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五十九首 (其十九)
李白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至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解析】
作为一种诗体,游仙诗最早在萧统《文选》中被列为一门,选录了晋代何劭所作《游仙诗》一首以及郭璞所作七首,内容是描写神仙世界和以此寄托情怀,后世拟作较多。李白《西上莲花山》和前一种“正格”游仙诗不同,不再是“滓秽尘网,锱铢缨绂”,而是“其间指事深切、言情笃挚,缠绵往复,每多言外之旨”(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把现实生活中失意、愤懑心情曲折地带入神仙世界的描写之中,以游仙之词寄托郁郁不得的情志,此所谓陈沆之 “托之游仙也”。
李白这首诗大概作于安史之乱中,他佚妻怆惶南奔,却心系中原,以“托之游仙”的艺术手法抒写了现实的惨痛和理想的缥缈,反映了诗人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开篇,诗人精骛八极,构建了莲花峰顶一个五彩迷离的神仙世界。那里有“霓裳广带”的仙女殷勤邀请诗人同游太清,有仙风道骨的卫步卿对诗人延纳礼待……。一派宁谐安逸,诗人形神飘散,以至于“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在这里,我们可以破解出此诗的多重信息。首先,是诗人渴求知遇的理想得到了寄托。诗人一入长安,干谒未遂,曾叹息龙门下,感慨“弹剑谢松子,无鱼良可哀”;二入长安,虽“供奉翰林”,即仍被视作俳优畜之,无法实现“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抱负,终被“赐金放还”。现实不堪的际遇,使诗人怨气萦怀,很自然地要在诗中请出殷勤热情的仙女、道士来充当知音者、知遇者的角色,以甓宿愿。其次,闲适、雍容的仙女、道士,或“素手把芙蓉”,或“虚步蹑太清”,一定程度上寄托了诗人的人格理想。尽管现实中的诗人不得不跻身于流亡思想感情顿的人流之中,他仍憧憬着志满意得的自我形象,这是毋庸讳言的。这两层信息,如果还是诗人自我人格、理想的寄托与传达,那么第三层信息——把对现实社会的祈愿寄托在仙境之中——则是更重要的,是贯穿全诗的。
诗人先以舒缓、优美的笔调抒写了一个祥和、诗意盎然的神仙世界来做现实社会战乱频仍、烽火万里的鲜明对照。紧接下来的几句铺写,寄托之意陡然强化。热情的诗人无法做彻底的遁世神游,他们往往对现实生活的悲苦更加敏感、体味更加深切,正如雨果所说:“诗人可以有翅膀飞上天空,可是也有一双脚留在地上。”这就决定了“诗仙”的李白,在飘然而飞之际,却依然会有那样深沉执著的情怀。“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诗人设身仙境,俯视人间万象,看到的是一幅流动、朦胧、却汪洋着血色的尘世景观,现实的可怖、民生的悲惨与缥渺的仙境交错呼应,对比之甚实乃“天上人间”! 全篇戛然而止,诗仙的飘逸、儒生的忧世构成了诗人的两难处境;而后者更是他血脉中奔涌着的几千年的文人传统,这使得他发飘忽的游仙之词仍含寄托之意,终以情不自禁之笔勾勒现实的黑暗,忧怀沉重的浪漫主义诗人也就永久悬置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尴尬层面上了。
游仙诗的传统渊源于 《远游》。“屈子 《远游》乃后世游仙之祖。”(《乐府正义》)其中:“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成为后来游仙诗的重要主题,即避世的主题。到汉乐府《善哉行》等篇中,对视仙世界憧憬的主题得到了深化。但文人游仙和道士游仙毕意见不同,从根本上渗透首较强的理性精神,因此多以游仙诗写寄托,而非表露对神仙的虔诚和迷狂。到曹植《游仙》“意欲奋六翮,排雾凌子虚”,寄托之意已很强烈,在技巧运用上,也初步成熟起来,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圆景光未满,众星粲以繁”,审美视角高远,俯瞰万化,意象具有飞动之势,对李白《西上莲花山》有明显影响。东晋郭璞游仙诗,表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悲观主义,其游仙境界的构想,完全出于对悲剧时代的种种现象反复审视之后的追求,因而他那深切的被压迫局促之感,即使在“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之时,仍突然感到“东海犹蹄涔,昆仑蝼蚁堆,遐茫冥寂中,俯视令人哀”,由此,我们找到了李白构思《西上莲花山》 的文化轨迹。
李白《西上莲花山》,吸取了前人的精神,在笔法上以幻景对照人间,以游仙形式反映社会现实,浓化寄托之意,无论在思想水平还是艺术技巧上,都可以说是游仙诗中集大成之作。其中篇末四句,以其独特的如椽巨笔勾勒出人世间的哀景,道郭纯所未道,不仅强化了全诗的现实意义,而且突破了传统游仙诗的作法,体现出李白的精湛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