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退示官吏并序
元结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 故作一篇以示官吏。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
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
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
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
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
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解析】
所谓“拙直”,就是拙朴直率的意思。“拙”与“巧”是相对的,也就是说作诗时不假雕琢,一任古朴质直;语言质朴无华,浅显平易,殆同口语。“诗贵含蓄”,而“拙直”乃“含蓄”之异类,但并不是说“拙直”就不好,只要“拙”得自然本色,思想深刻;“直”得率真质朴,一吐为快,同样可以成为名篇佳作。这就是施补华所列举的像元结《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等诗,关注社会,直面人生,揭露现实,体察民情,实事求是,感情真挚。“以仁心结为真气,发为愤词”,具有《诗经》中“小雅”诗那样的忧国忧民之心。像这样的诗不就真是“愈拙直愈可爱” 了吗?
元结的《舂陵行》和 《贼退示官吏》同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 (764年),此时诗人任道州 (今湖南道县)刺史。在这两首诗中,诗人以沉痛淋漓、直白如话的语言,揭露和讽刺了安史之乱后统治阶级横征暴敛的丑恶行径,以及对广大劳苦人民的怜悯之情。对此,杜甫亦甚为推崇,称之为“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同元使君舂陵行》),把这两首诗比作“秋月”和 “华星”一样光芒四射,可见价值之高。读一读《贼退示官吏》这首诗,其中充满着诗人对危害人民利益之“贼”的愤恨和对既贫且伤之人民的关切之情。诗人痛斥那帮贪官污吏们:“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因此,诗人无限感慨道:“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将“世贤”的桂冠系挂于“绝人命”的惨无人道的事业上,这哪里是诗人所忍心而为的呢?在“爱”与“恨”的碰撞中,诗人最终不得不作出结论道:“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为民请命,即使抛弃“乌纱”,全家过苦日子亦在所不惜,这是多么高贵的品格,这对一位封建阶级的官吏来说,委实是难能可贵的。全诗不见用典,语言直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语),但平淡自然而含蕴深厚,拙朴率直而感情真挚。比起《舂陵行》来,词意更深沉,感情更愤激,是一首现实性、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的优秀之作。
元结是一位关心国计民生的开明官吏,主张文学为政治服务,具体地说就是 “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讽谏之流” (《二风诗论》),以达到“上感于上,下化于下”(《系乐府序》) 的目的。因此,他竭力反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箧中集序》)的淫靡的形式主义诗风,提倡质朴古雅的诗风。由《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可见,元结诗确已形成了拙朴简古、平直切正的典型特色。沈德潜说:“次山诗自写胸次,不欲规模古人,而奇响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门径”(《唐诗别裁》),这便是开启了后来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的先声。
大凡“缘事而发”、直抒胸臆、反映社会、揭露黑暗的诗歌,尤其是民歌,其语言都较拙朴直率,自然畅达,而感染力总是相当强烈的,真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从《诗经》到汉乐府民歌、《古诗十九首》、六朝民歌,到中唐白居易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等等,这些诗歌一概没有古奥深僻之典,没有华赡藻饰之辞,惟有质朴平实、自然圆畅的语言。犹如不加装扮的山野村姑,浑身上下都显示出一种自然之韵,素朴之美。
诗要 “拙直”,必先出以 “真”。施补华说《舂陵行》 “愈拙直愈可爱”的原因之一就是本诗“以仁心结为真气、发为愤词”,也就是说本诗有一种“真气”,即有真实的思想感情。诗不真就必作伪,作伪必求诗意与诗语的文饰,文饰一出,则“真气”尽,“真气”尽,则“拙直”无存。诗歌史上也不乏诗若圣人之言,而行非君子之道的诗人,其作品必饾饤攒簇、伪笑佯哀,了无动人之处,也就谈不上“拙直”了。“拙直”之诗的语言须明白自然、真素直朴,不尚华艳。华艳浮靡之诗必讲词藻、对偶、用事,这就损害了自然率直之美,也谈不上“拙直”。
但是,“拙直”并非完全绝去修饰、随口乱道,而是要修饰得恰到好处。《老子》说:“大巧若拙。”这是“拙”与“巧”的统一。古人评杜诗:“老杜诗凡一篇工拙皆半,古人文章皆类此。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而无古气。”(范温《潜溪诗眼》)“工拙皆半”就是拙直可爱的“拙”。
朱熹在论述“诗有工拙”时指出:“熹闻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于高明纯一之地,其于诗固不学而能之。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韵属对比事遣辞之善否,今以魏晋以前诸贤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于其间者,而况于古诗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于此。故诗有工拙之论,而葩藻之词胜,言志之功隐矣”(《朱子语类》)。朱熹从诗歌发展的历史来考察诗之工拙,是符合实际的。魏晋之前,声律未起,人们作诗多古朴直切。到了六朝而后,声律盛行,近体乃作,人们“始留情于此”,讲究格律的严整和辞藻的华美,开辟了诗歌创作的新天地。但并非说,自此而后就没有“拙直”古朴的诗歌出现了,相反却越益发展。从元结到白居易的诗歌创作便是明证。所以说,诗之工巧也好,“拙直”也罢,仅是形式的区别。只要内容充实、感情真挚,这类诗照样受到人们的欢迎。就像诗歌园地之百花一样,争奇斗妍,竞相开放。工巧之诗给人以玲珑剔透之感,“拙直”之诗给人以浑朴质实之美,同样能给人以美之愉悦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