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读《论语》会发现,这里面经常出现一个词:君子。我们直到今天还常常将其作为做人的一个标准,说某某人非常君子。但是究竟什么是君子呢?
“君子”是孔夫子心目中理想的人格标准,一部短短两万多字的《论语》,“君子”这个词就出现了一百多次。
我们把孔子对于君子所有的言语、界定、描述总结在一起,会发现,大概做一个君子要有几个层次上的要求。
做一个善良的人。这是君子的第一个标准。
君子的力量始自于人格与内心。他的内心完满、富足,先修缮了自我修养,而后表现出来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
司马牛曾经问过孔夫子,什么样的人才能够称为君子呢?
孔子答:“君子不忧不惧。”
司马牛又问:“不忧不惧,就可以叫君子吗?”
他可能觉得这个标准太低了。
孔子说:“反躬自省,无所愧疚,当然没有什么可忧可惧的。”
我们把孔夫子的意思转换成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一个人反省自己的行为,而能够不后悔、不愧疚,这个标准说低也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说高就是个至高无上的标准,大家想想,要使自己做过的每件事都禁得住推敲,实在又是极不容易的事。所以孔子才把它作为君子的人格标准。
孔子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曾经很认真地跟他们讨论过君子的问题,他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
孔子一上来很谦虚,说“不忧”、“不惑”、“不惧”这三点自己做不到。
什么叫“仁者不忧”?
就是说,一个人有了一种仁义的大胸怀,他的内心无比仁厚、宽和,所以可以忽略很多细节不计较,可以不纠缠于小的得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做到内心安静、坦然。
什么叫“知(智)者不惑”?
在区区半个世纪之前,一个人一生可能就在一个单位,婚姻基本上不会有任何变动,从小到老可能就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人们的烦恼可能是生活的或然十性十和可选择十性十太小。
但在当今社会,我们的痛苦不是没有选择,而是选择太多。这是一个繁荣时代带给我们的迷惑。
我们无法左右外在的世界,只有让内心的选择能力更强大。当我们很明白如何取舍,那么那些烦恼也就没有了,这就是孔夫子所说的“知者不惑”。
什么叫“勇者不惧”?
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两强相遇勇者胜”,也就是说,当你的内心足够勇敢,足够开阔,你就有了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自然就不再害怕了。
一个真君子做到了内心的仁、知、勇,从而就少了忧、惑、惧。
孔子说这三条我做不到。子贡说“夫子自道也”,您说的不就是您自己嘛!
大家看,孔子告诉我们的做人标准,不是苛责外在世界,而是把有限的时间、十精十力,用来“苛责”内心。
一个人内心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一点,对别人就会厚道一点。我们今天老说做人要厚道,厚道并不是窝囊,而是他可以包容和悲悯别人很多的过错,可以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立场上想问题。
因此,只有真君子才能做到“不怨天,不尤人”,既不抱怨老天爷不给我机会,也不抱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了解我。
一个人内心没有了“忧”、“惑”、“惧”,自然就减少了对外界的抱怨和指责,也就增强了把握幸福的能力。
而增强把握幸福的能力,正是学十习十的终极目的。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古人学十习十是为了提高自己,今人学十习十是为了炫耀于人、取十悦于人。
真正尊崇学问的人,他的学十习十是为了人心灵的建树。从书本上学,从社会上学,从小学到老,无非是学十习十一种把握幸福的能力。
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教养,而且内心忠诚的公民,然后以此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学十习十的目的就是完成这么一个自我角色的建立和提升。
而“为人之学”又是什么呢?
它是把学到的知识当成工具,当成一种技能,以之谋一份职业,为自己谋一份福利。
孔子曾经直截了当地跟他的学生子夏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就是说,要想着提高修养,不要老惦记眼前的一点点私利。
孔子从来不说做君子就要像谁谁谁那样,在孔子看来,做君子就是做一个最好的你自己,按照自己的社会定位,从身边做起,从今天做起,让自己成为内心完善的人。因为只有你的内心真正有了一种从容淡定,才能不被人生的起伏得失所左右。
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小故事:
在一条小街上,三个裁缝开了三家裁缝店,每一家都想招揽最多的客人。
第一个裁缝挂出一块大牌子,上写:我是本省最好的裁缝。
第二个裁缝一看,觉得我要比他更高一点啊,于是做了一块更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我是全国最好的裁缝。
第三个裁缝想了想,难道我还能写是全世界最好的裁缝吗?想了半天,最后他做了一块很小的牌子挂出去,结果这条街上的客人都来了第三家,前两家变得冷冷清清。
第三个裁缝的牌子写的是什么?上面写道:我是这条街上最好的裁缝。
也就是说,他把视线收回到眼前,从当下做起,反而得到了人们的认可。
做好自己的事,当一个善良的人,这是《论语》对于君子的第一条界定。但是不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就可以称之为君子了呢?还不是。
做一个内心完善的善良的人,是成为君子的前提。但仅有这个是不够的,孔夫子心目中的君子,不仅是一个好人,还要是伟大和高尚的人,他要胸怀天下,奋发有为。
孔子曾经说过,“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成天想的都是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小日子,那么这个人就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
孔子的学生曾子曾经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这样一份担当,后来就演化成了中国儒家人格中所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中国人的人格理想很有意思,儒家和道家从来不是彻底分离的,而是人格理想的两端。用林语堂先生的话来讲,中国每一个人的社会理想都是儒家,而每一个人的自然人格理想都是道家。
这就是我们经常的一种表述,叫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一个人在显达的时候能以天下为己任,而在困窘之时还不放弃个人修养,还能心怀天下,这就是君子了。
在孔子之后,中国古代有许多名士当自己穷极潦倒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苍生黎民。
诗圣杜甫在自己的茅屋仅能容身、破败漏雨之时,他想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想让更多的人住上好房子。我们不会感到杜甫是在说大话,而是会被那博大的胸襟和炽烈的感情所震撼!
再比如范仲淹,他认为一个士人不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十江十湖之远”,都应该系念天下君民,都应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十陽十楼记》)。
这样博大的胸怀,这样高远的志向,不难看到孔子和《论语》的影响。
读到这里,大家也许会有一种疑问:儒家讲“天下己任”是要以牺牲个人利益为前提的吗?
其实孔夫子并不否认个人利益的存在,相反,他所倡导的这样一种笃定、实用而十温十暖的人际理论是以保障每个人利益权利最大化为前提的。他让你在此基础上尽量为社会做更多的事情。
但孔子认为谋求个人利益的时候不能不走正路,一心想走捷径,一心想贪小十便宜。孔夫子认为,走正路还是走捷径,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他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义”就是“宜”,也就是说,君子走的始终是一条适宜的正路。而小人则一心看重私利,在一己私利驱使下很容易走上邪路。
那么,君子和小人有哪些不同的表现呢?
孔子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就是说,君子和小人每天心中惦记的事情是不同的。
君子每天牵挂的是自己的道德修缮,小人则记惦的是自己的家乡;君子心中始终有一份规矩、法度,不得超越,小人则满脑子想的是些小恩小惠,小十便宜。
一个人他每天就惦记自己家的事情,比如我怎么样能够多买一套房,我怎么样利用一下福利分房政策,每天算计着自家的衣食居住,这就是孔夫子说的小人的心思。当然这也没有太大的过错,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心就拘囿在这么一点点利益上,为了维护和扩大这一点点利益而不顾道德和法律的约束的话,那就很危险了。
君子从来是尊重道德法制的,就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过街天桥,走人行横道,等待红灯,这些看起来都会给我们生活多多少少带来一点限制,但是当这点限制成为彼此尊重、社会默契的时候,却保障了自己的安全。
而小人则贪图眼前的利益,喜欢钻小空子,占小十便宜,一次两次可能得手,但这里面潜藏着危机,肯定迟早要吃大亏。还是拿走路来说,一看红灯、绿灯中间闪着黄灯,赶紧跑过去吧,觉得这个事情沾了个小十便宜,久而久之,这里面有多大的隐患大家都心知肚明。
所以什么是小人呢?就是没有大眼界,抢占眼前小十便宜的人。
那么在今天这个社会,怎样成为一个君子?我想不妨从倡导“恒心”开始。
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有了多元选择,我们在兴奋、激十情的驱使下,在众多选择中摇来摆去,难以决定。这是缺乏“恒心”的表现。
每一个人走上社会的时候,都会怀抱一种理想和憧憬,希望能够有所作为。但是为什么这些理想在现实中会一一破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我们的“恒心”不够。
如果我们真正有一番定力,有一个宏阔的境界,即使没有达到“无恒产而有恒心”那么高的境界,起码离君子已经不是很远了。
这是君子的第二个标准。
君子还有第三个标准,就是“矜而不争,群而不十十党十十”(《论语·卫灵公》)。
就是说:君子是合群的,虽然他内心里庄重、庄严不可侵犯,但他在一大群人里头却从来不争。同时,他也决不拉帮结派,谋取私利。
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
举个例子,许多人在一起,大家的观点肯定会不完全一样,当各自说出自己的观点时,一个真君子是会认真倾听的,他能够理解和尊重每一个人观点的合理十性十,同时又能够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样就既保证了整体的和谐,又保留了不同的声音。我们今天说要构建和谐社会,就是要把每一个人的不同的声音和谐地融入到大的集体的声音中。
小人则刚好相反,他是“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生活中经常会看见这样的场面:大家讨论一件事情的时候,领导的话还没说完,马上就会有人跳出来说,对对对,领导说得真好,什么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之类的溢美之词说了一大箩筐;可是到会后他转脸就会对别人说,哎,这个领导说的都是什么啊?我一点都不同意他的观点!
关于君子和小人行十事的不同,孔子还有一个表述,叫做“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周”就是能够十十团十十结照顾到很多人,他以道义为准则与人十十交十十往,所以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真君子不管他有多少朋友,他都会像空气里的氧气一样,让朋友们感觉到很欢欣,感到受到照应。
“比”这个字形,象两个人紧挨着站在一起,意思是说,小人喜欢结成小圈子,他不会融入大集体。
比如说开一个Party,一个君子会让这里面远近亲疏所有人都觉得很舒服;但是小人呢,他会和他最要好的人躲到一个角落去嘀嘀咕咕,好像他们两个人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呢?还是因为君子和小人的道德境界不同。
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小人之所以喜欢互相勾结,是因为他的心里有鬼,想通过这种勾结谋取私利和维护既得利益。所谓“结十十党十十营私”,正是这个意思。而君子则胸怀坦荡,因为他坦然无私,所以能够平和,能够以善意跟所有人走到一起。
中国一直以和谐为美,而真正的和谐是什么?就是在坚持不同声音、不同观点的前提下,对于他人的一种宽容,一种融入。其实这就是君子之道。
因为君子和小人有这许多不同,因而同君子相处和同小人相处,情形会很不一样。
孔夫子说:“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论语·子路》)
《论语》的叙事方式特别容易懂,就是因为它老把君子和小人放在一起比较。
说,同“悦”,高兴。一个君子你很容易与他相处,但是你又难以取十悦他。假如你想以不正当的手段取十悦他,他反而会不高兴。决不会说你给他一个小恩小惠,他就给你大开绿灯、大开后门。等到他真正使用你的时候,他会根据你的才干,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子。这就叫“器之”。
小人的特点是你很容易取十悦他,但是你很难与他相处。生活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比如说你给他施一点小恩小惠,帮他一个小忙,甚至你请他喝一顿酒,这个人就会很高兴了。即便你取十悦他的方式是不合乎道义的,是不正当的,他也还是会很高兴。但这样的人又是很不容易共事的。你千万不要以为取得了他一时的欢心,他以后就会非常忠诚地一路给你开绿灯,虽然你费了很多力气,花了很多钱财,打通了关节,但等到他真要用人的时候,他不会根据你的才干给你安排工作。而是求全责备,觉得你这儿也不够格,那儿也不达标,你以前所做的一切都算白费。他会想法刁难你,让你觉得很尴尬。所以这样的人你很难与他相处。
这就是小人和君子的区别。
《论语》中为我们描述的君子,除了要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说话和做事的标准。
一个君子的言行,应该是怎样的呢?
一个君子不会把自己要做的事、要达到的目标先说出来;而往往是等把事都做完了,目标达到了,才淡淡地说出来。这叫“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论语·为政》)。
孔子十分讨厌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他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他认为,真正的君子应该“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表面上可能是木讷的,少言寡语,但他的内心无比坚定、刚毅。
《圣经》说世上最追不回来的有三件事:射十出的箭、说出的话和失去的机会。说出去的话有时候就像覆水难收,所以一个真君子,总是先把事情做到,然后再去说。
孔子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这在今天成为一个成语,叫“言过其行”。一个人说的多于他做的,是君子之耻。
君子的力量永远是行动的力量,而不是语言的力量。
君子崇尚实干,那么,一个真君子应当在社会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从事什么样的职业?
在孔子看来,君子所承担的社会责任是比职业主义更高一层的理想主义。君子从来不是固定在某个职业中,他说:“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君子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作为一个容器存在的。容器是什么呢?就是你合格地中规矩地摆在那儿做一份职业而已。
所以,君子的社会角色是变通的、与时俱进的。一个君子重要的不在于他的所为,而在于他所为背后的动机。他们是社会的良心。
人很奇怪,我们是思维决定行动,也就是态度决定一切。我们在这个社会上每天做的事情大体相同,但对这些事情的解释各有不同。
我曾经看过十五世纪一个宗教改革家写的一本书,在这本书中他讲了自己青年时代的一个小故事,而这个故事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说有一天他路过一个烈日炎炎下巨大的工地,所有人都在汗流浃背地搬砖。
他去问第一个人说,你在干什么呢?
那个人特别没好气地告诉他,你看不见啊,我这不是服苦役——搬砖吗?
他又把这个问题去问第二个人。这个人的态度比第一个人要平和很多,他先把手里的砖码齐,看了看说,我在砌堵墙啊。
后来他又去问第三个人。那个人脸上一直有一种祥和的光彩,他把手里的砖放下,抬头擦了一把汗,很骄傲地跟这个人说,你是在问我吗?我在盖一座教堂啊。
大家看一看,这三个人做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但是他们给出来的解读却是三个层次:
第一种人的态度我称为悲观主义的态度。他可以把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看作是生活强加给的一份苦役,他关注的是当下的辛苦,当然这也是确实存在的。
第二种人的态度我称为职业主义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在砌一堵墙,这堵墙是一个局部成品,他知道要对得起今天的岗位,要对得起他的一份薪水、一个职务和职称,所以他的态度不低于职业化的底线。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器”的境界,作为一个容器的存在他合格了。但是他没有更高的追求。
而第三种人的态度我称为理想主义的态度。也就是说,他看到眼前的每一块砖,每一滴汗,他都知道这是在通往一座圣殿和教堂。他知道,他的每一步路都是有价值的,他的付出一定会得到最终的成全。此时,他所做的事情绝不仅仅作为一个器皿,而是关系到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梦想,关系到我们最终能不能建筑起一座教堂。而同时,因为有了这个教堂梦想的笼罩,也成就了这样一个超出平凡的个体。
由此可见,“君子”这个《论语》中出现最多的字眼,他的道理永远是朴素的,是十温十暖的,是和谐的,是每一个人可以从当下做的;而那个梦想,那个目标,既是高远的,又不是遥不可及,它其实就存在于当下,也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