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解析】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咏蝉之作可谓多矣,如骆宾王《秋蝉》、白居易《答梦得闻蝉见寄》、刘禹锡《酬令狐楚相公新蝉见寄》、姚合《闻蝉寄贾岛》、于武陵《客中闻早蝉》、罗邺《蝉》、陆游《秋日闻蝉》、高启《赋得蝉送别》等等,然前人称道最多的,是李商隐的这首咏蝉诗。范大士曾云:“炉锤极妙,此题更无敌手。” (《历代诗发》) 可见评价之高。
作诗须讲比兴,因为比兴乃是 “诗学之正源,法度之准则” (杨载《诗法家数》)。朱自清曾在《诗言志辨》中将诗之比兴概括为四种:“咏史,以古比今;游仙,以仙比俗;艳情,以男女比主臣;咏物,以物比人。”蝉,是自然界的一种生物,它栖居高枝,含气饮露,发声凄切,生命倏忽,故历来被视作品格高洁而命途多舛者的象征,如曹植就曾形容它“声噭噭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蝉赋》)。此诗正是以物比人,借咏蝉而言心志、抒情怀。
前四句“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乃托蝉自况。蝉潜蜕弃秽,幽洁自好,寄身高枝,以餐风饮露为生,故终难饱腹。它不时以悲切的长吟来表达自己的怨恨,然亦只是“徒劳” “费声”而已。时至五更,蝉声渐渐稀弱,犹将断绝,而碧树青青,默然无语,毫不动情。诗人对蝉作如此的描绘,无疑是为了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蝉居高而难饱,正象征着诗人志行高洁而受人冷落、穷困潦倒的处境。他为自己的不幸呼喊过,希望获得些许援助,结果却是徒费口舌。“恨费声”之“恨”字,便可想见诗人悲愤难已的心情。“五更疏欲断”与 “一树碧无情”的对比,进一层表现出诗人心中的怨恨,使读者真切感受到其所处现实环境的冷酷。
后四句“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乃直抒己意。“梗犹泛”是一个典故,《战国策·齐策》载,土偶人对桃梗(桃木人)曰:“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此处借来形容自己的四方漂泊。虽官卑职微,却羁游不定;虽故里已荒,却欲归不能,在如此境遇之中,诗人听到寒蝉嘶鸣,不能不引起强烈的共鸣,因此于末联感激蝉的“相警”,并点明正意: 我与你一样,生活也是清贫如洗啊。
王承治在《评注唐诗读本》中指出:“三四一联,神来之笔,借蝉寓意,诗旨深矣。”确实,细玩全诗,觉三四句最为神妙。所谓“神来之笔”,其一在于得物之神。作为一首咏物诗,无论诗人寓托如何丰富的情感,首先总要表现出物的某方面的特征。而要表现出这种特征,就要求诗人以敏锐的感觉,对所描写的事物作精细的观察,从而穷物之情,尽物之态,得物之神。这一联便充分显示了诗人体物入微的艺术功力。前一句,诗人抓住五更将晓之际蝉鸣力弱声疏的特点进行刻画;后一句,诗人借蝉所栖之树漠然无知、油然自绿进行反衬,既描绘出蝉声凄欲断而还连的神韵,又表现出蝉在此时此境的情感,且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其二在于传题之神。施补华曾云: “同一咏蝉,虞世南 ‘居高声自远,端不借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岘佣说诗》)这说明,蝉有许多方面可供诗人寄托。为了表达牢骚之情,诗人在此联中选择了最能体现这种情感特征的蝉之声音与遭遇作载体。蝉之鸣常与愁联系在一起,如雍陶《蝉》诗有“高树蝉声入晚云,不惟愁我亦愁君”之句。蝉鸣是如此凄切,况又经长夜孤吟,几近断绝,而面对这个饱含怨恨的微弱生命,一片“碧绿”之树却“无情”相待,这很自然能使读者联想到诗人那无所倚托、无处求助的悲惨遭遇。树本无感情可言,而诗人却责其无情,正是这种无理的描写,诗人的满腹牢骚与愤懑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出来。如果说前一特点得题中之精蕴的话,那么这一特点便得题外之远致,所以朱彝尊赞誉为 “咏物最上乘” (《李义山诗集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