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斜一陽一,挂住在杨树梢头;轻风吹来,那柳叶儿摆一动着。
在柳一陰一下站着一个英俊少年,他两眼注定在一涯池水里出神。
柳丝儿在他脸上抹来抹去,他也化作临风玉树,兀立不动。池水面上一对一对的鸳鸯,游泳自如;岸旁一丛一丛的秋菊,争红斗绿的正开得茂盛。这少年便是申厚卿,他到花园里来闲步,原指望遇到他表妹娇娜小一姐,可以彼此谈谈心曲;他两人虽在灯前月下,见过几面,只因有丫鬟在一旁,也不便说什么话。
又因瞒着母亲,来去匆匆,便到底也不曾谈到深处。不想他到得花园中,却遇了一群什么大一姨儿、三姨儿,被他们捉住了,围着他要他讲隋炀帝的风一流故事。厚卿没奈何,只得把炀帝西域开市的故事,一情一切的讲给她们听。五七个一娘一儿们围坐在湖山石上,足足听了有一个时辰。直待荣夫人打发大丫头喜儿出来传唤,她们才一哄散去。
这里丢下厚卿一个人,站在池边出神。他嘴里虽和一班姨一娘一讲究,心中却念念不忘那娇娜小一姐。他想出了神,不觉耳背后飞过一粒石子来,打在池面上,惊得那一群鸳鸯,张着翅儿,拍着水面,啪啪地飞着逃去。厚卿急回过脸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娇娜小一姐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她在柳树背面抛过石子去,惊散鸳鸯,猛不妨柳树前面却转出一个人来。小丫头见了厚卿,只是开着嘴嘻嘻地笑。厚卿问她:“小一姐在什么地方?”那小丫头把手指着前面的亭子,厚卿会意,便沿着柳荫下的花径走去。果然见前面亭子里,娇娜小一姐倚着栏杆,低着脖子,在那里看栏外的芙蓉。厚卿走上亭子去,笑着说道:“这才是名花倾国呢!”娇娜小一姐听了,愠地变了颜色,低着头,半晌,说道:“这样的娇花,却开在西风冷露的时节;它的命,却和俺一般的薄呢!”说着,又不觉泪光溶眼。厚卿忙拿别的话去搅乱她。他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亭子来,顺着园西小径,慢慢地走去。迎面一座假山,露出一个山洞来。厚卿先走进去,娇娜扶着小丫头,后面走来。洞中只有外面空隙中放射几缕微光进来,脚下却是黑黝黝的。厚卿只怕娇娜滑倒,走一步便叮嘱一声:“妹妹脚下小心。”娇娜笑说道:“你不用婆婆一妈一妈一的,这洞里夏天来乘凉,是俺们走熟的路。哥哥却是陌生路,须自己小心着。”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厚卿嚷着啊唷一声,他两手捧着头,急急奔出洞去。娇娜小一姐也跟在后面,连问:“怎么了?”厚卿说:“不相干,只顾和妹妹说话,冷不防山石子磕了额角。”娇娜小一姐走近身去,意思要去攀他掩在额角的一只手。嘴里说道:“让我看,磕碰得怎么样了?”厚卿放开了手,让娇娜看。只见他左面额角上,高高地磕起了一大块疙瘩。娇娜连声问道:“哥哥痛吗?”她从袖里掏出一方罗帕来,上去按在厚卿额角上才一揉一了一下,便觉粉一腮儿羞得绯红,忙把那罗帕递给厚卿,叫他自己一揉一去。
厚卿这时,被娇娜脂光粉面,耀得眼花;又闻得一缕甜香,从娇娜袖口里飞出来,把个厚卿迷住了。他接了罗帕,也不一搓一揉一,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娇娜的粉一腮儿。娇娜羞得急低了粉颈,转过身去,看着路旁的花儿。正一往情深的时候,忽见娇娜身边的大丫头,正分花拂柳地走来。说道:“我找寻得小一姐好苦,谁知却躲在这里!”娇娜小一姐听了,啐了一声,说道:“谁躲来?”那大丫头说道:“老爷明天要起身接钦差去,今天夫人排下筵席,替老爷饯行。六位姨一娘一都到齐了,独缺了小一姐一个,快去快去!”娇娜听了,也便转身走去。走不上几步,便回脸儿去,对厚卿说道:“哥哥回房去歇歇再来。”厚卿站着点点头儿。这里大丫头扶着娇娜小一姐,走出内堂去;只见他父亲和母亲,带着六位姨一娘一,一团一团一地坐了一桌。见娇娜来了,荣氏拉去坐在她肩下。朱太守便问:“怎不见外甥哥儿出来?”那大丫头,重复走进花园去,把个厚卿唤了出来。大家看时,见他额角上起了一个大疙瘩。荣氏忙拉住手问:“我的好孩子,怎么弄了这个大疙瘩?”厚卿推说:“是走得匆忙了,在门框子上磕碰起的。”荣氏把厚卿揽在怀里,着实一揉一搓一了一会,便拉他坐在自己的左首肩下。厚卿和娇娜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位荣氏。
厚卿偷眼看娇娜时,见她只是含羞低头。荣氏对厚卿说:“你头上磕碰坏了,快多吃几杯酒活活血。”说着,擎起酒杯来,劝大家吃酒。
今天这桌席,是饯朱太守行的,所以叫六位姨一娘一,也坐在一起,是取一团一圆的意思。朱太守对厚卿说道:“老夫明天便要赶到前站去迎接钦差,此去有一个月的耽搁。衙署里的公事,自有外面诸位相公管理;内衙里,只有一个安邦是男孩子,他年纪太小,不中用的,其余都是女一娘一们,我实在放心不下。好孩子,还是你年纪大些,懂得人事。我去了以后,你须替一我好好地看管内衙里,门户火烛,千万小心!”当时厚卿一一答应了。
丫鬟送上热酒热莱来,大家吃喝了一阵。朱太守见今天吃酒人多,便想行令。吩咐丫头传话出去,把外书房里一个酒令匣儿拿来。停了一会,帘外的书童捧着一个锦缎包一皮一皮的大匣来,交给帘内的丫鬟,送在朱太守跟前。打开匣子,厚卿看时,见里面横睡着五个碧玉的签筒;此外便是一个一个小檀木令签盒儿,上面雕着篆字的酒令名儿。朱太守随手拿了一个“寻花令”签盒儿,打开盒儿,拿出一个象牙令签来,点了一点人数,见是十一个人,便把十一支牙签,放人签筒里,又把签筒安在桌子中央。先由朱太守起,挨着次儿,每人一抽一一支令签去缩在袖里。大家低头看签上刻的字,知道自己是什么,便含一着笑,不告诉人。
忽然听得飞红娇一声嚷着道:“这可坑死我了!怎么叫我这个莽撞鬼寻起花来了呢!”大家看她牙签上,刻着“寻花”两字。荣氏便笑说:“你快寻,寻到谁是花园的,便和花园对饮一杯完令;倘寻错了人,便须照那签上刻的字意儿吃罚酒呢!
”飞红听了,只是皱着眉心,摇着头,拿手摸一着腮儿,向各人脸上看去。大家都看着她暗暗地好笑。飞红看了半晌,忽然伸着指儿向娇娜小一姐指着说道:“花园在小一姐手里!”娇娜拿出牙签来给大家看时,见上面刻着“东阁”二字,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道:“无因得入,罚饮一杯。”飞红看了,便拿起一杯酒来,一口饮干。漱霞在一旁拿筷子夹了些鸡丝儿,送到她嘴里去。她一边吃着,一边又向别人脸上找寻去。厚卿看她乌溜溜的两道眼光,不住地向众人脸上乱转,真是神采奕奕,那面庞儿越觉得俊美了,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飞红听得了,急回过脸来,拿手指着厚卿笑说道:“好外甥歌儿!不打自招,这一下可给我找到花园了。”厚卿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大一姨儿你找到醉人,这可尽你吃个烂醉的了!”说着,把手里一支牙签送在飞红眼前,给她看,只见上面有“醉人”两字,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道:“拉寻花人猜拳无算,饮爵无算。”
荣氏看了说道:“这够你们闹的了!”
飞红见说猜拳,这是她第一件高兴事体,当下使唤丫鬟一字儿斟上十杯酒来,揎拳一撸一袖地和厚卿对猜起拳来。只听她娇一声娇气地一阵五啊六啊嚷了半天,谁知她手气真坏;十拳里面却整整输了十拳,这十杯酒却都要飞红一个人消受。飞红看了,不由得娥眉紧锁,向厚卿央告道:“好外甥哥儿!你素来知道你大一姨儿量浅,受不住这许多酒的,请你醉人饶了我吧!我还要往下找寻去呢。若找寻不到花园,还不知道要罚我吃多少酒呢!好外甥哥儿你也疼疼你大一姨儿吧!”几句话说得合座大笑起来。眠云在一旁也帮着说道:“外甥哥儿,你听你大一姨儿说得怪可怜的,便饶了她,一杯也不叫她吃吧。”厚卿说道:“一杯不吃,令官面上也交代不过去。这样办吧,吃个对数儿吧。
这对数儿里面俺再帮助大一姨儿吃两杯,三姨儿帮着吃一杯,大一姨儿自己两杯,也便交过令去了。”飞红听了,忙合着掌说道:“阿弥陀佛!谢谢外甥哥儿的好心肠!”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两杯酒吃下肚去。接着又寻花园去。
这一遭,她不瞧人的脸色了,便随手一指,指着楚岫说道:“五姨儿一定是花园了!”那楚岫笑说:“我不是花园,我却是个柴门。”她拿出手中的牙签儿来一看,见上面果然有“柴门”两字,下面也有一行小字道:“胜一拳,方开门。”楚岫便擎着粉也似的拳儿,豁过去,一拳竟被飞红猜赢了。没得说,楚岫饮干了一杯酒。飞红这时又猜醉绿是花园,醉绿拿的牙签上,却刻着“深院”两字,又注着:无花饮一杯。飞红依令饮了一杯。接着又猜荣氏是花园。荣氏拿出牙签来,却写着“小山”两字,又注着招饮一杯。飞红又饮了,去拉着安邦说:“好哥儿!你可是花园了?”去拿过安邦手里牙签来看,上面是“酒店”两字,小字是“拉寻花人饮酒”。安邦说:“我还要拉姨一娘一吃三杯酒去呢!”飞红笑说道:“糟了!连哥儿也要捉弄你自己一妈一起来了!好哥儿!你店里的酒太凶了!我这个酒客量浅了,和你做一杯酒的买卖吧!”大家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拨笑起来。飞红吃干了一杯酒,安邦便拿筷子夹一片火腿去送在她一妈一的嘴里。飞红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出得酒店来,去找一处花园游玩游玩!”说得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飞红便走出席来,去拉住朱太守的袖子说道:“花园一定在老爷手里,拿出来放大家进去游玩游玩!”朱太守笑说道:‘我帮你去寻花吧!”说着,把手里的牙签拿出来一看,见上面是“仙蝶”两字,下面小字注着“请其寻花”。飞红说道:“天可见怜我也找到替身了。”眠云接着说道:“老爷最疼你,老爷不替你,谁来替你呢!”飞红回座儿去,正走过眠云身旁,听她说这个话,便悄悄伸手去在她粉一腮儿上轻轻地拧了一把,急急逃回座位去了。眠云狠狠地向飞红溜了一眼。
接着听朱太守在那里说道:“我做仙蝶的寻花,一寻便着——花在六姨儿身上。”果然巫云拿出牙签来一看,上面是“花园”两字,下面一行小字是“寻得者,对酌完令”。朱太守便和六姨一娘一对饮了一杯酒。飞红在一旁笑说道:“怪道老爷常常到六姨一娘一房里去,原来六姨一娘一身上是一座花园!老爷又是一只仙蝶,怎不要唱起蝶恋花来呢!”一句话说得合座大笑。荣氏笑指着飞红说道:“也不见你这个贫嘴薄舌的促狭鬼。”笑住了,眠云、漱霞交出令签来。眠云的令签上是“石径”两字,下面小字是“无花饮一杯”;漱霞的令签上是“水亭”两字,也注着“无花饮一杯”。朱太守说:“你们各饮一杯吧。”
完了令,这一场热闹,只有飞红酒吃得独多。看她两腮和苹果似的鲜红,眼珠儿水汪汪的,看一眼愈觉勾人。听她拍着手说道:“有趣有趣!老爷再找一个令出来行。”荣氏笑说道:“你还不曾醉死吗?”说着,朱太守又拣出一个“捉曹一操一”令来。大家说:“这个令又热闹,又有趣。”朱太守依旧拣了十一支牙签,放在签筒里,依次一抽一去。各人把牙签藏在袖子里不作声,荣氏却一抽一得了一支诸葛亮,便寻捉曹一操一。荣氏笑道:“曹一操一是大胡子的,老爷也是大胡子,老爷是曹一操一了。”朱太守拿出牙签来看时,是“张辽”两字,下面注着“七拳”。荣氏便和朱太守三啊五啊的猜起拳来。七拳里,朱太守却输了五拳,荣氏只输两拳,各人依数吃了酒。接着又找了厚卿,拿出牙签来看,上面是“汉寿亭侯”,下面注着“代捉曹一操一”,又注着“遇张辽对饮,余具猜拳。”荣氏笑说道:“好了!我也找到替身了!”厚卿笑说道:“俺奉丞相军令,来到华容道上,拿捉曹一操一。曹一操一,曹一操一!你还不快快跑出来下马投降,更待何时?
”说得众人又大笑了。飞红接着说道:“外甥哥儿,我便是曹一操一,你为什么不来捉我?”厚卿道:“我便捉你这个曹一操一。”
待拿出令签来看时,上面写着“赵子龙”,下面注“代捉曹一操一”,又注“猜过桥拳”。
厚卿先找他舅父充张辽的对饮了一杯以后,和飞红猜起过桥拳来。飞红又输了,饮过了酒,两人便一起去代捉曹一操一。飞红说道:“我知道,曹一操一再没有别人,定是小一姐拿着。”娇娜笑说道:“你们找错了,我是老将黄忠!”那牙签上注着“代捉曹一操一,遇夏侯渊加倍猜拳。”厚卿说道:“这倒有趣,三个人一块儿捉曹一操一,不怕曹一操一飞到天上去!”娇娜说道:“这屋子里的曹一操一,年纪还小呢!”厚卿接着说道:“我也这般想,一定是安弟弟。”安邦听了,先脸红了;娇娜把他的牙签抢过来一看,果然是曹一操一。小字注道“被获,饮酒三杯;一捉即获,饮五杯。诸葛亮与五虎将,各饮一杯庆功。”飞红替安邦讨饶说:“哥儿年纪小,酒量浅,三杯改作三口吧。”朱太守也点头答应。安邦便吃了三口酒。这里荣氏点五虎将,除厚卿拿的“汉寿亭侯”,飞红拿的“赵子龙”,娇娜拿的“黄忠”,大家已知道了以外,眠云拿的“张飞”,巫云拿的马超”,六个人各饮了一杯庆功酒。签子上写明:张飞遇到夏侯惇,是要加倍猜拳的;这时漱霞拿的“夏侯惇”,他两人便对猜起拳来。
一连猜了六拳,漱霞却输了四拳。她不肯服气,还要找眠云猜拳。是荣氏拦住了说:“猜拳的时候多着呢。马超和许褚是要猜十二拳的。”这时醉绿拿的“许褚”;这醉绿的酒量很大,巫云的酒量很小,听说要猜十二拳,吃十二杯酒,早巳捏着一把汗。待到猜拳,谁知巫云却完全输了。丫鬟酌上酒来,十二杯一字儿排在巫云跟前,把个巫云急得紧锁眉心,说不出话来。
醉绿满意要吃几杯酒,却没得汔;见巫云跟前摆着许多酒,她便抢过去,一杯一杯的十二杯酒一齐倒下肚去。安邦在一旁说道:“许褚投降到蜀国去了!他帮着马超吃酒呢!”说得巫云和醉绿两人也大笑起来。
黄忠遇到夏侯渊,是要加倍猜拳的;这时楚岫拿的是夏侯渊,便和娇娜对猜起拳来。一连五拳,娇娜却输了三拳。丫头斟上三杯酒,娇娜是不能吃酒的,正在踌躇的时候,厚卿便伸过手去,把三杯酒拿来,统统替她吃下了。安邦看见,在一旁拍着手道:“关公在那里替黄忠吃酒呢!”把个娇娜羞得低下头去,一边却溜过眼去,看了厚卿一眼。厚卿笑着对安邦说道“黄忠年老了,吃不得酒;关公原是酒量很大的,替一人吃几杯酒,算不得什么事。”安邦说道:“怪道关公把一张脸吃得通红。”飞红接着说道:“如今关公的脸不曾红,却红了不吃酒的黄忠!”大家向娇娜脸上看时,果然粉一腮上起了两朵红云。
荣氏怕她女儿着恼,便催着朱太守道:“老爷看还有什么好的令儿,俺们再行一个?”朱太守见说,便随手在户签盒子里拿出一个访西施令来,把十一支牙签,放在碧玉筒里,各人依次一抽一去一支藏着。这令儿一抽一得范蠡的,便声张出来,去找寻西施。这时厚卿却一抽一得了范蠡,朱太守便催他快寻西施。厚卿便在满桌面上看人的脸色,娇娜小一姐怕厚卿找不着西施,要吃罚酒,他两人坐得很近,便低着头向厚卿递过眼色去,又把那支牙签在桌下面摇着。厚卿会意,却故意沉吟了一会,先故意猜错,拉着荣氏的手,说道:“舅母是西施了。”荣氏笑说道:“你看我这样年老,还像得西施吗?”拿出牙签来一看,上面是“越王”两字,又注着“赐酒慰劳范大夫立饮”一行小字。
厚卿看了,心里欢喜,便站起身来。荣氏把酒送在他嘴边,便在荣氏手里饮干了酒,坐下来,指着娇娜说道:“妹妹美得和西施一般,妹妹一定是西施了!”羞得娇娜把手里的牙签向桌上一丢,转过脖子去,看着别处。大家看桌子上,果然是西施,那小字道:歌一曲,劝范大夫饮。众人都说:“妙妙!小一姐原唱得好曲子,只是轻易不肯唱的;如今天可怜见,小一姐恰巧一抽一得这唱曲子的签子,酒令重如军令,小一姐快唱一支好的,赏给俺们听听。况且外甥哥儿是客,小一姐也不好意思怠慢这位范大夫呢!”
娇娜小一姐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劝得无可推诿,便背着身一子,低低地唱道:“芋萝村里柳絮飞,几家女儿制罗衣。怪的西家有之子,乱头粗服浣纱溪。乱头粗服天姿绝,何物老妪生国色?向人含颦默无言,背人挥泪娇难匿。一朝应诏入吴宫,珠衫汗湿怯晓风。歌舞追欢乐未央,运筹衬席建奇功。奇功就,霸图复。画桨芙蓉瘦,胥台麇鹿走。响屟廊空馆娃秋,遗香残月黄昏候!”
唱来抑扬顿挫,十分清脆。娇娜小一姐唱完了,合座的人都饮一杯酒,庆贺范大夫,厚卿也跟着吃完了一杯酒。飞红却不依,说道:“俺小一姐却为范大夫唱的,你做范大夫的只吃了一杯酒便算了吗?”厚卿笑问道:“依大一姨儿说不算便怎么样呢?”飞红道:“依我说,范大夫还须拜谢西施。”厚卿巴不得这一句,真地站起身来,抢到娇娜小一姐跟前,深深作下揖去,羞得娇娜小一姐急向她母亲怀里躲去。大家看了,又笑起来。
荣氏把厚卿拉回座去,朱太守叫大家拿出牙签来看:见朱太守自己拿的是“文种”,小字注着:和范大夫对饮,厚卿便和他舅父对饮了一杯酒;安邦拿的是“诸稽郢”,小字注着:对饮各一杯,便也和厚卿对饮了一杯酒;飞红拿的是“吴王”,注明“犒赏范大夫立饮,劝子胥酒,酌定拳数。”飞红笑对厚卿道:“大夫站起来,待寡人赐酒!”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厚卿真的站起来,饮了一杯酒。飞红又看着娇娜小一姐道:“小一姐从此做了我的妃子呢!这样的美人,怎不叫寡人一爱一煞!
”一句话说得满桌的人一大笑。娇娜小一姐啐了一声,低下头去,又偷溜过眼波去向厚卿笑了一笑。眠云拿的是“伯嚭”,注明“范大夫说笑话,奉酒太宰饮。”眠云笑说道:“大夫快酌酒来,待老夫痛饮一杯!”朱太守听了,也撑不住大笑起来。厚卿真的亲自执壶,走到眠云的跟前,满满地斟了一杯,双手捧着,说道:“丞相饮酒!”荣氏看了,笑说:“都是老爷引得大家都成了疯人呢!”
眠云饮过了酒,还催着厚卿说笑话。朱太守说道:“今天大家也笑够了,不说吧,还是罚他唱一支曲子吧。”厚卿听了,也低低唱道:“六宫谁第一?天下负情痴。耽闷岂独癣?为看不多时。
卧而思,影何翩翩而垂垂?立而望,步何姗姗而迟迟?真耶幻?是耶幻?瑟瑟兮帷风吹,盼彼美兮魂归,细认还疑不是伊。”
大定听他唱完了,都说好,独有娇娜在暗地里溜了他一眼。
接下去漱霞拿的是“东施”,注明“作媒吃谢媒酒,回敬范大夫”,厚卿和漱霞都依着饮了一杯;楚岫拿的是“王孙雄”,注着“拇战一字清五拳”;巫云拿的是“华登”,注着“一认五,一认对,哑战三拳”;大家都照例行了。醉绿拿的“伍子胥”,注明“拇战无算,由于胥定数”;醉绿原是一爱一猜拳的,当下她便娇一声叫着嚷着,和合席的人猜拳,满屋子嚷得十分热闹。厚卿的酒量原是浅的,这天他又多吃了几杯酒,便觉得头昏眼花,胸颈一阵作恶,便哇地吐了出来,大丫头心来扶住。
荣氏说:“快扶哥儿回房睡去!”这里大家也散了席。
厚卿这一睡,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过来。急急到他舅父房里去送行,他舅父早已在清早动身去了。厚卿陪他舅母谈了一会话,一精一神还觉十分疲倦,便入房睡去。到了晚上,荣氏便吩咐把外甥哥的晚饭送进房去,丫鬟伺候着。厚卿吃完了饭,见窗外月色十分明亮,便独自一人步出院子去,在一株梧桐树下,仰着脸看天上的月儿;只见一个十分明净的月儿,四周衬着五色的薄云,飞也似地移向西去,照得院子里外透彻。
正静悄悄的时候,忽听得身后有衣裙窸窣的声儿。厚卿急转过身去看时,见娇娜小一姐,正傍花径走来。看她身旁也不带丫鬟,厚卿心中一喜,忙抢上前去,两人并着肩。娇娜小一姐靠近了厚卿的肩头,迎着脸儿,拿一手指着天上,低低地问道:“哥哥!
天上的牵牛织女星在什么地方?”厚卿看月光照在她脸上,美丽清洁,竟和白玉雕成的美人一般。夹一着那一阵一阵的幽香,度进鼻管来,不由得痴痴地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正在出神的时候,忽见娇娜又向西面天上指着,只嚷得一声:“啊哟!
”早已晕倒在厚卿肩头。厚卿急抱住她的腰肢,看四周天上时,早巳满天星火,那火光直冲霄汉,反映在院子里,照得半个院子通红,连他两人的头脸上也通红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