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骇浪限东南,当日降帆有旧惭。击楫空闻多慷慨,投戈毕竟为沉酣。龙天浩劫余孤塔,海岳书生别旧庵。闻道佛狸曾驻马,岂因佳味有黄柑?
【赏析】
这是谈迁于顺治十年(1653)北游过镇江时作。镇江北临长江,对岸即江淮运河终点扬州。它是东南门户,又是南北交通要冲,自古以来就是用兵之地,南北对峙时代,它的战略地位更是重要。历史上这里曾上演了多少威武雄壮的战争活剧: 孙权凭借它,“坐断东南战未休” (辛弃疾《南乡子》); 刘裕凭借它: “气吞万里如虎” (辛弃疾《永遇乐》); 东晋的祖逖于此击楫中流;南宋的韩世忠于此大败金兀术。这里又曾败亡相续: 陈朝军队未能抵挡隋师南渡,从而结束了东晋以降五个朝代偏安东南的局面; 南明政权也因这里江防不守而迅即土崩瓦解。这里曾是东南屏障及南国北进的基地,又是北方敌国南侵的捷径,可以说在它身上铭刻了一部南北交兵史。许多到过此地的文人学士在重温这部交兵史时,总是嗟叹不已,这样的怀古诗词为数甚多; 而作为南明的遗民、不久前经历过亡国惨祸的谈迁,其感慨就更为悲怆、深剧了。
此诗起笔就是望“江”兴叹: 这样壮阔的大江,这等天设地造自然屏障,是多么好的立国条件啊,而南明守军却轻易将它放弃了! “当日降帆有旧惭”,是说那些投降将领应当感到羞愧,他们愧对大江,愧对这惊天的巨浪!将这两句连接起来,又仿佛是说“大江” 以它的“骇浪”在申斥那些降将,这与南宋杨万里《雪霁晓登金山》用意相似。那首诗先是赞颂大江浩荡的气势,赞颂金山独立中流的气概,然后感叹道: “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谈迁此诗首联就是这样发抒了对南明倾覆懊恼莫名、痛悔交加的情感。颔联追思败亡的因由。“击楫”指祖逖于此渡江北伐事,“多慷慨”是说这类志士、壮举很多。但是,历史上的南方政权却少有振作的,这是因为“投戈毕竟为沉酣”! “沉酣”,沉醉,这里指贪恋功名利禄,此句大概是从辛弃疾词句“江左沉酣求名者”(《贺新郎》)变化而来。南方的许多朝代都以奢靡腐朽著称,朝臣中醉生梦死、贪恋富贵之徒特别多,这些人只要能保住他们的享乐生活,“投戈”(投降)是不感到耻辱的。这一句揭出了许多南方政权亡于北敌的原因,当然也包括了南明。南明本不乏坚决主战的文臣武将如史可法、刘宗周等,但最终还是重蹈历史覆辙。这两句一正一反,以“空闻”、“毕竟”绾接,是慨乎言之,不同于一般的史论的。
上二联紧扣“渡江”即景、即事兴感,颈联一转,写镇江劫后的荒凉冷落,化用了米芾的诗意。米芾尝居镇江,号海岳外史,筑海岳庵于甘露寺旁。后离去不久,甘露寺失火,古建筑多被焚毁,只有他住的庵子和李德裕(卫公)时建造的铁塔幸存下来。此事他写入《甘露寺》诗并序中,诗有一联云:“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用甘露寺失火比喻兵火,于事、于地颇为贴切。“龙天”本指佛地,这里兼指南明,遭此浩劫,江山易主,故物无多了。“海岳书生”借指居住或淹留此地的文人。镇江本是文人荟萃之所,现在是云移星散,一片萧索了。尾联荡开一笔,追问异族南侵的目的,这里又用了一个典故:北魏太武帝(小名佛狸)南侵,兵围彭城,向刘宋守将张畅索求酒、甘蔗、黄柑,张畅满足了他的需求,但并未阻止他进兵,最后他一直打到扬州,并在江北岸瓜步山建筑行宫。这两句道:听说佛狸曾到这里,难道只是贪求江南佳味黄柑吗?北魏,鲜卑族政权,这里显然是代指满洲,言外之意是:清兵南下不只掠夺财富,还杀我人民,灭我种族,把我中华古国置于他们铁蹄蹂躏之下。这一问,将作者的悲愤之情又推进一层,从而深化了这首诗的主题。
这首诗写得悲慨淋漓,有对故国倾覆的痛悼,有对南明小朝廷的斥责,有对异族统治者的愤恨,这都发端于“渡江”时的即目,显得又很集中。诗用典实很多,都与此地有关,用得颇为精巧。这本是一首伤时之作,用典扩展了历史的空间,融入怀古的意绪,是有助于加强伤今的感发效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