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时程济等九人,随建文帝到后湖边,正欲寻船度去。忽见一个道士驾着一只船,在那里观望。看见建文帝众人走近,忙叫人将船撑到岸边,自立在船头上,迎请建文帝众人上船。到了船中,建文帝坐下,就问道士道:“汝是何人?怎知我到此?却舣舟相待?”道士跪下奏道:“臣乃神乐观道士,前蒙太祖圣恩,赐名王升。怎夜三更,梦见太祖万岁爷,身穿大红龙衣,坐在奉天门上,叫两个校尉将臣缚至御前,诘问道:‘汝为提点职,居六品,皆皇恩也。何不图报?’臣应道:‘臣虽犬马,岂不感恩?但此身为道士,欲报无门。’万岁爷道:‘汝既思报,明日午时,今上皇帝欲亲幸你观中。你可舣一舟,至后湖鬼门外伺候,迎请到观,便可算汝之报。汝能殷勤周处,不致漏泄,则后福可邀。倘不奉吾言,定遭阻殛!今且赦汝。’因命校尉解缚,臣始惊醒。是以知陛下驾临,故一操一舟伺候也。”建文帝听了,感泣不胜。
不多时,船到太平堤边,一同上岸。道士王升在前引路,君臣们散步随行,走到观中,时已薄暮。坐不多时,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也来了。查一查,共是二十二人。建文帝道:“今日沧桑已变,‘君臣’二字,只合藏之于心,不可宣之于口。我既为僧,自有僧家的名分,向后但以弟子称师,师使尊矣,其余礼节一概勿拘,方便于往来。”
程济道:“师言是也。”众人皆含泣受命。程济又道:“从古有众人恋主之心,倘相从而惹是非,不如不相从之为安也。众人既要相从,须斟酌定相从之行藏踪迹,方不至人疑之。”建文帝道:“此言有理。”因酌定杨应能、叶希贤两个和尚与程济(扮做道人)三人,随师同行同止,顷刻不离,以防祸患。冯催、郭节、宋和、赵天泰、王之臣、牛景先六人,各更名改号,往来道路,给运衣食。其余则遥为应援,不必拘也。议定,同宿观中,按下不题。
且说燕王战败了徐辉祖,正打点入宫,忽见宫中火起,遂忙率众入宫救火。救灭了火,忙问:“建文何在?”皆称赴火死矣。燕王不信,亲于火中捡看,一时不见一尸一骨。再三查问,内官因捡出皇后的一尸一骨,指着道:“这不是。”燕王方才信了。因哭道:“小子无知,何至此乎!”
燕王正清宫未了,早有谷王橞、安王楹,及文武大臣,上表请正大位。燕王初也逊谢,后见劝进者多,遂于六月十七日亲御奉天殿,登了皇帝的大位,改元永乐。复周王橚、齐王榑的爵土,命翰林侍读王景议葬建文之礼。
王景议了奏道:“建文虽为一奸一臣所惑,不为亲一亲,然实系太祖高皇帝所立,已临莅天下四载,天下咸称其仁。乞仍葬以天子之礼为宜。”永乐君从之,遂降旨敕有司以天子之礼葬之。又揭齐泰、黄子澄等一奸一臣榜于朝,以完其诛一奸一之案。因众一奸一逃去,又悬赏格于朝:有能擒获一奸一臣者,重赏加官。自赏格一悬,而用事于建文的一班臣子,皆纷纷擒至。
尚书齐泰,被执到京,永乐君问道:“汝今尚能遣张昺、谢贵来监朕么?”齐泰无语。因命族诛之,妻发教坊司为娼。
太常卿黄子澄逃至苏州,欲航海借兵,被太仓百户汤华擒至。永乐君痛恨之,问道:“谋削夺诸王是汝么?”亦命诛之。子侄共六十五人,妻、妹皆发教坊司为娼。
右副都御史练子宁,被临海卫指挥刘杰擒至,永乐君问道:“当日参朕当阶不拜,敕法司拿者,是汝么?”练子宁道:“可惜先皇不听臣言。若听臣言,岂有今日!”永乐君大怒,命牵出碎磔之,族诛其宗一百五十人。
兵部尚书铁铉,亦被擒至。永乐君道:“为君自有天命,天命在朕,人岂能违?当日济南铁闸,不过成汝今日之死,于朕何伤?”铁铉道:“人谁不死,死于忠,快心事也,胜于篡逆而生多矣。”因昂然反背,立于庭中。永乐令其转面反顾,铁铉不肯,道:“无面目对篡逆也。”永乐大怒,令人去其耳鼻,钱亦不顾。永乐愈怒,复令人碎分其体。铉至死,骂不绝口。礼部尚书陈迪、刑部尚书暴昭被擒至,俱谩骂不屈,同受惨刑而死。
燕兵初破金川时,时宫中火起,尽道上崩。方孝孺闻知即缞麻,日夜号哭。及永乐君悬了赏格,镇抚伍云,将方孝孺系了,献至阙下,永乐君见其縗陛,因问道:“汝儒者也,宜知礼。朕初登大宝,你服此縗麻,何礼也?”孝孺者:“孝孺先皇臣也,先皇遭变崩逝,孝孺既食其禄,敢不哭临?至于殿下登大宝,孝孺不知也。”永乐默然,命系于狱。
左右侍臣问道:“方孝孺奏对不逊,陛下何不杀之?”永乐君道:“朕在北平发兵南下时,姚国师再三奏道:‘方孝孺好学笃行人也,金陵城下,文武归命之时,彼必不降而犯上,恳求勿杀之。若杀之,则好学之种一子绝了。’朕已应承,故今含容之,姑命系狱,以观其后。”
过了几日,朝廷要颁即位诏于天下,命议草诏之人。在廷臣子皆说道:“此系大制作,必得方孝孺之笔为妙。”永乐因命侍臣持节于狱中,召出孝孺,仍是缞麻而陛见。悲恸之一声,彻于殿陛。永乐见了,亲自降榻而慰道:“朕为此举,初意本欲效周公辅成王耳,奈何成王今不在矣,故不得已而受文武之请以自立。”孝孺道:“成王既不在,何不立成王子而辅之?”永乐道:“朕闻国利长君,孺子恐误天下。”孝孺道:“何不立成王之弟?”永乐道:“立弟,支也。既支可立,则朕登大位,岂不宜乎?且此乃朕之家事,先生无过苦。今朕既即位,欲诏告天下民众咸知,此岂小笔,非先生之笔不可也。可勉为草之。”因命左右授以笔札。
孝孺大恸,举笔投于地下道:“天下可以强引,武功可以虚耀,只怕名教中一个‘篡’字,殿下虽千载之下,也逃不去。我方孝孺读圣贤书,一操一春秋笔,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永乐大怒道:“杀汝一身何足惜,但汝不顾九族乎?”孝孺道:“义之所在,莫说九族,便十族何妨!”哭骂竟不绝口。永乐怒气直冲,遂命碎磔于市。复诏收其九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昔有人题诗痛之道:
一个忠臣九族殃,全身远害亦天常。夷齐死后君臣薄,力为君臣固首一陽一。
永乐既杀了方孝孺九族,忽见钦天监密奏道:“臣夜观天象,见文曲星犯帝座甚急,陛下当防之。”永乐闻奏,暗想降服之臣,何人可疑?忽想起昔年袁忠彻,密相景清之相,曾说他“身矮声雄,形容古怪,为人必多深谋奇计”,叫我当防之,莫非此人欲犯我?
到明早视朝之时,众目皆在,独景清一人着绯衣,永乐愈疑之,遂命左右擒之,抄其身,暗藏短剑一口,欲以刺帝。永乐大怒,命擒出剥皮,实以草,系于城楼上。一日,永乐驾过之,忽索断,景清之皮坠于驾前,行三步,为犯驾状,其神遂入殿廷为厉。永乐愈怒,命族诛之,并籍其乡。
当时忠臣被杀之外,还有侍郎黄观领朝命征兵上江,后闻得燕王已渡江正位,自恨大势已去,乃朝服东向再拜,拜毕,投江而死。其妻翁氏在京师,闻朝廷有旨,将给配象奴,翁氏遂携二女亦投水死。翰林王叔英征兵广德,听得燕兵已入都城,暗想征兵亦无用矣,乃沐浴具衣冠,望阙再拜,拜毕,又书一联道:
生既久矣,深有愧于当时;
死亦徒然,应无惭于地下。
书毕,自缢而死。妻亦缢死,女投井死。他如各省辟员并御史曾凤韶,及临海樵夫尽节而死者,一笔如何能写得尽。只因永乐这一除异己之臣,有分教:
柯枝既剪,渐及根株。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