀帝也有百密一疏,忘记把使节们从边境进入扬州的沿途路线上也照方抓药布置一番了,结果被人家看出了破绽。

但要注意的是,我说的是“老百姓对这种作风‘有时’是深恶痛绝的”,为什么要独独加上“有时”这个限定,因为统治者只要弄些障眼法,老百姓还是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的。“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吗?如果真是,皇帝们天天都得冒冷汗了。好在障眼法是很少失效的,呵呵,就连“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本身,不也是一个美妙的障眼法吗?

“国家民族”这些高尚的字眼也常常会被作为优美的口号鼓舞着士气人心,但正如我在《孟子他说》里分析过的,国是个现代社会的观念,而先秦时代并没有什么国观念,家先于国;专制时代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国观念,国只是作为忠君的附属观念,而其意义实质上只是“维护主人的私有财产”。对于家天下的家们来说,理论上应该无条件效忠当前的主人以及主人的合法继承人,一些脑筋灵活的家则有时会想:效忠这个主人还是效忠那个主人,或者干脆找机会自己作主人?家只有主人,没有国家,任何高于主人之上的价值标竿都是被严厉禁止的。而主人是有权任意处置自己的财产的,包括国土和人民——正如我们无法要求一个财主不得把自己的土地割让给别的财主,我们也同样无法要求财主不得杀掉他自家的牲畜。

自然,家天下里的家也好、忠狗也好、牲畜也好,有时也会过上美满的生活,但这一切都是来自主人的恩赐,主人既然可以恩赐给他,也有权力随时把恩赐收回。家们会因为美满或自以为美满的生活而由衷地歌颂主人的恩赐,这无可厚非,但他们可曾想过:靠恩赐而来的幸福是不可以安心地揣在怀里的——这次第,像极了皇宫里的那些女人们。

注释:

i 《孟子·梁惠王下》: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厥妃。诗云:‘古公亶甫,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ii [汉]贾谊《新书·时变》:“商君违礼义,弃伦理,幷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秦人有子,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假父耰鉏杖彗耳,虑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虑立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踞。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睨。其慈子嗜利,而轻简父母也,念罪非有伦理也,其不同禽兽懃焉耳。然犹幷心而赴时者,曰功成而败义耳。蹶六国,兼天下,求得矣,然不知反廉耻之节,仁义之厚,信幷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不知守成之数,得之之术也。悲夫!”

iii 《史记·商鞅列传》:“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iv [宋]苏轼《东坡志林》“司马迁二大罪”:“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知胙于孝公,诸侯毕贺。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闇于大道,取以为史。……”司马迁称赞桑弘羊“不加赋而上用足”,苏轼在这里拿来当靶子批,又拿出司马光的名言,明显是针对王安石的。但依现在看来,苏轼(和司马光)在本文中暴露了不懂经济的弱点,司马迁称赞桑弘羊的那句话无疑是站得住脚的。那么,其他的事情谁对谁错呢?

v 《论语·子路》:叶公语孔子曰:“吾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vi 事见《汉书·董仲舒传》: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纵诸,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先是辽东高庙、长陵高园殿灾,仲舒居家推说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见,嫉之,窃其书而奏焉。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吏,当死,诏赦之,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

vii 详见钱穆:《秦汉史》(三联书店2004年第1版),《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三联书店2001年第1版)

viii [清]赵翼《廿二史箚记》“永乐中海外诸番来朝”条:盖皆海外小国,贪利而来。是时内监郑和奉命出海,访建文踪迹,以重利诱诸番,故相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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