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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焯《贺新郎·秋恨》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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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秋恨.jpg

秋恨(其一)

暗雨凄邻笛。感秋魂、吟边憔悴,过江词客。非雾非烟神州渺,愁入一天冤碧。梦不到、青芜旧国。休洒西风新亭泪,障狂澜、犹有东南壁。空掩袂,望云北。

雕阑玉砌都陈迹。暗重扃、夷歌野哭,晦冥朝夕。十万横磨今安在?赢得胡尘千尺。问天地、榛荆谁辟?夜半有人持山去,蓦崩舟、坠壑蛟龙泣。还念此,断肠直。

-----郑文焯

此词作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秋季。该年,义和团风起云涌,清廷先是发布严拿命令,继而又欲借助其力抗衡帝国主义列强,最终迫于列强压力大肆屠戮义和团。而列强为遂其掠夺野心,乘中国政局剧变之机,组成八国联军侵华,铁蹄蹂躏华北大片国土,给中华民族造成了深重的灾难。词的历史背景大致如此。词人此词借古典诗文具有深厚历史文化积淀的悲秋情结的外壳,抒发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忧虑和对外敌侵略的强烈愤恨,具有高度的现实性。

上片开头“暗雨凄邻笛”,用晋向秀过亡友嵇康旧居,闻邻人吹笛而作《思旧赋》以志怀念的典故,表达了对庚子事变中七月间被清廷杀死的吏部侍郎许景澄和太常寺卿袁昶的哀悼。许、袁之殒命,是因廷议和战时反对围攻使馆和对外宣战,忤慈禧太后旨意所致。当时许多赞同维新变法、倾向帝党的士大夫都对之深表痛惜。而这一事件,也使清廷在如何处理义和团的问题上从原来的钳制转为利用,由此产生不分青红皂白的盲目排外(如清军虎神营士兵枪杀德国公使克林德)也为以后八国联军的暴行制造了口实。轻率的决定,带来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因此,全篇首句实有对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朝统治者国策错误的深深憾恨。“感秋魂、吟边憔悴,过江词客”,以冤“魂”的字面意义联系上文,以“感秋”在诗词传统中所积淀的伤时意义(如北周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之十一:“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转入对局势的感慨。“过江词客”,是词人以东晋初南渡长江的士人自喻,用《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的常典,表达忧国伤时的悲愤之情。“非雾非烟神州渺,愁入一天冤碧”,续写对时事的忧虑和对忠臣冤死的悲伤。“非雾非烟”,迷茫不明之貌,当是喻指国家命运的莫测;“冤碧”,用“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庄子·外物》)的典故,“碧”字兼指天之碧色,以与“愁入”二字相契。“梦不到、青芜旧国”,“青芜”,杂草丛生的荒地,“梦不到”,谓做梦也不忍重到生灵涂炭的沦陷国土。此亦暗用唐温庭筠《春江花月夜》诗“花庭忽作青芜庭”、宋周邦彦《大酺·春雨》词“况萧索、青芜国”句意。“休洒西风新亭泪,障狂澜、犹有东南壁”,仍用前引《世说新语》的同样典故,谓东南之地尚保平安,总算不幸中的大幸。按该年五月,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通过外国驻沪领事与列强达成东南互保有关协议,长江中下游一带遂未受列强荼毒。据《世说新语》记载,新亭对泣之时,“唯王丞相(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词人正因东南一带半壁江山生机未泯,故有此“障狂澜”之一丝欣慰,而这也是全词中惟一的一抹亮色。上片末韵“空掩袂,望云北”,化用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宋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诗意、词意,抒发了词人替京都担忧、为君国生悲的忠爱缠绵之情,以之结束上片,饶有深意。

下片换头“雕阑玉砌都陈迹”一句,从南唐李后主《虞美人》词“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变化而来,字面意义与李词相反而哀伤之感则同。“暗重扃、夷歌野哭,晦冥朝夕”,再以阴郁的笔墨描写“青芜旧国”的“神州”大地的凄惨景象。“重扃”,重门;“夷歌野哭”,指外国侵略者的歌声和中国老百姓的哭声,化用唐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两句中“暗”、“晦”、“冥”皆为冷色调词,组合起来,极具感染力。“十万横磨今安在?赢得胡尘千尺”,叹息驱敌御侮的军力今已难觅,使侵略者能够恣意凌虐。“十万横磨”,语出《旧五代史·景延广传》“(后)晋有十万口横磨剑”;“赢得”,落得。“安在”一问,深表失望,情见乎辞,读之令人扼腕。但词人仍抱有希望,乃再发一问:“问天地、榛荆谁辟?”谁能够扫除腐恶开辟新路?“榛荆”,特指清统治阶层中顽固守旧的后党人物,泛指一切腐恶势力。这一问,并没有现成的答案可供选择,这当然是词人这一代中华民族才士的历史性悲剧。应该说明的是:上片谓“障狂澜”,是指刘坤一、张之洞等人尚可支撑残局;而此问“榛荆谁辟”,则是从在根本上解决救亡问题的角度出发,两者程度上是有深浅之别的。“夜半有人持山去,蓦崩舟、坠壑蛟龙泣”,最后,词人想到《庄子·大宗师》中“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的寓言,深感在这样艰危的时局下,最高决策层仍缺乏清醒认识是多么可怕。他“还念此,断肠直”,真痛不欲生了!全词就这样在极其沉重的气氛中打住。

今人严迪昌《清词史》谓郑氏《贺新郎·秋恨》二首是“《樵风乐府》中仅见的风骨劲峭的作品”,“没有他那徜徉山水、流连景物之篇的生涩密深的弊病”,虽说对郑氏词作萧散清逸的主体风格评价嫌低,但总体上看,是很能把握其伤时之作的艺术特征的。在庚子事变前后,许多爱国诗人、词人都有类似的笔墨,即如此词结末所用《庄子》藏舟藏山之典,著名诗人陈三立就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辛丑条约签订后所写的《晓抵九江作》一诗的首句“藏舟夜半负之去”中用过,此诗表现的正是“抚膺家国逼灯前”这样的忧国内容。而在此期各家感怀时事的词作中,郑文焯的这首词堪称思想性、艺术性双佳的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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