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无枝向北风,千年遗恨泣英雄。班师诏已来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栖霞岭上今回首,不见诸陵白露中。
【赏析】
明顾起纶谓高启诗“发端沉郁,入趣幽远” (《国雅品》),本篇即其一例。《一统志》载:“岳武穆墓,在杭州栖霞岭下。宋高宗时,飞慨然有恢复中原之志,卒为秦桧所中,死葬于此。今其墓上木枝皆南向,识者谓其忠义所感云。”起手作者于眼前纷纭的景象物色中,选取“今其墓上木枝皆南向”这一点落笔,不惟紧切题面,而且具有极强的感发力量。树犹无枝北向,人之忠愤可知; 死后尚且如此,生前之壮怀激烈,更不难想见。仅此七字已启人多么丰富的联想,唤起读者对岳飞多么强烈的缅怀与景仰之情! 然而岳飞的一生,却是一幕极其震撼人心的悲剧。不仅还我河山之壮志成空,而且终于以 “莫须有” 的罪名,惨遭杀害。因而死后千载,犹遗恨难消。这墓旁“无枝向北风” 的 “大树”,似是这难消的 “遗恨” 的表志。因而每当人们一来凭吊,都不禁睹物怀人,为这位英雄悲剧的结局、难消的遗恨而感激涕零,悲慨难平。既启人崇敬,又引人悲慨。
颔联,作者的笔锋忽然折转,写历史往事。《宋史·岳飞传》: “金将军韩全,欲以五万众内附,飞大喜,语其下曰: ‘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 方指日渡河,而桧议画淮为界,以其北弃之; 知飞志锐不可回,诏张俊、杨沂中先归。后言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一日降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遂班师。”说两宫,谓告语金人要迎还被俘的徽、钦二帝事。上句是实写,下句“射虏书”云云,则是虚拟。在这里,作者显然已不重视严格按照历史事实去叙述,而是重在充分利用律诗对仗的特点,去创造其间并无必然关联的意象,追求意象间的并列、对比而产生的深广含蕴。一方面,朝廷已下诏班师,对敌屈膝;一方面,则岳飞犹锐意北伐,欲恢复中原,迎还二帝,双方之美丑是非既已不言可喻,次句“千古遗恨”之成因亦暗寓其中了。
颈联二句,写作者对历史的沉思。曰“每忆”,自然包括今番凭吊时的追寻思考,但又绝不限于此次,而是包括已往多次的思考在内。于此又可见作者并不拘守纵向的时序,而是力求于波折动宕中以抒写其怀古的深情。“上方谁请剑”,意即谁请上方剑,其意又实谓无人敢请皇帝的上方宝剑,以断奸臣秦桧之头。之所以无人敢请剑,原因乃是高宗赵构即其主谋者、唆使者,故下句曰“空嗟高庙自藏弓”。藏弓,典出《史记·淮阴侯列传》:“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沈德潜曰:“通体责备高宗,居然史笔。”(《明诗别裁集》卷一)专责赵构,确是作者的卓识;然于高鸟未尽之时,即自藏弓,高宗之昏庸尤显,作者责备之意尤深。
末联又回到眼前空间的景色,而于描写中复凝聚着深沉的历史内容。诸陵,指杭州附近南宋诸帝墓。元世祖至元年间,曾许西僧杨琏真伽发掘诸陵,尽取其陪葬的金宝。曰“不见”,实含有陵墓不完、尸骨难保之意。新秋白露中,于栖霞岭上回首四望,诸帝之陵渺不可见,这景象与岳王墓相映照,真是寓历史于物色,寓时间于空间,该给读者留下多么广阔的思索、寻味的余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