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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时电击》作者:米高·基里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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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涵 文丰 行歌 译

1971年3月10日,对洛杉矶大学医院神经神病学研究部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神经神病学学者、神经神病科医生和电脑专家们共同创造了一项神经神医学和电脑科学结合的奇迹:首次在病人头部植入两组40个电极,以治疗患者的急抑制机能障碍病——一种病人周期失去对暴力行为抑制的器质疾病。第二天通过鉴定,证实电极已在患者肩部被植入的微型电脑的控制下发挥作用,准确探测出大脑中癫痫发作的区域,并发出5秒的电击加以成功抑制。

整个神经神病科都欣喜若狂。研究部助理教授兼外科医生埃利斯和他的助手莫里斯是这历时1小时20分钟手术的主刀者,他俩倍感欣慰;那对电脑奇才——杰哈德和李察喜形于色,因为那台只有邮票大的微型电脑,就是他俩的杰作;至于研究部主任麦弗森更是得意洋洋,踌躇满志,是他坚持进行并具体领导了这次划时代的手术的,这为他一个宏大研究规划开了个好头。他频频举杯向大家祝贺,把欢乐气氛推向高潮。

唯独珍妮——神经神病科主诊医生,显得郁郁寡欢,甚至忧心忡忡。她当然为手术初步成功而感欣慰——被植入的患者本森就是她的病人。但她始终认为,电极抑制虽能改善器质方面的神经状况,却不能对病人神疾病产生任何治疗作用,甚至会导致恶化,因此她对手术一直坚持反对立场。手术时她一直守在本森前,她觉得这位大脑因车祸受损,曾试图杀害两人的电脑专家十分可怜。她曾多次与本森谈,发现他虽然古怪、执拗——他坚持认为电脑的发展最后会毁灭人类自身,却很善良,甚至有时显得天真幼稚。

珍妮看见躺在上的本森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的样子,心里就难过。本森脑中被植入了四十个电极,肩上被植入了一台电脑,连接两者的一束细导线被绷带紧缠在颈部——这使他模样怪异而滑稽。

事实上,珍妮没有参加他们的庆祝活动。她在特别要求麦弗森一定要签署给本森定时服用大剂量镇静剂的处方后,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埃利斯坐在七一○房间的角落里,看着五六个技术人员围在前忙碌。其中有两人来自放射实验室,正在检查放射装置,一个化验室的女孩正在采血液样本,以测定类固醇浓度,脑电图技术员在重新设置监测器,而杰哈德和李察也在最后察看经过界定的电路。

在这一番忙乱中,本森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轻松,两眼望着天花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些挪动他胳膊或被子的人。

一会儿,本森才动了动。“我累了。”他说道,目光移向埃利斯。

埃利斯说道:“你们差不多可以歇歇了,兄弟们?”

在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房间,只剩下了埃利斯和本森。

“你想睡觉了吗?”埃利斯问。

“我觉得自己像台该死的机器,就像一辆汽车,开进了一家设备齐全的修理站。我觉得自己正在被修理。”本森开始发怒了。埃利斯感觉自己紧张起来,想叫护士和警卫来制止本森的发作,但他仍坐在那儿没动。

“那并不是真的。”埃利斯安慰他说。接着观察头的监视器,见脑电波呈现不规则状,显然一次发作正在形成。

本森用鼻子嗅着空气。“那是什么气味?”他说,“那么难闻……”

头一盏标示着“电击”的红色监视灯闪了起来。在此后五秒钟里,脑电波跳动不止,乱成一。与此同时,本森的瞳孔开始放大了。过了一会儿,脑电波开始平稳,本森的瞳孔也回复到平常的状态。

这时,本森扭过头,看着窗外的夕。“你瞧,”他恢复了平静的语调,“今天天气真好,不是么?”

晚上十一时,珍妮回到了医院。她刚和一个病理科住院医生看了一场电影,没有立即开车回家,而是上楼来到了神经神病科。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如她所料,杰哈德和李察正在计算中心潜心研究电脑输出的资料。她走进房间,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她问。

杰哈德在控制台上按了几个键,电脑开始输出一长串数字和文字。“这是从今天下午一时十二分起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检查结果。”

“从这些资料我什么都看不出来。”珍妮皱着眉说,“看上去他不时地睡上一会儿,还接受了几次电击,但是……”她摇了摇头,“还有没有其它的显示方式?”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电脑输出了另一段报告,把它加在那一连串数字与文字的后面,11:12 正常状态。

“我给你看一份图表。”杰哈德说。他输入了清理屏幕指令,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纵横错的方格图,并显示出闪动的光点。

“见鬼!”她看着图形说。

“怎么了?”杰哈德问。

“他受到电击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最初在很长时间里,他并没有受到电击,然后大约每两小时一次电击,现在看上去已经一小时一次了。”

“那又怎么样?”杰哈德问道。

“这很清楚地说明了某种很特别的现象,”她说,“我们知道本森的大脑会和电脑相互作用,不是吗?”

“是的……”

“这种相互作用将会是一种认知过程,就好像一个小孩拿着点心盒,如果他每次伸手去取点心时,你就打他的手,很快地他便不会再那么频繁地伸手取点心了。现在,”她说,“这是一种否定式的强化。如果这个小孩心理正常,最终他将完全停止伸手这一行为,但如果他是个被虐狂,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小孩伸手的次数反而会更频繁。本来应当是否定式的强化,结果实际上却成了正向强化。”

忽然,在电脑控制台屏幕上,出现一条新的检查报告。11:22 电击状态。

“噢,天啊!”她说,“一切正在发生。”

“什么正在发生?”

“本森正进入恶循环。”

杰哈德抓了抓头。“你认为本森正在令自己产生更多的发作,以享受电击吗?”人大脑中的某些部分在受到电刺激时,会产生强烈的快感,医院已经遇到过渴望受到电击成瘾的病人。“恋电癖”这一概念已经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是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仍然无法发作出来,电脑随时会制止它的。”

“并非如此,”她说,“几年前一个挪威神分裂症患者的脑部装上电极后,被允许随意接受电击,结果他使自己受到过度的刺激,因而导致了惊厥。”

杰哈德皱起了眉头。

李察一直在看着电脑控制台,此时突然说道:“出问题了!”

“怎么了?”

“没有信息了,我们得不到新的检查报告。”

珍妮瞧了屏幕一会儿,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我去看看本森到底出了什么事。”

珍妮本以为可以确认本森已服用了镇静剂,但七楼特种手术层护理站值班的两位护士一脸茫然。原来,麦弗森在病历上护理指示那一页注明“使用镇静剂”后的签名字迹潦草,竟被她们当成“麦克费”——一位妇科医生。使用镇静剂的指示当然没有被执行,珍妮又气又急,匆匆走向七一○房间。

坐在本森病房前那位警察把椅子跷起,向后靠在墙上,正起劲地看一本《隐秘私情》杂志。地上的烟缸周围全是烟灰。

“有什么动静吗?”她问。

“一切正常。”

隔着七一○房间的门,她听见电视机正开着,播放的是一个充满笑声的清谈节目。

她打开了门。房间里的灯关着,只有一点来自电视屏幕的亮光。本森显然已经睡着了:被子一直盖到颈部以上。她关上电视机,走到本森前,轻轻地碰碰他的腿。可那条腿碰上去感觉柔软,也没固定形状。她将手向下一压,那条“腿”奇怪地鼓了起来。她伸手摸边台灯的开关,把它打开,一下子掀开了被子。

本森不见了。在他应该躺着的地方放着三个塑胶袋。每个袋子都吹了气,袋口被紧紧扎着。本森的头部以一条卷起来的巾代之,胳膊部分是另一条巾。

“警察先生,”她压低声音,“你他的最好马上进来。”

那个警察冲了进来,一只手按着槍。珍妮对着做了个手势。

“天哪,”警察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是要问你这个问题。”

那个警察立即走进洗手间检查了一番,那儿空无一人,他又检查了壁橱。“他的衣服还在这儿——但鞋子不见了,”警察一边说,一边仍在壁橱里寻找,他转过身,带着一种绝望的神情看着珍妮。

“你最后一次察看这屋子是什么时候?”珍妮问,同时按下边的蜂鸣器,召唤夜班护士。

“大约二十分钟前。”

“你离开过门口吗?”珍妮直截了当地问。

“只有两三分钟——我到对面街的咖啡店去买了包香烟。那些护士说她们会瞧着这儿的。”

珍妮叫来了脸变得煞白的护士们,吩咐马上给埃利斯医生、麦弗森主任和莫里斯医生打紧急电话,并向医院保安处报警。

“你真聪明!”珍妮在房间里四处搜寻一阵,对那警察说。

他结结巴巴回忆起十一时曾听见本森打了个电话——内容他没听清。“我实在想不通,一个穿睡袍、裹绷带、刚动了大手术的人会跑到哪里去——总不会从窗户跳下去吧,这儿是七层楼呢!”

“天哪!”埃利斯说,听了珍妮的叙述,他瞪着那些护士,就像要杀了她们。“不可能,本森绝不可能逃掉。他才动了一天半手术。”他停顿了一下,“但他的头怎么办?他的头上裹着绷带,会有人注意到的。”

莫里斯一直坐在角落里不吭声,这时他忽然说:“他有一顶黑色的假发。”

“噢,天哪!”埃利斯叫道。

珍妮问:“他哪来的假发?”

“他的一个朋友带给他的,就在他入院那天。”

“听着,”埃利斯说,“就是他有假发,他哪儿也去不了,他留下了皮夹和钱,再说这个时间也找不到的士了。”

珍妮看着埃利斯,为他那拒不接受现实的态度感到惊讶。

“他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珍妮说,“大约在十一时。”她又看了看莫里斯,“你记得是谁带给他的假发吗?”

“一个叫安琪拉的漂亮的女孩子。”莫里斯答道。

“看看你能不能在电话簿上找到她的名字。”珍妮说。莫里斯开始翻看电话簿,这时电话铃响了,埃利斯前去答话。他听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就把话筒递给了珍妮。

“请说吧。”珍妮说。

“我已经用电脑进行了推算,”电话里是杰哈德的声音:“结果刚刚出来。你是对的,本森与植入他体内的电脑形成了认知循环,他所激发的电击次数与预计的曲线完全吻合。完全如你所说,”杰哈德接着说,“本森显然喜欢电击。他使自己愈来愈频繁地发作,整个曲线呈急剧上升之势。这样他会丧失对暴力行为的抑制。”

“什么时候他会达到极限?”她皱着眉头问。她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十二时三十分了。

“据电脑推算,”杰哈德说,“是早上六时四分。”

“天哪,”埃利斯看着墙上的钟说,“还剩下不到六小时了。”

在房间另一头,莫里斯已经放下了电话簿,正在和查询处通话:“我是大学医院的莫里斯医生,情况十分紧急,我们必须找到安琪拉。现在,如果——”他愤怒地挂下电话。“混蛋!”他骂道。

“有什么希望吗?”

他摇了摇头。

“我们甚至不知道本森是否给这女孩打过电话。”埃利斯说。

“不管他给谁打了电话,这个人在几小时内就会遇上许多麻烦。”珍妮说,她打开本森的病历,“看来今晚将会很漫长,所以我们还是忙碌一些好。”

他们必须尽快去检查已知本森常去的地方,在复查了他的病历后,他们分头到各处去寻找。珍妮去本森在劳瑞尔的家;埃利斯去一家叫“杰克兔子俱乐部”的脱衣舞夜总会,因本森常去那儿;莫里斯则去圣莫尼卡的自动电子公司,本森是那里的雇员。莫里斯给公司老板打了电话,后者表示愿意带他进入本森的办公室。他们约定一个小时后回去汇总各自取得的进展。

珍妮来到本森家时,本森不在。两个在本森家后院游泳池嬉戏的女孩子告诉珍妮,几分钟前,她们看见本森穿着医院的制服,拿着一大卷纸和一个金属盒子从这儿走了。“像是蓝图什么的。那盒子像工具箱,里面像有支手槍。”其中一个补充道。

埃利斯在“杰克兔子俱乐部”没有找到本森,俱乐部经理说最近没看见本森,并不停地抱怨本森扰他雇来的舞女。俱乐部里灼热、潮湿、恶臭熏人,就像黑暗中野兽发出的热烘的气味——本森过去两次的暴力行为发作就是伴随着奇怪的气味而来。

自动电子公司的法利让莫里斯搜寻了本森的办公桌,他说本森是个怪人,而且不喜欢医院。本森从报上得知,大学医院引进了一台新型电脑系统,用于医学研究和帮助做手术,他就把这则消息剪了下来,贴在自己办公室的告示牌上。

现在,珍妮和埃利斯、莫里斯一遍又一遍地听本森手术前与珍妮的对话录音。末了,他们茫然而疲惫地呆坐着,珍妮看着自己列出的信息资料:

本森十二时三十分到家。身体恢复了?蓝图,槍?还有工具箱。

本森最近没有在“杰克兔子俱乐部”露面。

本森对一九六九年七月安装的CI电脑感到很不安。

“你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珍妮说,“但我想得去和麦弗森谈谈。”

凌晨四时三十分,珍妮到了麦弗森主任的办公室。

麦弗森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盯着她,他的目光没打采,也很疲倦。“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他问。

“通知警方。”

“警方已经接到通知了,我还知道现在七楼上挤满了警察。他们会把他看成一个脑子里有电线的杀人狂。”他叹了口气,又说,“现在他们的目的是逮住他,如果我们告诉他们更多的东西,他们就会杀了他。我们没有肯定的理由认定他会在凌晨六时失控。事实上,他可能永远不会失控。”

她环视房间四周,看着墙上那些图表,麦弗森就在这里设计着神经神病科的未来。她知道神经神病科对他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本森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即使如此,他的立场仍是毫无道理、不负责的,但是现在她该怎么对他说呢?

“珍妮,”麦弗森说,“我想我们仍可以等待,我想本森还有自己回到医院继续接受治疗的可能。只要存在这种可能,我就主张继续等待。”

“如果他不回来,”她说,“如果他在发作时袭击他人,你真的想为此负责任吗?”

“我反正已经躲不掉了。”麦弗森苦笑着说。

珍妮和埃利斯等仍然坚持待在计算中心,看着电脑的预测。时间慢慢地向前推移,渐渐近本森发作的时刻……

六时正,他们都站起身来,望着墙上的钟,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钟上的时间到了六时四分,但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电话,也没有消息,什么都没有,六时十分,六时十五分,又过了三十五分钟。电话铃突然响了,珍妮一把抓起话筒。“我是珍妮医生。”

“属于那个——”对方略作停顿,“神经神病研究部吗?”

“是的。”

“请准备好笔和纸,我希望你把我的话记下来,我是洛杉矶警察局的安德斯探长。”

她同杰哈德打了个手势,让他拿点作纪录的东西来,同时问道:“你有什么事要问,探长?”

“我们发现了一宗谋杀案,”安德斯说,“有些问题要问你们。”

在日落大街一座破旧公寓三楼的一间卧室里,珍妮见到了安德斯探长。他有三十五六岁,但看上去还很年轻,说话时声音很柔和:“多谢你能来,体在卧室里,验官也在里面。”

他带路进了卧室。死者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一丝不挂地躺在上,头部受到重击,身上被反复刺中。上到处浸透了血,房间里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房间里的其它地方都乱成一。共有六个人正在房间里忙着,其中一个是来自验处的法医官,他正在填写死亡报告。

那法医官对珍妮说:“你可以看到,罪犯的手段很凶残。死者的左太位置受到重击,导致头骨下陷并当场昏迷。凶器就是那边的台灯,上面残留的血液和头发样品与死者的完全吻合。”

“那些戳伤呢?”珍妮问。

“戳伤是后来造成的,几乎可以肯定是死后才有的。她是被头上的那一击所杀死。”

珍妮看着死者的头。头的一侧被击扁了,看上去就像一个漏了气的足球,使原来那张应该算是漂亮的脸蛋扭曲得不成样子。

“她是在化妆时被连人带椅子打翻在地上的,然后罪犯把她从椅子上抬起来,”法医官举起双手,模仿凶手的动作,“放到了上。”

“那是个很强壮的人罗?”

“噢,是的,肯定是一个男人。案发前她显然与杀她的人发生过行为。我们对分泌物进行了检测,血型是AO型。这个男子肯定洗了澡才走出来杀了她。凶手还拿起某种凶器在她的胃部刺了几下,最深的伤口都集中在下腹部。”

“你找到凶器了吗?”

“没有。”法医官回答道,“不会是什么锋利的东西,但肯定是很坚固——用这么钝的工具能刺得这么深,肯定要用极大的力量。”

“这就从另一角度证明凶手是个男的。”安德斯说。

“是这样的,我猜想是一种金属物,就像比较钝的开信刀,或是钢尺这类东西。但真正奇特的是,”法医官指着女孩的胳膊、胃部和单、毯子上的刺痕,“所有这些刺痕排列成一条直线。这在我看来是一种持续行为,是无意识举动的自动延续。他就像是某种机器,只是不断地动着,动着……”

“一点儿也不错。”珍妮说。

“我们推测,”法医官说,“这表明凶手处于某种癫痫病发作的状态。”

此时,安德斯把一块金属身份牌递给她:“我们在做例行检查时发现了这个。”

珍妮在手心里把牌子翻过来,上面有这些文字:

本人身上装有原子起搏器,直接物理损伤或接触明火可导致封壳破裂,从而造成有毒物质泄漏。在本人受伤或死亡的情况下,请打电话给神经神病科,号码是(213)652—1134。

这是他们对本森动手术时,给他戴上的标签牌。

“身上带有这块牌子的人叫本森,”她解释说,“今年三十四岁,患有抑制机能障碍。”

“什么是抑制机能障碍?”安德斯问。

正在这时,一个穿便衣的警员从起居室走了进来。“我们通过所有渠道调查了指纹,”他说,“结果在国防部数据库找到了对应的指纹,这个人从一九六八年到现在一直参与机密电脑工程工作。他的名字叫本森,血型为AO型,住在洛杉矶。”

珍妮转身问法医官:“关于那女孩,你知道些什么?”

“她叫黛丽丝,艺名安琪拉,二十六岁,在这儿住了六个月,是跳舞女郎。这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他对跳舞女郎有些特别的看法,既喜欢,又仇恨,”她说,“感情相当复杂。”

他好奇地看着她。“他是不是经常发作?”

“是的。”

安德斯作了纪录。“还需要有关疑犯的描述,他的照片——”

“我都可以给你。”

“愈快愈好。”

她扫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七时三十分,我回医院去,”她说,“但我得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可以到我家或医院去找我。”

“我到你家去,”安德斯说,“二十分钟后我就完事了。”

“好吧。”她说,并把地址留给了她。

淋浴真是一种享受——对于二十四小时没有合过眼的珍妮来说,更是如此。她裹着浴巾,开始对着镜子化妆。

门铃响了,那该是安德斯。她没锁前门。“门开着。”她喊道,又继续化妆,“要是你想喝咖啡,自己到厨房里烧水。”她说。

她化完妆后,把身上的浴巾裹紧了些,朝过道探出身子。“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她高声问道。

站在通道里的却是本森。“早安,珍妮医生。”他说,他的嗓音一如平时挺招人喜欢,“我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扰你。”

她奇怪自己竟是如此害怕,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了握本森伸出的手。她心中被恐惧所占据。她干吗要害怕?这男人她知之甚深,她曾经多次和他单独在一起,她从未害怕过。

“请等我一会儿,”她说,“我去穿上衣服。”

他礼貌地点点头,回起居室去了。她关上卧室的门,坐到上。她呼吸沉重,好像刚刚跑了一段很长的路似的。她走到衣橱里随便拿出一件套裙穿上,又回到浴室察看了一下自己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便出来见他。

他站在起居室的中央,看上去神情有些迷乱。

她尽量保持声音轻柔。“要来点咖啡吗?”

“不了,谢谢。”他穿了件外套,结着领带,看上去很整洁,但他的黑色假发,还有他那双冷漠、疲惫的眼睛,却令她惊慌失措。

“这儿你一个人住吗?”他说。

“是的。”

他左边脸颊靠眼睛下方有一小块青肿,而绷带几乎看不见,只在假发的下端与衣领的上方之间露出一点白色。

“你好像很紧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发自内心的关切。

“不……我不紧张。”她努力笑了一下。

“你笑起来好看极了。”他说。

她瞥了一眼他的衣服,想寻找到血迹。那个女孩都被血浸透了,可是他的衣服上一点血迹也没有。也许他杀了她之后又洗了个澡,换了衣服。

“哦,”她说,“我想喝点咖啡。”她带着某种解脱的感觉进了厨房。在厨房里,她避开了他,连呼吸也变得畅快了几分。她把水壶放到了炉灶上,点燃煤气,又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她必须把握自己,控制住局面。她对付得了这个人,这是她的工作。她也曾与比他更危险的男人单独呆过。

“你怎么找到我的,本森?”回到起居室后,她问。

“我很细心。”他说,“进医院之前,我弄清了你住在哪儿,埃利斯住哪儿,麦弗森住哪儿。我弄清了每个人的住处。”

“为什么?”

“只是以防万一。”

“你料到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着城市。“他们正在那儿找我,”他说,“不是吗?”

“是的。”

“但他们绝对找不到我,这座城市太大了。”

他盯着她看一会儿,然后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的长沙发上,他看上去很紧张,但不一会儿就放松地笑了。有一瞬间的工夫,他的瞳孔扩大了。又是一次电击的刺激,她想。

见鬼,她到底怎么办才好?

“本森,”她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说道,依旧很放松。

“你离开了医院……”

“是的,我穿了那件白外套离开了医院,这都是我想出来的。安琪拉开车带走了我。”

“后来呢?”

“后来我们去了我的住处。我很紧张。”

“为什么会紧张呢?”

“哦,你瞧,我知道这一切会如何收场。”

她不能肯定他在指什么。“什么收场?”

“离开我的住所后,我们去了她的公寓。我们喝了点东西,然后做,然后我告诉她事情会如何收场。就在那时候她害怕了,她想打电话给医院,告诉他们我在哪儿……”他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显得神情恍惚。珍妮不想再追问这个问题。他经历了一次急发作,因此他不会记得杀死了这个女孩。他的遗忘将是全面而且毫不做作的。

不过她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你干吗离开医院,本森?”

“有天下午,”他说道,转过身来看着她,“我正躺在上,突然间我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照顾我,伺候我,弄得我像台机器。我一直害怕的就是这个。”人们通常总是憎恨令他们害怕的东西,珍妮想。

“你们这些人对我撒谎。”他突然说。

“没人对你撒谎,本森。”

他变得愤怒起来。“不,你撒过谎,你——”他突然住口,并且再一次笑了。他的瞳孔短暂地扩大,又是一次电击的刺激。他们现在靠得很近,他很快又会发作。

“我来告诉你世界上那种最美妙的感觉。”他说,“嗡的一声,什么都黑了下来,那种暖和快乐真是妙不可言。”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笑的那会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束手无策,她吓呆了。一台机器掌握了本森,毫不容情、准确无误地把他推向急发作。谈话无法阻止这台植入他体内的电脑发挥作用。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把他带回医院去。她深吸了一口气。“本森,”她说,“跟我回到医院去。”

“你认为我需要修理?你们竭力要把我变成一台机器!”

“你不是机器。我们想让你好起来。”她柔和地说,“我们关心你,本森。”

“你们关心我?”他大笑起来,笑声极难听,“你们关心的不是我。你们关心的是你们的科学方案,实验结果。你们关心的不是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眼泪不断地从脸颊上滚落,可是忽然间他又笑了。显然是又一次刺激,与前一次只隔了不到一分钟。她知道几秒钟之后他就会出现神失常。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说道,开心地笑了。

她开始同情他,并对发生过的一切感到由衷的悲哀。“我懂,”她说,“我们回医院去吧。”

“不,不……”他突然住了口,紧张地嗅着空气。

“什么味儿?”他说,“我恨那味儿。是什么?我恨它,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恨它!”

他朝她走过来,一边不停地嗅着。他伸出手想触摸她。他的脸部神情木然,有如机械人的面罩。突然,他抓起一只沉甸甸的烟灰缸朝她掷去。她避开了,烟灰缸砸在一扇大窗子上将玻璃击得粉碎。

他跳起来朝她扑去,猛地用胳膊圈住了她,像头笨熊似的将她紧紧地搂住,力气大得出奇。“本森,”她气喘吁吁,“本森。”她抬头看看他的脸,依旧是一片茫然。

她用膝盖在他腹股沟那儿撞了一下。

他咕哝一声把她丢开了,身子弯到腰间,同时猛烈地咳嗽起来。她跑了开去,一把抓起电话筒。

本森又扑过来,夺过电话筒,朝身后一扔,电话直飞向房间。她向厨房跑去,本森追了进来,双手一下卡着她的脖子。

她无法移动,无法呼吸。她渐渐看到许多蓝色的斑点在眼前飞舞,她的双手在拼命地挥动,触到了洗碗机的把手。就在她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样东西闪过她的脑海——微波炉。她把手拼命伸向微波炉,旋动了调节器……

本森尖叫起来。

脖子上的压力松开了,她瘫倒在地。本森不停地捧着头尖叫,声音恐怖而痛苦,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然后,他一直尖叫着冲出了房间。

安德斯对本森袭击他的医生迷惑不解,他半信半疑地听珍妮说这种病发作时会失控杀人。“唔,”安德斯最后说,“但他没有杀你。”

“是的,”她说:“他没有杀我。但他本来会的。是微波炉干扰了本森的电子装置。微波辐射会使起搏装置紊乱失调。”

“哦。”安德斯说。他发觉应该对本森的病况作深入了解了。他翻开笔记簿。“你最好从头讲起,”他说,“慢慢讲下去。”

珍妮尽量平静地向这名探长解释了她所知道的一切。之前,她先给麦弗森挂了个电话。麦弗森得知本森逃了略觉遗憾,但思绪立刻沉溺在自己更加宏伟的计划的五彩斑斓之中。从电脑科技角度讲,本森的手术实际上是成功的,他要进一步研制生物电脑,由活细胞组成,从含氧气和养分的血液中获取能量的电脑,并将其植入人脑内。他觉得自己迈向了辉煌的前程。

珍妮和安德斯谈完话已是晌午了,她感到很累。但安德斯很兴奋——他预测本森会回到医院去,便和珍妮一起赶去医院。神经神病科到处都是警察,看上去像如临大敌的作战计划室。麦弗森和医院的行政官员们关在他的办公室里,埃里斯见人就发火,杰哈德和李察在电话线路前忙活,莫里斯则不知去向。

“现在干什么呢?”珍妮说。

“等待。直到能想出本森的藏身之处。”安德斯说。

……忽然,警车、急救车鸣叫着停在楼下,血肉模糊的莫里斯被抬了出来——他想独行侠似的单独追踪本森,结果却在“联合航空运输公司”漆黑的七号飞机库里,被暗藏的本森用铅管重击面颊,鼻骨粉碎,伤势严重。

珍妮挤在急救病房外的人群中,透过玻璃窗观察抢救莫里斯。她觉得冷极了,累极了。

她在四楼下了电梯,回到办公室就接到安德斯的电话。安德斯兴奋地告诉她,已查明本森十天前曾到市政厅建筑和计划处去借走了一幢建筑物的电力供应图——本森确实曾逃回家中取过什么图,珍妮回忆起本森家中的女孩说的“纸卷”。

“图是为哪儿设计的?”珍妮问。

“大学医院,”安德斯说,“整个医院的供电系统他全弄到手了。现在你怎样解释这个?”

她无法解释。放下电话,她几乎立刻就要睡着了——这一连串的事已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累得无法思考。她走进一间没有人的诊疗室,关上门,躺到诊疗上,立刻就沉沉睡去。

没多久,珍妮就被安德斯叫醒,要她去接本森打来的一个电话。本森在电话里说他被该死的机器弄得太累了,他要拔出导线,自己修理这台电脑。本森的声音执拗、疲惫而显得孩子气,他根本不听珍妮的阻止、劝慰和恳求。“你们对我撒过谎。”他挂断了电话。

“可怜的本森!”珍妮放下电话,喃喃地说。

安德斯一直在一旁的分机监听。此时他通过电话局查明,本森的电话是在医院某个地方打的。

“本森一定就在附近。他说什么?要修理电脑?”安德斯抬腕看表,十二时四十分。

珍妮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去主电脑室,它就在主楼地下室里。”

他们刚走到过道尽头,听到杰哈德的惊呼:“珍妮!珍妮!主电脑出病了!”

珍妮和安德斯冲进信息处理室,杰哈德指着控制台屏幕:“看——”

两行字母在屏幕上闪着红光:

机器功能发生故障

所有程序全部终止

杰哈德焦急而徒劳地敲击着控制台的按键:“它不接受任何新的指令了!地下室的主电脑一定出了问题!”

珍妮和安德斯对看了一眼。“我们去看看。”珍妮说,和安德斯一起向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了,地下室的寒气扑面而来。安德斯拔出手槍。“你开过槍吗?”

“没有,从来没有。”珍妮说。

此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握着槍,随珍妮走过地下室迷宫似的厨房、洗衣房、售货区和数不清的长廊、过道。经过档案处,一拐弯就到了。

电脑房被巨大的玻璃幕墙与过道隔开。有用手写的一块牌子贴在玻璃上:“请勿扰电脑。”

安德斯蹲到玻璃窗下面警惕地凝神察看。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

“我想我看到他了。”

她也朝里看去,灯光照明下的设备显得影影绰绰,扑朔迷离,这令她想起喀斯特溶洞中的石柱群。然后她看到了他:一个在两排磁带组之间移动的人,穿着护理员穿的白色衣服,黑色头发。

“门在哪儿?”安德斯问。咔哒一声,合上槍栓。

“在那儿。”她顺着过道的方向指着门,大概有十英尺远。

“有其它入口或是出口吗?”

“没有。”她的心还在怦怦狂跳。

“好吧,你低下身躲在这儿。”安德斯边说边把她按下来,然后向前爬到门边。

“砰”的一声,安德斯撞开门,一头扑进了房间。她听到他吼道:“本森!”几乎是立刻响起三声槍响,她无法分辨是谁在开槍。灰色的烟雾从敞开的房门里滚滚而出,在通道里冉冉上升。

又是两声槍响,随之是一声痛苦的尖叫。她闭上眼,把脸颊贴到地毯上,只听到安德斯吼道。“本森!投降吧,本森!”

这毫无用处,她想。安德斯怎么就不明白呢?

突然,轰的一声,她上方的玻璃窗碎了,本森一头撞了出来,掉到离她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他看见他的一条腿鲜血淋漓,红色的血浸透了白色的裤子。

“本森——”她的嗓子奇怪地变哑了。

本森看着她,目光茫然,视而不见地沿着地下室的通道逃掉了。

“本森,等等——”

“不要紧。”从电脑房出来的安德斯说,全速朝本森追去。

通道里的脚步声混乱不堪。

现在她独自一人。她站起来,头晕目眩,感到恶心。她走进电脑房四下打量,主电脑和各种设备已被破坏,四处是裂口、窟窿,火花噼啪直响。她四下张望寻找灭火器,却看到一把斧头掉在角落里的地毯上,附近还有一把槍。

她将槍捡了起来。槍出人意料地沉重,又大,又滑,又凉。这一定是本森的槍。忽然又听到了一声槍响,她忙躲藏到磁带库后面。

接着几声槍响过后,脚步杂沓。有人进了电脑房,脚步声停了。随即又有脚步声跑过电脑房,沿着通道而去,声音渐渐地消逝,可她听到了在附近的沉重的呼吸声和一声咳嗽。

她闪身出来,见本森身穿护理员的白色衣服,左腿一片鲜红,身体半靠着墙。他在流汗,喘气声断断续续,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没有觉察出还有别的人在房间里。

她手里还握着槍,不由得感到片刻的欣慰。不管如何,她将把他活着带回去。

“本森。”珍妮轻声唤道。

他慢慢地转过视线,眨着眼,看了一阵才认出她,脸上立即露出一个可的笑容。“你好,珍妮医生。”

“一切都会没事的,本森。”她说。她的声音充满信心,这让她挺得意。她脑中开始勾画一份计划:本森有了救,电脑手术得以重新进行。一场灾难将得以挽回,所有的人都得救。他们会承认她的成就并感激她所做的一切。

“珍妮医生……”他艰难地站起来,脸部肌肉由于疼痛而搐不停。

“别动。呆在原地,本森。”

本森的双眼闪过一丝亮光,接着笑容消失了。“我的姓名是本森先生,叫我本森先生。”他的嗓音中带着怒火,继续挣扎着站起来。地毯上一摊鲜血,他的腿受伤了。

“别动,本森。”她扬了扬手中的槍。

他孩子般地咧嘴笑了。“那是我的槍。他射中了我的腿……”他低头看看血迹又抬头看着她,笑容依旧,“你不会对我用那个的,是吗?你是我的医生。”

“会的,”她说,“要是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别走近,本森。”

他笑了,又踏上一步,身体东倒西歪,但保持了平衡。“我想你不会的。”

他的话令她恐惧,她怕自己会真的向他开槍。

“安德斯!”她高声叫道,“安德斯!”她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响。

本森倚在驱动控制台上靠了一会儿,呼吸沉重。“我要槍,”他说,“我需要它。把它给我。”

“本森——”

他咕哝了一声,继续朝她移动。

“安德斯!”

“这不好,”本森说。“没有多余的时间了,珍妮医生。”她看到他的瞳孔在扩大,显然他又一次受到了刺激。

离她只有几步远了,她把槍僵硬地握在手中,但手抖得厉害。“求你别再走近,本森,”她说,“求求你。”

他笑了,又踏上一步。

她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槍在她手里啪地一跳,胳膊震得朝上举起,身体猛地退靠到墙壁。

本森站在烟雾中眨着眼睛,然后他笑了。“它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使用。”

她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忙用另一只手稳住槍。

本森继续靠近。

“不要再走近,本森。我是当真的。”

她脑中掠过无数的影像。她看到她第一次见到驯的本森,他是个好人,一个诚实而受到惊吓的人。发生的这一切绝不是他的错,而是她的错,埃利斯的错,麦弗森的错,莫里斯的错……

然后她想到了莫里斯——脸部被捣成红色的糊状,脸变形得如同肉贩子卖的肉的那个莫里斯。

“珍妮医生,”本森说,“你是我的医生。你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

现在他已经很近了。他伸过手来取槍,手愈移愈近,离槍只有几英寸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摇晃。

“砰!”她作了一次近距离射击。

本森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速度跳起来,在空中打转,似在躲避子弹,然后重重地摔在打印机上,将它撞翻。本森躺在地上,大量的血从他的胸部喷涌而出,他的白色制服成了深红色。

“本森!”她喊着。

他一动不动。

“本森!本森!”

这以后发生的事她已不太记得清楚。安德斯回来取走了她手中的槍,把她移到房间的一侧,随后三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人赶到,带着一个担架,上面有长长的密封塑胶袋。开始搬动体,清理现场……

“你最好离开这个地方。”安德斯说,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她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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