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林山上夜乌啼,细林山下秋草齐。有客扁舟不系缆,乘风直下松江西。却忆当年细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昔日曾来访白云,落叶满山寻不得。始知孟公湖海人,荒台古月水粼粼。相逢对哭天下事,酒酣睥睨意气亲。去岁平陵鼓声死,与公同渡吴江水。今年梦断九峰云,旌旗犹映暮山紫。潇洒秦廷泪已挥,仿佛聊城矢更飞。黄鹄欲举六翮折,茫茫四海将安归。天地跼蹐日月促,气如长虹葬鱼腹。肠断当年国士恩,剪纸招魂为公哭。烈皇乘云御六龙,攀髯控驭先文忠。君臣地下会相见,泪洒阊阖生悲风。我欲归来振羽翼,谁知一举入罗弋。家世堪怜赵氏孤,到今竟作田横客。呜呼!抚膺一声江云开,身在罗网且莫哀。公乎!公乎!为我筑室傍夜台,霜寒月苦行当来!
【赏析】
夏完淳意气从容地叩别母亲,便昂然登上押解他的小船,在苍茫暮色中离开了家乡。他自然没想到,此去还能经过陈子龙居住过的细林山(在上海青浦县南),为这位殉国不久的师长和志士,一洒怆然歌哭之泪。
当秋草森森的细林山影,在一片“乌啼”声中进入视野时,诗人立即就认出了它。但身为清廷要犯,夏完淳并不能在这里系缆下船,以哭祭自己敬爱的老师。他只是在夜色中匆匆瞥上一眼,小船便如飞而过——这该令诗人有多遗憾。诗之开篇以 “乘风直下”之语,写途经细林景象,正带有这种一瞥而过的匆匆感。而乌啼、秋草两句稍作点染,又使扑面而来、瞬又远去的细林山,增添了几多凄迷、悲凉之色。
望着渐远渐隐的细林山,诗人不禁沉入了悠悠回忆之中: “却忆当年细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陈子龙是夏允彝的至友,故诗人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位以文章气节彪炳四海的“于陵孟公” (子龙之号) 的大名了。福王监国南都,陈子龙任兵科给事中,更多次上疏指责时弊,陈说抗清自强之策,显示了洞察时局的过人眼光。所以,在松江兵败、父亲殉国以后,夏完淳即投奔细林,与暂时隐遁山中的老师共商国事。但诗人踏遍白云缭绕的山林,哪找得到陈子龙的踪影。他这才知道,先生名为“隐迹” 山林,暗中却正四处奔波,秘密从事抗清活动。明白了这一层,则“昔日曾来访白云”二句所表现的,与其说是不见师尊的失望和惆怅,不如说是油然而生的惊喜和钦仰了——原来老师身虽处在“古月”、“荒台”之间,心中却依旧翻腾着抗清救国的不灭豪情! 当诗人终于与这位湖海之士 (指性格豪迈之人)相见的时候,该怎样悲喜交集! “相逢对哭天下事”二句即以传神的描摹,再现了这对忘年之友不期而遇的动人情景: 他们惊喜相对,一谈起家国沦丧的时局,便放声痛哭,痛哭之后又举杯相励,共抒舍身报国之志。据同时代人描述,陈子龙“豹目蜷发”,“目上视”;“有慨于中,则太息而起,或环柱而走”,往往“大声慷慨”,使“舟人动色”。夏完淳则“秀目竖眉”,“为文千言立就,如风发泉涌。谈军国事,凿凿奇中。盖风雅倜傥人也”。这样两位豪迈之士,于酒酣解衣之际,能不意气纵横、“睥睨” (斜视) 敌寇若鼠獐么?这一节回忆,吐语纡徐,笔端蘸满深情,在对往事的温馨追忆中,勾勒陈子龙湖海志士之风。只寥寥数笔,先生那 “豪气不除”的形象已呼之欲出。
自 “去岁平陵鼓声死” 以下,续写师生二人共战狂澜的悲壮经历,语气渐转酸楚。隆武帝二年五月,诗人与陈子龙同赴太湖,参加了义军的庄严誓师。可惜由于吴易的轻敌,这次起兵又遭挫败。“平陵鼓”绝,吴易捐躯,诗人只好与先生东渡吴淞江,暂时隐匿民间。接着鲁王、唐王政权又相继败亡,只有张煌言、郑成功的义师,还在闽浙一带继续奋战。“今年梦断九峰 (山名,在福建闽侯县。或曰指松江九峰。)云,旌旗犹映暮山紫”,即在想象中展现义师的如云旌旗,把暮色辉照的九峰山映得一片紫红的景象,表现了这对师生翘首南望中的多少寄托和梦想! 接着的 “潇洒秦廷泪已挥”二句,便叙到松江都督吴胜兆反正,陈子龙密约海岛义师黄斌卿共议大事了。诗中以申包胥乞师救楚、泪洒秦廷和鲁仲连飞箭传书、说降聊诚的高义,比拟先生不顾安危、奋身反清的亮节,把这位殉国前夕的伟大志士,辉映得多么光彩照人! 令人伤痛的是,“黄鹄欲举六翮折”,正当松江举义的关键时刻,黄斌卿的水师却在海上 “为飓风所没”;吴胜兆也因谋泄而遭系捕。接着又从嘉定方向,传来了陈子龙被执、壮烈投水的惊人噩耗!这 “天地跼蹐 (狭窄而无从伸背举足貌) 日月促,气若长虹葬鱼腹”的悲壮一幕,交汇着诗人突发的“肠断当年国士恩,剪纸招魂为公哭”的号泣之音叙来,顿如滚滚雷鸣,将读者的身心震撼了。
一位高呼着“文天祥止有一人”(陈子龙自比之语)的伟大师长,带着轩昂的身影逝去了。茫茫的夜色中,只留下年轻的诗人还在遥为“招魂”哀哭。这哀哭似乎传自陈子龙陨身的嘉定“跨塘桥”下,细细听去,又分明是在“乘风直下松江西”的小船之上。“剪纸招魂为公哭”,正这样横跨了追忆中的虚境,把诗人的思绪带回到身处的小船中来。师长的陨身,固然使诗人深为哀恸,但在狂澜既倒的今日,这哀恸自还带有更深广的内涵——当崇祯、弘光帝相继归天之际,殉国的又何止先生一人!诗人的父亲当时不也毅然自沉,如传说中黄帝的小臣一样,追攀着“烈皇”乘龙而去了么?想到这里,诗人简直感到,这天地间的烈烈悲风,也仿佛是他们群臣相会、泪洒天门之痛所摧发的了。“烈皇乘云驭六龙”四句,借神话传说生发奇思,正把对先生的歌哭,推向了家国沦亡、群臣相继蒙难的无限凄迷的境界。在这样的背景上,抒写诗人梦想归来重振“羽翼”,却又“一举入罗弋(罗网)”的哀伤,便愈加令人悲慨难抑。对于自身行将与老师一样,踏上壮烈殉国之途,诗人虽然从容沉静、无悔无怨,但毕竟怀有不尽的遗恨。故在结尾,终于化作长声恸哭之语倾泻而出:
呜呼!抚膺一声江云开,身在罗网且莫哀。
公乎!公乎!为我筑室傍夜台,霜寒月苦行当来!
这是一位少年志士向着消逝而去的师长英灵,所爆发的凄怆恸哭——恸哭几多英杰的捐躯,恸哭可爱家国的沦亡,恸哭自己再不能为抗清救国而战!这久蓄胸间而喷发的哀恸,再无法承受七言句式的束缚,故一变为长短错综的浩叹和啸歌发之,化作了震荡全诗的变徵之音!
读者可以感受到:较之于诗人另一首《吴江夜哭》,这首歌哭之作,无疑写得更为悲怆。《吴江夜哭》多人亡景存的低回留连之思,其歌哭之情,主要借助景语和幻境表现,悲惋而少号泣之音。此诗则纯以深情的回忆,展开诗人与先生亲密交往和共赴国难的悲壮经历。诗中对陈子龙高风亮节的追忆,始终有诗人自己的身影相伴,并融入了特定情境中的亲身感受,从家国沦亡的伤痛背景中写来,故显得格外真切感人,且多坠泪嗟号之声。之所以如此,大约与诗人和陈子龙交往至深、有着共同战斗的情谊,真情所至,字字皆从肺腑流出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