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治世从来说至仁,至仁治世世称淳。
谁知一味仁之至,转不如他杀伐神。
又曰:
称帝称王自有真,何须礼乐与彝伦。可怜正统唐虞世,翻作无家遁逸人。
尝闻一代帝王之兴,必受一代帝王之天命,而后膺一代帝王之历数,决无侥幸而妄得者。但天命深微,或揖让而兴,或征诛后定,或世德相承,或崛起在位。以世俗论之,或惊以为奇,或诧以为怪,不知天心之所属,实气运之所至耳。必开天之圣主,名世之贤臣,方能测其秘密,而预为之计。若诸葛孔明未出茅庐,早定三分天下是也。远而在上者,凡二十一传,已有正史表章,野史传诵,姑且勿论。单说这明太祖,姓朱,双名元璋,号称国瑞。祖上原是江东句容朱家巷人,后父母迁居凤一陽一,始生太祖。
这朱太祖生来便有许多奇兆,果然长大了,自生出无穷的帝王雄略。又适值元顺帝倦于治国,民不聊生,天下涂炭,四方一騷一动。这朱太祖遂结纳英雄豪杰,崛起金陵,破陈友谅于江右,灭张士诚于姑苏,北伐中原,混一四海,遂承天命,即了大位。开基功烈,已有《英烈正传》传载,兹不复赘。惟即位之后,兴礼乐,立纲常,要开万世之基。后来生了二十四子,遂立长子标为皇太子,次子为秦王,三子为晋王,四子为燕王,其下诸子俱各封王。
这长子标既立为皇太子,正好承继大统,为天下之主。不期受命不永,到了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竟一病而薨。太祖心甚悼之,赐谥号为懿文太子,遂立懿文太子的长子允炆为皇太孙。
这皇太孙天一性一纯孝,居懿文太子之父丧,年才十有余岁。昼夜哭泣,水浆俱不入口,形毁骨立。太祖看见,甚是怜他一爱一他,因对他说道:“居丧尽哀,哭泣成礼,固是汝为人子的一点孝心,然此小孝也。但我今既已立汝为皇太孙,上承大统,则妆之一身,乃宗庙社稷臣民之身,自有事我之大孝。况礼称‘毁不灭一性一’,若不兢兢保守,以我为念,只管哭泣损身,便是尽得小孝,失却大孝也!”皇太孙闻言大惊,突然颜色俱变,因哭拜于地道:“臣孙孩提无知,非承圣训,岂识大意?今当节哀,以慰圣怀!”
太祖见了大喜,因用手搀起道:“如此方好。”又将手在他头上抚一摩数遍,细细审视。因见他头圆如日,真乃帝王之像,甚是欢喜。忽摸一到脑后,见微微扁了一片,便有些不快。因叹息道:“好一个头颅,可惜是半边月儿!”自此之后,便时常踌躇。又见第四子燕王棣,生得龙姿天表,英武异常,举动行一事,皆有帝王气度,最是钟一爱一,常常说:“此儿类我。”
一日,春明花发,太祖驾幸城南游宴,燕王及数臣随侍左右。宴饮了半日,或献诗,或献颂,君臣们甚是欢乐。忽说起皇太孙近日学问大进,太祖乘着一时酒兴,遂命侍臣:“立诏皇太孙侍宴。”近臣奉旨而去。太祖坐于雨花山上。
不多时,远望见许多近臣,簇拥着皇太孙,骑了一匹御马,飞一般上岗而来。此时东风甚急,马又走得快,吹得那马尾扬扬拂拂,与柳丝飘荡相似。太祖便触景生情,要借此考他。
须臾,皇太孙到了面前,朝见过太祖,就赐坐座旁,命饮了三杯,便说道:“诸翰臣皆称你近来学问可观,朕今不暇细考,且出一对与你对,看对得来么?”皇太孙忙俯伏于地,奏道:“皇祖圣命,臣孙允炆敢不仰遵!”
太祖大喜,因命侍臣取饼纸笔,御书一句道:
风吹马尾千条线
写毕,因命赐与皇太孙。太孙领旨,不用思索,亦取笔一挥而就,书毕献上。太祖见其落笔敏捷,已自欢喜,及展开一看,见其对语道:
雨洒羊一毛一一片毡
太祖初看,未经细想。但见其对语一精一确,甚是欢喜,遂命传与诸王众臣观看,俱各称誉,以为又一精一工,又敏捷,虽老师宿儒,不能如此,真天授之姿也。
太祖大喜,命各赐酒,大家又饮了数杯。太祖也欲自思一对,一时思想不出,因问诸臣道:“此对汝诸臣细思,尚有佳对否?”诸臣未及回答,只见诸王中早闪出一王,俯伏奏道:“臣子不才,愿献一对,以祈圣鉴。”
太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第四子燕王棣也。因诏起道:“吾儿有对,自然可观,可速书来看。”燕王奉旨,遂写了一句献上。太祖展开细视,却是:
日照龙鳞万点金
太祖看了,见其出语惊人,明明是帝王声口。再回想太孙之对,虽是一精一切,却气象休囚,全无吉兆,不觉骇然道:“才虽关乎学,资必本于天。观吾儿此对,始信天资之学,自不同于寻常,安可强也!”因命赐酒,遍示群臣。群臣俱称万岁。君臣们又欢饮了半日,方罢宴还宫。正是:
盛衰不无运,帝王自有真。
信口出天语,应不是凡人。
一日,太祖坐于便殿,正值新月初现,此时太孙正侍立于旁。太祖因指新月问太孙道:“汝父在日,曾有诗咏此道:
昨夜岩滩失钓钩,是谁移上碧云头?
虽然未得一团一圆相,也有清光遍九州。
此汝父诗也。今汝父亡矣,朕每忆此诗,殊觉惨然。今幸有汝,不知汝能继父之志,再咏一诗否?”太孙忙应奏道:“臣孙允炆,虽不肖不才,敢不勉吟,以承皇祖之命!”遂信口长吟一绝道:
谁将玉一指甲,掐破青天痕?
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太祖听了,虽亦喜其风雅,但觉气象近于文人,不如燕王之博大,未免微微不畅。自是之后,每欲传位燕王。又因见太孙仁孝过人,不忍舍去,况又已立为皇太孙,一时又难于改命,心下十分狐疑不决。
忽一日,众翰臣经筵侍讲。讲毕,太祖忽问道:“当时尧舜传贤,夏禹传子,俱出于至正至公之心,故天下后世,服其为大圣人之举动,而不敢有异议。朕今欲于传子之中,寓传贤之意,尔等以为何如?”言未毕,只见翰林学士刘三吾早挺身而出,俯伏于地,厉声奏道:“此事万万不可!”太祖道:“何为不可?”刘三吾道:“传贤之事,虽公而易涉于私,止好上古大圣人偶一为之。传子传孙,无一党一无偏,历代遵行,已为万世不易之定位矣,岂容变易?况皇太孙青宫之位已定,仁孝播于四海,实天下国家之大本也,岂可无故而动摇?”
太祖听了,心甚不悦,因责之曰:“朕本无心泛论,汝何得遂指名太孙,妄肆讥议?”刘三吾又奏道:“言者事之先机也。天子之言,动关天下之祸福,岂有无故而泛言者?陛下纶音,万世取法。今圣论虽出于无心,而臣下狗马之愚,却不敢以无心承圣谕。故私心揣度,以为必由皇太孙与燕王而发也。陛下如无此意,则臣妄议之罪,乞陛下治之,臣九死不辞。倘宸衷有为而言,则臣言非妄,尚望陛下谨之,勿开国家骨肉之衅!”
太祖含怒道:“朕实无心。即使有心,亦为社稷长计,为公也,非为私也。”刘三吾哭奏道:“大统自有正位,长幼自有定序,相传自有嫡派。顺之则公,逆之虽公亦私也。先懿文太子,长子也,不幸早薨,而皇太孙为懿文嫡子,陛下万世之传,将从此始。如必欲舍孙立子,舍子立贤,无论皇太孙仁昭义著,难于废弃,且又置秦、晋二王至于何地耶?”
太祖听了,默然良久道:“事未必然,汝何多言若此耶?”刘三吾又哭奏道:“陛下一有此言,便恐有一奸一人乘间播弄,开异日争夺杀伐之端,其祸非小!”太祖道:“制由朕定,谁敢争夺?”刘三吾道:“陛下能保目前,能保身后耶?”太祖愈怒道:“朕心自有成算,岂迂儒所知也!勿得多言。”刘三吾再欲哭奏,而太祖已拂然还宫矣。刘三吾只得叹息出朝道:“骨肉之祸已酿于此矣!”次日有旨:降刘三吾为博士。正是:
只有一天位,何生两帝王?
盖缘明有运,变乃得其常。
太祖由此心上委决不下。一日,坐于便殿,命中官单召诚意伯刘基入侍。只因这一召,有分教:
天意有定,人难心逆。
欲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