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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创世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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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别人都还睡着的时候,奥列格就悄悄地起来了,按要求铺好了床——把被套叠得方方正正,穿上了沉重的皮靴,跟着脚走出病房。

图尔贡坐在炉上桌旁趴着睡觉——两手交叉叠在一本翻开的教科书上,黑发浓密的脑袋搁在胳膊上。

楼下的一个女工友老妇为奥列格开了浴室的门,他在那里换上了自己那已有两个月不曾穿过、变得有点陌生的衣服:一条旧的军人马裤、一件半毛的军装上衣、一件军大衣。奥列格在劳改营里的时候,这些衣服也都存放着不穿,所以还没有完全磨破。他冬天的娼子不是军帽,是到了乌什一捷列克以后才买的,由于尺码太小,脑袋被箍得很紧。这一天想必会比较暖和,奥列格决定索性不戴帽子,因为戴上了之后他就真像个稻草人了。他的皮带也不是束在军大衣外边,而是束在军大衣里边的军装上衣上,这样,走在街上,他那样子还会使人觉得是个复员军人,或者是个从禁闭室里逃出来的士兵。他把帽子装在行李袋里,这只从前线带回来的粗布口袋已经很旧了,上面油迹斑斑,一处曾被青火烧穿,另一处是弹片窟窿的补丁,当初是奥列格的姑妈把它送到监狱里来的,因为他要求不把任何好的东西送到劳改营去。

不过,刚脱下病号服以后,就连这样的打扮,也使他显得气派、精神,似乎很健康。

科斯托格洛托夫急于尽快离去,免得被什么事情耽搁。那和善的女工友老妇极去插在外门门把上的闩,放他出去。

他迈到台阶上,停了下来。吸了一口尚未受到任何干扰和未被搅浑的清新空气!他仔细一看,眼前是一个绿意渐浓、充满了生机的世界!他把头抬高一点,只见已经醒来、但却藏在什么地方的太阳把天空映得一片鲜红。他把头昂得再高些,则见满天都是纺锤形的卷积云朵,这真是千百年精心琢磨而成的工艺品啊,可惜的是总共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就要飘散,仅有不多的几个仰视的人才能欣赏到,也许,这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一个人。

而一只炯炯闪亮、姿态优美而清晰可见的小舟,正在漂越泛着碎锦、花边、羽毛、泡沫的云海,那是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弯残月。

这是创世日之晨!世界之所以重新创造,仅仅是为了欢迎奥列格归来:往前走吧!活下去!

仅仅有镜子般明净的月亮,还不能算是映照恋人的新月。

由于幸福,奥列格脸上绽开了笑容。他不是笑对任何人,而是笑对天空和树木,满怀即使是老人和病人也会沉浸其中的那种早春清晨的喜悦,顺着熟悉的路径走去,除了扫院子的一个老头儿以外,没遇见任何人。

他回头看了看癌症楼。这座被几株高高的、尖顶呈金字塔形的白杨半掩映的,由浅灰色的砖头一块块砌起来的建筑物,70年来一点也没变老。

奥列格一路走,一路向这医疗中心的树木告别。械树上已挂起一串串耳坠似的柔黄花序。樱桃李也已开出第一批花儿——白色的,但在樱桃李的叶子映衬下花儿看起来是淡绿色的。

然而杏树这里却一棵也没有。据说,杏树已经开花了。到老城可以好好看看。

在创世的第一个早晨,谁做事会都那么合乎逻辑?奥列格把原先的计划统统推翻,想出一个极其荒唐的主意:此刻,趁大清早,马上坐车去老城看杏花。

他走出病人不得逾越的大门,看到电车调头处的广场上几乎空无人影,当初,他被正月的寒雨淋得浑身湿透,带着沮丧绝望的心情,就是从那里走进这座大门,准备死在里面的。

这次走出医院的大门,对他来说,何异于走出牢门?

在奥列格赖着住院的一月份,噪音刺耳、摇晃颠簸、挤得要命的电车使他受尽了折磨。而现在,他舒舒服服地靠窗坐着,甚至电车的轧轧声响也使他感到愉快。乘电车是一种生活,是一种自由。

电车慢慢地从桥上穿过一条河。桥下,根脚不稳的一棵棵柳树弯着腰,它们那里向黄褐色急流的枝条已坦然吐青了。

便道旁的树木也披上了新绿,但还没有使自己遮住一排排平房——那是由不慌不忙的人们不慌不忙地建造起来的相当牢固的砖瓦房。奥列格怀着羡慕的心情望着: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多幸福啊!电车经过的街区都很漂亮:人行便道宽敞,林前马路开阔。是啊,在一个玫瑰色的早晨,哪个城市会不使人悦目赏心!

街区的面貌渐渐变换:已不见林荫马路了,街道两旁互相靠拢,窗外掠过一些不讲究美观和牢固的简易房屋,这大概是战争前夕匆匆盖起来的。就在这一带,奥列格看到一条街道的名称似曾相识。

怪不得有点熟呢:卓姐就住在这条街上!

他掏出纸质粗糙的小记事本,找到了门牌号码。他又向窗外望去,并趁电车放慢速度的当口看到了那所房子:窗户规格不一的一座两层楼房,大门一直洞开着,也许已彻底毁坏,院子里还有几间耳房。

对,就在这儿。可以下车了。

在这座城市里,他并非无家可归。他被邀请到这儿来,被一位姑娘邀请!

可他继续坐着,可说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车身的颠簸和轰响。电车里仍然没有挤满乘客。在奥列格的对面,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乌兹别克老人,他样子非同一般,像是一个老学究。他从女售票员手中接过车票后,把它卷起来插在耳朵里。他就这样坐着乘车,耳外露着粉红色的小纸卷儿。在进入老城的时刻,奥列格由于看到这样一个并非别出心裁的细节而益发感到心情愉快和舒坦。

街道显得更窄了,一些矮小的房子鳞次栉比。再过去,房屋连窗户也没有了,惟有一堵墙干打垒式的高高土墙,即使有房子高于土墙,也只看见用粘土抹得光滑的无窗户的房子背面。土墙上只有小门或月洞——低低的,得猫着腰才能进去。从电车的踏板下到人行道只须一跳,而这里的便道窄得仅有一步宽。整个街道的宽度也只容得下一辆电车行驶。

这大概就是奥列格所要去的那个老城。只不过光秃秃的街上什么树也没有,更谈不上开花的杏树了。

不能再丢失机会了。奥列格下了车。

现在他仍然能够看到刚才那种景致,所不同的只是由于步行而速度慢些。在没有电车吱轧当脚的响声情况下,听得见一种敲打钢铁的声音。不一会儿,奥列格看见一个头戴黑白小圆帽、身穿黑市棉袍、腰束粉红围巾的乌兹别克人。那人蹲在当街,把单线电车道的一条路轨当砧子,用锤子敲打自己那把月锄的边缘。

奥列格停住了脚步,感慨不已:瞧这原子时代!直到现在,这里也跟乌什一捷列克一样,钢铁在生活中还是那么稀罕,竟找不到比铁轨更合适的砧子。奥列格注视着他,看这个乌兹别克人在下一辆电车到来之前是否来得及敲完。可是这个乌兹别克人一点也不着急,他细心敲打,而当电车带着隆隆的响声从下面开上来的时候,他就往旁边闪开半步,等车过去之后就又蹲下来。

奥列格望着这耐心的乌兹别克人的脊背,望着他腰间那粉红色的围巾(这围巾把天空全部粉红色都吸收了,天空已变得碧蓝)。跟这个乌兹别克人他连两句话都说不上,但感情上却把他当作一个爱干活的兄弟。

在春天的早晨锤打锄头——这难道不是新生?

太好了!……

他慢慢走着,心里感到奇怪:窗户在哪儿。他想看一眼土墙里边。但是一个个小门都掩着,闯进去有多不便。突然,光线从一个小小的通道口把他照亮。他弯下腰来,沿着有点潮湿的通廊走进院子。

沉睡的院落尚未醒来,然而,可以料想这里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一棵树下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长椅和一张桌子,散扔在那里的儿童玩具都是相当时兴的。自来水龙头给这里的生活带来了生机。旁边有洗衣服的水槽。院子周围全是窗户——原来,房子倒是有很多窗户,只是都朝院子开的。临街一个窗户也没有。

奥列格在街上走了一阵,又穿过类似的一个通道口走进另一座院落。那里的一切也是同样的格局,有一个披着浅紫色被巾。细长的黑色发辫拖到腰下的乌兹别克少妇在照料几个孩子。她看见了奥列格,不过没有理会。于是他便走了出来。

这与俄罗斯的习俗是完全不同的。在俄罗斯的农村和城市,所有正屋的窗户都必然是朝街开的,女主人可以隔着窗台上的盆花和窗帘,像林中的伏兵那样,观察街上走的陌生人是谁,他要到谁那儿去,以及去做什么。不过奥列格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接受了这种东方人的想法:你的日子怎么过——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往我这儿张望!

一个无时不被人看见,无处不被人搜遍,任何时候都处在监视之下的囚犯,在劳改营里待了那么多年,如今还能为自己挑选比这更好的生活方式吗?

对老城的一切他愈来愈喜欢了。

适才他从房屋之间的空隙中已经看到过一家尚无顾客的茶馆,那里的老板还睡眼惺松。现在他又看到一家,开设在临街的阳台上。奥列格走了上去。茶馆里已经坐着几个戴暗红色、深蓝色和有壁毯图案的小圆帽的男人,还有一个缠绣花白头巾的老头。而女人却一个也没有。奥列格于是想起,以前他也没在任何一家茶馆里见到过女人。门口并没有禁止妇女入内的牌子,但她们不是接待对象。

奥列格陷入了沉思。在这新生的第一天,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于领会。男人们聚在一起,是不是想以此表明,他们的生活的主要部分无需女人参与?

他在靠栏杆的一个位子上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观察街景。街上渐渐活跃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像城里人那样匆忙赶路。行人都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坐在茶馆里的也都极其安宁。

倒是可以这样认为:上士科斯托格洛托夫,或者说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按照人们对他的要求,服满了兵役期和刑期,又被疾病驱使而吃尽了苦头,已经在1月份死去了。而现在,从医院里跟踉跄跄走出来的是某个新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如人们在劳改营里所说的那样,“单薄、清脆、透明”,不过,不是走出来去度过完整的一生,而是去度过生命的一个零头——就像配给的口粮不够分量用松木扦加在面包上的一块零头:仿佛跟那份口粮是一起的,事实上却是单独的一块。

今天,在动用这生命的一小块零头的时候,奥列格希望它不要像已经度过了的大部分那样。他倒是希望今后不要再犯错误。

然而,在要茶的问题上他就又犯了个错误:不应当要聪明,应该老老实实要一壶靠得住的红茶。可是他偏偏为了满足好奇,要了一壶绿茶似的古柯茶。这种茶很淡,又不提神,似乎不是茶的味道,而漂在碗里的茶叶细末怎么也不想咽下去,真想泼掉。

其时天已大亮,太阳也渐渐升高了,奥列格真想吃点东西,但是这座茶馆里,除了经营两种泡茶,什么东西也没有卖的,而且,茶水还是不带糖的。

不过,他并没有离座去找吃的,而是仿效当地那种不慌不忙的作风,依然坐在那里,甚至还把椅子重新安放了一下。这时,他从茶馆的阳台上看见,被土墙围住的邻家院子上空有一丛粉红、透明、蒲公英似的东西,只是直径有六米左右,简直是一个没有分量的粉红色的气球。这么大的粉红色的东西他可从来没有见过!

“杏花??”

奥列格心想:这就是没匆匆忙忙离去的奖赏。这就是说,没把周围的情景都看了,切不可急着往前跑。

他走到紧靠栏杆的地方,从这里高处仔细观察那有点儿透明的粉红色的奇迹。

他把这奇迹赠送给自己,作为创世日的礼品。

如同北方的房子室内摆着一棵用蜡烛装饰起来的圣诞枫树那样,在这被土墙封闭、仅向天空开放的小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杏树正在开花,人们就像生活在房间里似的,孩子们在树下爬,一个裹着黑底绿花头巾的女人在松土。

奥列格仔细地察看。粉红色只是总的印象。杏树上有蜡烛样的深红色的苞蕾,花瓣初展时表面呈粉红色,而开放后却像苹果花或樱桃花那样洁白。合起来就形成一种柔嫩得难以想像的粉红色,奥列格力图把这幅美是尽收眼底,将来可以久久地回忆,可以讲给卡德明夫妇听。

他是为寻找奇迹而来,奇迹果然被找到了。

今天,在这个刚刚诞生的新世界里,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欢乐在等待着他!……

那银舟似的月儿已经完全消逝了。

奥列格沿着梯级下到街上。没戴帽子的脑袋开始感到太阳的厉害。得买那么400克左右的黑面包干吃下去填饱肚子,然后坐车去市中心。不知是不是由于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他才那么精神抖擞,反正已不觉得恶心,脚步也十分轻松。

这时,奥列格看见一个小食摊,它设在土墙的凹处,并不影响街道的齐整。摊子的布篷是用两根斜杆支起来作遮阳用的。从遮阳下透出一缕青烟。奥列格不得不使劲把脑袋低下才得以走到遮阳下面,而站在里边脖子也不能伸直。

一只长长的烤炉跟整个柜台平行摆着。其中一处的煤炭烧得火红,其余的地方满是白色的灰烬。炉火上横搁着十五六根铝制的尖头长扦,上面串插着一块块的肉。

奥列格猜到了:这岂不是烤羊肉串!这是他在再生世界里的又一发现,正是在监狱里谈起食品时所经常提到的那种羊肉串。但奥列格本人活到34岁还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过它:他既没到过高加索,也没进过馆子,而在战前的公共食堂里供应的无非是莱卷和大麦粥。

烤羊肉串!

这种烟和肉混杂在一起的味儿相当诱人!长扦上的肉不仅未被烧焦,甚至没有变成暗褐色,而是呈现出刚刚被烤熟时那种嫩红浅灰的颜色。胖乎乎的圆脸摊主,不慌不忙地把一批肉扦翻转过来,把另一批从火上移到灰烬那边去。

“多少钱?”科斯托格洛托夫问。

“3个,”摊主懒洋洋地回答。

奥列格不明白:“3个”是什么意思?3个戈比似乎太少,3个卢布好像又太多。莫非是3串卖1个卢布?打从他从劳改营出来之后,到处都会碰到这种尴尬的局面:他怎么也弄不懂物价方面的概念。

“3个卢布买多少?”奥列格想出了这种摆脱窘境的问法。

摊主懒得说话,他捏住一根铝扦的末端把它稍稍始了起来,像逗孩子似地对奥列格晃了晃,又放回原处熏烤。

一串?3个卢布?……奥列格摇了摇头。这是另一种范畴的价格。他得靠5个卢布过一天。可又多么想尝尝啊!他默默地把每一块肉都仔细看过了,心里选准了一串。倒是真的,每一串都有其吸引人的地方。

不远的地方等着3个司机,他们的卡车就停在街上。又有一个女人走过来,但摊主用乌兹别克语对她说了什么,她不怎么高兴地离去了。而摊主突然把所有的羊肉串都放在一只盘子里,直接用手往上面撤了些葱末,还从瓶里往上浇了些什么卤汁。奥列格这才明白,司机们把这些羊肉串都买下了,每人5串!

这是无法解释却又到处盛行的那类双层价格和双层工资,但对那第二层奥列格是无法想像的,更爬不上去。这些司机满不在乎地花15卢布小吃一顿,也许,这还不是他们的正式早餐。过这样的生活靠工资是不够的,是啊,羊肉串不是卖给那些光靠工资过活的人。

“没有了,”摊主对奥列格说。

“怎么没有了?再不烤了??”奥列格噢恼不已。刚才他干吗还犹豫呢!说不定这是一生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机会!

“今天没有送来。”摊主在收拾器具,做扫尾工作,看样子正准备放下遮阳收摊儿。

奥列格于是去向司机们恳求:

“弟兄们!让一串给我吧!弟兄们!只让一串就行了!”

司机中一个面孔黝黑、但头发是亚麻色的小伙子点了点头:

“行,拿吧。”

他们还没有付钱。奥列格从一只用英国别针别住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绿色的钞票,摊主甚至不是用手接钱,而是从柜台上往小箱里一扫,就像样去料屑和垃圾似的。

然而,一串烤肉已是奥列格的了!他把士兵的行李袋放到落满了灰尘的地上之后,用双手拿起一根铝扦,数了数插在上面的肉,共有5块,第六块只有一半;接着就开始用牙从扦子上咬下来,也不是一下子一整块,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他一边沉思一边吃,像一条狗似的把自己所得的一份食物衔到安全的角落里不慌不忙地吃着。他思量起这样一个问题:刺激人的欲望是多么容易,而满足被激起的欲望又是多么困难。多少年来,一块黑面包对他来说也称得上是大地的最高级的馈赠了!他刚才还打算去买黑面包来当早饭呢,可是又受到一缕灰蓝色的烤肉烟味儿的吸引,于是人家让给他一串啃啃,面包似乎已不被他看在眼里了。

司机们每人吃完四五串烤肉,发动引擎开车走了,而奥列格却还在吮自己的那一串。他用舌头和嘴唇感受着每一小块鲜嫩的肉如何渗出汁来,如何散发香味,又怎样火候到家而丝毫不焦,感受着每一小块这样的肉里还蕴藏着多少未被破坏的天然魅力。他愈是深入感受这串烤羊肉的魅力,愈是体验到享受的乐趣,他面前的那扇门就愈是冷冷地关上了——对他来说没有通往卓妞之路。电车又将载着他从她家门前经过,他却不会下车。这一点正是在吃羊肉串的时候他才彻底明白。

电车按原路把他载往市中心,只是这一回乘客挤得满满的。奥列格认出了离卓妞家最近的那个站,接着又过了两站。他不知道自己该到哪一站下车才比较好。忽然,有一位妇女从外面向车窗里兜售报纸,奥列格想看看这一情景,因为沿街叫卖的报童他还只是小时候见到过(最后一次见到正好是马雅可夫斯基自杀那天,报童们跑着叫卖号外)。但这里是个上了年纪的俄罗斯妇女,动作一点也不麻利,往回找钱也慢得很,不过她总算想出了这样一个好办法,每一辆电车到站都有人买她的报纸。奥列格站着看了一会儿,明白是怎么回事。

“民警不赶吗?”他问。

“他们还没有想起来,”卖报的妇女擦了一下脸。

他没有照见自己,忘记自己是什么模样了。要是民警将他们两人审视一番,那就必定会先检查他的证件,而不是先检查那个卖报的女人的。

街上的电钟刚刚指到9点钟,可是大气已经相当热了,奥列格把大衣上边的搭钩解开。他沿着广场向阳的一边走,眯着眼睛朝太阳微笑,不慌不忙,任凭别人超越和推撞。

今天,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着他呢!……

他本来没指望能活到春天,可眼前正是这春天的太阳。尽管周围的人谁也没为奥列格获得新生而欢欣鼓舞,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可是太阳却知道,所以奥列格朝它微笑。哪怕下一个春天永远不会来临,哪怕这是最后一个春天,但要知道,这一个春天已是额外得到的!为此就得谢天谢地了!

行人中谁也没有因看到奥列格而高兴,可是他见到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他高兴的是自己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回到了街上所有的一切中来!在他新创造的世界里,没有一件事物在他看来是乏味的、愚蠢的或丑恶的!几个月、几年的生活也比不上今日这登峰造极的一天。

小商亭在卖盛在纸杯里的冰淇淋。奥列格已不记得这样的小纸杯还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于是乎,1个半卢布又飞走了!他把曾经被青火烧穿、被子弹打破的行李袋挎在肩后,腾出两手,用小木片一层层刮着冰淇淋吃,走得更慢了。

这时,落入他眼帘的是一家坐落在背阴处、带大橱窗的照相馆。奥列格用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久久地端详着橱窗里的那种经过净化的生活和经过美化的那些面容,不消说,对姑娘们看得尤为仔细,橱窗里的照片也数她们的最多。她们中的每一个人先是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然后是摄影师把她们的头转来转去,十来次移置灯光,之后拍下几张,从中选出最好的一张加以修饰,差不多要从10个这样的姑娘里选出一个来陈列橱窗,这奥列格都知道,但他仍然乐于仔细地看,乐于相信生活就是由这样的姑娘们组成的。为了补偿逝去的岁月,为了补偿他所不能活着见到的一切,同时也为了补偿如今他被剥夺的一切,他尽情地看啊,看啊,不怕难为情。

冰淇淋吃完了,该把纸杯扔掉,但杯子是那么干净、光滑,奥列格想到:路上用它喝水倒是挺好的。于是他把纸杯塞进行李袋里。把小木片也藏好了——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再往前走,他看到一家药房。药房——这地方也很有意思!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即走了进去。里边那整洁的长方形柜台,一张挨着一张,够瞧上一整天的。这里陈列的东西,在一个劳改营囚犯的眼里,全都是稀世珍品,都是在那个世界里几十年所未见到过的,其中有些东西即使奥列格在失去自由之前曾经见过,现在也很难叫出它们的名称,或者记起它们有什么用处。他带着怯生生的野人似的目光端详着各种镀镍的、玻璃的和塑料的药盒、药瓶。往下看还有一包包的草药,上面带有功效说明。奥列格是非常相信草药的,但是,他所需要的那种药在哪儿呢?……再往前是一排片剂柜,里面的新药到底有多少,简直叫不出名称来,而且都是闻所未闻的。总之,单单是这家药房就给奥列格打开了一个观察与思考的整个大千世界。但他从一个橱柜走到另一个橱柜,叹了口气,只按卡德明夫妇的要求问了一下有没有水温计、小苏打和灰锰氧。水温计没有,小苏打也没有,而只叫他到收款处去付3个戈比,卖了些灰锰氧给他。

后来,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取药处排了20分钟左右的队,行李袋虽已从肩上卸下,但还是觉得闷热。他毕竟有些动摇:这药要不要买?他把昨天我加交给他的3张同样的处方拿出一张递进小窗口。他希望这种药没货,整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这药这里有。小窗里的人开给他一张58卢布零几戈比的付款单。

奥列格甚至发出了轻松的笑声从窗口走开。在他生活道路的每一步中“58”这个数字老是追随着他——对此他丝毫不觉得奇怪。但是,要他付175卢布配3张药方的药——这可是太过分了。这笔钱他可以过一个月的日子。他本想即刻把药方撕碎扔进痰盂,但考虑到该加有可能问起这事,便又把它们收藏了起来。

真舍不得离开药房里这些镜子一般光洁的摆设。然而天气愈益变热,充满欢乐的一天在向他召唤。

今天,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待着他。

他从容不迫地走着。从一个橱窗走向另一个橱窗,像牛旁草似地碰到什么就挂住。他知道,每走一步都会有意外的发现。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邮局,而窗内的广告写着:“请打传真电报?”真令人震惊!10年前幻想小说里描绘的东西如今已在招待行人。奥列格走进去。邮局里贴着33个可通传真电报的城市名单。奥列格开始考虑——给谁和往哪儿打传真电报?但是,在所有这些分布在占世界陆地面积六分之一土地上的大城市里,他能用自己的笔迹送去喜悦的人连一个也想不起来。

不管怎样,为了得到较为真切的感受,他走到小窗口跟前,要求让他看一下电文的表格,并了解一下字体的大小规格。

“电报机坏了,”一个女人回答他。“打不出去。”

啊,打不出去!那就让它见鬼去吧。这样倒是比较合乎习惯。似乎心里也比较坦然。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一些海报。那是一家杂技团的和几家电影院的广告。每一家似乎都有日场,但他不能把赐给他周游大千世界的这一天的宝贵时间在这上面浪费。要是当真会留在这城里住上几天,那倒不妨去看看杂技:要知道,他可还跟个孩子差不多呢;要知道,他可是刚刚出生呢。

从时间上来看,这会儿到该加那里去大概是比较合适的。

假如他当真要去的话……

怎么能不去呢?她是朋友。她是真心诚意邀请的,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在全城她是他推一的亲人般的知心人,他怎能不去呢?

他自己内心深处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哪怕没看完这城市的大千世界,他也要去找她。

但是,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阻拦,不时抛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也许为时尚早?她可能还没有回去或者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那就再晚一些……

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总要停下来寻思:千万不要猜错了方向,往哪儿走更好呢?他不向任何人打听,全凭他的古怪念头选择街道。

就这样,他来到一家酒店——不是卖瓶装酒的那种酒店,而是摆着一只只酒桶的铺子:光线半明半暗,地上半干半湿,空气中带有一种特殊的酸味。原来这是一家古老的小酒店!店主直接从桶里把酒注入杯中。这低档的酒两个卢布一杯。跟那烤羊肉串相比,这的确很便宜!于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又一张洲卢布的票子将它兑开。

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一杯下肚,他那虚弱的脑袋便开始曼乎起来。当他走出酒店并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便更觉得生活可爱了,虽然从一大早生活就向他表示好感。他的心境变得如此轻松和愉快,似乎什么也破坏不了他的情绪。因为生活中一切糟糕的事情他都经历过来了,而余下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更坏。

今天,还会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待着他。

大概,再遇到一家酒店的话,他还会喝上一杯。

但是他没有再看到酒店。

他看到的倒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们把整个人行道都塔塞了,以致行人只能从马路上绕过去。奥列格心想,定是街上出了什么事。其实并没有出事,人们都面朝梯阶和大门在等着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昂起头来一看,“中央百货商店”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这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一定有紧俏商品出售。不过,究竟出售什么呢?他问了一个男人,又问一个女人,后来又问另一个女人,但大家都挤得紧紧的,谁也没回答出个名堂。奥列格只是了解到,现在正好快到开门的时候。好吧,既然是命运的安排。奥列格也挤进那人群里去。

过了几分钟,两个男子把宽阔的大门打开,胆怯地打着手势,试图缓和前排的势头,但接着就像躲避马队一般闪过一旁。等在最前面几排的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下子都涌进了大门,随后顺着正面的扶梯冲向二楼,其动作之迅速,也许只有这座大楼起火他们要逃生才能达到那种程度。其余的人也挤了进去,每人都按各自的年龄和体力所允许的程度顺着梯级往楼上奔。人流似乎分出来一小股在一楼散开,但主流冲向二楼。在这冲锋的激浪中,不可能从容地往上走,所以黑发蓬乱的奥列格背着行李袋也往楼上奔跑(拥挤的人堆里有人骂他“丘八”)。

到了楼上。人流立即分叉:人们朝3个不同的方向奔去,拐弯时小心翼翼,提防在镶木拼花地板上滑倒。只一瞬间奥列格就得作出选择。可是他哪能作出什么判断呢?他碰运气地跟在最胸有成竹的那些人后面奔去。

原来他排在针织品部迅速延伸开来的一条长队的队尾。几个穿浅蓝色工作服的女售货员却打着呵欠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仿佛根本没看见这拥挤的长队,准备熬过又一天无聊空虚的时光。

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奥列格打听到,这里将要出售的不是女式短衫,就是毛衣之类。他悄声骂了一句娘,离开了长队。

另外两股人流涌到哪里去了,此时他已无法找到。每一个方向都有人前往,所有的柜台旁都人挤人。有一个柜台前人挤得较多,他估计紧俏的东西就在这里。人们在等着买廉价的深底盘子。售货员正在拆箱。这倒挺合适。乌什一捷列克没有这种深底盘子。卡德明夫妇用来喝场的盘子都有点破损。带一打这样的盘子到乌什一捷列克去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带到那里之后,想必都会变成碎片。

接下来奥列格就在这百货商店的上下两层随意闲逛。他在摄影部看了看。战前不可能搞到的照相机及其各种附件,如今充满柜台,撩惹顾客掏钱购买。搞摄影——这也是奥列格未能实现的童年幻想之一。

他对一些男式风雨衣十分中意。战后他曾希望买一件普通人穿的那种风雨衣,认为男人穿在身上挺漂亮。然而,买这样一件衣服他现在得付350卢布——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奥列格继续往前走。

他没在任何柜台买任何东西,可他的心情却好像口袋里的钱鼓鼓囊囊似的,只不过什么也不需要罢了。肚子里的酒也在蒸发,使他兴奋。

有一个柜台在卖合成纤维衬衫。奥列格知道“合成纤维”这个词儿:所有乌什一捷列克的妇女,只要听到这个词儿,马上就往区百货商店跑。奥列格看了看这种衫衬,摸了摸,觉得挺不错。他看中了绿底白条的一件。(可是那衬衫价值60卢布,他无法买下来。)

就在他对着衬衫思量的时候,一个身穿高级大衣的男子走到柜台前。他不是来看这种衬衫,而是看丝绸衬衫。此人彬彬有礼地问售货员:

“访问,像这种50号的衬衫你们有37号领子的吗?”

奥列格不禁哆喀了一下!不,他左右两侧好像被人同时用挫刀挫了一下!他惊恐地猛然回头,看了看这个脸刮得干干净净、哪儿也没有一点划痕的男子——头戴细毡礼帽,白衬衫上系着一条领带。就奥列格的神态来说,要是对方就势打他一个耳刮子的话,那两人中必然有一个会马上从楼梯上飞滚下去。

怎么??人们在战壕里变得酸臭,人们被扔进阵亡将士公墓和北极冻土坑里,人们一次、两次、三次被关进劳改营,人们在递解囚犯的车厢里冻得发僵,人们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就得累死累活地抢动镐头,而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但记得自己衬衫的号码,甚至还记得自己领口的尺码?!

就是这所谓的领口尺码把奥列格彻底击溃!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领子还有单独的尺码!他抑制住自己受到伤害的呻吟,离开了衬衫柜台。竟还有领口尺码!为什么要有这么讲究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中去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要记住领口的尺码,那就得忘掉别的东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这领四尺码问题简直搅得他筋疲力尽了……

走到日用杂货部,奥列格想起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直想买一只轻便的蒸汽熨斗,虽然她并没托他捎回去。奥列格希望这种熨斗没货,就像需要的东西通常总是买不到那样,那么他的良心和肩膀就可以同时摆脱重负。然而,女售货员把货架上这样一只熨斗指给他看。

“可是,姑娘,这的确是轻便型的吗?”科斯托格洛托夫掂了掂熨斗的重量,有点怀疑。

“我干吗要骗您?”女售货员把嘴一撇。她那神态好像目中无人似的,始终沉入遐想之中,似乎眼前来来往往的不是实有其人的顾客,而是他们腾俄的影子在轻轻移动。

“我不是说您骗我,而是说您会不会弄错了?”奥列格说出了这样一种设想。

女售货员无可奈何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为移动一件实物仿佛作出了惊人的努力,她把另一只熨斗放在奥列格面前。她再也没有剩余的气力对他作什么口头解释了。她又飞往虚幻玄妙的境界去了。

瞧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轻便型的熨斗果然轻一千克。他有义务把这熨斗买下来。

不管那姑娘为取熨斗累得多么筋疲力尽,她还是得用疲惫的手给他开取货单,还得亩动无力的嘴唇说:“到核查处去取。”间要核查什么?核查谁?奥列格完全忘了。嗅,回到这个世界可真不容易!)现在,是不是还得由她移动脚步把这只轻便熨斗拿到核查处去?奥列格觉得自己搅乱了这位女售货员的冥思遇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熨斗放进了行李袋后,肩膀立刻感觉到它的分量。奥列格穿着军大衣已愈来愈觉得闷热了,得赶快离开这百货商店。

但就在这时,他从一面直顶到天花板的落地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虽然一个男人停下来对镜自照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样的大镜子在整个乌什一捷列克也找不到。况且,他已有十年的光景没有在这样的镜子里照见过自己。于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起先从远处端详了一番,然后走近些照,接着再走近些。

他自以为是个军人的样子,哪知已没有一点军人的气概了。只有这件大衣和这双靴子还有那么一点士兵大衣和靴子的影子。而且,他早就有点驼背,腰板挺不直了。而不戴帽子,不束皮带,他实在不像一个士兵,倒是像一个逃亡的囚犯或到城里来买卖东西的乡下人。而这至少要有一股子剽悍劲儿,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上去懒懒散散,这论邋遢,且疲惫不堪。

他还是不看自己的好。在没看到自己的模样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像个勇猛的战士,瞧行人居高临下,看女人也平起平坐。可现在,背着这个相当寒碜的、早已不是士兵所用而更像讨饭袋的行李袋,他要是站在街头伸出手,定会有人扔小钱给他。

可他还得去见薇加呢……这副模样如何去见她?

他又走了一阵,来到服饰用品部,或者叫做礼品部,反正是卖妇女饰物的地方。

一些妇女在喊喊喳喳地试这试那,挑挑拣拣,这个腮帮下部有一道疤痕、既不像士兵又不像乞丐的汉子走到她们中间停下,呆立不动,傻乎乎地看着。

女售货员冷冷一笑,思量着他想买点什么送给乡下的心上人呢?同时,她还留心盯着,怕他顺手捞走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让售货员拿过来看,手什么也没碰。他只是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看。

这个闪耀着玻璃、宝石、金属、塑料等各种光泽的部门,犹如一道涂了磷光粉的拦路杆横挡在他愁眉不展的低垂的额前。科斯托格洛托夫的额头不能把这拦路杆撞断。

他明白了。他领悟到买一件饰物送给女人,替她别在胸前或围在脖子上——这是很美妙的。要是他不知道,不记得,倒也无可指责。但现在他是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那末,从这一分钟开始,似乎他就无法空着手去见额加了。

然而,奥列格不能、也不敢送任何礼物给她。贵重的东西连看也不必看。可便宜的东西,他知道什么呢?瞧,这些胸针,这些带别针的刻花饰物,尤其是这枚镶有许多熠熠闪亮的玻璃晶体的六角形胸针,不是挺好看吗?

不过,也许这俗不可耐?…他不定一个有鉴赏力的女人甚至会羞于把这样的东西接到手里?……也许这类东西早已没有人戴,不时兴了?…人们戴什么和不戴什么,他哪儿知道?

再说,到别人家里去借宿,舌头发僵,脸涨得通红,把一枚胸针递过去——这算怎么回事?

有如击木游戏中的木棒,别扭的感觉接二连三地将他击倒。

这个世界的全部复杂性似乎都凝集在他的眼前:又得了解女人的时尚,又得善于选购女人的饰物,得使自己在镜子面前看上去体面,还得要记住自己领子的尺码……而该加正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这一切她全都知道,并且自我感觉良好。

他感受到一种困窘和沮丧的情绪。如果要到盛加那里去的话,那么现在正是时候,此刻就该去!

可是他不能。他失去了那股冲动的激情。他害怕了。

是百货商店将他们分隔开来……

刚才受市场偶像的驱使,奥列格竞怀着那么愚蠢的贪婪之心冲进这座可诅咒的“神庙”,而此刻从这里走出来却是如此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简直像在这里买了几千卢布的东西,像在每一个部门都试过什么,然后人家给他把商品包起来,而现在他就弓起脊背扛着这小山似的一堆箱子和大包小卷。

然而,他只买了一只熨斗。

他是那么疲劳,仿佛为购买这些世俗的种种东西已花费了好几个钟头,而那个曾向他许诺过崭新的美好生活的、纯净的玫瑰色早晨到哪里去了?那些千百年雕琢而成的羽状浮云又在哪里?而在云海中浮沉的那月亮银舟呢?……

他在哪儿把自己那今晨还完整的心灵搞碎了呢?在百货商店……不,还早些,是跟酒一起喝掉了。不,还要早些,是跟羊肉串一起吃掉的。

他就该在看了开花的杏树之后马上奔赴盛加家……

奥列格不仅看橱窗和招牌看得倒了胃口,甚至对自己挤在街上密度愈来愈大的行色匆匆而又兴致勃勃的人丛中也感到腻烦。他真想躺在小河旁的某个庇前处,荡涤心怀。要说城里他还有哪儿可以去,那就是焦姆卡要求他去的动物园。

奥列格觉得,似乎还是动物世界更容易理解。更接近于自己的水平。

还有一点使奥列格心情压抑:军大衣穿在身上他觉得太热,但又不愿把它脱下来单独拿着。他开始打听去动物园该怎么走。通向那里的是一些修得很好的街道——宽阔、清静,带有石板铺的人行便道,树木枝权繁茂。这里没有商店,没有照相馆,没有戏院,没有酒店——一家也没有。有轨电车的隆隆声也离得较远。这里明媚、静谧,别有一番情致,阳光的热力透到树下。几个小姑娘在人行道上做“跳房子’游戏。主妇们在小庭院里栽种什么,或插扦理杆让植物爬藤。

动物园大门口几乎是儿童的天下——这倒很容易理解,因为正好是学校放假,天气又那么好!

走进动物园,奥列格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捻角山羊。栅栏里高耸着有陡坡和悬崖的岩壁。山羊的两条前腿正好蹬在悬崖边上,它骄傲地站着,动也不动,腿细长有力,角很奇特:两只长长的弯角像是用骨质的带子按螺旋型一圈圈绕起来的。它没有胡须,但是浓密的银毛从颈项两侧直垂到膝前,像鱼美人的头发。不过,这山羊富有一种庄严的气质,以致这头发似的贸毛既没有使它女性化,也没有使它显得可笑。

(立在捻角山羊栏前、一心想看它那稳健的筛子在这光滑峭壁上走一走的人,已经感到失望了。那山羊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酷似一座雕像,成为这峻岩的延伸部分;风一丝儿也没有,它的长毛也不飘动,简直无法证明它是活的山羊而并非是逼真的艺术品。

奥列格站了5分钟,怀着钦佩的心请离开了:山羊始终没有动弹!瞧,具备这样的性格也就能经得起人生的磨难!

拐到另一条小径的起点,奥列格看到一只笼子旁边相当热闹,围观的孩子特别多。笼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转动,不过总是在老地方打转。原来是一只松鼠落在轮辑里。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松鼠落在枯辎里。不过俗话本来的意义全然磨灭了,无法想像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松鼠?为什么在轮辑里?而这里是把俗话用实物表现出来。笼子里倒是为松鼠安排了一棵树干,树干上技机向各处伸展。但树上还阴险地挂着一个轴输——那是一面鼓,鼓面向着观众洞开,鼓简内壁设有横档,于是整个鼓简就变成一架封闭式的没有尽头的梯子。就这样,不知为什么松鼠没去理睬为它安排的树和高处的枝权,却落进了这轮铺里去,虽然谁也没把它往里赶或用诱饵骗它进去。吸引它的无非是虚假的动作和虚假的运动这样一种幻觉。想必它最初是出于好奇,轻轻地踩动梯档,还不知道这是多么残酷的、愈陷愈深的玩意儿。(第一次不知道,以后几千次倒是知道了,可还是照样干!)于是,一切就发疯似地旋转起来!松鼠那整个赤褐色的纺锤形身体和蓝褐色的尾巴,在飞速狂奔中按筒弧形展开;轮梯的横档闪动得如此之快,简直完全看不清楚了;松鼠把所有的力气都使上了,大概直到心脏破裂才会停下!然而,松鼠的前爪连一级梯阶也没有爬上去。

比奥列格更早站在那儿的人就看到松鼠一直在那么奔跑,而奥列格站了几分钟,也还是那样。笼内没有外力能使轮子停转把松鼠从那里救出来,也没有理智的声音向它呼唤:“算了吧!这是白费力气!”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明摆着的不可避免的结局——松鼠的死亡。奥列格不愿站在那里看到这样的结局。于是,奥列格继续往前走。

这样,本地的动物园以两个意味深长的例子——人口处左右两边可能性相等的两种生命线,迎接自己的一些大小游览者。

奥列格走过银雉、锦鸡、红羽毛和蓝羽毛的野鸡跟前。欣赏了孔雀那难以形容的绿松石似的脖颈、开屏时宽达一米的尾巴及其玫瑰色和金色的流苏。经过颜色单调的流放地和医院生活之后,奥列格的眼睛饱览了绚丽的色彩。

这里并不炎热:动物园地域辽阔,树木已开始投下阴影。奥列格渐渐恢复疲劳,他走完了整个养禽场(有安达卢西亚鸡、图卢兹鹅、霍尔莫戈尔鹅),登上了养着鹤、隼、驾的一座山,在那里他终于看到凌驾整个动物园之上的一块岩石上有几只被帐幕似的笼子罩着的坐山雕。如果不看说明的话,说不定会以为它们是老鹰呢。它们被安置在最高的地方,然而笼须同岩石之间的空间很低,以致这些阴郁的大鸟痛苦难当,它们频频展开翅膀拍打,却没有地方可飞。

望着坐山雕那难受的情状,奥列格自己也耸动了一下肩肿骨,舒展舒展身体。(莫不是由于熨斗压得直不起腰?)

一切都会引起他的思考。笼子上的说明写着:“油鸭很讨厌囚居。”道理倒是明明白白!可还是把它们关起来!

有没有退化的白鸨适应囚居的呢?

另一处的说明写着:“箭猪喜欢夜间活动。”对此我们也不陌生:晚上9点半把人叫去,到早晨4点钟才放回来。

还有:“独居住在复杂的深穴里”。嗯,这倒是跟我们的方式差不多!好样儿的,程啊,否则有什么办法呢?它的嘴脸也是条纹布式的,跟苦役犯一个模样。

对这里的一切,奥列格都理解了其反义,大概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就像不该去百货商店一样。

一天的时间已经消磨不少了,可是许诺的欢乐似乎尚未出现。

奥列格离开那里,去看熊。一只像是系着白领巾的黑熊站在那里,鼻子从栏杆里伸出来抵在铁丝罩上。后来它突然一窜,纵身竖立起来,两只前爪攀住栅栏。此时,它脖子上系的已不像是白领巾了,倒像是神甫胸前挂十字架的链子。它纵身一窜,吊在栏杆上!除此之外,它还有什么办法表达自己的绝望呢?

隔壁的囚笼里坐着它的配偶——母熊和一只小熊。

而再过去的一个囚笼里,幽禁着一只棕熊。它总是在笼内跺足,焦躁不安,似乎想在笼内走走,可是只能转来转去,因为笼壁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它3倍的身长。

因此,按熊的尺度来衡量,这不是囚笼,而是隔离室。

被这情景深深吸引住了的孩子们在窃窃私语:

“喂,刚扔几块石子给它,它一定以为是糖果呢!”

奥列格没有觉察到孩子们在怎样仔细地观察他。其实,他在这里就是一只免费展出的动物,只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一条林荫小径通向河边——那里关着白熊,而且是让两只待在一起。有几条沟渠流入它们描内,形成一个冰水库,它们每隔几分钟就要跳下去凉快一会儿,然后爬到水泥平台上,用爪子挤去脸上的水,沿着水上平台的边沿徘徊。在这里夏天40度的高温下,这北极熊的感觉会怎样呢?想必同我们在北极圈内的感觉相似。

在囚禁野兽的问题上,最错综复杂的情况是:即使奥列格站在它们一边,比方说,他有权力,也仍然不能着手拆毁笼槛放它们出来。因为它们在失去家园的同时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理想。倘若突然把它们放出来,那就只会更可怕。

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是这样荒诞地思考着问题。他的头脑已经被如此扭曲,以致什么都不能按本来面目和不带成见地被接受下来。现在,他在生活中不论看到什么,眼前总会浮现灰色的幽灵,耳边总会响起地府的嗡鸣。

奥列格从神色忧郁的、在这里最苦于无处奔跑的鹿跟前经过,从印度的圣牛、金色的刺豚鼠跟前经过,再次上坡——这一回是来到猴山。

大人和孩子在笼前给猴子喂食取乐。科斯托格洛托夫脸无笑容地从旁边走过去。猴子的脑袋谈不上什么发型,仿佛个个都推成了平头。它们神情郁慢,在板铺上专心回忆往昔的悲欢,那模样使他不由地想起过去的许多熟人,有几只甚至使他联想到今天还关在什么地方的人。

在一只孤独的。眼睛浮肿、两臂垂在两膝之间陷入沉思的黑猩猩身上,奥列格似乎看到了舒卢宾的形象——舒卢宾的姿势常常是这样。

在这个晴朗炎热的日子里,病床上的舒卢宾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科斯托格洛托夫并不指望在猴山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是走马观花匆匆而过,甚至开始不往那儿瞅了。他正打算往别处去,忽然看见较远的囚笼上挂着什么告示,有一些人在那里看。

他往那里走去。笼内空空如也,一块普通的说明牌上写着:“猕猴”。而钉在木板上的一份草草写就的告示内容是:“某游客的不可思议的残忍行为,使这里的一只母性猕猴双目失明。那个可恶的人将烟末撒进了猕猴的眼睛里。”

奥列格为之一震!在这之前他还面带笑容,仿佛无所不知地信步漫游,而现在却想狂吼,发出整个动物园都能听得见的咆哮,仿佛这烟末是撒在他的眼睛里!

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可思议——究竟是什么目的?

那告示的孩子般单纯的口气尤其揪住他的心。关于那个无名无姓、早已逃之夭夭的人,没有说他惨无人道。没有说那个人是美帝特务,而只说他是个可恶的人。正是这一点最令人震惊:这个可恶的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这样做呢?孩子们哪,你们长大了可不要成为可恶的人啊!孩子们哪,可不要残害毫无防卫能力的弱者啊!

告示已被读了又读,可是大人和小孩仍然站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囚笼。

奥列格背着自己那装有熨斗的油迹斑斑、曾被黄火烧穿和子弹打穿的行李袋,向爬虫类和食肉兽的王国走去。

一些穿山甲互相靠拢趴在沙地上,像是鳞片状的石块。它们失去自由之前的那种灵活性在哪里呢?

一条巨大的中国扬子鳄趴在那里,浑身黑如生铁,大嘴扁平,腿仿佛被扭歪了方向。牌子上写着:气候炎热时它并不每天吃肉。

动物园这个有现成食物的理想世界,大概会使杨子鳄非常适应吧?

一条巨大的蟒蛇附在树上,像一根很粗的枯枝。它整个身子动也不动,只有尖尖的芯子在晃动。

玻璃罩下盘伏着一条名叫蛙蛇的毒蛇。

至于普通的毒蛇,则每种都有好几条。

奥列格毫无兴趣去仔细观看这些爬虫。他一心在想像那只双目失明的猕猴的面孔。

这时他已走在囚禁食肉兽跟前的小径上。这里毛色丰富多彩,竞相争艳,笼子里关着的既有猜测猕又有雪豹,既有灰褐色的美洲狮又有黄底黑斑的美洲豹。它们是囚徒,它们苦于没有自由,但是奥列格把它们看作是劳改营里刑事犯。世上哪些人明摆着有罪,毕竟是分得清的。瞧,这里写着,一只美洲豹一个月要吃140千克肉。这真是不可想像!还纯粹是血淋淋的鲜肉!这样的肉从来不住劳改营里运,往那里运的是点肉皮和下水,而且,一个小队一个月才有一千克。

奥列格想起了囚犯中那些被解除看管的驭手,他们克扣马料,靠吃它们的燕麦得以活下去。

再往前走,奥列格看到了老虎先生。它的凶残本性集中表现在胡须上,正是在胡须上啊!可它的眼睛是黄色的…澳列格思绪万千,站在那里,怀着满腔的仇恨望着老虎。

一个当年曾被流放到图鲁汉斯克的老政治犯,在新时代又落进了劳改营,与奥列格相遇,他告诉过奥列格,说那不是黑丝绒般的眼睛,而是不折不扣的黄眼睛!

奥列格面对虎宠站着,仿佛被仇恨钉在了地上。

无缘无故,无缘无故——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他心绪不安。他不想再待在这动物园里了。他想从这里赶快出去。他不想去看什么狮子了。他开始往出口处盲目地闯去。

一匹斑马在眼前一闪,奥列格瞥了一眼,继续向前。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站在……

站在奇迹面前!看了可怕的嗜血食肉动物之后,面前的羚羊岂不是性灵的奇迹!这只羚羊毛色浅揭,细腿匀称而轻盈,小脑袋十分警觉,但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它站在离铁丝网报近的地方望着奥列格,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亲切的柔情!是的,那是一双柔情脉脉的大眼睛!

噢,这真是太像了,像得让人受不了!她那温柔而又略带埋怨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不来呢?要知道,已经过去半天的时间了,可你为什么还不来?”

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这是灵魂的托身,因为她明明站在那里等候奥列格。奥列格刚一走近,她立刻用责备而又原谅的目光问:“你不来吗?难道你不来了吗?可我在等你呀……”

是啊,他为什么不去呢?!究竟为什么他不去呢!

奥列格晃了晃脑袋,向出口处走去。

他还来得及在家里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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