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古迹五首 (其二)
杜甫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解析】
诗虽主抒情、贵形象,却并不排斥诗人对社会人生的议论。但诗歌的议论,须“不弃藻缋”,即不能离开生动具体的形象和丰美的情韵,纯以逻辑思维抽象枯燥地进行,以致率直而无余味。好的议论,理、情、景兼胜,既纵论古今,气势磅礴,见解卓绝,又具体而微,蕴藉深远,饱含不尽之意。杜甫的《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都是这样的力作。
《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是杜甫大历元年(766年)在夔州凭吊战国时楚国著名辞赋家宋玉的作品。前四句“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是说诗人在树叶摇落的秋天来到宋玉的故宅,深深体会到宋玉的悲剧。宋玉不仅以文章名世,更“风流儒雅”,政治上有才能有抱负,是诗人心中的楷模,然而才不为世用,赍志而殁。诗人虽和宋玉不同时代,但一样萧条不遇,故千秋之下,凭吊宋玉一生,不禁悲慨落泪,怅恨不已。此四句叙事之中已含议论,后四句直接抒发的议论则更见精彩。“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宋玉的故宅虽然屹立于长江之畔为人瞻仰,但人们只是欣赏他的文采词藻,从来就无人真正理解他的内心世界,他的志向和抱负。他的《高唐赋》、《神女赋》本意是讽谏楚王戒淫归正的,却一直被人看作是高台云雨、男女欢会的荒诞不经的梦幻。“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诗人感慨道,最令人痛心的是宋玉的心志、事业,与楚王的宫殿一样俱已湮灭,他留传于后世的,竟然只是一段供人们茶余饭后谈笑的风流韵事。直到现在,船过巫峡,船夫们还在指点争论究竟哪里是楚王和神女幽会之处。这段议论全面评价宋玉的事业、功绩,指责封建社会摧折英才的冷酷,可谓精湛、警策,笔力千钧,同时它又是和生动的形象和饱满的激情融合在一起的。诗歌起首“摇落”两字就借用宋玉名篇《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语意,渲染衰飒的秋景。其后又频频以萧索的“江山”、“云雨”,倾颓的“故宅”、“荒台”,隐喻、烘托宋玉的悲剧命运。这些内涵丰富的意象都给读者以强烈的审美感受,引起一连串的联想和思考。特别是结尾痛惜宋玉身后寂寞,千年来一直遭人曲解的深刻议论,完全出之“舟人指点到今疑”的生动情景,更是令人回味无穷,确实可谓“横纵出没中,复含蕴藉微远之致”。杜甫和宋玉一样,是极有政治抱负的志士,并不仅以诗人自命,但遭遇同样不幸。“风流儒雅亦吾师”,“萧条异代不同时”,都说明诗人缅怀先辈也是为了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故议论中饱含主观情感。“深知”、“怅望”、“洒泪”、“空”、“岂”、“最是”等字眼,特别强烈地表现了诗人的痛惜、哀伤、愤懑之情。议论、写景、抒情的有机结合,构成诗歌感人的意境,以此为基础的议论,就既有哲理,又有诗意。读者掩卷,不光知道了宋玉的悲剧,并且为宋玉、杜甫的遭遇引起情感上的强烈共鸣,陷入对中国封建社会一些本质现象的沉思。
诗中的议论和哲理,是诗人对生活经过睿智地思索而获得的真知灼见。它往往能深刻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赋予作品以积极的思想内容。这种理性力量一旦与鲜明生动的形象和丰满的情韵结合,构成一种艺术意境,就不光晓人以理,而且也动人以情,给人以美感了。读者产生情感共鸣,将诗中议论作为一种审美意象反复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之后,诗人的哲理才真正具有深刻性、启示性而发人深思,并由于读者的自我补充而获得无穷的意味。所以,中国诗歌美学非常强调议论、形象、情韵三者的有机结合。清代诗论家叶燮说: “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原诗》);沈德潜说:“议论须带情韵以行”(《说诗晬语》);钱钟书说:“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有味,现相无相,立说无说,所谓冥合圆显者也”(《谈艺录》),都指出了这一道理。古代诗歌中“不废议论,不弃藻缋”的佳作极多。杜甫以外,像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鹊楼》);李商隐的“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北齐》);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龚自珍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己亥杂诗》)等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