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道谁能便弃捐,蒙茸虽敝省装绵。曾随南北东西路,独结冰霜雨雪缘。布褐不妨为替代,绨袍何取受哀怜。敢援齐相狐裘例,尚可随身十五年。
【赏析】
读查初白的诗,每令人有亲切之感。原因之一,是他善于从亲身经历和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物撷取题材,将深情流注其间。诗中写的是一花一草,一山一水,某一寻常事物,或诗人生活经历的某一个小片段,读者却可能透过诗中形象,看到作者的精神世界。有时,还包含着哲理、禅意,使人味之不尽。王渔洋为初白诗集作序云: “深情独写,孤韵一往,令人讽咏徘徊,乍不能已。”诚哉斯言。
就说诗人随身穿着的这件破皮袍子(敝裘)吧,他一生中,写过多次。每次他都写出了当时的特殊处境,使我们看到了蒙在“敝裘” 中的诗人,看到了他当时的心境。
第一次写“敝裘”,是在康熙三十三年 (1694) 十一月。这时,诗人四十四岁,已莅中年。他从少年时期,便被人目为旷世人才; 青年时期,诗名已遍天下。可是,奔波了半生,仍然只是一个举人,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他写了《敝裘二首》,并将这年的诗集命名为《敝裘集》。此处所选为第一首。《敝裘集》序云: “羊裘已十五年,裘则敝矣,而行役尚不知止,可叹也!”诗中所抒发的,便是这种“可叹”之情。一件羊裘,追随诗人遍历大江南北,大河上下,远至黔贵。诗人对之如见老友,随时都能引起往事的追忆。“曾随南北东西路,独结冰霜雨雪缘。” 敝裘中,包裹着诗人十五年的欢愉和辛酸,故虽敝而未弃。“中道谁能便弃捐,蒙茸虽敝省装绵。”敝裘给予诗人的,不仅是肉体的温暖,也有感情的温暖。因此,他在《敝裘》第二首中写道: “冷暖相关老倍知,黑貂何必胜羊皮。” “家贫旧物无多在,不忍吹毛更索疵。”这两首诗里写的是惜物之情,但又饱含着自怜自爱之意。
“绨袍”句,用范雎故事; “齐相”句,用晏婴故事。《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范雎“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因使齐受赐激怒须贾,几死于魏。后逃亡秦国,变姓名为张禄,相秦。须贾使秦,范雎敝衣见之,自称“为人庸(傭)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 “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后来才知道范雎即秦相张禄。《史记·管晏列传》等书载,齐相晏婴,崇尚节俭,一袭狐裘,穿着了多年。诗人用范雎、晏婴事,包含有多重意思。一方面写自己家贫,尚俭,不慕奢华,不厌旧物。另一方面,又表现了诗人不为人知、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齐相”句,字面上似乎平平静静,不过是说自己愿效前贤,带着敝裘再过十五年。句底里却饱含着行役之叹,是一种含着眼泪的自我揶揄;裘已敝矣,“行役尚不知止”,这无休无止的碌碌行役,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难道这一领敝裘还要再随我一十五年吗?其中含志士的悲哀与愤激。此外,作者以范雎、晏婴自比,也表现了作者虽尚未达而志气不凡。
此后不久,诗人写了《立春日同恺功侍讲作即用〈敝裘二首〉韵》、《再叠前韵示恺功》。二十二年之后,康熙五十五年丙申 (1716),诗人六十六岁,又写了一首《弃裘》: “御冬年已久,毛秃仅皮存。等是犬羊鞟,永辞狐貉温。留之意安用,弃尔似无恩。改作吾何望,茅檐去负暄。”在对于旧物的恋恋温情中,流荡着一个老年人因年老无用而被弃的哀伤。又过了十年,在雍正四年(1726),查初白七十六岁,又写了一首“敝裘”诗: “一裘四十年,鞟在毛全秃,狐貉不我温,随身作囚服。”这年,诗人幼弟查嗣庭任礼部侍郎,主浙江乡试,以试题中有“维民所止”,被人告发,说“维止”二字,意味着“雍正”去头,犯大不敬。查嗣庭被捕死于狱中,死后又被戮尸枭首。查慎行(嗣琏)与弟嗣瑮全家被捕,查慎行身为长兄,以“家长失教”罪名,率子姓辈少长九人同赴诏狱,当时生死未卜。查初白诗集中最后的这首敝裘诗,短短二十字,在貌似平静的叙述中,隐藏近似绝望的痛苦、忧伤、惊悸。“狐貉不我温”两句,颇耐寻味。作者身处满族(胡人)皇帝的统治之下;当时,又正是大兴文字狱的时期,作者一家因文字狱而家破人亡,身陷缧绁。当此之时,落井下石,邀功请赏之人多有。倘有人抓住这两句诗,深文周纳,后果将不堪设想!我读查初白诗集,读至此,不禁为诗人捏一把冷汗!不过,话说回来,艺术创作往往是作者在经受重大事故时潜意识的表露。作者会在自己不知不觉之中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欢欣、愤懑借艺术形象表达出来。愤怒出诗人。由此观之,“狐貉不我温,随身作囚服”,恐怕又真是一位被无端置于死地的囚徒极端愤怒的抗议之声。
一件敝裘,激发了诗人这样多的灵感。透过它,我们看到了诗人的一生。咏物诗写到这个份上,在古今诗集中似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