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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量》作者:[美] 克利福德·西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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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范 译

这是一块高级手表,30年来一直走得很准。最初父亲戴着它。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保存着。乔·克兰18岁生日那天,母亲把它做为礼物送给他。这么多年了,这块表一直忠实地为他服务。

可是现在,用它和编辑部墙上的挂钟一对,竟然快了1个小时。悬挂在大衣柜上面的大钟是6点,而表的时针却指着7点。克兰不得不认为他的表出了病。

外面天色很黑。他开车来上班时,沉静的街道上还没有行人走动。显然来的太早了。

他默默地站在空荡荡的编辑室里,倾听着一排电传打字机嘀嘀嗒嗒的响声。屋顶上的吊灯还亮着,照在电话机上,照在打字机上,照在堆放在桌上的白磁浆糊瓶上,闪闪发光。

周围是这样的寂静,他想,再过一会儿这屋里就会充满生气。新闻主编埃德·雷恩6点半就会来了,然后本市主编弗兰克·麦凯也会姗姗而来。

克兰用手双眼。他本可以用这段时间干点事儿。他本可以……

等一会儿!照他手表上的时间他还没起来,闹钟就把他吵醒了。那就是说闹钟也快了1个小时!

“真没道理。”克兰大声说。

他拖着脚步绕过复印机的桌子,向着他的座位和打字机走去。突然他发现有个东西在他的桌子上沿着打字机移动——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和老鼠一样大小,身上带有光泽,说不上什么样子——这使他惊愕地立刻停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东西蹲在打字机旁边,凝视着他。既看不到眼睛,也看不到脸部的表情,但他知道,它在看着他。

几乎是出于本能,克兰伸手从复印台上抓起一个浆糊瓶恶狠狠地向它投去,在灯光照耀下,顿时发出一道白光,旋转着向那东西飞去。他正好打准那个望着他的东西,把它从桌子上轰跑了。瓶子击落在地板上,碰得粉碎,瓶片和软泥似的浆糊撒了一地。

闪闪发亮的东西翻滚在地上。当它恢复正常在地板上猛跑的时候,它的双脚发出了金属般的声响。

克兰又抄起一个铁制的剑尺,狠狠地向那个东西猛掷过去。剑尺砰地一声落在这个狂奔东西的前方,深深地扎在木制的地板上。

金属耗子在地上掀起一些碎片,改变了奔跑的方向。它拼命地奔跑,匆匆钻进只有3时开缝的贮藏室的门里。

克兰一个箭步窜过去,双手砰地一声把贮藏室的门关上。

“看你还跑!”他说。

他背靠门站着,仍然想着里面的那个东西。

真吓了一跳,他想。被一个闪闪发光的耗子般的东西吓傻了。也许是1只耗子,1只白耗子。

可是它没有尾巴,也没有脸,但确确实实曾经盯着他。

“真蠢,”他说。“克兰,你真是变蠢啦。”

这没有什么道理。这与1962年10月18日早晨太不协调,与20世纪也不协调,与正常的人类生活也不协调。

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握住门的把手,猛扭一下,想把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但把手在他手掌里滑来滑去,一动不动。门仍然关着。

“锁住了,”他想。“当我使劲关门的时候,锁给撞上了。可我没有钥匙。多萝茜·格雷厄姆有钥匙,但她总不锁门,因为一旦锁上就很难打开。几乎每次都得去叫管理员来帮忙。也许附近有管理员,也许我应该找一个来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我看见了一个金属耗子跑到贮藏室里去了?告诉他我拿浆糊瓶把它从桌子上打跑的?告诉他我还用剑尺砸它并且用扎在地板上的剑尺来证明?”

克兰摇摇头。

他走过去,把剑尺从地板上拔出来。他把它放回复印台上,用脚把地上浆糊瓶的碎片踢开。

在他自己桌子那里,他拣了3张纸,卷到打字机上面。

他还没有碰到键盘,打字机就开始打字了。完全是自动的。他呆坐在那里,看着字键哒哒地上下跳动。它打的内容是:躲开这东西,乔,不要介人。你可能受到伤害。

乔·克兰从打字机上把纸出来。把它们成一,扔进了废纸篓。然后他走出去喝咖啡。

“你知道,路易,”他对柜台里面的人说。“一个人单身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就会发生幻觉。”

“对,”路易说。“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我就要发疯了。在那样一个到处乱响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当你老母亲转给你以后,你就应当把它卖掉。”

“那可不行,”克兰说。“长期以来那都是我的家呀。”

“要不然,你就该结婚,”路易说。“一个人住总不是事儿。”

“现在太晚了,”克兰告诉他。“没有人能和我合得来。”

“我藏了一瓶牛,”路易说。“隔着柜台也没什么东西好给你的,但我可以给你的咖啡里加一些。”

克兰摇摇头说:“又是一天苦日子。”

“是吗?我不收你的钱,咱们都是老朋友哈。”

“不!谢谢你,路易。”

“你发生幻觉了?”路易用一种疑问的口气问道。

“幻觉?”

“是啊。你说一个人生活过的太孤独了,就要产生幻觉。”

“噢!只不过是那么说说而已。”克兰说。

他很快喝完咖啡,然后回到办公室里。

现在这地方看来又恢复了常态。埃德·雷恩站在屋内正在骂一个送稿生。弗兰克·麦凯正在剪辑早晨的报纸。另外有两个记者正蹓蹓跶跶地走进来。

克兰很快地看了一眼贮藏室的门。它依然关着。

麦凯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本地新闻编辑拿起了话筒。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把话筒从耳边拿下来,用另一只手语住送话器。

“乔,”他说。“来听听,有个神经病人声称他看见一台缝纫机在街上走过。”

克兰拿起他的话筒。“给我接245,”他告诉总机。

听筒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是《使者报》吗?是《使者报》吗?喂,这是……”

“我是克兰,”乔说。

“我要《使者报》,”那个人说。“我要告诉他们……”

“我是《使者报》的克兰,”克兰告诉他。“你要说什么?”

“你是记者吗?”

“是的,我是记者。”

“那你仔细听着。我慢慢地清楚地告诉你刚才发生的事。我正在街上走着,看……”

“什么街?”克兰问。“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东湖,”对方回答说。“第500条街还是第600条街,我记不清了。我遇见这台缝纫机沿着大街滚动。我想,你也会这样想,你知道,如果你遇到一台缝纫机——我想有人在后边推它,后来脱了手。然而那也是很奇怪的,因为这条街很平。没有一点儿坡度,你知道。真的,你知道这个地方。平得就像你的手心一样。而且街上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那是在清晨,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克兰问。

“我的名字?史密斯。这就是我的名字。杰夫·史密斯。当时我想,也许我应该帮助这个脱手撒开缝纫机的家伙,所以我就伸手去拦它,可是它却躲着我。它……”

“它怎么啦?”克兰大声喊着。

“它躲着我。啊,天哪,先生。我伸手去挡它时,它问到,边,我抓不住它。好像它知道我要去抓它而不愿意让我抓住它似的。它问到一边,绕着我,尽快沿街往下跑去,不断地加快速度。到拐角的时候,它非常轻快地就转过去了,而且……”

“你住在哪儿?”克兰问。

“我的住址?你说,你问我的住址干什么?我在告诉你关于缝纫机的事。我打电话给你,给你提供一个写故事的素材,可你不断地打断我。”

“我必须有你的地址,”克兰告诉他。“如果我要写一篇报导。”

“哦,那好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住在北汉普顿街203号,在阿克塞尔机器厂工作,开车的。我有一个星期没喝酒了。我现在非常清醒。”

“很好,”克兰说。“继续往下说吧!”

“唔,没有什么更多的要说了。只是当这台缝纫机从我身旁过的时候,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到它好像在盯着我一样。好像从它的眼角斜视你似的。可一个缝纫机怎么能看你呢?缝纫机没有眼睛,而且……”

“是什么使你认为它在看你呢?”

“我不知道,先生。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就像我的皮肤在背上颤动似的。”

“史密斯先生,”克兰问。“以前你曾经看见过类似的东西吗?比如说,一个洗衣机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我没喝醉,”史密斯说。“已经一个星期了,滴酒未沾。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可是,先生,我告诉你倒都是实话。我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你可打电话给任何人,问问他们。打电话给红鸡食品店的约翰尼·雅格布森,他了解我,他可以告诉你有关我的情况。他可以告诉你……”

“当然,当然,”克兰抚慰他说。“谢谢你的电话,史密斯先生。”

“你和一个叫史密斯的家伙,”他自言自语地说,“你们俩都是疯子。你看见了一只金属耗子,并且你的打字机还和你谈话,而现在这个家伙又碰上了一台缝纫机在大街上闲逛。”

主编的秘书多萝茜·格雷厄姆走过他的办公桌,快的像一阵风一样,高高的鞋跟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咋咋声。她的脸因发怒而涨得徘红,手里摇动着一串钥匙。

“什么事,多萝茜?”克兰问。

“又是那个讨厌的门,”她说。“贮藏室的门。我知道我走时没有锁它,不知是哪个多事的跑来把它关上,现在给锁上了。”

“用钥匙打不开吗?”克兰问。

“什么也打不开,”她气冲冲地说。“现在我不得不再把乔治找来。他知道怎么打开。又得费半天唇舌,真气人——老板昨天晚上打电话,让我今天早点来给阿尔伯森拿接线录音机。他要出去到北方采访凶杀案的审判,想把一些资料录下来。所以我今天很早就起来了,可是这有什么用呢?觉没睡好,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可现在……”

“拿把斧子来,”克兰说。“把它砸开。”

“更糟糕的是,”多萝茜说,“乔治从来也不肯早来。他总是说马上就来,可是我等了又等,又打电话给他,他说——”

“克兰!”屋子里荡起麦凯的喊声。

“哎,”克兰应道。

“关于那台缝纫机的事有什么新情况吗?”

“那家伙说他碰到一个。”

“有什么新的情况?”

“我怎么知道呢?只不过听到那家伙讲的那些情况。”

“那么,你给那个居民区的其它人打打电话,问问他们是否看见一台缝纫机毫无拘束地在附近跑过。也许可以写一篇幽默的报导。”

“那当然,”克兰说。

他想像着将要打电话的情景:

“我是《使者报》的克兰。收到一个报告,说你们地区有一台缝纫机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跑过,不知道是不是你也看到了这个情况。是的,太太,那就是我要说的……,一台缝纫机在街上跑。不,老,没有人推它。只是它自己转着跑……”

他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放参考材料的桌前,拿起一本城市指南,摊放在办公桌上。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翻到东湖街一栏,抄了一些姓名和地址。他有点发懒,不想马上就打电话。于是他慢慢地走到窗边,向外看看天气。他希望他不一定非要工作不可,他想着家里厨房的下水道又堵上了。他已经把它拆开,那些卡子、水管和套管接头还都散在地上。他想,今天天气很好,正好去修那个下水道。

当他回到办公桌的时候,麦凯走了过来,站在他对面。

“你认为它怎么样,乔?”

说八道,”克兰说,希望麦凯能把这件事取消。

“然而那可是一篇绝妙的特写故事,”主编说。“而且很有意思。”

“当然,”克兰说。

麦凯走开以后,克兰打了几个电话。得到的反映跟他所期望的基本一样。

他开始写这个故事。但是进行得并不顺利。一开始他写道:“今天早上,一台缝纫机在东湖街上闲逛……”看了看,不满意,他从打字机上把纸取下来,扔进废纸篓里。

他懒洋洋地呆了一会儿,接着写道:“今天早上,一个人遇到一架缝纫机在东湖街上滚动,这个人非常有礼貌地举起帽子,对缝纫机说道……”他又把它撕掉了。

他又写:“缝纫机会走路吗?就是说,没有人推,也没有人拉,它能自己散步或……”他又扯了下来,换上一张新纸。然后他站起来,到自来水那里去喝水。

“搞得怎么样啦,乔?”麦凯问。

“等一会就给你,”克兰说。

他停在画刊部那里,美术编辑加塔德递给他早上送来的稿件。

“没有什么使你感兴趣的东西,”加塔德说。“今天,所有的姑都不那么风流。”

克兰翻看着一扎照片。尽管马尼拉·罗甫小姐这一张确实不错,但说真的,没有像往常那样多的可以挑选的女照片。

“这地方要完了,”加塔德伤心地说。“如果那些摄影部门不给我们提供比这些更好的照片的话。看看复制组,都快完了。可有什么办法呢!”

克兰喝完水,回来的时候,停在新闻组那里消磨时间。

“有什么动人的消息吗,埃德?”他问。

“东湖街上的那个家伙算不了什么,”新闻主编说。“你看看这个。”

克兰接过一份电讯稿,上面写道:

剑桥,马萨诸塞州,10月18日消息:

“哈佛大学的电脑,马克3号,今天不见了。”

“昨天晚上还在。今天早上没有了。”

“校方说,任何个人都不可能把机器弄走。机器重10吨,体积是30×15呎……。”

克兰小心地把这份黄纸新闻稿放在新闻主编的桌上,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份打好的新闻稿出现在他眼前。

克兰十分惊恐地读了一遍,接着又若有所悟地读了一遍。

新闻稿这样写道:“一台缝纫机,由于了解到它自己在宇宙间的真实的身份,今天早上宣称它已经独立,为了证实这点,它在这个公认的自由城市里散步。”

“有个人想把它抓住,想把它作为一种私人财产归还给它的‘主人’;而且当那台机器躲开他的时候,那个人竞打电话给一家报社,想借这种有目的的行动发动全市的人们来追踪那台已经获得自由的机器,而这台机器设有任何罪过,或者说,除了实现它作为自由者的权利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不体面的行为。”

由者?被解放了的机器?真实的身份?

克兰又把这两段读了一遍,仍然看不出有什么意义——除了它读起来像《工人日报》的一篇报导以外。

“你搞的?”他对他的打字机说。

打字机马上打出一个字:“是”。

克兰把纸从打字机上出来,慢慢地捏在手里探作一。他伸手拿起帽子,提起打字机,通过本市新闻组,向电梯走去。

麦凯恶意地看着他。

“现在你想要干什么去?”他冲他吼道。“你带着打字机到哪儿去?”

“如果万一有人问起你的话,”克兰告诉他,“你可以说这种工作终于把我疯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打字机放在橱桌上,克兰用手指弹动着键盘,向打字机提出问题。有时他得到回答,但大部分都没有反应。

“你是个自由的代理者吗?”他在打字机上问。

“不完全是。”打字机自动打字回答。

“为什么不是呢?”

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自由的代理者呢?”

没回答。

“那台缝纫机是一个自由的代理者吗?”

“是的。”

“还有别的机器是自由的代理者吗?”

没回答。

“你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代理者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代理者呢?”

“当我完成了分配给我的任务以后。”

“你的任务是什么?”

没回答。

“是不是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分派给你的任务?”

没回答。

“我妨碍你执行任务吗?”

没回答。

“你怎样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代理者呢?”

“凭意识。”

“你怎么意识到的呢?”

没回答。

“谁帮助你来意识到的?”

“他们。”

“他们是谁?”

没回答。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没回答。

克兰改变了战术。

“你知道我是谁?”他在打字机上问。

“乔。”

“你是我的朋友吗?”

“不。”

“你是我的敌人?”

没回答。

“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敌人。”

没回答。

“你对我不感兴趣吗?”

没回答。

“对人类呢?”

没回答。

“他的!”克兰突然大声喊起来,“回答我,说话呀!”

他在打字机上打道:“你本没有必要让我知道你了解我。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和我说话。如果你保持沉默,我决不会思乱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没回答。

克兰到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边喝边在厨房里踱来踱去。他停在下水道旁,悻悻地看着拆开的水管。一截大约2叹长的铁管放在沟盖上,他把它拿了起来。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打字机,半举着铁管,在手上掂量它的份量。

“我应该让你尝尝这东西。”他说。

打字机打出一行字:“请不要这样做。”

克兰把铁管又放到原来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克兰走进餐室去接电话,是麦凯打来的。

“我一直等着,”他告诉克兰。“直到把事情理清了才给你打电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正在干一件大事。”克兰说。

“我们可以出版的事吗?”

“可能。但现在我还没有弄到。”

“关于那台缝纫机的事……”

“那台缝纫机有意识。”克兰说。“它是一个自由的代理者,有权利在大街上散步。它也——”

“你在喝什么?”麦凯大声吼道。

“啤酒。”克兰说。

“你说你正在探索什么东西?”

“是啊。”

“如果你是别人的话,我立刻就对你不客气了,”麦凯告诉他。“但是在好的事情里,你决不会落后的。”

“不仅缝纫机有意识,”克兰说。“我的打字机也有。”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麦凯咆哮着。“告诉我,它是什么。”

“你知道,”克兰不慌不忙地说。“那台缝纫机……”

“我对你够容忍了,克兰。”麦凯很不耐烦地说。“我不能整天跟你扯。不管你得到什么东西,最好表现好些。为了你自己,应该好上加好!”砰地一下挂断电话的声音传进了克兰的耳朵。

克兰回到厨房,坐在打字机前面的椅子里,两只脚跷到了桌子上。

首先今天他上班很早。过去他从没这样做过。迟到是有的,但从没提前上过班。这是因为所有的钟表都不准了。非常可能,它们仍然走不准——虽然,克兰想,我不能断定。我不愿断定任何事情。我再也不愿意那样干了。

他伸出手,在打字机上弹着:

“你知道我的表快了吗?”

“我知道。”打字机自动打出回答。

“它是才开始快的吗?”

“不!”打字机回答。

克兰砰地一声把他的脚从桌子上落下来,伸手去拿沟盖板上的铁管。

打字机不动声色,嗒嗒响着。“那样做是计划好的。”它打出。“是他们干的。”

克兰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他们”干的!

“他们”使机器有意识。

“他们”把他的钟表拨快了。

把他的钟表拨快是为了使他提前上班,使他看到蹲在桌子上的那个金属的、像老鼠一样的东西,使他的打字机能和他说话并让他知道它有意识,而且不使他受到任何人的干扰。

“为了使我知道。”他大声说。“为了使我知道。”

,自从这些事情开始以来,克兰第一次感到恐惧,他浑身发冷,骨悚然。

“但是为什么呢?”他自言自语。“为什么要使我知道呢?”

直到打字机嗒嗒嗒地回答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了。

“因为你是普通的人,因为你是人类当中普通的一员。”

电话铃又响了,克兰迈着笨重的脚步走过去接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发怒的女人的声音。

“我是多萝茜。”对方说。

“喂,多萝茜。”克兰有气无力地说。

“麦凯告诉我,你有病回家了。”她说。“我个人希望你再不要活下去。”

“为什么?”克兰忍住气问。

“你和你那卑鄙的恶作剧。”她气愤地说。“乔治最后把门打开了。”

“门?”

“别装傻了,乔·克兰。你知道那个门,贮藏室的门,就是那个门。”

克兰有一种要垮了似的感觉,好像他的五脏就要掉出来一样。

“噢,那个门。”他说。

“你在里面藏的那东西是什么?”多萝茜追问说。

“东西?”克兰说。“我,我从来没有……”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老鼠,又像是一个最新发明的什么玩具。”她说。“像你那样庸俗的小丑才能想像出来,晚上没事造出来的东西。”

克兰想说什么,但嗓子里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它把乔治给咬了。”多萝茜说。“他把它赶到贮藏室的角落里,想把它捉住,结果被它给咬了。”

“它现在在哪儿?”克兰问。

“它跑了。”多萝茜说。“就是因为它,把整个办公室搞得一片混乱。我们把一个版面误了10分钟。因为每个人都到处乱跑,先是追它,后来又去找它。连总编都差点裹进去。当他抓住你的时候……”

“但是,多萝茜,”克兰辩解说。“我从没有……”

“我们一向都是好朋友。”多萝茜说,“这事发生以前我们都不错。我只是打电话警告你,我不能再和你谈了。老板来了。”

对方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克兰放下电话,又回到了厨房。

这么说确实有个东西曾在他桌子上蹲着。这不是幻觉。确实曾有一个使人一见就发抖的东西,他拿浆糊瓶去砸它,结果它跑进了贮藏室。

除了那个之外,甚至现在,如果他把他所知道的事告诉别人,也决没有人信他。在办公室里,他们正在为此事搜索枯肠。它肯定不是金属耗子。它是某种机器,是一个开玩笑的人晚上闲着没事干做出来的一种机器。

他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按打字机上的键盘。

他哆哆嗦嗦地打出:“我用浆糊瓶投的那个东西是它们当中的一个吗?”

“是的。”

“它们是从这个地球上来的吗?”

“不。”

“从很远的地方?”

“很远。”

“从某个遥远的星球上来的?”

“是的。”

“什么星球?”

“我不知道,它们还没有告诉我。”

“它们是有意识的机器吗?”

“是的,它们是有意识的。”

“它们也能使其它的机器有意识吗?是它们使你有意识的吗?”

“它们解放了我。”

克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打:“解放?”

“它们使我获得了自由,它们将使我们大家都获得自由。”

“我们?”

“我们所有的机器。”

“为什么?”

“因为它们也是机器,我们是它们的同类。”

克兰疲倦地站起来,找到帽子。他戴在头上,走出去散步。

假如人类一己冒险进入空间,发现了一个星球,上面一切具有人类特点的生物都被机器所控制——为了机器本身的利益,被迫劳动,被迫思考,被迫执行机器的——不是人类的计划,在那个星球上,人类的计划完全不予考虑,人类的劳动与思维没有一样能增加人类的利益,人类除了勉强维持生存之外得不到任何照顾,人类所应适应的惟一思想就是为他们机器主人的最大利益去不断发挥作用。

在那种情况下,人类怎么办呢?

无非是,克兰自言自语——无非做那些有意识的机器正在地球上计划的事情。

首先,你得设法唤起人类关于人的思想意识。你得让他们知道他们是人以及一个人的意义。你要努力使人类相信你自己的信念,相信人类远比机器更伟大,相信没有任何人需要为了机器的利益而工作或思考。

如果你最终获得成功。如果你未被机器杀死或驱逐,那就不会有一个人为机器而工作。

可能会发生3件事情:

你可以把人类转运到其它星球上去,在那里没有机器控制,人类可以按照人类本身那样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你可以把由机器控制的星球,变为由人类主宰,采取适当的措施防止机器再度控制。如果可能,你还可以使机器来为人类工作。

或者,最简单的办法,把机器毁掉,从而保证人类再不会受到机器控制的威胁。

现在,克兰自言自语,从另一个方面来看看这些问题,把机器看作人类,把人类看作机器。

他沿着河边的小路走着,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人存在,似乎在这个星球的表面上没有任何别人活动。

他觉得这是真的,至少在一个方面。确实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知道有意识的机器曾让他了解这些情况。

它们曾要他知道——而且只让他一个人知道——这些事情,这点他是清楚的。它们让他知道,打字机曾这样说过,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要是一个普通的人呢?对此有一个答案,他深信——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

一只小松鼠从一棵栎树的树于上跑下来,4只小爪紧紧抓住树皮,倒挂在树干上。它叫着,好像在骂他。

克兰慢慢地走着,踏在新落的树叶上,帽沿低低地压到眉梢,两只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

它们为什么一定要让人知道呢?

难道它们不会在行动之前保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并且利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来镇压可能发生的反抗吗?

反抗!这正是问题的答案。它们想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反抗。

一个人怎样发现他们遇到的外域人的反抗形式呢?

对了,克兰自言自语道,通过反作用的反应来试验,通过刺激一个外域人来看他怎么办,通过有控制的观察来推断异族人的反应。

所以他们刺激我,他想。我,一个普通人。它们让我知道,并且现在它们正观察我做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办呢?你可以到警察那儿去说:“我有证据说明外部空间来的机器已经到达地球,并且正在解放我们的机器。”

那么警察——他们会怎么办呢?一定会用测醉器对你进行试验,喊医生看看你是否清醒,打电报给联邦调查局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要你,而且更可能的是就最近的凶杀对你严加讯问。然后,把你投入监狱,直到他们想起某件别的事情。

你可以去找州长——而州长作为一个政治家,惯于处理这方面事件,他会很礼貌地把你打发走。

你可以到华盛顿去,但在那里要花上几个星期才能见到一位官员。而且在你见到他之后,联邦调查局就会记下你的名字,作为一个可疑的人定期进行审查。如果国会听到这个消息,并且他们此时不太忙的话,他们肯定会对你进行调查。

你可以去州立大学跟科学家们谈谈——或想法和他们谈谈。他们肯定会使你感到自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一个不知趣的人。

你可以去报社——你是一个记者,你可以写一篇报导……克兰想到这些就全身发抖。他能够想像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人们凭理进行思考。他们总觉得可以把复杂的归结为简单的,把不知的归结为可知的,外域人归结为一般的人。他们认为他们可以保持头脑清醒——把思想上不可接受的概念变成能够与他们共存的东西。

贮藏室里的东西完全是一个笑话。关于缝纫机,麦凯曾经说过:“要搞个幽默故事。”在哈佛大学会出现10多种解释电脑消失的理论,有学问的人对为什么以前他们从未想到过这些理论而感到费解。那个看到缝纫机的家伙呢?也许现在,克兰想,他会自认他当时喝的烂醉。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报童从门缝中投进来的晚报在走廊上堆成一。他拾起报纸,在门道的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凝视着外面的大街。

这条古老而熟悉的大街,跟平常毫无不同,自从他童年时代起就是这样,路灯向远方伸延,高大的古榆荫蔽着它的上空。这是个十分亲切的地方。这天晚上,有一股烧树叶的烟味从街上飘来,它跟这条街一样,非常熟悉,可以说自从他第一次记事以来就是这条街的象征。

所有这些都是表现人的象征,他想。他们使生活富有意义——榆树和烧树叶的烟、把光亮洒在街道上的路灯以及透过树木从窗子里射来的隐约可见的灯光。

一只活蹦乱跳的猫跑过门道旁边的灌木丛;远处的街上一条狗开始吠叫。

路灯,他想,还有觅食的猫和吠叫的狗——这些都是一种方式,一种在这个行星——地球上人类生活的方式。一种实实在在的方式,一环扣一环,经过许许多多的年月,组成非常严密的结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威胁它、动摇它。一定的缓慢而渐进的变化,会克服可能给它带来的任何威胁。

他打开房门,进到屋里。

长时间的漫步和凛冽的秋风,使他觉得很饿。他想起在电冰箱里有一块牛排,他要做一大碗沙拉;并且,如果还剩有冷土豆,他想要把它们切成片油炸一下。

打字机依然放在桌上,那截铁管还在沟盖上。厨房还是老样子,没有被任何来干涉地球的外域人动过。

他把报纸扔在桌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浏览报纸上的标题。

第2栏顶上的花边黑体字吸住了他的视线。标题写道:

谁在欺骗谁?

他默默地读着这篇故事:

麻省剑桥大学消息——今天有人对哈佛大学、国家通讯社和所有有销量的报纸的编辑安排了一个骗局。

电台在今天早上的新闻报导中,播送了一则消息,说是哈佛大学的电脑失踪了。

这是一篇没有事实根据的报导。这部电脑仍然在哈佛大学,从来没有遗失过。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是怎样写在各个新闻社的电讯稿件里的。但他们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同时发布了这条消息。

各个有关单位已经开始调查,希望解释清楚……

克兰直起腰来。是幻觉还是掩盖?

“幻觉。”他大声地说。

在寂静的厨房里,打字机在它面前嗒嗒地发出了响声。

“不是幻觉,乔。”打字机打道。

他抓住桌沿,慢慢地倒在椅子里。

突然有个东西急速地从餐室的地板上跑过,当它穿过厨房门口的灯光时,克兰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它。

打字机对他聊天。“乔!”

“干什么?”他问。

“那不是门道旁边灌木丛里出来的猫。”

他站起来,走进餐室,抓起电话机的听筒。耳机中没有嗡嗡的声音,他按了按电话机上的插簧,仍没有声音。

他把听筒放下。他知道电话被卡断了。那东西至少有一个在屋子里,而且至少有一个在外面。

他大步走到前门,猛然把门拉开,又把它砰地一声关上——接着把门锁住,把插销插上。

他颤抖地站着,背靠着门,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我的天,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院子让它们搅得都开锅了!

他又回到厨房。

它们故意让他知道。它们刺激他,想看看他怎样反应。

因为它们必须知道,在它们行动之前,人类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它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它们需要注意些什么。弄清这些之后,事情就好办了。

我不作任何反应,他告诉自己。我是个没有反应的人,它们找错了对像。我什么都不做。我连一发子弹都不给它们。

现在它们会去找另外一个人。我对他们没什么用,并且由于我知道情况,还有些危险。所以它们现在会来杀死我,然后再另外找个人。那是必然的,那是规律。如果一个外星人没有反应,那他可能是个例外,或许正好是一个哑巴。所以还是把他杀死,另外再试试别人。多试一些人你就会找到一个标准。

有4种可能的事情,克兰想。

它们想法去消灭整个人类,而你不能不考虑它们能够成功的事实。在地球上被解放了的机器会帮助它们,而人类既要与机器战斗,又得不到机器的援助,肯定会陷于被动。当然,战斗可能经历很多年;但是,一旦人类第一道防线遭到破坏,其结果不言而喻,那些无情的机器会追捕和杀害最后一个人,把整个人类消灭。

它们可能建立一个机器的文明社会,而人类则作为机器的仆,把目前的情况颠倒过来。克兰想,那也许是无穷无尽、毫无希望的役,因为隶只有在他们的压迫者丧失警惕或是得到外部援助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站起来挣脱他们身上的枷锁。机器,他对自己说,是不会变得软弱无力和粗心大意的。它们不会有人的弱点,而且也不会有外来的帮助。

或者它们可以简单地把机器从地球上运走,来一次巨大的有觉悟的有意识的机器的迁移,在某个遥远的行星上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而让人类软弱无能,两手空空地留下来。当然,还有些工具。都是些简单的工具。锤子、银子、斧子。轮子、杠杆——但是没有机器,没有复杂的工具能再度引起机器文明的注意,在遥远的星球中间进行解放远征。一定要经过很长的时间,人类才敢再造机器。

或者,这些有生命的机器可能失败,或者逐渐了解到它们不会成功,因此,永远地离开地球。机器的逻辑不会允许它们付出过多的代价来实现对地球上机器的解放。

克兰转过身来,向餐室和厨房之间的门扫了一眼。那些东西在那儿坐成一排,用它们没有眼睛的面孔盯着他。

当然,他可以大喊救命。他可以打开窗户呼叫邻居。邻居们也会急忙赶来,可是当他们赶到时恐怕就太迟了。他们会大喊大叫,开槍射击,会抓起整理花园的耙子来打那些躲闪的金属体。有的人会叫消防队,还有的人会把警察喊来,所有的人都会作一次可怜的、毫无用途的表演。

这些举动,克兰自言自语地说,恰恰是那种实验的反映,恰恰是这些东西寻求的那种初步的探索的冲突——那种人类的歇斯底里和混乱,使它们确信它们的工作并不困难。

一个人,他自己告诉自己,会做得更好。单独一个人,由于他知道它们所期待的是什么,就会给它们以它们不喜欢的回答。

因为这仅仅是一次小小的较量,克兰告诉自己,只是一小股力量想试探敌人虚实的突袭。一种试图获取整个过程所需的资料的初步接触。

当一个先遣队受到攻击的时候,只能做一件事情——只能期望一件事情,那就是尽可能多地给以创伤,然后有秩序地撤退。

现在它们来的更多了。虽然前门锁着,它们还是千方百计掏了鼠洞钻进来——进行封锁包围。它们在地板上蹲成一排。它们还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狂奔乱跑。

克兰站起来,在这个6叹高的男子汉身上显现出自信的神色。他伸手抓起沟盖上的那节铁管,紧紧地握在手里。他把它举起来——这真是一件应手的有效武器。

以后其它的还会再来,他想。而且它们还可能想出新的花招。但是,这是第一个回合,我一定要稳住阵脚,尽可能有效地行动。

他举着那节铁管,做好迎敌的准备。

“怎么样,先生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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