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
白居易
江从西南来,浩浩无旦夕。
长波逐若泻,连山凿如劈。
千年不壅溃,万姓无垫溺。
不尔民为鱼,大哉禹之绩。
导岷既艰远,距海无咫尺。
胡为不讫功,馀水斯委积。
洞庭与青草,大小两相敌。
混合万丈深,淼茫千里白。
每岁秋夏时,浩大吞七泽。
水族窟穴多,农人土地窄。
我今尚嗟叹,禹岂不爱惜。
邈未究其由,想古观遗迹。
疑此苗人顽,恃险不终役。
帝亦无奈何,留患与今昔。
水流天地内,如身有血脉。
滞则为疽疣,治之在针石。
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
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
疏河似剪纸,决壅同裂帛。
渗作膏腴田,蹋平鱼鳖宅。
龙宫变闾里,水府生禾麦。
坐添百万户,书我司徒籍。
【解析】
白居易诗一向以平易通俗名世。他的乐府之作尤为明显。他曾明白宣称:“不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而这首《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在写作艺术上却有其独到之处。所谓“议论奇辟”即议论新奇、警辟,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议论是诗歌创作中经常运用手法之一。有的人运用得当,增添诗的艺术魅力,反之,则易流于空疏。那么,白居易议论奇在哪里呢?
首先,从全诗篇章安排上看,一路写来,即一路议论到底。首先赞美蜀江自西南而下气势非凡,接着就开始议论。而描写蜀江虽只有短短四句,但却为全诗后面议论打下了基础,使之作者由此感发而生的种种议论,都是在形象描绘基础上的抽象概括,收到相得益彰之妙。议论重点是对洞庭湖,作者到了洞庭湖口后,突发奇想之一,是想到大禹疏导江河为什么不毕其功于一役,为什么还要留下一弘清水委积成斯湖。这种想象式的议论,确实给人以新鲜奇特之感。奇想之二是在描绘洞庭湖淼茫千里的壮观景象时,想象到每年秋夏之季、湖水暴涨、泛滥成灾。为什么大禹不曾对此采取措施。诗人说“我今尚嗟叹,禹岂不爱惜。”大禹一定爱惜民命,一定竭其力治理疏导水流。为何未能毕其功呢?诗人遂“疑此苗人顽,恃险不终役。帝亦无奈何,留患与今昔。”这种议论,确奇而又奇。以大禹未疏通到底留滞洞庭湖已是奇特议论,再以寻求未毕功之因系苗民未曾尽力,则更是奇上加奇。不过若按着这种设想推测下去,倒也还是顺理成章的。虽然第三奇,就设想大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疏河似剪纸,决壅同裂帛”,设想水患平息之后、膏田千顷为民造福。这议论式的联想充分体现了作者关心民生疾苦的情愫。虽然究其实,不过是空想,没有办法实现的空想,因为白居易要让洞庭湖水流尽而让出良田千顷。重新规划山川地理,谈何容易,不过却充分体现作者那恢弘大度的气魄、雄视千古的意愿。而这一点就白居易而言,却并非其长,说“集中此种绝少”的确是有道理的。并指出与韩昌黎风格相类似,也是行家之眼。无论从行文谋篇,还是遣词造句,都同白居易所固有的那种平易浅俗风格相异。当然,一个作家风格也并非固定不变的。不妨参以其他。说白居易此诗源自杜甫《剑门》,当然是没有疑义的。白居易学习杜甫之处甚多,不止于这一点。而关键在于学习中又有发展,不是单纯的模仿,这才是真正可贵之处。
其次,诗贵形象,无形象不足以言诗。但形象并不排斥抽象,相反,画龙点睛的议论往往使形象描绘顿添神韵。白居易这首诗的议论之所以奇辟,也就是因为它同形象描绘有机结合,相辅相成。白居易诗,尤其乐府诗长于议论,有的甚至被人斥为近似骂,显然有缺憾之处。而这首诗就没有这种毛病,其很重要原因,就是他在议论之时,“笔力亦浑劲”,即浑融遒劲。在构思巧妙奇特基础上生发议论,而又以饱含感情浑融遒劲之笔写出,自然就韵味十足了。
前人指出宋人诗好议论,是特点,是优点,还是缺点?要结合具体作品而论。从白居易这首诗看不妨看作是以议论为诗的好作品。宋人学唐诗处多、学白居易处也多,其实白氏的这种奇辟议论,雄浑笔力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它表明了诗的形象与抽象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辩证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