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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嘉纪《邻人卢慎扣门语怀作诗慰之(录四)》原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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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风清艺植人,衡门终日绝来宾。海榴开罢山栀放,独有庭花不厌贫。

蒿长墙短雀来栖,墙里皤皤一老妻。捃拾人归烟火举,蔬香茅屋月轮低。

晓驾骄骢晚牧羊,人间富贵剧堪伤;饥寒不逐浮云变,坐拥牛衣看鸟翔。

须知茕独易相存,积雨家家水入门。凶岁形容鱼鳖笑,人生怨杀有儿孙。

【赏析】

这组诗的标题本为:邻人卢慎年七十无子,亲戚亦寥寥也。夫妇止树下,莳掇自给。虑岁晚霜露欺人,困馁不免,慎扣门语我以怀,作诗慰之。长得像个“小序”,邻人卢慎的困境、忧虑,以及写诗的原因和意图,全都写得清清楚楚。不过我们应该指出那意图——“作诗慰之”。四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是很难的。因为用语言去安慰别人,讲空话,唱高调,无视实际,不仅达不到目的,也许还会出现相反的效果;但是若不拓宽视野,改变其原有的思考角度,又怎能舒其怀,减其忧呢?这便是困难之所在。吴嘉纪这组诗值得一读,就在于它较好地克服了这一难点,表现出一种以言相慰的艺术。

第一首:“艺植”,种植;“衡门”,衡木为门,指居住之简陋。一、二两句于描写、叙述之中隐含着一定的逻辑关系,是由于卢慎低下的地位,贫困的家境,所以 “终日绝来宾”。这话表现了诗人对他的了解、同情,但也有对世态炎凉的愤恨与不平。这样说一方面使彼此感情得以接近,另一方面也就为劝慰、疏导准备了基础。因为这世道本来就是“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那么,你又何必过多地为自己冷落的境遇难过呢?但是,大自然并不是如此势利,“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杜甫《后游》)。你这位“艺植人”对此该有更深切地感受,你看“海榴开罢山栀放,独有庭花不厌贫”。这就是大自然的友情与公正,它不仅可以给人以安慰,还可以给人以精神上的陶冶和激励,所以陶渊明才那么激动地说: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田园居五首》)。你呢?不正可以从这可爱而“无私”的“自然” 中,获得美的享受,以解精神上的苦闷吗!

第二首开头的“蒿长墙短雀来栖”与“衡门终日绝来宾”相呼应,然其用意是在引出下文。你茅屋简陋,庭院荒凉,门可罗雀,但是,你这里也不无人间的温暖。你想,在人生的旋途中,毕竟还有一位白发皤然的老伴与你终年相守,每当夕阳西沉,你劳作归来,很远就见到炊烟袅袅,回到家中,虽无山珍海味,却已是蔬香扑鼻,虽无华灯高照,然而那茅檐月色,却也别具一种宁静、温馨之美啊!

如果说一、二两首诗,意在开导他以积极的态度到自然与生活中去发现美,乐也就在其中。那么,第三首则劝他进一步跳出自己的小圈子,放眼人世,就会看到“世无常贵,事无常师”,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富贵荣华有什么值得追逐的呢?像“晓驾骄骢晚牧羊”这种安危相易、祸福相生之类的故事还少吗! 所以李白说: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因此我劝你还是“饥寒不逐浮云变,坐拥牛衣看鸟翔”。这样便觉得清静愉悦,超然自得,又何苦戚戚于贫贱呢!

卢慎的贫困、孤独,在他本人,乃至于当时社会的一般观念,恐怕都很容易归之于“无子”,俗话叫做“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这,大概是卢慎心头最大的,也是最难解开的“结”。先易后难,由浅而深。诗人把这个“结”放在最后来解,意亦在此吧,如何 “解”呢?诗人一开始就出乎意外地摆出一个与世人颇不相同的观点: “须知茕独易相存”,要知道对于穷人来讲无儿无女倒是更易于生存的。不信吗?试想想暴雨不停,洪水泛滥,鱼鳖横行,拖儿带女是更难逃脱葬身鱼腹之患,即使幸免于难,衣食又何着呢?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的悲剧还会出现的,与其这样,实不如无此牵挂,无此悲伤。所以说“人生怨杀有儿孙”! 事物就是这样复杂,不能只想到有子之益,而不见有子之苦,“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陶渊明 《咏贫士七首》)。养子、教子谈何容易,特别是贫困之家,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之日,也就是生命难保之时,退一步说即使养大成人,也难免一场悲伤一场空。唐代诗人张谓就曾怀着无限的悲伤吟唱出: “负薪老翁往北州,北望乡关生客愁。自言老翁有三子,两人已向黄沙死。如今小儿新长成,明年闻道又征兵。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尽将田宅借邻伍,且复伶俜去乡土。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苦……” (《代北州老翁答》)。所以说“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韩愈《孟东野失子》)。生活不是那么简单,又岂能拘于一端,悲不自拔!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诗人的“慰之”之意,并不停留在一般的同情,而更在于开导,开导他善于从自己身边发掘生活的美,自然的美;开导他更灵活、更全面地看待生活,思考人生;这样不仅可以在生活中寻得乐趣、安慰,还可以丰富自己的精神境界,以另一种格调和情趣对待孤独与贫困。“好诗不过近人情”,同情是出于对事实的了解和尊重,开导亦不脱离实际与可能,实实在在,不浮不夸,有的言辞如“人生怨杀有儿孙”,虽不免有些严冷凄急,然肝肠甚热,情意之挚,人亦可感。

“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渔父》)。诗中的“慰之”之言虽是对卢慎说,实际上也是反映了诗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体验,自己的态度。诗人在《自题陋轩》中就说过:“风雨不能蔽,谁能爱此庐?荒凉人罕到,俯仰我可居。遣病一篱菊,驱愁数卷书。款扉谁问讯?禽鸟识樵渔。”从这里不难发现是孤傲耿介的风骨,深邃的识见,洒脱的心胸,才使得诗人穷饿自甘,贫病不移,不谈仕进,笔耕一生,而这一切对于卢慎来说,又都是近在眼前的事实,那么卢慎观其行,听其言,思其人,能不为其精诚所动吗!“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叶夑《原诗》)是的,即使是慰人之诗,又何尝不是自己的胸襟的袒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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