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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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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没有减少董贝先生和他的妻子之间的障碍。搭配错了的两口子,不论是他们本人,还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幸的;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除了束缚他们双手的手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在他们想挣脱开的时候,链条被拉得紧紧的,擦伤和磨破了他们的骨头。时间这个苦恼的安慰者与愤怒的缓和者,对他们无能为力,无法给予任何帮助。他们的高傲不论在质和对象方面多么不同,但在程度上却是相等的;在他们毫不相让的敌对状态中,他们的高傲就像燧石一样,在他们之间打出火花来;它随着不同情况,时而闷火慢燃,时而炽烈地燃烧,但全都把他们相互能接触到的一切东西焚毁无遗,使他们结婚的旅程成为一条撒满灰烬的道路。

让我们公正地对待他。他的生活的怪异的迷误,随着滴进沙漏①中去的每一粒沙子而扩展起来;在这种迷误中,他驱赶着她往前跑,很少想一下要驱赶到什么目的地去,或者她怎样去;然而他对她的感情却仍然跟最初的时候一样。在他看来,她的极大的缺点在于:她莫名其妙地拒绝承认他的重要地位,拒绝完全服从他;因此有必要纠正她,征服她;但是在别的方面,他仍然以他冷静的态度,把她看作是一位能对他的选择与名望增添光彩、一位能给她的所有主带来体面的夫人——

①沙漏是古时一种计时的器具。

在她这方面呢,那天夜里她曾坐在自己的卧室中,注视着墙上的影子,一直坐到很快来临的深夜;从那天夜里起,她怀着激烈与高傲的怨恨,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用沉的眼光注视着一个人影儿指挥着一群羞辱与愤怒化身的影子来反对她;这个人影儿仍然是她丈夫的。

无情地主宰着董贝先生的主要恶是不是一种违反天的特?也许有时值得问一下:天是什么?人们怎样设法去改变它?由于这种强行扭曲的结果,违反天是不是不自然的?把我们伟大的大自然母亲的任何儿子或女儿关进狭窄的笼子里,强迫囚人接受一个思想,并用周围懦怯或诈的人们对它颜婢膝、顶礼膜拜的态度来培育这种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有些甘心充当俘囚的人们,从来不曾凭借自由思想的翅膀(它很快就衰弱不振,毫无用处了)站起来看一看大自然的完备无缺的真实面貌;对于这些俘囚们,天算是什么呢?

唉!在世界上,在我们四周,最违反天、但却最自然的事难道还很少吗?让我们听一听行政长官或法官告诫那些被社会所摒弃的违反天的人们吧!他们在野兽般的惯方面违反天,在缺乏端庄方面违反天,在愚昧无知方面、在恶方面、在轻率方面、在顽抗方面、在神方面、在外貌方面、在一切方面都违反天。可是让我们再跟随着善良的牧师或医生(他们每吸进一口空气,生命都遭受到危险),去到这些人们所居住的像野兽洞般狭小而肮脏的房屋里看看吧,我们马车车轮的辚辚声和人们踩过马路石头的脚步声每天都传到那里。让我们再看一看他们四周充满了可憎情景的世界吧——几百万不死的人们除了这个世界之外,在地面上没有其他的世界了——,只要稍稍提到它,就会激起人的反感;住在邻近街道上的优美与高雅的仙女就会捂住耳朵,说:“我不相信这!”让我们呼吸呼吸那被各种不洁的物质所污染的空气吧,这些不洁的物质对健康与生命是有毒害的。让原本是为了快乐与幸福而授予我们人类的每一种感觉遭到凌辱、厌恶与唾弃吧;只有不幸与死亡才能进入我们感觉的通道。要想让栽培在发臭的苗圃中的任何简单的植物、花卉或药草,像上帝有意安排的那样,自然地生长起来,或迎着光,把它的小叶子伸展开来,这是徒劳的尝试。然而,当我们回想起某个身材发育不全、脸上神色邪恶的可怕的孩子的时候,让我们对他那违反天的罪恶大发议论,哀叹他在这样早的年龄就远远地背离了天国吧,可是让我们也稍稍想一下,他是在地狱中被怀孕、出生与抚养大的啊!

那些研究自然科学并探索它们对人类健康产生影响的人们告诉我们:从污浊的空气中取得的有毒的微粒如果能够被眼睛看见的话,那么我们将看到它们像浓密的乌云一般悬浮在这些人们栖息场所的上面,然后逐渐蔓延开来,使一个城镇中较好的区域也受到毒害。伤风败德的品行是与这些有毒的微粒一起发生的,而且,在违反大自然的永恒的规律的支配下与它们是分不开的,可是如果这些伤风败德的品行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话,那么那该是何等可怕的暴露啊!那样一来,我们就将会看到腐化堕落、不信上帝、酩酊大醉、偷窃、暗杀和一系列违反自然感情的无名的罪过和人类所嫌恶的事情在这些注定要遭殃的地方发生,并慢慢地扩散开来,去摧残那些无辜的人们,并在那些纯洁的人们中间传染病毒。那样一来,我们就将看到这些有毒的泉水怎样流进我们的医院和麻风病院,淹没监狱,并让运载罪犯的船只吃水深深地行驶,漂洋过海,使罪恶在广阔的大陆上猖獗为害。那时候,我们知道:我们产生的疾病已摧残了我们的孩子们,并遗传给还没有出生的今后的世世代代;那时候我们知道,由于同样的确凿的作用,我们养育了毫不纯洁天真的婴儿、不知谦逊与羞耻的青年、除了受苦与犯罪之外什么也不成熟的壮年人,以及成为人类形体耻辱的讨厌的老年人;当我们知道这些情况的时候,我们将会惊吓得骨悚然。违反天的人类哟!当我们将从荆棘中采摘葡萄,从大蓟中采集无花果的时候,当谷物从我们荒的城市的小路的垃圾中生长出来,玫瑰在它们所喜的肥沃的教堂墓地上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寻找符合天的人类,并发现他们就是从这些种子中生长出来的了。

啊,如果有什么善良的灵用一只比故事中瘸腿的魔鬼①更有力更仁慈的手把屋顶掀开,向一个基督教徒指明,当他在他们中间走动时,什么样黑暗的形体会从他们的家里走出来,参加到毁坏天使的随从的队伍中去,那将会怎样啊!啊,如果仅仅在一夜的时间中看到这些苍白的鬼怪从那些我们忽视过久的地方走出来,从恶与热病一起传播的浓密与沉的天空中走出来,把可怕的社会报应像雨一般永远不停地、愈来愈大地倾泻下来,那将会怎样啊!经过这样一夜之后出现的早晨将会是明亮与幸福的,因为人们将不再受他们自己所设置的绊脚石的障碍,这些绊脚石只不过是他们通向永恒的道路上的几粒尘埃罢了;那时候他们将像出于同一个根源、对同一个家庭的父亲负有同一个责任、并为一个共同的目的而努力的人们一样,专心致志地把这个世界建设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

①瘸腿的魔鬼:法国作家勒萨日(LeSage)的小说《瘸腿的魔鬼》中的魔鬼;他把屋顶掀开,看到了房屋中的各种罪恶。

这一天将是光明与幸福的,还因为对于那些从来不曾注意周围人类生活的世界的人们来说,这一天将唤醒他们认识到他们自己与它的关系;这一天将在他们面前展现出在他们自己偏狭的同情与估价中天被扭曲的情形;这种扭曲一旦开始,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就会像降落到最低层的堕落一样显著,然而又同样自然。

可是这样一天的曙光始终没有照射到董贝先生和妻子身上;他们各走各的道路。

在他发生不幸事故之后的六个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理石的岩石也不能比她更顽固地阻挡他的道路。岩洞深处丝毫照不到光的冰冷的泉水也不能比他更沉、更冷冰冰的了。

当建立一个新的家庭的前景开始出现的时候弗洛伦斯心中曾经升起的希望,现在已完全消失了。这个家庭建立已有近两年之久了,甚至连她耐的期待也经受不住每天这种冷酷经验的摧残。如果说在她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在某个遥远的将来伊迪丝跟她父亲有一天将会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的话,那么她现在对她父亲有一天会她的希望是丝毫也没有了。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她曾以为她看到他变得宽厚起来了,但现在,她在对他在这前后冷淡态度的长久的记忆中,这段时间已被忘记了;即使记起来,也仅仅被看作是一个令人悲哀的错觉而已。

弗洛伦斯仍然他,但是渐渐地把他当作一个曾经是或可能是她的一个亲人去,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冷酷的人物去。他喜欢回忆小保罗或她母亲时所怀有的某种已经减轻了的悲哀现在似乎进入了她对他的思念之中,而且使这种思念成为仿佛是一种亲切的回忆。她说不出为什么她所的父亲对她已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像梦一般的概念——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已经死去了,还是因为一方面他跟这些她过去所热的对象有关,另一方面她的现已消逝的希望以及她的遭到他冷酷对待的亲切感情与他长久地联系在一起的缘故。有时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弟弟仍然活着,而且已长成为一个男子汉,着她并保护着她;父亲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跟她的现实生活实质上的联系几乎不超过她想象中的这个已长成为男子汉的弟弟。

她的这个变化(如果这可以称为变化的话)是不知不觉地发生的,就像她从童年转变为一个成年的女一样,而且是与这个转变同时发生的。当弗洛伦斯在孤独的沉思中意识到这些思想时,她差不多已十七岁了。

现在她时常是孤身一人,因为她跟她先前的联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她父亲遭遇不幸事故、躺在楼下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弗洛伦斯第一次注意到,伊迪丝回避她。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创伤,在心中受到震惊,又不明白这怎么能和她们每次相遇时伊迪丝那亲切的感情调和呢,于是她又一次在夜间走进伊迪丝的房间。

,”弗洛伦斯悄悄地走近她的身旁,说道,“我得罪您了吗?”

伊迪丝回答道,“没有。”

“我一定做错什么事了,”弗洛伦斯说道,“请告诉我是什么吧。您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亲。我说不出我是多么迅速地感觉到最细微的变化,因为我全心全意地您。”

“就像我你一样,”伊迪丝说道,“啊,弗洛伦斯,请相信我,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强烈地你!”

“为什么您时常离开我、回避我呢?”弗洛伦斯问道,“为什么您有时那么奇怪地看着我呢,亲?您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

伊迪丝用她的黑眼睛表示同意。

“为什么呢?”弗洛伦斯恳求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我好知道怎样更好地使您高兴。请跟我说,我们不应当再这样了。”

“我亲的弗洛伦斯,”伊迪丝回答道,一边紧紧地握着搂抱住她脖子的手,注视着那双十分亲热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时弗洛伦斯跪在她的面前;“这是什么原因,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不应当说,也是你不应当听的。可是我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而且必须是这样的,这点我知道。如果我不知道的话,难道我会这样对待你吗?”

“是不是我们必须相互疏远,?”弗洛伦斯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人那样注视着她,问道。

伊迪丝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作出一个说“是”的形状。

弗洛伦斯怀着更大的恐惧与惊异,望着她,直到流到脸上的泪水迷糊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见伊迪丝为止。

“弗洛伦斯!我的命根子!”伊迪丝急忙说道,“请听我说。看到你这样悲伤,我受不了。冷静些。你看我是沉着冷静的,难道我做到这点是容易的吗?”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又恢复了镇静的与态度,并立即补充道:

“不是完全疏远。只是部分地疏远。仅仅在表面上装装样子,弗洛伦斯,因为在我的内心,我对你仍旧和过去一样,而且将永远是这样。不过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我吗,?”弗洛伦斯问道。

“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这就够了,”伊迪丝停了一下,说道,“至于为什么这样做,这无关紧要。亲的弗洛伦斯,我们应当少来往一些,这样比较好——这是必要的——,必须是这样。我们相互间一直保持着的亲密无间的友谊必须断绝。”

“什么时候?”弗洛伦斯喊道,“啊,什么时候?”

“现在,”伊迪丝说道。

“今后永远这样吗?”弗洛伦斯问道。

“我没有说这一点,”伊迪丝回答道,“我不知道这一点。我也不说,我们的伴侣关系充其量只是不适宜、不正当的。不过我可以知道,这种伴侣关系不会有好处。我到这里所走过的道路是经过许多你将永远也不会走的小路的。我今后的道路——天知道通往哪里——我看不见它。”

她的消逝了,然后沉寂了;她坐在那里,看着弗洛伦斯,几乎要从弗洛伦斯身边退缩;在她眼光中流露出某种奇怪的恐惧与竭力回避的神色,弗洛伦斯以前有一次也曾注意到这同样的神色。接着她的全身和脸上顿时显露出与那一次同样郁的高傲与愤怒的激情,就像一架疯狂的竖琴的弦上忽然激烈地弹奏出愤怒的声调一样。可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柔或谦恭。她这一次没有低下头,没有哭,也没有说,她没有别的希望,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弗洛伦斯身上了。她高昂着头,仿佛她是美丽的美杜莎①一样,面对面地看着人,以便杀死他。是的,如果她掌握了这种魔力的话,她真会这样做的——

①美杜莎(Medusa):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

,”弗洛伦斯忧虑地说道,“除了您对我所说的之外,您还发生了一种使我吃惊的变化。让我在您身边多待一会儿吧。”

“不,”伊迪丝说道,“不,最亲的。我现在最好是单独一个人,我最好避开你。别向我提任何问题,只请你相信:当我似乎对你三心二意,反复无常的时候,我不是出于本意,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请相信,虽然我们彼此比过去疏远,但我在内心里对你并没有改变。请原谅我把你的暗淡的家庭变得更加暗淡了——我很清楚,我是投射在你家的一个影。让我们永远别再谈论这一点吧。”

,”弗洛伦斯哭泣道,“我们将不会分离吧?”

“我们这样做就正是为了使我们可以不分离,”伊迪丝说道,“别再问什么。走吧,弗洛伦斯!我的和悔恨伴随着你!”

她拥抱了她,然后放开让她走;当弗洛伦斯走出房间的时候,伊迪丝目送着这离开的人儿,仿佛她的善良的守护神已化为一个形象离开了她,把她留下,听凭高傲与愤怒的情绪支配;现在这两种激情占据了她,在她的前额上表露出来。

从这时候起,弗洛伦斯和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经常待在一起。她们在好多天中很少见面,只有在用餐和董贝先生在场的时候除外。在这种场合,伊迪丝威严,坚定,沉默,一眼也不看她。当有卡克先生参加时(在董贝先生恢复健康期间及以后,这是时常有的情形),伊迪丝就比平时更避开她,对她更疏远冷淡。可是当她单独和弗洛伦斯相遇、旁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就像过去一样情深意切地拥抱她,虽然她那高傲的神色已不像过去一样变得那么柔了。当她夜间从外面回来晚了的时候,她时常像过去一样,悄悄地摸着黑暗走进弗洛伦斯的房间,在她的枕头边凑着她的耳朵说一声:“晚安!”弗洛伦斯在睡眠中完全不知道这些探望,有时醒来,仿佛在梦中听到这些轻轻说出的话,似乎还感觉到嘴唇在她脸上的接触。但是随着时间逐月流逝,这种情形越来越少了。

现在弗洛伦斯自己心中的空虚确实又开始使她感到周围一片寂寞。就像她所的父亲的形象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仅仅是一种象的东西一样,伊迪丝步随着她所心的其余的人的命运,一天天地在远处飞逝,逐渐消失和暗淡下去。渐渐地,她像一个她过去的幽灵现在正在离开一样,她从弗洛伦斯身边退缩;渐渐地、她们之间的罅隙扩大了,而且似乎加深了;渐渐地,她过去所显示的恳切与亲热凝结了,它们被无畏的、愤怒的、刚毅的神所代替;她就是怀着这种神站在弗洛伦斯没有看到的险峻的悬崖边缘上,大胆地往下看的。

只有一种想法才可以弥补与伊迪丝疏远的这个沉痛损失;虽然这种想法对于她负担沉重的心来说只不过是轻微的安慰,但她仍然从这里寻求帮助,使她的痛苦减轻一些。与伊迪丝疏远之后,弗洛伦斯可以同时他们两人,而不再把她对他们两人的与责任分割为两个部分,因而不会对任何一方不公平。像她所喜的想象所创造的两个影子一样,她可以在她心中给他们两人以平等的地位,不再以任何怀疑来冤屈他们。

她就这样设法去做。有时——时常这样——,她疑惑地猜测着伊迪丝发生变化的原因,因而打扰了安宁的心情,使她感到惊恐;可是她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所以就再一次平静地沉陷在默默的悲伤与孤独之中。弗洛伦斯只记住,向她许诺幸福的星星已被笼罩着这个公馆的黑暗所掩蔽了,于是她哭着,听天由命。

就这样,弗洛伦斯生活在梦想中,又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在梦想中,她的年轻的心中盈溢的涌流到虚幻的形影上;在现实世界中,她所体验到的是,她的的强有力的激流总是被冲刷回来;就这样,弗洛伦斯长到了十七岁。

虽然孤独的生活使她变得胆怯与幽静,但却并没有使她可格与诚挚的心胸变得凶狠起来。她是天真纯朴的,从这点来看,她是一个孩子;她谦逊虚心,依靠自己,感觉深刻而强烈,从这点来看,她又是一个成年的女;在她的漂亮的脸孔和娇弱、优雅的身姿中似乎同时表现出孩子与成年女的气质,两者优美地混合在一起,就仿佛夏天来临的时候,春天还不愿意离去,盛开的花朵与初绽的蓓蕾同时争妍媲美似的。可是在她颤抖的中,在她平静的眼光中,有时在似乎照在她头上的某种奇怪而微妙的光彩中,常常在她美丽的沉思的神态中,有一种曾经在死去的男孩身上看到的表情。仆人们在食堂中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头接耳地谈论着这件事,摇摇头,但却在一种更为亲密和睦的气氛中以更旺盛的胃口吃着、喝着。

这些细心的观察家们对董贝先生和夫人,对卡克先生都有许多话好讲。卡克先生好像是他们两人中间的调解人,他来来去去,仿佛设法使他们和好,但却总是未能成功。他们全都为这不愉快的事态痛惜,而且一致认为皮普钦太太(没有谁能比她更不得人心的了)多少与这有关;不过总的来说,有这样一个可以嘲讽的好话题总是可喜的,他们尽情谈笑逗趣,十分开心得意。

常到这里来拜访的客人们以及董贝先生和夫人前去拜访的熟人们,都认为他们两人至少在高傲这一点是旗鼓相当的一对,除此之外,他们也就没有再想到别的什么了。那位坦露着后背、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在斯丘顿夫人逝世以后有好些时候没有露面,她带着她特有的可的短促的尖声窃笑,对她的几位亲密朋友说,她一想到这个家庭总是跟墓石的概念以及这一类可怕的东西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可是当她真的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只是董贝先生表链上挂着一串金印,她感到震惊,认为这是一种已被破除的迷信。这位年轻的、妖艳的夫人原则上反对前妻的女儿,可是她对弗洛伦斯却说不出多少指责的话,只有一点,就是她令人遗憾地缺乏“风采”——也许这是指她没有坦露后背来说的。许多只是在庄严隆重的场合才到这个公馆来的人们几乎不知道弗洛伦斯是谁;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说:“唷,在角落里的那位就是董贝小姐吗?她长得很漂亮,只是看去有些娇弱,想心事。”

是的,一点不错,在最近六个月中,弗洛伦斯的生活就正是这样的,在她父亲跟伊迪丝结婚两周年的前夕(结婚一周年的时候正碰上斯丘顿夫人麻痹症发作),她十分不自在地坐在餐桌旁,几乎到了恐惧的地步。使她感到不安的理由是因为这是个有重要意义的日子,是因为她父亲脸上露出的表情,这是他向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的时候她注意到的,还因为有卡克先生在场;卡克先生在场经常是使她感到不愉快的,今天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感到不愉快。

伊迪丝衣着豪华,因为她和董贝先生这天按照约定,要出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所以吃晚饭的时间推迟了。当他们全都在餐桌旁就座,卡克先生站起来去把她领到她的椅子旁时,她才露面。虽然她姿容美丽,光彩夺目,但在她脸上的表情与态度中却有着某种东西,使她与弗洛伦斯,与所有其他的人永远地、毫无希望地隔开。可是当她的眼睛转向弗洛伦斯的时候,弗洛伦斯在一刹那间看到了一道亲切的眼光,这使她对她有意避开的距离比以往更感到悲伤与惋惜。

吃晚饭的时候,很少说话。弗洛伦斯听到她父亲有时对卡克先生谈一些业务上的事情,并听到他轻声地回答,但是她没有注意他们谈的是什么,而只希望晚饭早早结束。当甜食后的新鲜水果端到桌子上,只剩下他们,没有仆人在旁侍候的时候,董贝先生几次清了清嗓子(这不是什么好预兆),说道:

“董贝夫人,我想您已经知道,我已向女管家指示,明天有一些客人将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我不在家吃晚饭,”她回答道。

“宴会不大,”董贝先生装作没有听到她所说的话,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只有十二个人或十四个人。我的妹妹,白格斯托克少校,还有几个您不大认识的人。”

“我不在家吃晚饭,”她重复说道。

“不论我现在欢庆这个纪念日的理由多么有疑问,”董贝先生继续威严地说下去,仿佛她刚才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似的,“可是,董贝夫人,在公众面前,我们还必须保持体面,遵守这类事情的礼节。如果您没有自尊心的话,董贝夫人——”

“我没有,”她说道。

“夫人,”董贝先生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请您听我说。我说,如果您没有自尊心的话——”

“我说过我没有,”她回答道。

他看了看她,可是她回看着他的脸色毫无变化,哪怕就是死神看她的话,她的脸色也不会这样没有变化。

“卡克,”董贝先生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对那位先生说道,“您以前充当过我跟董贝夫人之间传话的中间人;就我本人来说,我不打算违背现存的礼节,因此,我劳驾您通知董贝夫人,如果她没有自尊心的话,那么我本人还是有些自尊心的,所以我坚持明天按我原来的安排办理。”

“告诉您的君主,先生,”伊迪丝说道,“我将冒昧在不久跟他谈这个问题。我将单独跟他谈。”

“夫人,”她的丈夫说道,“卡克先生知道我不得不拒绝您有这种权利的理由,因此我免除他转达您的任何这种口信。”他看到当他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移开到别处,他就用自己的眼光紧跟着她的。

“您的女儿在这里呢,先生,”伊迪丝说道。

“我的女儿将继续留在这里,”董贝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已经站起来,这时又坐下去,用手捂着脸,哆嗦着。

“我的女儿,夫人——”董贝先生开始说道。

但是伊迪丝阻止他说下去,她的虽然一点也没有升高,但却十分清晰,响亮,而且加重了语气,就是在旋风中也可以听得见。

“我告诉您我将单独跟您谈,”她说道,“如果您没有疯癫的话,那么请注意听一听我所说的话。”

“我有权在我愿意的时间与地方跟您谈话,夫人,”她的丈夫回答道,“我高兴就在这里,就在现在谈。”

她站起来仿佛要离开房间似的,但是又坐了下来,表面上极为镇静地看着他,并用同样的说道:

“说吧!”

“我首先必须跟您说,您的态度中有一种威胁的神气,夫人,”董贝先生说道,“这是您不该有的。”

她冷笑了一声。她头发中受了震动的钻石跳了起来,颤抖着。有些童话说,当主人处于危险的境地中时,他所佩戴的宝石将会失去色泽;如果她的钻石也是这样的话,那么禁闭在这些钻石中的光线就将会在这一刹那间逃之夭夭,这些钻石也就会像铅一样暗淡无光了。

卡克低垂着眼睛,听着。

“至于我的女儿,夫人,”董贝先生接着原先的话头,说下去,“她应当知道,应该避免什么行为,这与她对我的孝顺决不是矛盾的。现在您就是给她提供了一个这种质的极为生动的例子。我希望她能从这当中受益。”

“现在我不会阻止您,”他的妻子回答道,眼光、声音和姿势都毫无变化;“即使现在这房间着了火,我也不会就站起来,走开,不让您把话说完。”

董贝先生点点头,仿佛对她注意听他说话讽刺地表示感谢,然后又说下去。但是他不像先前那样沉着冷静,因为伊迪丝由于弗洛伦斯的原因迅速感到不安,而且伊迪丝对他与他的责备毫不在乎,这就像没有愈合的伤口一样,使他苦恼,生气。

“董贝夫人,”他说道,“让我的女儿知道顽固的脾气是多么要不得,多么必需改正,这对她改进自己的品格也许并不矛盾;特别是当野心与私利得到满足之后还纵容这种脾气,这是忘恩负义,——我要补充说一句,正是野心与私利诱导您占有您现在在这张餐桌上的地位的。”

“现在我不会阻止您。即使现在这房间着了火,我也不会站起来,走开,不让您把话说完,”她一字不差地重复着先前说过的话。

“这也许是很自然的,董贝夫人,”他继续说道,“在有其他听众在场的情况下,听到这些不愉快的真实情况,您会感到不自在。不过我承认,我不明白,”这时他不能掩饰他的真实感觉,不能不郁地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这些不愉快的真实情况与我的关系这样密切,为什么其他任何人,只要他们在场,就能比我本人使它们产生出一种更好的力量与影响呢?这也许是很自然的,在有其他任何人在场的情况下,您不高兴听到您有一种您不能很快抑制的反抗的脾气,而您是应当抑制它的,董贝夫人;我遗憾地指出,我记得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就不止一次有些疑惑与不愉快地看到,在您对待您的已故的母亲的态度中,就表现出这种反抗的脾气。可是治疗的药方掌握在您手中。当我开始这次谈话的时候,我决没有忘记有我女儿在场,董贝夫人。我请求您别忘记,明天将有好几个人在场,您应当注意体面,恰当地接待他们。”

“这就是说,您知道您本人与我之间发生的事情还不够;”伊迪丝说道,“您可以向这里看,”她指着依旧低垂着眼睛,听着话的卡克,“并使您记起您当着他的面向我施加的侮辱,可是这还不够;您可以向这里看,”她用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稍稍颤抖的手指着弗洛伦斯,“并想到您已经做了的事情①,想到由于这样做了以后,您使我每日、每时、经常不断感受到极大的痛苦,可是这还不够;一年之中的这一天对我来说值得纪念的是,我曾经历过一次斗争(这样的斗争是很值得进行的,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能想象的),我真但愿在这次斗争中已经死去啊!——可是这对您来说还不够;虽然您明明知道您已迫使我为了她的安宁牺牲了我自己,因为她的安宁是我生活中留下的唯一亲切的感情与我所关怀的东西;虽然您明明知道,为了她的缘故,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那么我现在会服从您的全部意志,成为您最最恭顺的隶!——但是我不能,因为我的心太厌恶您了——虽然您明明知道这一切,可是您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又加上了这最后的、无以复加的卑鄙行为:让她亲眼看到我已堕落到何等深的程度!”——

①指命令伊迪丝与弗洛伦斯疏远。

这不是突出董贝先生赫赫权势的适当方式。她的话唤醒了他旧日的感情,使它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更为凶猛。在他的生活中的这个严酷的时刻,甚至这个反抗的女人又把他的被他忽视的女儿推到前面来;在他虚弱无能的地方,他的女儿是那么强大有力;在他一无可取的地方,她是至高无上地重要!

他转向弗洛伦斯,仿佛刚才是她说话似的,并命令她离开房间。弗洛伦斯捂着脸,服从他的命令,一边走,一边哆嗦着和哭泣着。

“夫人,”董贝先生愤怒而又得意地说道,“我了解使您亲切的感情沿着这条河流去的反抗神,可是它已被截断了,董贝夫人;它已被截断,流回来了!”

“这对您更坏!”她回答道,与态度依旧没有变化。“是的!”她说道,因为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猛然转过身来,“对我更坏的事情对您就更坏两千万倍。如果您对其他的话不去注意听的话,那么就请您注意听一下这句话吧。”

横跨在她的乌黑的头发上的、联结成拱形的钻石,像一条星星的桥梁一般,一闪一闪地发光。它们没有包含着警告,否则它们就会变得像玷污了的荣誉一样暗淡无光了。卡克依旧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睛,听着。

“董贝夫人,”董贝先生尽量恢复他的傲慢自大的镇静态度,说道,“您不能采用这种行为来取得我的支持或使我放弃我的目的。”

“这是我内心思想唯一真实的表露,虽然这是一种微弱的表露,”她回答道,“但是如果我认为它会取得您的支持,我就会抑制它,如果它是可以用任何人类的努力抑制的话。我不会做任何您请求我做的事情。”

“我不惯于请求,董贝夫人,”他回答道,“我命令。”

“我不愿在明天,以及在以后几周年的这一天,在您的家里扮演任何角色。我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作为您所买来的一名不听话的隶展览给任何人看。如果我把我结婚的这个日子保留在我的记忆中,那也只是把它作为一个耻辱的日子而保留着的。自尊心!在公众面前保持体面!这些东西对我算得了什么呢?您已经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使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已毫无价值了。它们现在对我确实是毫无价值了。”

“卡克,”董贝先生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之后,说道,“董贝夫人现在已完全忘记了她自己和我的身份,并把我摆在与我的声望极不相称的地位上,我必须结束这种状态。”

“那就请解放我吧,”伊迪丝说道,她的、脸色和态度像先前一样,一直没有变化,“把我从束缚我的锁链中解放出来吧。让我走吧。”

“夫人?”董贝先生高声喊叫道。

“解除我的束缚,让我自由吧!”

“夫人?”他重复说道,“董贝夫人?”

“告诉他,”伊迪丝把她高傲的脸转向卡克,说道,“我希望跟他分开。这样好些。我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告诉他,我可以接受他的任何条件——他的财富对我毫无价值——不过愈快愈好。”

“唉,天哪,董贝夫人!”她的丈夫极度惊异地说道,“难道您以为我会认真考虑这样的建议吗?您知道我是个什么人物吗?夫人?您知道我代表什么吗?您可曾听说过董贝父子公司吗?让人们去说,董贝先生——董贝先生!——跟他的妻子分开了!让普通老百姓去谈论董贝先生和他家庭里的事情!您认真想过没有,董贝夫人,我会允许我的名声在这种情况下遭受羞辱吗?呸!呸!夫人!真可耻!您真是荒谬绝伦!”董贝先生放声大笑。

但是他并不是像她那样大笑。她最好死去,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作为回答,也大笑起来,同时她那目不转睛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他最好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威严地坐在这里听她说话。

“不行,董贝夫人,”他继续说道,“不行,夫人。您和我分开是不可能的,因此我还是奉劝您醒悟过来,产生一种责任感。卡克,我想跟您谈一谈——”

卡克先生一直坐在那里听着,这时抬起眼睛,眼睛里闪射出一道明亮的、异乎寻常的光。

“我想跟您谈一谈,”董贝先生继续说道,“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请您通知董贝夫人,我的生活规则不允许任何人反对我——任何人,卡克。我也不允许把任何应当服从我的人,而不是我本人,推到第一位,作为服从的对象。提到我女儿的那些话,以及用我的女儿来对抗我,都是不合乎常情的。我的女儿是不是在实际上跟董贝夫人联合行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在董贝夫人今天讲过这些话,我女儿今天听过这些话之后,我请您通知董贝夫人,如果她继续把这个家变成一个斗争场所,那么,根据董贝夫人自己声称的话,我认为我女儿在一定程度上也要负责,我就一定很不高兴地严厉惩罚她。董贝夫人曾经问我,她做了这个做了那个‘是不是还不够’。请您回答她,‘是的,还不够。’”

“等一会儿!”卡克插进来说道,“请允许我!虽然我的处境本来就已是痛苦的,特别是当我的意见似乎与您的不同时,我更是异乎寻常地痛苦,”他对董贝先生说道,“我还是必须请求您是不是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分开的问题,行不行?我知道这跟您的崇高的社会地位是显得多么不相容,我也知道您让董贝夫人了解,只有死才能把你们分开的时候,您是多么坚决。只有死!别的都不行!”他一个字一个字,像打钟一般地说出来的时候,他眼中的亮光落到她的身上,“可是当您考虑到:董贝夫人住在这个公馆里,像您所说的,把它变成一个斗争场所,不仅她自己参加这个斗争,而且还每天牵连到董贝小姐(因为我知道您是多么坚决),在这种情况下,您难道还不打算把她从神上经常焦躁生气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吗?您难道还不打算把她从一种由于连累他人受苦、经常负疚、几乎难以忍受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吗?这是否似乎像是——我不是说这肯定是——牺牲董贝夫人来保持您在社会上的卓越的、不容争辩的地位呢?”

他眼中的亮光又落到她身上,这时她站在那里看着她的丈夫,脸上露出异乎寻常的、可怕的微笑。

“卡克,”董贝先生自高自大地皱着眉头,用不容提出异议的声调回答道,“您在这个问题上向我提出建议,说明您不了解您的地位;您的建议的质使我感到吃惊,它说明您不了解我。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也许,”卡克用异乎寻常的、难以形容的嘲弄的神态说道,“当您指使我到这里来进行谈判,使我不胜光荣之至的时候,是您不了解我的地位吧,”他说话时用手指向董贝夫人指了指。

“一点也不,先生,一点也不,”另一位傲慢地回答道,“我托付您的任务是——”

“作为一名下属,帮您来羞辱董贝夫人。我刚才忘记了。对啦,这是明明白白地谈过的!”卡克说道。“我请您原谅!”

他毕恭毕敬地向董贝先生低下头,这种态度与他的话语(虽然它们是低声下气地说出来的)是很不调和的,他随即把头转向她那一边,用敏锐的眼光注视着她。

她这时最好变得丑陋讨厌,倒下死去,而不是站在那里,在很不得志的情况下轻蔑与美丽地保持着威严,脸上露出这样的微笑。她把手伸到头上那发射出灿烂光辉的宝石王冠上,使劲地把它摘下来,掷在地上;由于她毫不留情,十分凶狠,她那茂密的黑发被她用力曳过以后,都乱蓬蓬地披散在肩膀上。她从每只胳膊上解下一只钻石的手镯,往下扔掷,然后在那闪闪发亮的一堆东西上踩上几脚。她向门口走去的时候,一直注视着董贝先生,没有说一个字;在她的明亮的眼睛中冒出的火星中没有一丝影;她那可怕的微笑没有一点收敛,然后她离开了他。

弗洛伦斯离开房间之前已经听到够多的话,因此她了解伊迪丝仍旧她,她为了她的缘故而受苦,她默默地为她牺牲,但却没有向她透露,因为唯恐说出来就会扰乱她的安宁。弗洛伦斯不想跟伊迪丝谈到这一点——她不能谈,因为她记得她反对谁——,但是她希望在一次默默无言、亲切存的拥抱中让伊迪丝放心:除她一切都明白了,并感谢她。

她的父亲这天晚上独自出去,在这之后不久弗洛伦斯从她自己的卧室中走出来,在屋子里到处寻找伊迪丝,但却未能如愿。伊迪丝是在她自己的房间中,弗洛伦斯已经长久不到那里去了,现在也不敢去,唯恐在无意之中会惹出新的麻烦。然而弗洛伦斯还是希望在睡觉之前能遇见她;她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在这座十分华丽而又十分凄凉的公馆中到处走着,没有留下一个地方没有去过。

当她正穿过通向楼梯的长廊(只有在盛大节庆日子这个长廊才点灯)的时候,她通过拱门忽然看到一个男子的人影正从对面的楼梯上走下几步。她以为这是她的父亲,本能地担心和他相遇,于是就在黑暗中停下脚步,通过拱门往亮处注视。但这是卡克先生,正独自沿着楼梯往下走,并越过栏杆向门厅里看。没有打铃的人通报他的离去,也没有仆人陪送他。他静悄悄地走到下面,自己开了门,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由于她对这个人怀着难以抑制的厌恶,也许还因为即使在这种并非本意的情况下窥视他人也使她多少感到内疚,因此弗洛伦斯从头到脚都颤抖着。她身上的热血似乎都变冷了。起初,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使她移不动脚步;但当她开始能走动的时候,她就迅速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锁上;但是甚至当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的狗就在她的身边时,她仍然有着一种恐怖的寒颤的感觉,仿佛危险正潜伏在附近什么地方似的。

它侵入了她的梦,整夜扰乱她的安宁。她早上起来,情绪低落不振,心中沉重地回忆着前一天家庭中的不幸纠纷;于是又重新在所有的房间中寻找伊迪丝,找了整整一个上午。但是伊迪丝仍留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弗洛伦斯丝毫没有看到她的踪影。不过听说原定在家举行的宴会延期了,弗洛伦斯预料她大概会像她所说的,接受原先的邀请,在晚上出去做客,于是决定在楼梯上设法与她见面。

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弗洛伦斯从她故意坐着等候的房间中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心想那是伊迪丝的,就急忙走出来,向着她的房间,往楼上走去;她立即遇见独自走下来的伊迪丝了。

弗洛伦斯一看见她,就脸上流着眼泪,向她伸出胳膊,但是伊迪丝却向后跳了回去,尖声叫了起来,这时弗洛伦斯是多么恐怖与惊异啊!

“别走近我!”她喊道,“走开!让我过去!”

!”弗洛伦斯说道。

“别用这名称叫我!别跟我说话!别看着我!——弗洛伦斯!”当弗洛伦斯向她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向后退缩,“别碰到我!”

当弗洛伦斯惊吓得不能动弹地站在那张憔悴的脸孔和那双凝视的眼睛前面的时候,她仿佛做梦似地注意到,伊迪丝用双手捂着眼睛,全身打颤,紧挨着墙壁,像个什么下等动物似的,弯腰屈膝、从她身旁偷偷地溜了过去,然后跳起来,逃走了。

弗洛伦斯晕倒在楼梯上;据她猜想,她是被皮普钦太太在那里发现的。她只知道,当她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的上,皮普钦太太和几个仆人站在她的周围。

在哪里?”这是她的第一个问题。

“出外参加晚宴去了,”皮普钦太太说道。

“爸爸呢?”

“董贝先生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董贝小姐,”皮普钦太太说道,“您最好是这分钟就脱掉衣服,上睡觉。”这是这位贤明的女人医治所有疾病,特别是情绪低落与失眠的良方;在布赖顿城堡中的日子里,许多年轻的受害者从上午十点钟起就被判决躺在上。

弗洛伦斯没有答应照她的话去做,但却借口想要十分安静,所以尽快地摆脱了皮普钦太太和她的助手们的侍候。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想起了楼梯上发生的事情,最初怀疑是不是真正发生过,接着流下了眼泪,然后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的惊恐,就像她昨夜所感觉到的那样。

她决定在伊迪丝没有回来以前不睡觉,如果她不能跟她谈话,那么她至少要确信她已平安地回到了家里。是一种什么模模糊糊、朦胧不清的恐惧促使弗洛伦斯下了这个决心,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只知道,在伊迪丝回来之前,她那发痛的头脑与跳动的心房将得不到休息。

晚上转入了夜间;午夜来临了;仍然没有伊迪丝。

弗洛伦斯不能念书,也不能休息片刻。她在自己房间里踱着步子,然后开了门,在外面楼梯走廊里踱着步子,并往外观看夜色,静听风在吹着,雨在下着;然后她坐下来注视炉火形成的各种形状,又站起来,注视月亮像一条被暑风驱赶着的船,在穿过云海飞驶。

除了在楼下等候女主人回来的两个仆人之外,公馆中所有的人都已睡觉了。

一点钟了。远处传来了马车的辚辚声,它们拐弯了,或者突然停住了,或者跑过去了;寂静逐渐加深,除了一阵疾风或一阵雨外,它愈来愈少被打破了。两点钟了。仍然没有伊迪丝!

弗洛伦斯更加焦急不安,在她的房间里来回走着,在外面的走廊里来回走着;她向外观看夜色,窗玻璃上的雨点与她自己眼睛中的泪水使她觉得夜色模糊不清,摇摆不定;她仰望天空中忙乱的情形,与地面上的安静截然不同,然而又是那样悄静与冷清。三点钟了!壁炉中掉落的每一粒灰烬中都包含着恐怖。仍然没有伊迪丝!

弗洛伦斯愈来愈焦急不安,在她的房间中来回走着,在走廊里来回走着,向外望着月亮;她忽然觉得月亮像是个逃亡的人,在急急忙忙地出奔,并掩藏着她那有罪的脸孔。钟打了四下!五下!仍然没有伊迪丝。

可是突然听到屋子里有人在小心地走动;弗洛伦斯猜想是那坐着等候的仆人当中的一个唤醒了皮普钦太太;她从上起来,走到楼下她父亲的房门口。弗洛伦斯偷偷地走下楼梯,观察发生的事情。她看到她父亲穿着早晨的长上衣从房间里出来;当听到他的妻子没有回家的消息时,他吃了一惊。他派了一位仆人到马厩去了解,马车夫是不是在那里。当那位仆人走了以后,他自己急忙穿上衣服。

那位仆人急匆匆地回来了,把马车夫也领来了;马车夫说,他从十点钟以后就一直在家里睡觉。他曾赶着马车把女主人送到她在布鲁克街的老家,卡克先生在那里与她会晤——

弗洛伦斯这时正站在她曾看到卡克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地方。她又怀着跟见到他时同样的无名的恐怖,哆嗦着,几乎不能沉着冷静地去静听和理解随后发生的事情——

卡克先生告诉他,马车夫继续说道,他的女主人回家时将不用这马车;然后就把他打发走了。

她看见她的父亲脸色发白,并听见他用急促的、颤抖的吩咐把董贝夫人的侍女找来。整个公馆里的人都被闹醒了;因为侍女立即来了,脸色十分苍白,说话语无伦次。

她说,她给女主人很早就穿着打扮好了——在她出门之前整整两个钟头之前就已穿着打扮好了——,就像过去常有的情形一样,女主人告诉她,今天夜间她不需要她侍侯。现在她刚从女主人房间里来,可是——

“可是什么!出了什么事?”弗洛伦斯听到她父亲像一个疯子一样盘问道。

“可是里面化妆室被锁上了,钥匙不见了。”她的父亲把地上点着的一根蜡烛——什么人把它摆在那里,并忘掉它了——拿起来,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来,弗洛伦斯害怕得几乎来不及逃走。她两只手惊恐地伸开,头发飘动,脸像个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回自己的房间,并听见他正在打着伊迪丝的房门要进去。

当门被打开,他冲进去的时候,他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可是扔在地板上的一大堆贵重的物品,有她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从他那里所得到的每一件装饰品,她所穿过的每一件衣服和她曾占有过的每一件物品。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曾从镜子里看到那高傲的脸不理睬他,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曾经无意地想过,当他下一次看到房间里的这些东西时,它们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他们这些东西乱地堆放到柜子里,像发疯似地急忙锁上以后,看见桌子上有几张纸。他们结婚时他曾签名盖章使它生效的财产授与证书和一封信。他读到:她已经走了。他读到:他被蒙上耻辱了。他读到:在结婚两周年的可耻日子,她已跟他选来羞辱她的那个人逃走了。他冲出了房间,冲出了这座公馆,心中怀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到她被送去的那个地方找到她,凭着他的赤手空拳,把一切美丽的形迹都从她自鸣得意的脸上给毁掉。

弗洛伦斯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围上围巾,戴上帽子,梦想着跑到街上去,直到找到伊迪丝为止,找到的时候就用胳膊抱住她,挽救她,并把她带回家来。可是当她急急忙忙跑到楼梯间,看到惊慌的仆人们拿着蜡烛,跑上跑下,并在一起头接耳地谈论着,在她父亲向楼下走过的时候,他们都躲闪到一旁的时候,她醒悟到她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就躲藏到被修饰得豪华漂亮的房间(为了这个目的而被修饰的!)当中的一个,觉得她的心悲痛得仿佛要爆裂似的。

她已被悲痛的洪流所淹没,对她父亲的怜悯是她抗阻这一洪流的第一个清楚的感觉。她对他怀着始终不变的;在他遭受不幸的时候,这种是这样热烈与忠实,仿佛过去在他幸福走运的日子里,他已成为她的这种梦想的化身,但这种梦想那时已变得无力与模糊了。虽然她对他这个灾难的严重程度并不充分理解,而只是出于无端的恐惧而进行一些猜测,可是现在他站在她面前是个受害的、被抛弃的人;渴望亲近他的又推动她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离开并不久;弗洛伦斯还在那个大房间里哭泣和滋生着这些思想的时候,她听到他回来了。他命令仆人们动手做他们日常的工作,然后走进他自己的房间;他的脚步声是那么沉重,她可以听见他来来回回地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

弗洛伦斯对他父亲怀着深切的;这种平时虽然懦怯,但现在当父亲处于患难的时候,它在表现对他的忠诚方面却是勇敢的,没有因为过去受到嫌恶而沮丧;这时候她立刻顺从了这种的冲动,没有解下围巾,摘掉帽子,就急急忙忙走下楼去。当她轻轻的脚步在门厅里走着的时候,他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她没有迟疑,急忙向他跑去,一边伸出胳膊,喊道,“啊,爸爸,亲的爸爸!”仿佛想要搂住他的脖子似的。

她本来是会这样做的。可是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举起残酷的胳膊,挥开手用力打她,打得那么重,使她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几乎都要倒下来了;他一边打,一边告诉她伊迪丝是个什么人,而且既然她们过去一直结盟来反对他,他就命令她跟随她去。

她没有倒在他的脚跟前;她没有用颤抖的手捂住脸不看他;她没有哭;她没有责备他一个字。但她看着他,并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号哭。因为当她注视着他的时候,她看到他在摧毁她的那个梦想,那个梦想是不论他怎样对待她,她都一直怀有的。她看到他的残酷、冷落和仇恨压制着这个梦想,并践踏着它。她看到她在这世界上没有父亲,成了一个孤儿,于是就从他的屋子里跑出去。

从他的屋子里跑出去!片刻间,她的手还放在门锁上,喊声还在唇边,他的脸还在那里(被急急忙忙放到地板上的蜡烛正在融化,在黄色的烛光下,在从门上面窗子中射进来的白天的亮光中,他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在另一片刻间,那关闭着的房屋(虽然早已天亮,但却被忘记打开了)中的森的黑暗看不见了,早晨眩目的亮光和自由自在的天地出乎意外地代替了它;弗洛伦斯低垂着头,遮掩着她痛苦的眼泪,跑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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