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第二个问题好了,这还真不用凭空设例,历史上确实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汉昭帝元凤三年正月,泰山南边突然间人声鼎沸,听上去足有数千人之多。这可真是怪了,本来是寂静所在,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呢?附近的老百姓越想越是好奇,忍不住跑过去看看究竟,这一看:哪有什么数千人在,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这可是件众目睽睽之下的灵异事件,载于官方权威正史《汉书》。那么,既然阒然无人,那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围观的百姓们眼睁睁地看着,全都惊呆了,只见一方巨石吱吱呀呀地自己从地上立起来了!
这块巨石,高达一丈五尺,四十八个人合抱那么粗,入地八尺深,另外还有三块石头就像脚趾一样围在巨石之旁。等巨石完全立起来了,天空中突然飞来数千只白鸟,聚集近旁。同一时间,昌邑社庙里枯树重生,上林苑内本有一株大柳树枯萎倒地,此刻竟自己立起来了,重新焕发了生机,而虫子在柳树的新叶上啮咬,树叶上竟然被咬出了文字:“公孙病已立。”
这一连串的事情实在骇人听闻,肯定是老天爷有什么最新指示了。只是,这指示并非明白地告知世人,而是以一套独特的密码传送到地球上。这倒难不倒汉朝人,因为一大堆儒家经师是专门吃密码破译这碗饭的,这回上场的解码专家名叫眭(sui-1)弘。
眭弘是山东人,而山东正是孔子的故乡,是儒者的摇篮。可眭弘年轻时候可一点儿也不老成持重,恰恰相反,他是个不十良少年,讲究的是哥儿们意气,喜欢的是斗鸡跑马,等到年纪大了,《汉书》说他终于“变节”了——“变节”在这里可不是个贬义词,只是说眭弘改变了人生观,跟随一位叫做嬴公的老师学十习十《春秋》。知识改变命运,又正值“独尊儒术”成为国策之后,眭弘因为成绩优异而步入官十场。(真让我妒忌呀,我《春秋》学得也不错,可现在公务员考试不考这个。)
《春秋》可不是迂腐的死知识,眭弘学以致用,以《春秋》原理破译老天爷这次降下的灵异事件其中的奥妙。眭弘说:“石头和柳树都是十陰十性十物质,象征着处在下层的老百姓,而泰山则是群山之首,是改朝换代之后帝王的祭祀大典之地。如今巨石自立,枯柳复生,都不是人力所能为,这就说明即将要有平民百姓成为天子了。而社庙中的枯树复生,预示着以前被废的公孙氏该当复兴。”
眭弘这番话实在胆大包天,也不知道他这人是太老实了还是缺个心眼,不过呢,前边那些话确实合乎逻辑,可后边这句公孙氏复兴云云却不知道他是怎么破译出来的——越想越觉得可疑,这句话不会是哪位别有用心的后人给附会上去的吧?
《汉书》里真就没说眭弘为什么破译出一个公孙氏复兴来,往下记载的是:眭弘虽然讲了公孙氏复兴,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公孙氏到底是何许人也。不过呢,不知道也没关系,可以找嘛,眭弘紧接着就说出一番更让人十大跌眼镜的话来:“先师董仲舒曾经有言,即便当政的是守成之君,也不碍于圣人受命于天。何况汉家刘姓是尧圣人的后代,肯定最后也得学着尧圣人那样把位子禅让给贤人。现在既然出了这个灵异事件,咱们皇帝就应该诏告天下,寻访真命圣人,把皇位禅让给人家,自己退位卸任,让新皇帝封自己一块方圆百里的封地,就像武王伐纣之后封殷商故旧于宋国一样,这才是顺应天命的做法。”
——汉朝刘家是尧圣人之后,这本来是为了政治目的而乱认祖宗,谁知却被眭弘给作了“禅让”的理解,真让人哭笑不得。
眭弘写完了自己的意见,托一位名叫赐的朋友奏报上去。当时在位的是汉昭帝,年纪还小,主政的是大将军霍光。霍光一看眭弘这封上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奏疏转到公检法那边去了。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眭弘和赐两人以妖言惑众罪被判处死刑。眭弘自己犯傻自作自受倒也罢了,还把朋友给连累进去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十十交十十到一个正直的朋友未必就是一件好事。i^_^
说到这里,有人肯定会觉得奇怪:“老天爷那么显眼的灵异事件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泰山巨石自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枯柳复生的上林苑更是皇家苑囿,这又不是三更半夜里在乱葬岗子孤身遇鬼,《汉书》又堂而皇之地记载下来,难道真是老天爷跟大家开玩笑不成!所以说,答案只能是两者之一:要么是《春秋》这套玩意儿不够周密,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解释清楚;要么就是眭弘学艺不十精十,把老天爷的密码给破译错了。”
其实还有第三个答案,也是此事惟一的正确答案:《春秋》理论足够周密,眭弘学艺也足够火候,他的解释全是对的,只是,事情并非马上应验,还需等待,可眭弘没等到那天,自己就先挂了。——眭弘被处斩之后,世界又经过一番风雨,一位年轻的天子果真从民间走上帝座,这就是汉宣帝。但他绝对不是外姓,而是根正苗红的刘家人,是汉武帝的曾孙,是死于“巫蛊之祸”的那位卫太子的孙子,他在襁褓之时就进了监狱,后来以平民身份生活于市井之中,似乎今生再与帝胄无缘,谁知最后却十陰十差十陽十错地作了皇帝。看来,眭弘预言里的“公孙氏”原来并不是指某个复姓公孙的人,而是指这位卫太子的孙子,他也被人称作“史皇孙”。后来这位汉宣帝开创了汉朝的中兴局面,也正应了眭弘所说的“公孙氏复兴”。
可怜眭弘,如果能熬到汉宣帝即位之后,一定有压死人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他呢。——嗯,不过也不好说,因为汉宣帝是以刑名治国,不喜儒生的。儒家的命运呀,可不是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就一帆风顺下去的。
有趣的是,“公孙”这个故事,等到王莽篡汉、光武帝刘秀打拼东汉十江十山的时候又一次小小地露了一面。
要说大搞谶纬迷信,王莽恐怕当得起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其后余风尚在,东汉建国,纬书满天飞,简直就要取代经学而成为官方的学术经典,这一时期的所谓儒家思想,大体上只是纬书思想罢了。这段历史让人很难看懂,因为那些时代的巨人们到底是真心相信这套东西,还是拿它当作愚民的手段,简直就说不清了。赵翼在《廿二史箚记》里有一条目,题为“光武信谶书”,专讲光武帝刘秀迷信的一生,说一开始天下大乱的时候,有人放出一个谶语,说有个叫刘秀的当为天子,结果王莽的国师,也是当时的首席儒家学术权威刘歆上了心了,为了应这个谶语,干脆改名为刘秀。有一天,真刘秀和朋友们聊天,谈起那个谶语,有人说:“这是指国师刘歆吧?”真刘秀一笑:“安知不是我呢?”后来刘秀真当了皇帝,对谶纬极其重视,好几次对轻忽谶纬的大臣严加惩处。赵翼罗列了很多这样的例子,似乎是说刘秀当真相信这一套,可他突然笔锋一转,提到了这样一件事情:
四川军阀公孙述趁着天下大乱,自立为帝。他也没能摆脱时代的局限十性十,以五行系统推论出自己当是金德,颜色尚白——“朝辞白帝彩云间”的那座白帝城就是由此而得名的。公孙述以谶纬为自己打造舆论攻势,说孔子作《春秋》为汉朝制法,裁断汉朝一共为十二代帝王,现在数一数,正好十二代全都结束了,可见汉朝气数已尽,该有刘姓以外的人接受老天爷的眷顾了。——公孙述这番话还真不能算是信口开河,要知道,孔子作《春秋》是为汉朝制法这种说法经过多少儒家知识分子的宣传早已深入人心,如果细心一点儿就会发现,《春秋》编年记事,上起鲁隐公,下迄鲁哀公,统共十二位国君,历时二百四十二年,那么,汉朝理应和《春秋》的记载一样,刘家人作满十二代皇帝,就该改朝换代了。公孙述又引述一部叫做《录运法》的神秘文献,说“废昌帝,立公孙”,而他自己就复姓公孙,正应该代汉而立。
刘秀拿这事还很当真,专门写信告诉公孙述:“你把文献理解错了,‘废昌帝,立公孙’,明明说的是在汉昭帝死后,霍光先立了昌邑王,后来见昌邑王荒十婬十无道,就废了他,从民间招来卫太子的孙子立为皇帝,是为中兴汉室的汉宣帝,跟你公孙述可一点儿关系都沾不上。至于刘姓十江十山的受命期限,谶书上明明说代汉而立的是当涂高,可不是你公孙述呀!你可别学王莽搞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要知道,封建迷信是会害死人的!”
赵翼讲到这里,感叹一声:看来刘秀是个明白人,知道谶纬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玩的,可他又为什么还酷十爱十这一套呢?难道说王莽和公孙述看的纬书确实是伪书,而刘秀的纬书却是真货?
这问题还真不好作个定解,不过在很多时候,一件事的真假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是否把它“当真”。
嗯,最后再十十交十十代两句后话:就像眭弘的“公孙氏复兴”果然应验一样,刘秀所谓的“代汉者当涂高”后来也应验了,曹丕手下的知识分子巧妙地把“当涂高”解释成“魏”,结果以魏代汉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曹丕接受了汉献帝的“禅让”,这恐怕是刘秀当初绝对没有料到的。
注释:
i 《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眭弘字孟,鲁国蕃人也。少时好侠,斗鸡走马,长乃变节,从嬴公受《春秋》。以明经为议郎,至符节令。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十陰十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外。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长赐上此书。时,昭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恶之,下其书廷尉。奏赐、孟妄设袄言惑众,大逆不道,皆伏诛。后五年,孝宣帝兴于民间,即位,征孟子为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