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淘尽大江空,终古匡庐在望中,踪迹易随彭蠡雁,文章难借马当风。宅边松菊功名淡,水面琵琶际遇穷,回首浔阳余梦影,木兰舟上月融融。
【赏析】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而无论于水于山,真正的游旅之乐,却往往不在涉水跋山的游踪亲历之中,而在于事后的追忆、把玩与细味。本诗便是这样一首追忆之作。乾隆五十五年诗人居于北京,回忆旧日游踪,写下十首一组总题为《咏怀旧游》的组诗,此诗即为其一,内容系写旧日江西之游,兼以寄慨。
全诗一开始,作者便推出一组对比强烈、注有理念色彩的景物:一边是“风流淘尽大江空”,一边是“终古匡庐在望中”。当年苏东坡凭阑一曲: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铜琶铁板之声,几成绝响。而至于诗人笔下,却少了些许豪迈,多了几分惆怅。诗人泛舟浔阳江上,面对浩瀚长江,大浪淘沙;一山飞峙,终古雄踞——一种怆然怅惘之感陡然袭上心头。首联起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意,写岁月倏忽,多少风流人物被历史大潮淘尽吞没,而望中庐山却葱葱茏茏,长峙江干亘古不变。匡庐:即庐山。首句中一个“尽”字以外,更著一个“空”字,与次句庐山的永恒意象成相向迫力,使那种“庐山终古、英雄难得”的说不尽道不完的无限感慨突兀毕现于字面之外。
颔联两句夫子自道,又是一组意想比照:“踪迹易随彭蠡雁,文章难借马当风。”诗人经年奔波旅途,行迹漂泊,就像追随鄱阳湖上萍踪不定的大雁。“彭蠡”,即鄱阳湖,在江西九江南面。作者成年后为赴京应试,屡屡奔波于蜀道秦栈,转徙于天地江湖之间,曾发出 “三年三度过陈仓”之慨。然“彭蠡雁”易学而“马当风”难借。颈联次句引出初唐王勃路过马当山,神人托梦允诺助风行船,一夜七百里而至洪州刺史阎伯屿宴上,即席挥毫一气呵成名篇《滕王阁序》的传说。马当山,在今江西九江彭泽县东北。表面看似乎作者借此慨叹自己未得神助,文字无灵,其实反映了诗人屡试未第、功名无着、怀才不遇的不平与牢骚。
那么功名于人于我究竟何用?诗人仿佛自己设问自己作答: “宅边松菊功名淡,水面琵琶际遇穷。”君不见,东晋陶渊明挂冠而去,浔阳郊外东篱之下,培松莳菊,其澹远恬适,不亦生活得很好?“宅边松菊”语出陶渊明《归去来辞》: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而就在同一处地方,唐朝白居易却因官贬江州司马,只能借浔阳江面夜半琵琶,曲抒自己飘零憔悴、天涯沦落的暮途遭际。“际遇” 即遭遇。一个“穷”字,于此极写白居易仕途潦倒状。如此再一番比较,诗人于心头已见宽慰与释然。
多少朝代过去了。作者今番游于斯,那彭蠡之雁,马当之风,宅边松菊,江面琵琶,想当也曾一一寻觅叩访。而此刻日已暮,月已西,当是离去的时刻了。“回首浔阳余梦影,木兰舟上月融融”,诗人泛舟独去,渐去渐远。蓦然回首,浔阳古城仿佛带着那些纷纷传说,在夜色中慢慢消隐,只留下远处似梦非梦的朦胧幻影; 而天边一轮明月,正以温柔和煦的清辉洒向这条兀自横江而泛的木兰舟。“木兰舟”,语出 《述异记》: “木兰川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鲁班刻为舟。”末联两句可见,诗人已复归于一种平和安详的心境之中了。就在纪作此诗的同年,诗人以二十六岁年华进士及第,从此走上漫漫仕途,这当是题外话了。
全诗既为江西纪游,因此诗中风物掌故,出入引证几乎无不与江西特别是浔阳有关,作者对此并未作泛泛陈列,而是有所选择,紧扣个人心境与遭际。上半首诗可说是借景物、借传闻以浇心中块垒,怅茫与不平之情跃然纸上; 下半首却渐趋超脱,于先贤作比于自我宽释中实现了心境的平静。整首诗短短五十六个字,展示了作者由骚动渐趋平和的一段心路历程,而实际上却反映出作者面临 “入世”还是 “出世”这一问题时的困惑,对于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这可能意味着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