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赏析】
扬州,位于长江之北,淮河之南,西濒运河,东临大海。隋炀帝所开大运河经此,两淮盐利甲天下。漕运和盐业,使扬州成为东南一大都会。清康雍乾三朝,政局相对稳定,盐官盐商鳞集于此,商业发达,市面繁华,官商生活穷奢极侈,更多歌楼妓馆。自古以来,它就以其“多富商大贾,珠翠珍怪之产”,“号天下繁侈”而闻名。板桥系扬州府属兴化县 (今属江苏)人,一生除中进士后在山东范县 (今属河南)做官四年、潍县做官八年外,其余全部活动都在扬州。因此,扬州是他的第二故乡,正如他在潍县任上所作 《满江红》词云: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并标题为“思家”。他对扬州很熟悉,很有感情,但也正因此,作为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眼见统治阶级的挥金如土,纵情声色,不免于热爱之中生出许多感慨来。所作《扬州》七律四首,歌咏扬州春夏秋冬四季风俗景物,吊古伤今,在外似客观的叙述中,常带有主观的批判色彩。这里是组歌中的第一首,写扬州之春。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开首即点明时令是春天,人们趁此大好春光作春游之乐。只只游船,装饰华美,竞相在晓烟中穿梭往来。清晨尚如此,整天情况可知。伴随视觉画面而来的,是满城丝竹之声盈耳的听觉感受。前句写眼见画舫“破晓烟”容易,后句写耳听乐声“拂榆钱”则难。妙在一个“拂”字,仿佛音乐之声也能肉眼可见,掠过榆荚而进入人耳。真是春暖花开,游人如织,满城丝竹之声,一派繁华景象!
当时的扬州,随着经济的发达,文化生活也兴旺起来,尤其是财力雄厚、附庸风雅的盐商们,不惜金钱,建筑园林,演奏戏曲,收藏书画古玩,乃至唱和宴集,这不仅使扬州这座古城更为绚丽多彩,而且改变了当地的民俗。故颔联云:“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养女必学乐,“千家”极言其人数之多,栽花算种田,“十里”极言其面积之广。据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四载,扬州人无论贵贱皆戴花,花院、花市、花会甚多,故四乡名花集焉。学乐而达到千家万户,不种田而改栽花,可见扬州文化的发达,市容的美丽,也写出了市民生活的奢靡。此联明白如话,概括力极强,而又对仗工稳,常为后人介绍古城扬州的繁华时所引用,足见其所叙事很有代表性,因而影响深广。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据《开河记》载,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开通济渠,翰林学士虞世基建议,沿渠筑堤(故名隋堤),密植垂柳,一则护堤,二则遮阴。炀帝大喜,下令官民照办,并亲手先栽一株,又赐垂柳姓杨,故名杨柳。扬州著名风景,“第一是隋堤绿柳”(《满江红·思家》),然而诗人却不点明,让读者从“雨过隋堤原不湿”的原因中悟出,同时又含蓄地表现了春雨润物后的一派清新葱茏的春意。下句承春雨而写春风。“风吹红袖欲登仙”,生动地再现了游乐中的年轻女子在春风吹拂下翩翩歌舞、妖艳如仙的形象。一个“欲”字,把那动态写得活灵活现。联系前二联,清晨即游春,满城皆丝管;养女先教曲,栽花算种田;终日作游乐,歌舞欲登仙等描写,都抓住了扬州风物人情的特点,繁华中却多少透露出一点畸形和病态。这就是当时扬州统治者及官商富豪们过的骄佚生活的真实写照。不但白天如此,而且夜以继日,自古皆然,正如板桥在《广陵曲》(扬州古称广陵)中所说:“长夜欢娱日出眠,扬州自古无清昼。”唐人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夜看扬州市》)又据《扬州画舫录》载:“城内富贵家好昼眠,每自旦寝,至暮始兴。燃烛治家事,饮食燕乐,达旦而罢。”更可见其贪官富商花天酒地的腐朽生活由来已久,已达荒唐至极地步。
以上三联,描述了当日扬州一片歌舞繁华的景象。然而全诗的重点并不在此,而在最后的尾联上,前三联都是铺垫,其叙事、写景都是为了最后两句的抒情: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词人”,这里是诗人自指。“久已伤头白”是说因长时间的伤感而使头发都变白了。一个“伤”字使全诗陡转,可见诗人面对穷富悬殊的现实,感怀日久,隐忧日深,虽身居“酒暖香温”的闹市之中,然而却倍增忧愁。从表面看来,诗人在这里所表露的心态,似乎与前面所写的内容不相协调,然而这正是诗人的独特感受,通过这复杂而矛盾的心情和深深的感慨,正表明了诗人不为扬州表面上的繁华所迷惑,透过现象看到统治阶级腐败的实质,寓批判于“赞美”之中,引人深思和警觉。这在当时一班文人放弃“经世致用”的积极精神,提倡“清空”、“淳雅”,主张中正和平,温柔敦厚的歌咏升平的诗文中,不啻以石击水,荡起反思的微波。从手法上看,尾联承上,一笔荡开,有了前三联的蓄势,尾联的直抒胸臆就并不感到突兀,相反却将“悄然”之情落实到前三联的字句上,寄意无穷,韵味深长。
板桥写过不少类似《扬州》的诗,填过不少类似《满江红·思家》的词,还刻有一方闲章,印文为“歌吹古扬州”,都一再表现了他对繁华热闹的家乡扬州的热爱和隐忧。同时,我们又知道,板桥曾在扬州度过了他大半生坎坷不平的艺术生涯,以其洒脱泼辣、寓意深远的画笔,开艺坛一代新风,列入“扬州八怪”之一。这“怪”字,除了指他的绘画风格与当时的正统画家有所不同而实含革新之意外,也指他的思想行为与当时的习俗不大一样。读这首诗,不也使人感到有点“怪”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