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 外国名著 > 摆渡人 >

13

<<回目录

正午时分,他们下山的路走了一半,暂时在一处微微向外突出的岩石那里歇脚。这里可以避风,还能一览连绵不绝、令人惊叹的山野景色。云层很厚,但看起来没有蓄雨。迪伦坐在岩石上,岩石渗出的寒气穿透了她厚厚的牛仔裤,但她丝毫不在乎。她伸着腿,靠着山岩。崔斯坦没有坐在她旁边,而是站在岩架前面俯瞰群山,背对着迪伦。这个姿势似乎像是在自我保护,但迪伦清楚他只是想躲着不和她说话。她咬着参差不齐的指甲,想要缓和一下关系,却不知该怎样做才能重归于好。她不想旧事重提,生怕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一时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能听起来不那么刻意。她该怎样才能回到之前的心境中去呢?怎样才能重新唤醒那个开开玩笑、无忧无虑的崔斯坦呢?

崔斯坦突然转过身,俯视着她说:“该走了。”

那晚他们住进了另一座小木屋,穿越荒原途中的又一间庇护所。下午过得很快,他们行进的速度让迪伦觉得崔斯坦是在尽力弥补因为吵架费的时间,他们在太消失在地平线之前就走到了。

距离木屋还有半英里的时候,迪伦觉得自己听到了遥远的地方的号叫声。尽管那声音在风中听得不是很真切,但崔斯坦已经再一次加快了步伐,抓着她的胳膊,催着她加紧赶路,这也证实了她刚才的怀疑,危险就潜伏在附近。

他们刚一进入小屋,他马上就放松了。刚才出于担心下颌部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天然带着几分笑意。他松开了紧锁的眉头,额头上的抬头纹也平复了。

小屋跟之前两个晚上他们待过的那些地方非常像:一间大屋,破烂的家具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前门两侧各有一扇窗,后面也有两扇窗。窗子由小玻璃窗格构成,每一扇窗户上都有几面窗格已经破损,风呼啸着顺着破洞钻进屋里。崔斯坦从边抓起一些碎料,开始修补这些小洞。而迪伦则走到椅子边,颓然坐下。走了一天的路她已经疲力竭了。但是,如果她不需要睡觉,那她真的会感觉疲惫吗?管他呢,她想。她的肌肉很痛,但也许只是她觉得它们应该在痛。她把这些思乱想尽力抛到脑后,只盯着忙碌的崔斯坦。

忙完了补窗户的活后,崔斯坦又开始张罗着生火。他花的时间要比昨天晚上更长,把那堆木头摆弄来摆弄去,又把树枝折断码成一座标准的金字塔形。哪怕火已经噼噼啪啪地发出了欢乐的响声,他还是在壁炉前蹲着没动,好像被催眠了一般,呆呆地对着火苗出神。迪伦终于明白了,他这是在躲着自己。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他这样的小伎俩几乎是行不通的。她决定试着说几句俏皮话,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如果这个地方是我造出来的,为什么所有的小屋子都是破破烂烂的?难道我的想象力就不能想出稍微体面一点的休息场所吗?配一个按摩浴缸或者一台电视的那种。”

崔斯坦转过头,对着她勉强地笑了笑。迪伦回敬了一个鬼脸,一门心思想让他摆脱郁闷的心情。她看着他敏捷地站起来,穿过屋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她刚才支着胳膊的那张小桌子对面。他也照搬了迪伦的姿势,于是两人隔着半米,就这样四目相对。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会儿。崔斯坦看出迪伦眼中的尴尬,嘴动了动,费了点劲,终于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微笑。迪伦从中找到了一些勇气。

“看,”她开口说,“在那之前……”

“别为这个担心。”他突然打断了她。

“但是……”迪伦张着嘴还想继续,但什么也没说出口,便又沉默下来。

崔斯坦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后悔、内疚——最糟糕的是——还有同情。他心里不禁五味杂陈。一方面,他看到她关心自己的痛苦,为自己感到难过,心里有种莫名的快乐;但同时一股沮丧的心绪也在不断烦扰着他。她让他又重新想起了那些他早就无可奈何地接受的事情。很久以来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命运黯然神伤。他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座监狱,永无止境地轮回。他看到那些自私的灵魂说谎、欺骗、费上天赐予他们的生命,而这却是他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

“那种感觉像什么?”迪伦突然发问。

“什么感觉像什么?”

他看见她噘起嘴,尽力想找出合适的词。

“护送所有这些人。带着他们长途跋涉穿过荒原,然后看着他们消失,穿越过去,等等等等。这趟下来一定很辛苦。我相信他们中间有些人不值得你为他们这么做。”

崔斯坦看着她,心里暗暗吃惊。他曾经护送过成千上万的灵魂,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问过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呢?事实让人难以接受,但他不想对她说谎。

“开始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是我的工作,我做就是了。保护每个灵魂,让他们平安无恙,似乎这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开始看清一些人的真面目。我不再对他们同情怜悯,我不再对他们和颜悦色,因为他们不配。”崔斯坦嘴里满是苦涩,声音也变了调。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怨恨压下去,用外表的冷漠遮掩。经过这么长时间,他已经把这张冷脸修炼到家了,“他们穿过去,我必须看着他们走远。就是这么回事。”

很久以来一直都是如此。然后这个人来了,她跟其他人完全不同,这也让他从长期以来扮演的角色中走了出来。他一直对她凶巴巴的——冷嘲热讽、盛气凌人、捉弄取笑——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她让他有种头重脚轻失去平衡的感觉。她不是天使,他清楚这一点。她往昔的无数记忆都在他头脑中过了一遍。但是,她身上有种不寻常——不,应该是很独特的气质。当她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为他的不幸脸上满是同情与哀伤之色的时候,他心窝里会生出一股内疚之情。

“我们聊点别的吧。”他提议,不想再伤害她的感情。

“好。”迪伦马上同意了,很高兴有机会可以转一下话题,“多说说你的事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

“嗯。”她飞快地把一下午都浮现在脑子里的那些问题过了一遍,“告诉我你变过的最古怪的样子是什么?”

他咧嘴笑了。她知道要让他心情放轻松,这是最好的问题了。

“圣诞老人。”他说。

“圣诞老人?!”她不禁叫了起来,“为什么?”

他耸耸肩,“那是个小孩子。他在平安夜死于一场车祸,他只有五岁,他最信任的人就是圣诞老人。车祸前的十几天,他还坐在商店里圣诞老人的膝盖上,那是他最美好的记忆了。”他眼中闪出一丝幽默的光芒,“我只好轻轻摇着肚子,喊着‘嗬、嗬、嗬’,哄他开心。后来他发现圣诞老人唱《铃儿响叮当》都不在调上,这让他很失望。”

一想到面前的男孩竟打扮成圣诞老人,迪伦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后来她又想到,他不是曾经打扮成圣诞老人,他曾经真的就是圣诞老人。

“你知道对我来说最诡异的事是什么吗?”她问。他摇摇头,她接着说,“就是看着你,心里想着你我同龄,但脑海深处却知道你其实是个成年人。不,你比成年人岁数还大,比任何我认识的人岁数都要大。”

崔斯坦面带同情地微笑。

“我和大人们总是沟通不畅,他们总对我发号施令。你跟他们真的有点像。”她说着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他喜欢听她的笑声,“好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当什么成年人。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小孩。你只是看起来像你自己。”

迪伦笑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

“给我讲讲……给我讲讲你遇到的第一个灵魂吧。”

崔斯坦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苦笑。他任何事都没法拒绝她。

“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开了口,“他名叫格雷戈尔。你想听这个故事吗?”

迪伦急切地点点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崔斯坦心中,当时的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最初的记忆是自己行走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没有地板,没有墙壁,没有天空。他在行走,这是地面存在的唯一证据。

然后各种具体的景物突然就出现了——脚下的地面一下子成了一条土路,高大而杂乱的篱笆从他两侧拔地而起,虫鸣其间,沙沙作响。入夜时分,头顶漆黑的天空中还有几颗寒星闪烁其间。他能清楚辨认这一切,喊得出它们的名字。他也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在那儿。

“那里有火光,”他说,“浓烟滚滚,蜿蜒曲折窜入云霄。我就朝那个方向走去,我沿着一条巷子走,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人从我身边飞奔而过。他们离我很近,我能感到空气在流动,但是他们看不到我。当我终于走到火光的源头时,我看到那两个人正在努力从一口井里汲水,但他们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他们根本就扑不灭熊熊烈火。根本没人能从那样的大火中逃生,当然,我也是因为这个才到那里去的。”

迪伦盯着他,完全听入了神。他冲她淡淡一笑。

“我回忆起了当时的感觉……不是紧张,而是感到不确定。我应该走进去把他拉出来,还是该站在原地等着?他知道我是谁吗?我必须要说服他跟着我走吗?要是他神沮丧或者发了脾气我该怎么办呢?”

“不过到了最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他穿过火中建筑的墙壁,径直走到我面前停住,完好无损。”

“本来当时我们应该离开了,但格雷戈尔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不,应该是在等着某个人。”

迪伦不解地眨了眨眼,“他能看到他们吗?”崔斯坦点了点头,“可是我当时看不见。”她含混地嘀咕了一句,垂下目光,陷入了沉思,“我那时什么人也没看见,就我……一个人。”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灵魂可以暂时看到生命离去的情景,这取决于他们死亡的时刻。”他解释说,“你死去时毫无意识,等你的灵魂苏醒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

迪伦看着他,睁大的眼睛中满是哀伤。她尽力忍住不哭,但吞咽声依旧清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了声:“继续讲吧。”

“人们开始聚集在房子周围。尽管格雷戈尔看着他们时无比悲伤,但他没有从这边走开。一个女人沿着车道飞奔,她为了跑得更快提起了裙摆,脸上带着战栗的表情。”

“‘格雷戈尔!’她声嘶力竭地大喊。那喊声让人心碎,让人备受煎熬。她越过围观的人群,想要冲进房子里,但一个男人拦腰把她紧紧抱住了。挣扎了几秒钟之后,她一下子瘫倒在他的怀抱里,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她是谁?”迪伦低声说。她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崔斯坦耸了耸肩,“他的妻子,我猜,要么就是恋人。”

“然后呢?”

“接下来是最困难的部分。她哭得死去活来,满脸痛苦的表情。格雷戈尔望着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臂,但似乎很快又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安慰她了。他一直站在我身旁没有动,过了几秒钟,他转身对我说话。”

“我已经死了,是吗?”他说。我只是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我必须要跟你走吗?”他问道。他无限伤感地看着那个哭泣的女人。

“是的。”我回答。

“我们要去哪里呢?”他询问道,目光还停在她身上。女人只是痴痴地盯着正在燃烧的房子,脸上还带着惊骇的表情。

“他问起这个的时候我心里也发慌,”崔斯坦向迪伦坦白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我只是一个摆渡人,那个不是由我来决定的。”

“谢天谢地,他还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我转过身,走进了茫茫黑夜。格雷戈尔看了女人最后一眼,然后跟在了后面。”

“可怜的女人。”迪伦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还在为那个突然被撇下,自此孤身一个人的妻子惋惜,“那个男的,格雷戈尔,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马上就知道了?”她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个,”崔斯坦回答,“他刚刚从一栋正在燃烧的房子墙壁中穿出来,由不得他不信。而且,在那个年代,你们那里的人们要比现在虔诚得多。他们不会质疑教会,而且对教会传导的东西深信不疑。他们把我当成了天上派来的信使——大概,也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天使。他们不敢对我妄加怀疑。现在的人就要麻烦得多。他们全都觉得自己享有各种权利。”他眼珠转了转。

“唉。”迪伦抬眼看了一下崔斯坦,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着问问题。

“什么?”崔斯坦问,他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犹豫。

“你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脱口而出。

“就是个男人的模样。我记得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汉,还留着子。”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她使劲抿嘴,免得咯咯笑出声来,“许多男人都蓄须,那种浓密的大子。我也有小子,我喜欢留这样的子,暖融融的。”

这次,她再也绷不住了,但一笑即止。

“你遇到的最难缠的灵魂是哪个?”她静静地问。

“就是你啊。”他笑着说,但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那天晚上,迪伦几乎没睡,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那些灵魂,想着崔斯坦和肯定还存在的其他摆渡人,想着自己的归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惯无须睡眠的日子,其实各种想法都在她的脑海中信马由缰,她已经根本睡不着了。

她叹息了一声,蜷缩在破破烂烂、凹凸不平的扶手椅上,辗转反侧。

“你醒了。”在半明半暗之间,从左侧传来崔斯坦低沉的声音。

“是啊,”迪伦小声说道,“脑子里全是事。”

长时间的沉默。

“你想和我谈谈吗?”

迪伦把脸转过来,这样可以看到崔斯坦。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夜空。但当他感觉她的眼睛在注视自己时,也把身子扭了过来面对着她。

“也许对你有用。”他说。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