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心迹两沉沦,只望生儿救晚贫。得女他时翻是累,今生何事更如人。直愁诗卷无藏处,莫论饥躯不贷身。一段凄凉客中意,封书还去恼衰亲。
【赏析】
人云居贫贱者工于说饥寒。诗人江湜,早年苦读乡里,欲图一展其才,殊不知半世碌碌,中年方为浙江候补县丞。官职卑微,已违初衷,且为“候补”,更觉心寒,故郁懑之情发之于诗多穷愁语。苏轼论孟郊“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郊诗》),移之以论江湜诗亦如此。江湜之诗,多出于心底,汩汩流出,读之如听友人泣诉衷曲,情真意挚,感人至深。这首感事抒怀诗,写的虽是一己私事,然却折光地反射出封建没落时代下层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并从一个侧面揭橥了晚清社会现实与心理。
诗从作者中年境遇和心绪写起,如泣如诉,令人鼻酸。人到中年,力壮年富,正值一生中施展才干之际,而江湜却遭逢“心迹两沉沦”的落魄不偶,心志行事的失意,导致他处在窘迫境地。瞻前顾后,壮心零落,老境将至,穷困显见,诗人不寒而栗。况眼前膝下无子,欲平安度过清贫的晚年,惟盼一子,使自己老有所养,精神有所寄托。开篇两句诗,明白地写出了诗人落魄失意的现状和即将到来的晚贫。“只望”、“救”数词,道出他中年盼子的急切心理。读至此,想来善良的读者都会为诗人祝福,希望他中年得子吧。
“得女”二句,写诗人初闻得女时的心理,话语中充满失望懊丧之情。中年失意,老年穷困,势单力孤,欲求一子以慰孤寂,以救晚穷,此愿实不为过,然天不作美,偏偏妻子生下一女,哺养之苦自不待言,他日嫁女更是恼人之事。诗人通过闻知得女时迅速产生的苦恼尴尬心理描述,将自己后半生最直接的忧虑揭示出来: 理想落空已令其伤感不已,而后嗣无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的打击,更让他悲哀难禁,直接的经济困窘和强大的传统意识压迫着诗人,使他感到从今往后,自己在他人面前似乎矮了三分,事事皆不如人。沉重的累赘感和自卑感由颔联传达出来,读者是不难体悟到这些悲戚之情的。
“直愁”二句更深一层抒写得女的烦恼。司马迁申言其著《史记》 “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江湜这一联诗的出句化用司马迁意,以 “直愁” 与“莫论”兼用,将悲哀烦恼写得十分深沉,其意谓: 眼下与往后生计的艰难且不论,自己生不逢时,不能以诗书立名于生前,只望有子相承己业,光大门庭,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因得女而破灭。这两句诗几乎是以血泪写出的诗人一生万事不如人的悲戚。
诗的最后两句,以层递手法再写生女引起的悲哀。“一段凄凉客中意” 总说以上诸种悲凉意绪。客中生活原已十分凄凉,诗人只望中年得子能添几分生活乐趣,一慰其悲,岂知得女又徒增无穷烦恼,此时他的心绪已难以为述,而更令他不安的是,如今还要“封书前去恼衰亲”! 江湜家贫,童年厉学夜读,“是时老母坐相课,端为缝衣睡更迟”,望子成龙之心可知。中年无成,诗人深感惶恐悲痛,“已矣余生无报答,又将呜咽写成诗” (《冬夜》),不能报慈母三春之晖,反令老人晚年伤心,这凄凉悲伤、内疚羞惭之情,更与何人述说。诗在沉重的忧情中结束,但愁情却久久萦绕在读者心中。
谭献说江湜诗“苦读使人不欢”,其意虽含贬薄,但也从另一侧面说准了江湜诗的情感特征,即读后令人为其悲剧命运叹息,易使读者沉浸在诗中幽怨泣诉的哀痛气氛里,产生情感共鸣。本诗以平易通晓的语言,层递复出的手法,先写盼子之情,次写得女之愁; 由生前写到身后; 由自己的悲哀写到老母的伤心,将得女给家庭带来的苦恼和自己复杂的心态一层层抒写出来,正是“曲折洞达,写难状之隐,如听话言” (金天羽论江湜诗语)。
晚清时期,朝政腐败,吏制极滥,统治者各为稻粱谋,下层知识分子既无产业,又难登仕途,命运悲惨,江湜一类穷窘儒生何止千万。在此日薄西山之际,人们要想老有所养,就不得不考虑人丁问题,重男轻女的社会心理也就比以往任何时代更突出,江湜这首诗所写得女的悲哀,正好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现实和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