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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谷》作者:[加] 彼得·沃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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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站的灯光熄灭后,你可以听到金属受压而发出的吱轧声。

莲妮·克拉克躺卧在铺上倾听着。头顶上三千米深的黑色海洋正试图跨越管道、电线和薄薄的金属镀层压碎她。她感到身下的裂谷,正以强大得足以移动整个大陆的力量撕裂着海。她躺在这个脆弱的避难所里,倾听比比站的船壳一微米一微米地移动着。倾听它的焊缝吱吱作响,这种响声并不完全低于人类的听力极限。安·德富卡裂谷的上帝是个虐待狂,它的名字是物理学。

她疑惑了:他们是怎么说服我这个的?为什么我会下到这儿?不过她已经明白答案了。

她听到巴尔兰德已经开始在走廊里行动。克拉克羡慕巴尔兰德。巴尔兰德总是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她很高兴下到这儿来。

克拉克翻转身体离开铺位,摸索着打开开关。她的小房间立刻湮没在沉的灯光下。她身边的墙上挤塞着管道和通道嵌板;当你身处三千米深的水下时审美就会远远地屈居于实用之后了。她转身瞥见船舱壁的镜子上照出一个灵巧的黑色两栖动物。

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她忘却了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得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才能感觉到自己原来左肺的地方正潜藏着一个机器。她已经很惯于自己胸腔里的持续痛感。她简直再也意识不到自己移动时胸腔里细塑胶和金属的惯运动。她仍然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类是什么样的记忆,但却把这种记忆当成真实的幽灵。

比比站到处都是镜子,人们认为镜子可以让一个人所处的空间显得大些。有时克拉克会闭上眼睛以避开自己那永远都会存在的影子。可这没有用。她紧闭眼睑。感觉到眼睑下的角膜瓣蒂,就像平滑的白瀑布似的覆盖着自己的眼睛。

她爬出自己的小房间,沿着走廊前行到休息室。巴尔兰德穿着潜水“皮”。带着一贯的自信等在这儿。

见她进来。巴尔兰德站起身问:“准备好出去了吗?”

“你是头儿。你说了算。”克拉克回答。

“只是书面上而已。”巴尔兰德微笑着,“下到这儿不用吹求疵地执行命令。莲妮,我认为我们是平等的。”在裂谷呆两天后,克拉克仍吃惊于巴尔兰德微笑的频率。最微小的刺激都会让巴尔兰德微笑。那微笑显得有些不那么真实。

外面的什么东西碰撞着比比站。

巴尔兰德的微笑含糊不清了。接着她们再次听到碰撞声:通过站的钛外壳传来的压抑声音。

“它得花些时间来惯,”巴尔兰德说,“是吗?”然后声音再次传来,“我是说,那声音大得——”

“或许我们应该把那些灯关了。”克拉克建议。她知道她们不会。比比站外壳上的探照灯是昼夜不停亮着的。那是对比着黑暗而存在的电营火。

“记得训练时吗?”巴尔兰德压着砰砰声说,“那时他们告诉我们。鱼通常是非常——小……”

她声音弱下去。比比站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她们倾听了会儿,但没再听到其他声音。

“它一定是厌倦了,”巴尔兰德说,“你说,它们是不是已经明白了。”她说着走向走廊爬下楼梯。

克拉克有点儿不耐烦地跟着她。她对比比站发出的有些声音远比那些被误导的鱼攻击而发出的声音更为担心。克拉克可以听出疲倦的合金正在放弃。她可以感到海洋正在寻找一条进来的路。如果它找到了会怎么样?整个太平洋的重力就会压下来。把她压成果冻。大洋会在任何时间压下来。

最好去外面。她知道在那个地方会面对什么。而在这儿她所能做的只是等着事情发生。去外面就像被溺死。一天被溺死一次。

克拉克和巴尔兰德面对面站着,潜水“皮”已经密封好,空气闸刚刚能容下她们两个。她已经学会忍受这种被迫的亲近:她眼睛上的玻璃样甲壳对此起了点儿帮助。检查“皮”的密封、检查头上的照明灯、测试注射器、她条件反射地一步步完成整个步骤。然后是那个让她能意识到自己身体里有机器存在的恐怖时刻。

她想保持住呼吸,但却不能。当真空形成时,她胸部的某个地方吞没了她体内仅有的一丝儿空气。而当她仍存在的肺皱缩起来时,她的内脏也收缩,长长的呼吸只是让体内的每一点气体消失。这种感觉总是一样的:无法抵抗的猛然恶心,当她将跌倒时,狭窄的空气闸支撑着她站直,海水在各个方向搅动着。她脸向下,视线模糊不清。然后当她的角膜瓣蒂调整好后,一切又清晰了。

她倚着墙倒下,希望自己可以尖叫出声。空气闸处的地板像个绞架般倒下。莲妮·克拉克翻腾着堕落入深渊。

她们从冰冷的黑暗中出来,头上的照明灯闪耀着。进入一个由钠发光体组成的绿洲。在窄路上到处都漫生着金属杂草样的机器。许多地方电缆和管道像蛛网般横过海。主要的泵竖立起来有二十多米高,那是一大群从任一边都看不到头的水下庞然大物。这些乱七八糟的构造沐浴在高处探照灯照射的灯光下。

她们停了一会儿,手仍放在引导她们到这儿的那条牵引绳上。

“对此我永远也不会惯。”巴尔兰德咬牙笨拙地模仿着她通常的嗓音说。

克拉克瞟向她腕部的电热调节器。“三十四摄氏度。”这几个字是从她喉咙里发出的,嗡嗡作响,带着刺耳的金属声。不用呼吸谈话。感觉太失常了。

巴尔兰德随着牵引绳进入灯光里。一会儿后。克拉克无声地跟上。

这儿有太多的能量。太多被费掉的能量。在这儿。大陆们自己进行着冗长的战争。岩浆凝结、海水沸腾。这个大洋的海底以每年几厘米的速度孜孜不倦地生长着。在这儿,人类的机器并没有制造能量。在这个巨龙的咽喉上,人类的机器只不过窃取一部分无关紧要的能量送回陆地而已。

克拉克漂浮过金属峡谷和岩石。明白做寄生虫的感受如何。她向下看:巨石大小的贝类,长达三米的深红色蠕虫拥护在机器之间的海上。大批饥饿的寻找硫的细菌,把海水层染成状。

海水中突然充斥着一种可怕的叫声。它听起来不像尖叫。而像一把巨型竖琴以缓慢的速度振荡着。可那是巴尔兰德在尖叫。通过一些金属与血肉的连接面在叫:“莲妮——”

克拉克及时转身看到自己的手臂消失在一张巨大得无法想象的嘴里。它的牙就像弯刀一样夹在她肩膀上。克拉克瞪着一张横面有一米半宽的带鳞黑脸。她体内一些细微的冷静让她想从那怪物混合着刺、牙齿和粗糙凸起的身体上找到眼睛,但却没找到。它怎么看到我的?她好奇。

然后,她身上的疼痛蔓延开来,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从臂弯上猛扭着。那动物颠簸着,头前前后后地晃悠着。设法把她撕成块。她身体变软。如果你想杀了我就请你一旁永远地干完,只是上帝啊,请你让它快点——她觉得有一种想吐的欲望,可是覆盖在她嘴上的潜水“皮”和她自己体内的虚弱却让她吐不出来。

她关闭痛感。对此她做过很多练。她听任自己的身体被狼吞虎咽地活体解剖。从遥远的某个地方,她感觉到那个攻击者的扭曲突然变得不稳定。在她旁边还有其他生物。有手有腿和一把刀子——你知遗,一把刀,就像你用皮带捆在你腿上的那把,而你却完全忘了——突然。那怪物跑了,它的钳夹也松开了。

克拉克命令自己脖子上的肌肉运转,那就像在作一个牵线木偶。她把头转过来,她看到巴尔兰德正同一个像她一样大的东西紧缠在一起搏斗,只不过——巴尔兰德正赤手空拳地把它撕成一片片。它那冰柱状的牙齿猛然折断,裂成碎片。黑暗的冰水随着它的伤口流动着,由于悬浮的血块雾迹而描摹出它垂死时搐的痕迹。那动物的痉挛变弱了。巴尔兰德推开它,一群小鱼飞奔进灯光里。开始撕食体。位于它们体侧的发光器官就像狂乱的彩虹那样闪烁着。

克拉克就像在世界的另一端旁观着,她身上遥远、稳定的疼痛持续着。她看看自己的手臂还在,她甚至可以毫无困难地转动手指。我变得更糟了,她想,为什么我还活者?

巴尔兰德来到她身边。她那镜片覆盖的眼睛就像动物的发光器官那样闪闪发光。

“耶稣!基督!”巴尔兰德以一种扭曲的低语叫着,“莲妮?你好吗?”

克拉克对这一愚蠢的问题踌躇了一会儿。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她觉得自己完整无损。“是的。”而且即便感觉不好,她也明白那是她自己的错。她只是呆在那儿。她只是呆在那儿等死,她在寻求死亡,她总是在寻求死亡。

回到空气闸,她们周围的海水退去。在海水中,克拉克偷偷地吸。然后呼。让气体沿着内脏通道疾走,让肺、内脏及自己的神再度膨胀起来。巴尔兰德分开密封在她脸上的皮,她的叫喊声立刻在船舱里回荡着。“耶稣,耶稣。我无法相信!我的上帝。你看到那东西了吗!它们在这儿变得这么大!”她手叉着捂在脸上,角膜瓣蒂散开,“想想它们通常只有几厘米长……”

她开始脱衣服,沿着前臂拉开她的“皮”,同时不停地喋喋不休着:“不过它几乎是脆的,你知道吗?用力打它它就会碎成片!耶稣!”巴尔兰德总是在室内才脱衣服的。克拉克曾猜如果她可以她会撕开自己胸腔里的再循环,把它同皮肤和眼睛瓣蒂一起扔在角落里,直到下次需要时再装上。

或许在她船舱里她能找到另一个肺,克拉克沉思着。或许她把那个肺保存在一个瓶手里,晚上再把它塞回胸膛里……她觉得有点儿迟钝:或许这只是无论什么时间她到外面时,体内的植入都会释放的神经抑制剂的延后影响。

巴尔兰德把“皮”脱落到腰部。就在她左胸下,电解器入口刺出她的肋间肌。克拉克含糊地盯着巴尔兰德肉上那个圆形穿孔,想:海水是从这儿进入我们体内的。我们把它吸进身体,价走它的轧气,再把它生出未。

刺刺的麻木感在扩散,通过肩膀渗入胸和脖子。克拉克摇摇头,想摇去麻木。她突然顺着舱口下跌。

我休克了?我昏迷了?

“我的意思是——”巴尔兰德停下,带着突如其来的关心看着克拉克,“耶稣,莲妮,你看上去很糟。”

麻刺的感觉抵达克拉克脑底。“我——很好。”她说。“没有破皮的地方。只是点淤伤。”

“废话。脱下你的皮。”

克拉克努力伸直身体,麻木减退了点儿:“没事,我能照顾自己。”

别碰我,请别碰我。

巴尔兰德一言不发地走向前,拉开克拉克前臂上的“皮”。她剥落“皮”,露出丑陋的紫色擦伤。她扬起一只眉看着克拉克。

“只是擦伤,”克拉克说,“我会处理的,真的。谢谢。”她从巴尔兰德的服侍中拉开手。

巴尔兰德看了她一会儿,微笑着。

“莲妮。”巴尔兰德说,“不用觉得不安。”

“不安什么?”

“你知道的。我不得不救你。那东西攻击你,你会被撕成碎片。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很多人得经过艰难的时间来调整,我只是个幸运者。”

对。你总是走运的那个,不是吗?我了谇你这种类型,巴尔兰德。你在任何事上从未失败过……

“对此你不用觉得害羞。”巴尔兰德安慰她。

“我没有。”克拉克真诚地说。现在她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太多感觉,只有麻刺感,还有紧张,甚至还有活着的茫然。

墙壁在流汗。

深海就像放在金属上的一只冰冷的手。而金属里面。克拉克可以看着湿润的空气冷凝成水珠沿墙流下。暗淡的荧光灯下,她僵坐在铺上。小房间的每面墙都伸手可及。天花板太低。房间太狭小。她觉得海水在压缩她周围的站。

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她伤口上的合成代谢药膏暖而舒适。克拉克用手指熟练地探查着手臂上粉红色的肉。

医疗舱里的诊断设备已经对她做出确诊。这次她是幸运的。骨头没断,表皮层也没破。她拉上“皮”,隐藏起伤处。

她在又硬又窄的上翻个身,转而面向里墙。她的倒影通过就像起玻璃似的眼睛回瞪着她。她看着那影像,赞叹它完美地模仿了自己的每个动作。血肉之躯和幻影一起移动,身体伪装起来,面无表情。

那就是我,她想,邢就是我现在的样手。她试图理解隐藏在冰冷面容后的东西。我是不是很无聊,硬邦的,让人心烦?眼睛隐藏在这些不透明的角膜后,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她没有一点儿紧张的痕迹。我可能是恐怖的,我可以在我的皮里面小便而没人会知遣。

她身子向前倾。影子也向她倾来。她们相互瞪着对方。白眼珠对着白眼珠。有一会儿,她们几乎忘了比比站正同压力进行的对抗战争。有一会儿。她们不在意紧紧掌控着她们的易于引发幽闭恐惧症的孤独。

多少次了?克拉克惊奇,我就想要这种死气沉沉的眼睛。

她小房间上面的走廊里拥挤着比比站的金属内脏,克拉克几乎无法站直身子,没走几步就是休闲室。

巴尔兰德。已经换回衬衫,坐在一个书库终端前。

“软骨病。”她说。

“什么?”

“这儿的鱼得不到足够的微量元素,它们因微量元素缺乏而腐烂。不用在乎它们有多凶猛,它们咬得太猛。它们的牙就会在我们身上崩断。”

克拉克压下食物处理机上的按钮,机器在她的触压下轰隆作响。她说: “我不以为裂谷里有各种食物。要不这些东西为什么会长这么大。”

“这儿是有很多食物,可是品质不太好。”

从处理机里流出的模模糊糊的可食用的菱形软泥漏进克拉克的盘子里。她盯了它一会儿。

“你打算穿着‘皮’吃东西?”当克拉克坐在休闲室桌子边时,巴尔兰德问。

克拉克对她眨着眼:“是。怎么?”

“噢。没什么。只是同别人谈最好能直视他们的眼睛,知道吗?”

“对不起,我可以脱了它们,如果你——”

“不用。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忍受。”巴尔兰德关了书库,坐在克拉克对面。“那么。你怎么会喜欢到这么远的地方?”

克拉克耸耸肩继续吃。

“很高兴我们只用下到这儿一年。”巴尔兰德说。“只要在这儿呆一会儿,这个地方就能控制你。”

“可能更糟。”

“噢,我不是在抱怨。毕竟我是在寻找挑战。那么你呢?”

“我?”

“是什么让你下到这儿来的?你在寻求什么?”

有一会儿克拉克没有回答。“我不知道,真的。”最后她回答。

“我想是个秘密吧。”巴尔兰德抬头看着她。克拉克面无表情地回盯着她。

“呃,我会让你保守你的秘密的。”巴尔兰德愉快地说着。

然后,克拉克看着她消失在走廊里,听到小房间嘶嘶关上的声音。

放弃吧,巴尔兰德,她想,我不是你真正想了解的那种人。

差不多要开始早上的转换,食物处理机喷出克拉克的早餐。巴尔兰德正在通信舱接电话,片刻后。她出现在舱口。

“管理人员说——”巴尔兰德猛然停下,“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克拉克含糊地笑着:“你以前见过的。”

“我知道。只是惊奇。从我看到你不戴瓣蒂的模样已经有一阵子了。”

克拉克拿着她的早餐坐下:“那管理人员说什么?”

“我们已经排在日程上了。其他人员会在三个星期里下到这儿,我们会第四个联机。”巴尔兰德坐在克拉克对面, “有时我好奇,为什么我们不能现在就联机。”

“我猜他们只是想确保一切都能运转。”

“不过演练的时间仍然太长了。你想过——呃,他们想得到地热程序并尽快运行,毕竟这是开始。还有其他的事。”巴尔兰德说。“我无法联通皮卡尔站。”

克拉克抬起头。皮卡尔是锚定在加拉巴哥裂谷(位于东南太平洋)的一个站——那不是个特别稳定的停泊处。

“你见过那儿的一对吗?”巴尔兰德问,“肯,卢斌,拉娜·张?”

克拉克摇摇头:“他们在我之前就通过了。除你之外我从未见过其他裂谷人。”

“他们是好人。我想我给他们打过电话,看看皮卡尔站的情况进行得怎么样,可是没连接上任何人。”

“通信端口没打开?”

“他们说可能是这样,没什么严重的。他们已经派船下来检查了。”

或许是海张开把他们整个吞没了。克拉克想,或许他们船体的金属扳太薄弱了——

比比站的上层结构上有什么东西吱吱作响,克拉克四处看着,她不经意时,墙壁好像又向近处移动了。

“有时,”她说,“我希望我们不用保持比比站的表面压力。有时我希望我们能把压力升到与四周一样,消除船壳上的张力。”她知道这是个不可能的梦想:在三百大气压下呼吸,大多数气体会是完全致命的。甚至如果气压超过一到两个百分点,氧气也会让你致命。

巴尔兰德明显地颤抖着。“如果你想冒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氢的情况下呼吸的危险,欢迎如此。很高兴事情是这个样子。”她微笑着。“另外,你知道随后会花多长时间减压吗?”

在系统船舱,有什么低低的声音引起她们的注意。

“地震,有趣。”巴尔兰德起身去控制舱。克拉克跟上她。

显示屏上正翻腾着通过一条琥珀线,看着像正在做噩梦的人的脑电图。

“戴上你的眼睛,”巴尔兰德说,“龙咽运转不正常。”

在比比站上她们始终可以听到:从龙咽方向传来一种几乎是带电的嘶嘶声。克拉克跟着巴尔兰德奔向龙咽。一只手轻轻沿着引导绳移动。

远处标示出她们目的地的灯光看着不太对劲:颜色不对,灯光在起伏。

她们游进那渐增的光晕里,查看原因。龙咽在起火。蓝宝石色的极光闪烁着滑过发电机。在阵列的远端,在几乎看不见的地方,一柱烟像巨型龙卷风般在黑暗里形成旋涡,它发出的声音充满着整个深渊。克拉克闭了一会儿眼,倾听着响尾蛇样的嗦嗦声。

“耶稣!”巴尔兰德压过噪音大叫着,“这种情况应该是不会发生的!”

克拉克核对她的电热调节器。调节器并不稳定,在几秒内水从四摄氏度升到三十八摄氏度,然后再降回来。就在她们观看时,无数个稍纵即逝的水流拖曳着她们。

“为什么会有光?”克拉克问。

“我不知道!”巴尔兰德回答,“我猜是生物发光,那些对热敏感的细菌!”

没有任何预兆,混乱就结束了。

海里空空的只有声音,金属上像蛛网样的磷光朦胧地扭动着,然后消失不见了。远处龙卷风叹息着破碎成数个瞬间消逝的烟尘。紫铜色的灯光下开始落下柔和的黑色烟雨。

“有烟,”巴尔兰德在突然的静寂中说,“大麻烦。”

她们游到天然喷泉喷发的地方。海上裂出一道新伤口,在两个发电机之间有一条几米长的深深裂缝。

“这应该是不会发生的。”巴尔兰德说,“那也是他们要在这儿建站的原因!这儿应该是稳定的!”

“裂谷从来都不会稳定。”克拉克回答。如果它稳定就没必要来这儿了。

巴尔兰德通过尘埃向上游,砰地取出一个发电机上的存取盘。“呃。从这儿看应该没有损害。”她看着里面向下大叫,“等一下,让我改转这儿的通道——”

克拉克凝视着裂隙,触着用皮带绑在她手腕上的圆柱形传感器。我应该能把它安裘在那儿。她做出决定。而且也这样做了。

“我们很走运的。”巴尔兰德在她上面说。“另一个发电机也没坏。噢。等一下。二号的一个冷却管出现障碍。不过并不严重。备份可以支撑到——快离开那儿!”

克拉克抬头向上看,一只手仍放在她要放植的传感器上。巴尔兰德透过一道新冒出的烟向下盯着她看。

“你疯了吗?”巴尔兰德大叫,“那个喷泉是活动的!”

克拉克再次向下看着,更深地探身入裂缝里。“我们需要度读数,”她回答,“需要龙咽里的读数。”

“出来!它可能会再次爆发。活活煮了你!”

我想它可能会这样,克拉克想。“它已经爆裂了。”她向后大叫,“需要花些时间才能再形成一个新的爆裂点。”她拧下传感器上的把手。岩石上发生一股微小的爆炸来锚定设备。

“离开那儿,马上!”

“就一秒。”克拉克打开传感器,把它踢入海。她一出现,巴尔兰德就抓住她手臂,拖她离开冒烟的地方。

克拉克身体变得僵硬。推开她的手。“别——”碰我!她控制住不让自己说出来。“我出来——好吗?你不用——”

“再离远点儿,”巴尔兰德一直游着,“上这儿来。”

现在她们位于灯光边缘处。探照灯照亮的龙咽在这边,黑暗位于另一边。巴尔兰德面对着克拉克:“你头脑不清了?我们可以回到比比站上纵遥控船!我们可以遥控它放植!”

克拉克没有回答。她看到巴尔兰德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看你后面。”她说。

巴尔兰德转身,看到条吞噬鳗正滑向她们。它像一道褐色烟波起伏着滑过海水,无声无息而看不到边际。尽管已经有几米长,蜿蜒的肉体已经滑出黑暗,克拉克仍看不到这个动物的尾巴。

巴尔兰德拔出刀。一会儿后,克拉克也拔出了刀。

吞噬鳗的颚像一把巨型锯齿状铲子张开。

巴尔兰德开始射向那个东西,刀子高高举起。克拉克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说:“等一下。它不是来找我们的。”

吞噬鳗的头现在距她们大约有十米远,它的尾巴仍在黑暗里自由地摇曳着。

“你疯了吗?”巴尔兰德游离开克拉克的手。仍看着那怪物。

“或许它不饿。”克拉克说。她可以看到它的眼睛,在猪嘴上面盯着她们的两个警觉的小点。

“它们总是很饿。”

吞噬鳗闭上嘴游过她们,现在它正以一条蜿蜒的巨大弓形延伸在她们周围。它转回头看着她们。张着嘴。

“该死。”巴尔兰德诅咒着冲上去。

她的第一击在这个生物体的一侧拉开一条一米长的口子。吞噬鳗惊讶地盯了巴尔兰德一会儿,然后。笨拙地颠簸着。

克拉克一动不动地看着。为什么她就不能放它走?为什么她总要证明她比谁都强?

巴尔兰德再次攻击,这次她剖开了这个生物巨大膨胀的胃。她把里面吞噬下的食物都剖了出来。它们通过伤口散出:两条巨尾鱼和一些克拉克不认识的奇形怪状的生物。一条巨尾鱼仍活着,可是心情很恶劣。

“莲妮!”巴尔兰德拿刀子的手回旋成断断续续的弧形,巨尾鱼变成一片片,可它的颚仍紧闭着。搐的吞噬鳗撞到巴尔兰德,把她旋转着撞入海底。

最后,克拉克开始行动了。

吞噬鳗又一次撞着巴尔兰德。克拉克游到低处,停在海底,拉起这个女人。

巴尔兰德拿刀的手继续插着转动着。巨尾鱼自鳃以后成了破损的残骸,可它仍紧咬着不放。巴尔兰德的手无法:弯得够着它的头。克拉克从后面过来,用手抓着那个生物的头。它瞪着她,恶毒而没有思想。

“杀了它!”巴尔兰德大叫,“耶稣,你还等什么?”

克拉克闭上眼,双手紧握。手中的头骨就像便宜塑胶样破裂成片。

周围一片寂静。

一会儿后她睁开眼。吞噬鳗已经走了,游到黑暗里去治伤或者死去。可巴尔兰德还在这儿,她在生气。“你到底怎么了?”她问。

克拉克松开拳头,手指上漂浮着骨片和凝胶状血肉。

“你应该回在我上面!为什么你该死地——一直处于被动状态?”

“对不起。”有时道歉会管用。

巴尔兰德伸手摸着后背:“我觉得冷。我想它戳破了我的潜水皮——”

克拉克游到她后面查看着:“有两个洞。还有其他的吗?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觉得破了吗?”

“它能咬破潜水皮,”巴尔兰德好像是在对自己说,“当那个吞噬鳗撞击我的时候,它可能——”她转向克拉克,她的声音变得扭曲,带着一种不确定的震惊。“——我可能被杀死。我可能被杀死!”

一瞬间,好像巴尔兰德的皮、眼睛以及自信都被剥离了。克拉克第一次可以看到她的脆弱,就像头发丝一样细细地增长。

你也可能振作的,巴尔兰德。下来并不都是娱乐和游戏,你现在知遣了,它会有伤害,对吗?

内心的某处,浮起微小的同情。“没事,”克拉克安慰着,“珍妮特。它——”

“你个白痴!”巴尔兰德嘘着,她像恶毒的瞎老妇人那样盯着克拉克,“你只是浮在那儿!听任它发生在我身上!”

克拉克觉得自己的自我防卫功能立时升起。这不只是生气,她意识到,这不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她不像我,她完全不像我,然后惊讶于自己以前为什么不明白。她从未明白。

比比站由绳索系着漂浮在海上,那是一个赤道由一圈探照灯照亮的青铜色行星。南极有个潜水者进出的空气闸,北极有个船只入坞用的舱口。这之间是大梁和锚绳、管道和电缆、金属甲壳及莲妮·克拉克。

她在对船壳做常规的目力检查。这是一周一次的标准程序。巴尔兰德在船内,检察通信舱里的一些设备。克拉克宁可这样。 过去几天里,她们的关系是相敬如宾——巴尔兰德甚至偶尔会恢复对她的亲密无间——更多时间两人一起度过,更多地一起面对事情。可克拉克最终明白。某些东西已经打破了。此外,一个人出船来也是很自然的。

就在她检查一个电缆夹子时。一张剃刀样的嘴伸进灯光里。它大约两米长,很饿。它直接猛撞向比比站最近的泛光灯,嘴大张着。几颗牙在水晶镜上撞个粉碎,剃刀样的嘴也扭向另一边。

它用尾巴撞击着船壳,然后游走,直到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

克拉克入迷地看着。剃刀嘴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地游着,然后再次撞击。

泛光灯经受住了撞击,而攻击者却受到更多损伤。那条鱼一而再地在灯上撞伤自己,最后,它疲惫不堪地扭曲着沉入泥泞的海底。

“莲妮?你还好吗?”

克拉克觉得声音在她下颌嗡嗡作响。她启动自己潜水皮上的发报机回答:“我很好。”

“我听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巴尔兰德说,“我只是想确定你——”

“我很好,”克拉克说,“只是一条鱼。”

“它们永远也学不会,对吗?”

“对。我猜没学会。一会儿见。”

“一会儿——”

克拉克关上她的接受器。

可怜的笨鱼。花几千年它们才学会生物体发出的光等于食物。在它们学会电光不是食物前,比比站还会呆多久?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大灯关了。或许这样它们就不会来烦我们——她凝视着比比站电光晕以外的地方,那儿有着太多的黑暗。看着它几乎就觉得很痛心,没有灯光,没有声纳,她走进这种胶黏的裹布里多远后仍能返回来呢?

克拉克关了头上的灯。黑暗缓缓移近了点儿。可是海湾里仍留有比比站的灯光。克拉克转身让自己与黑暗面对面。她就像只蜘蛛一样依着比比站的船壳蜷缩着。

然后,她离开船壳,黑暗拥抱着她。她头也不回地游着,直到腿疲惫不堪。她不知道她走出了多远,可一定有好几光年。海里满是星星。

她身后。比比站那粗糙的黄光最为明亮。在相反的方向,她仅仅能辨认出龙咽。其他每个地方,活跃的星群点缀着黑暗。这儿,一串珠形活字以两秒的间距闪烁着广告。那儿,克拉克的视野里突然有闪亮树叶的景象蜂拥闪过。有个什么东西从她瞬间的失明中逃走。那儿,一条假蠕虫在水流中懒洋洋地扭动着,你分辨不出那其实是一个掠食动物的嘴。它们太多了。

她感到水突然起伏着,好像有什么大东西从距她非常近的地方游过。她身体有了某种让人愉悦的颤抖。

它几乎碰到我,她想,我想知道那是什么。它们吃多少并不要紧。它们的贪婪就像它们那有弹的胃和它们大张着的下颌一样。贪婪的矮小生物会攻击比它们大两倍的生物。而且偶尔会赢。深渊是个沙漠,没人能提供等待更好机会的奢侈。

可是即便沙漠也会有绿洲,有时深海猎手会幸运地找到绿洲。它们偶然发现食物丰富但营养失调的裂谷和峡谷。它们的后代在脆弱骨头的支撑下长得十分巨大。

我的灯已经关了,它不会烦我的,我怀疑,——她转向身后,打开灯。她的视觉在突如其来的闪亮中黯淡。而后清晰。海洋恢复成未改变的黑暗,并没有可怕的东西。她头灯指向的地方,光束照着空空的海水。她关了灯。在她角膜瓣蒂调整适应减弱的光线时。有一刻是绝对的黑暗。而后星星们再次出现了,它们是如此的美丽。莲妮·克拉克静卧在海底,看着她周围深渊里的闪光。当她意识到距自己最近的日光也有三千米远时,她几乎笑出声,光普照时,这里只有黑暗。

“你到底怎么了?你离开三个多小时了,你知道吗?为什么不回答我的呼叫?”

克拉克弯身脱下她的鳍。“我想我是关了接受器,”她说。“我——等一下,你说——”

“你想?你忘了他们训练我们掌握的每项安全要领吗?从你离开比比站直到你回来前。你都应该开着你的接受器!”

“你说三个小时?”

“我不可能在你之后也出去,在声纳上我也找不到你!我只能坐在这儿,希望你会露面。”

从她离开进入黑暗好像只有几分钟。克拉克爬进休闲室。突然觉得一股寒意。

“你去哪儿了,莲妮?”巴尔兰德跟在她后面。克拉克能辨出她嗓音里最细微的哀伤。

“我——我一直呆在海底。”克拉克说,“所以声纳找不到我。我并没走远。”

我是不是睡着了?这三个小时里我在干什么?

“我只是——闲逛。我忘了时间。对不起。”

“这不太好。别再这样了。”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沉默突然被熟悉的血肉撞击金属的声音终结了。

“基督!”巴尔兰德猛然说,“我现在就关了外面的灯!”在巴尔兰德到达控制舱的时间里它又撞击了两次。克拉克听到她按下几个按钮。

然后,巴尔兰德回到休闲室:“现在看不见我们了。”

什么东西再次撞击着她们,然后又一次。

“或许不是。”克拉克说。

巴尔兰德站在休闲室,倾听着攻击的节奏。“声纳上显示不出它们,”她几乎是以耳语在说,“有时,当我听到它们撞击我们,我会把声纳调到极限频率。可是也显示不出来。”

“没有气体膀胱,也就没有什么回声。”

“无论你把声纳扩大率提高多少,你都找不到它们,它们就像幽灵。”

“它们不是幽灵。”克拉克几乎是无意识地计算着撞击的节拍:八——九——

巴尔兰德转身面对她:“他们已经关闭了皮卡尔站。”她的声音小而严厉。

“什么?”

“坐标办公室说那只是技术问题,可是职员里有我一个朋友。你出去时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拉娜住院了。我有一种感觉——”巴尔兰德摇摇头,“听着像是肯·卢斌干了什么。我想或许是他攻击了她。”

外面连续传来三声重击,克拉克可以感到巴尔兰德在看她。

“或许不是,”巴尔兰德说,“我们经过所有的个人测试。如果他有暴力倾向,在送他下来之前他们就会把他挑出来的。”

克拉克看着她,聆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打击声。

“或许一或许不知怎么地,裂谷改变了他。或许他们对我们在下面所受的压力判断错了。所以说,”巴尔兰德勉强笑笑,“你知道吗,身体上面临的危险比不上情感压力。在外面呆一会儿你就可能被征服。海水流过你的胸膛。每次几个小时不用呼吸。那就像·—不用心跳活着——”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现在外面的声音有点飘忽不定。

“外面并不太糟。”克拉克说。至少没有东西向你压下来,至少你不用担心船壳会撑不住。

“我不认为你是突然改变的,只是悄悄、一点点儿地改变着。然后有一天你从改变中醒来,总之你不一样了,只是你从未注意到而已,就像肯·卢斌。”她看着克拉克,嗓音低了点儿。

“我。”克拉克在心中反复考虑着巴尔兰德的话。除了自己那种好像在说旁人的漠不关心外,她并没有其他什么感觉。“我想你不用太担心。我不是那种暴力类型的。”

“我知道。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莲妮。我所担心的是你。”

克拉克从安全的密封透镜后看着她,没有回答。

“自从你下到这儿你就在改变,”巴尔兰德说。 “你逐渐远离我,你把自己暴露在不必要的危险里。我并不确切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几乎像是在试图自杀。”

“我没有。”克拉克反驳着,她试图改变话题,“拉娜还好吧?”

巴尔兰德研究了她一会儿,她明白这种暗示: “我不知道,我无法知道任何细节。”

克拉克内心有什么凝结起来。“我怀疑是她做了什么才引起他这样做的。”她咕哝着。

巴尔兰德张着嘴盯着她:“她做了什么?我无法相信你会这样说!”

“我只是——”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外面的撞击声已经停止,巴尔兰德并没放轻松。她穿着那些奇怪、宽松的衣服弯腰站在那。盯着天花板,好像她不相信会有这种静寂。她回头看着克拉克说:“莲妮。你知道我不喜欢以权压人,可你的态度却把我们两个人都置于危险中。我想这个地方真的影响了你。希望你联机时再回到这儿,另外,我推荐你调离。”

克拉克看着巴尔兰德离开休闲室。你在撒谎,她意识到,你恐惧死亡。不只是我改变了,因为你也改变了。

克拉克是在事情发生五小时后发现的——海底的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地球运动时我们睡着了,她研究着地形信息时想。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或许它会刚好在我们身下运动。那时我怀疑自己能否感觉出异样来。

她转向身后的声音。巴尔兰德站在休闲室里,轻微地摇晃着。她的脸不知怎么因为眼睛周围的黑眼袋变得有些丑,露的眼睛对克拉克来说看着有些怪异。

“海飘移了,”克拉克说。“在我们西面大约二百米处露出一个新岩层。”

“这太奇怪了。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它发生在大约五个小时前。你正在睡觉。”

巴尔兰德急忙向下看。克拉克研究着她脸上憔悴的皱纹。

“我——应该醒着。”巴尔兰德说。她挤过克拉克进入船舱,核对着地形信息。

“二米高。十二米长。”克拉克叙述着。

巴尔兰德没有回答。她在一个键盘上按下一些命令。地形图像溶散,重组成一组数字。

“就如我想的,”她说,“过去四十二小时里并没有大量地震活动。”

“声纳不会撒谎。”克拉克平静地说。

“地震也不会撒谎。”巴尔兰德回答。

接着是短短的静寂。发生这样的事有标准的处理程序,她们两人都知道是什么。

“我们得去核对一下。”克拉克说。

巴尔兰德只是点点头:“给我一点儿时间去换船。”

她们称它为乌贼一那是一个大约一米长的喷射推进圆柱体,前端安有一个探照灯,后面也有一个。克拉克漂浮在比比站和海之间,用一只手检查它。她的另一只手握着声纳槍。她把声纳槍指向黑暗,超声滴答着扫过黑幕,指给她方向。

“这边。”她指着说。

巴尔兰德压下乌贼的牵引架,机器拉她离开,片刻后克拉克跟上。再后面,第三只乌贼牵着装在一个尼龙袋子里的分类传感器。巴尔兰德几乎以最大速度前进,她头盔上的灯和乌贼就像两座双生的灯塔。

克拉克关掉自己的灯,大约在半路上追上他们。她们沿着泥泞的下层巡游了几米。

“你的灯。”巴尔兰德说。

“不需要!声纳在黑暗中也能工作。”

“那你现在不是破坏规则了吗?”

“深潜到这儿的鱼,它们对有光的——”

“打开灯!这是命令。”

克拉克没有回答,她看着旁边的光束。巴尔兰德的乌贼不变地闪烁着,并不动摇。当巴尔兰德的头移动时,她头上的灯以一条怪异的弧线划过海水——“我告诉你。”巴尔兰德大叫,“打开你的——基督!”

只是一瞥之间。巴尔兰德的头灯扫见了它。她猛转过头,而它已经滑出视线。大大的一张嘴伸向光束,嘴张得比粗粗的光束还大。它长着人手指粗的牙,它们看着一点儿也不易碎裂。

巴尔兰德发出一声闷叫,急潜入泥底。深海底的软泥在她周围升腾起沸腾的云,她消失在由浮游生物体组成的洪流中。

莲妮·克拉克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等着,她呆呆地盯着那个危险的笑,整个身体感觉就像通了电,她从未如此明确地了解自己。

可是不知为何她又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当巴尔兰德抛下的乌贼在距无边的大牙短短几米的地方缓缓停下时。她反复思考着这种荒谬的情况。当第三只乌贼带着它担负的传感器,减速经过停在巴尔兰德的乌贼旁边时,她怀疑自己的分析。灯光里,那张开的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克拉克举起她的声纳槍开火。我们在这儿,她意识到。未校对读教,未校对那露出地面的岩层。

她游近些。狞笑仍停在那儿,高深莫测而迷人。现在她可以从牙根底看到一点儿骨头以及齿龈处拖曳的破破烂烂的肉。

她转身原路返回。海上升起的云开始降落。

“巴尔兰德。”她同情地喊。

没人回答。

克拉克下到泥泞里。觉得什么也看不到,直到她摸到什么暖颤抖着的东西。

突然向她脸喷洒。巴尔兰德从海底喷射而出,身后拖着泥泞的彗星尾巴。她的手从突然升起的云中伸出,紧握着的东西在短短的光亮中闪烁着。克拉克看到是刀,可是躲开却已经太晚了,刃滑过她的潜水皮。巴尔兰德再次猛击而来。这次当刀子刺过时,拉克抓住了握刀的手,一绞,推开。巴尔兰德翻倒开。

“是我!”克拉克大叫着。音合成器把她声音变成微小的颤音。

巴尔兰德再次弹起,白眼珠里什么也不看,手中仍举着刀子。

克拉克握住她的手:“好了!那儿什么也没有!它已经死了!”

巴尔兰德停下,她盯着克拉克,她越过乌贼盯着看它们照射到的狞笑,她身子变得僵硬了。

“是某种鲸鱼,”克拉克说,“已经死很长时间了。”

“一头——鲸鱼?”巴尔兰德发出刺耳的声音,开始颤动着。

不用害羞,克拉克几乎脱口而出,她伸手轻触巴尔兰德的手臂,这就是你对待裂各的方式?她怀疑。巴尔兰德好像被烫着似的猛拉回手。

“呃。珍妮特——”克拉克说。

巴尔兰德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打断克拉克:“我很好。我想去——我想我们现在该回去了,是吗?”

“好的。”克拉克说。但她真正的意思并不是这样。她可以整天呆在这儿。

巴尔兰德又呆在书库终端前。当克拉克到她后面时,她转身好不经意似的调暗明亮度,在克拉克能看清上面显示着什么前,显示器黑了屏。克拉克瞟着挂在终端上的可视电话,迷惑不解。如果巴尔兰德不想让自己看到她在读什么,她可以用它。

“我想或许是北槌鲸。”巴尔兰德说,“一种喙鲸。它们非常稀少,它们不会潜到这个深度。”

克拉克听着,并不真正感兴趣。

“一定是死了以后,腐烂,然后下沉。”巴尔兰德的声音轻微地提高了些,她几乎是在偷偷察看着休闲室另一边的什么东西,“我怀疑是什么样的情况让这种几率发生。”

“什么?”

“我是说,在所有的海洋里,某些大型动物只会下落到几百米的地方。几率一定很小。”

“对。我想也是这样。”克拉克伸手弹亮显示器。一半屏幕在明亮的文本中柔地发着光,另一半屏幕上有个复杂分子的旋转图像。

“这是什么?”克拉克问。

巴尔兰德偷偷瞟向休闲室那边:“是书库文件里的陈旧的活组织切片,我浏览时看到它的,纯属我的个人好。”

克拉克看着她:“噢,噢。”克拉克弯下腰,研究着显示器上的东西。她唯一真正明白的东西是图像下的标题。她大声读了出来:“幸福的真相。”

“是。一个带四个侧链的三环,”巴尔兰德指着屏幕。“无论什么时间你高兴,真正的高兴,就是它对你起的作用。”

“他们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的?”

“我不知道。这是本旧书。”

克拉克盯着旋转的图像,不知怎么,它扰乱了她的心绪。它漂浮在那个洋洋得意、愚蠢的标题上,它讲着某些她不想听的东西。

你已经解答了,它十分得意地宣布,你就是个机械、化学和电流的组合,你拥有的一切,每个梦,每个行动,都来自某个地方电压的改变,或者——她诡什么——带着四个侧链的三环。

“它说得不对。”克拉克咕哝着。或者当我们被打烂时,他们可以重新组我们。

“对不起,”巴尔兰德打断她,“这上面说我们只是——这儿的软体电脑。长着脸的电脑。”巴尔兰德关上终端又说,“这种说法是对的,即便是长着脸的电脑,我们中有些也可能会失去这种地位。”

克拉克站直身子走向梯子。

“你要去哪儿?你要再出去?”巴尔兰德问。

“运动还没有结束。我想我得清理出二号上的管道。”

“这时开始干有点晚。莲妮。在我们能干完一半前,运动甚至就会结束。”巴尔兰德再次转开眼。

这次克拉克随着她的目光看到远处墙上整面大小的镜子。在那儿她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

“我会晚点开始工作。”克拉克握着扶手。脚向高处迈去。

“莲妮。”巴尔兰德喊着,克拉克听出那声音里有些颤抖。她向后看,可另一个女人正向控制舱走着说:

“呃。我怕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一个遥感控制程序我刚调整了一半。”

“那好。”克拉克回答。她感到大海的压力又开始加大了。比比站又在收缩着。她开始下梯子。

“你确定独自出去会没事吗?或许你应该等到明天。”

“不用。我很好。”

“呃。记住打开你的接受器,我怕再次和你失去联系——”

克拉克爬进空气闸,匆匆完成出去的步骤。感觉它不再像是溺死,感觉像是重生。

她在黑暗中醒来,在哭泣声中醒来。

她躺在那儿,困惑而不确定。哭泣来自各个方向,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外,她什么也没听到。

她害怕,她不确定为什么,她希望声音会消失。

克拉克转身离开她的铺位,摸索着开关。在半暗的走廊里有灯亮着,是休闲室另一端发出来的。声音来自另一个方向。来自深深的黑暗,她循声走过横行的管道和导管。

巴尔兰德的住处,舱门是开着的。黑暗中。祖母绿颜色的读出器闪烁着,并没有详细描绘出又硬又窄的上隆起的人体。

“巴尔兰德。”克拉克轻柔地喊着,她并不想进去。

影子移动了,好像是在抬头看她。“为什么你不表现出来?”声音里带着恳求。

克拉克在黑暗中皱着眉问:“表现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多——你有多害怕!”

“害怕?”

“对这儿,对被这个可怕黑暗海底困住的——”

“我不明白。”克拉克低声说,她内心的幽闭恐惧症再次被扰动起来。

巴尔兰德咆哮着,可是那种嘲弄好像是被迫的。“噢,你完全理解的。你想着这是种竞争,你想着如果能把恐惧保持在内心你就会赢得什么——可是完全不是这样,莲妮。把恐惧像这样隐藏起来是完全没有帮助的,我们得信任下到这儿的其他人,否则我们会失去——”

克拉克在铺上轻微地挪动着。她的眼睛由于瓣蒂增强了功能,现在能看到些细节——巴尔兰德粗略的侧面轮廓,双臂叉以及衣服的通常折皱。腰部没有扣扣子。她联想到一具被从中剖开的体。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克拉克说。

“我试图友好点,”巴尔兰德说,“我试着和你融洽相处,但是你太冷了。你甚至不承认——我是说,你不可能喜欢下到这儿,没人会喜欢,为什么你不能承认——”

“可是我不,我——我痛恨在这儿,就像比比站将一牢牢地束缚住我,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这儿等着它发生。”

巴尔兰德在黑暗中点着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而且无论你告诉自己多少次——”她停下,“你痛恨它在这儿?”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克拉克怀疑着。

“你知道,外面并不更好,”巴尔兰德说,“外面甚至更糟!那儿每秒都有泥流、烟以及想吃掉你的巨大的鱼,你不可能——可是——你不在意所有那些,是吗?”不知为何,她的声调转向责难。克拉克耸耸肩。

“不,你不在意,”巴尔兰德缓缓地说,她语音低得近于耳语,“你居然喜欢出去。是吗?”

克拉克不情愿地点点头:“是。我想是。”

“可是它——裂谷可能杀死你,莲妮。它可能杀了我们,它会用上百种不同的方法杀我们。你不害怕吗?”

“我不知道,对那我并没想太多,我猜这样会有某种作用。”

“那为什么你会那么愿意出去?”巴尔兰德大叫。“那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知道。这并不怪异,许多人喜欢干危险的事。像蹦极?像登山?”克拉克说。

可巴尔兰德没有回答。她上的侧面轮廓变得僵硬了。她突然伸出手打开船舱的灯。

莲妮·克拉克在突然的明亮中眨着眼。然后,当她的角膜瓣蒂变暗时,房间也暗淡下来。

“耶稣、基督!”巴尔兰德对她喊着,“你就穿着这种该死的装束睡觉?”

这是克拉克没有想到的事情。

“所有时间我都在对你倾诉真心,而你却戴着那张机械脸!你甚至没有让我看到你那双该死的眼睛!”

克拉克震惊地向后走。

巴尔兰德从上坐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在这该死的海里为什么你不找点别的什么东西来玩?”舱门砰的一声在克拉克的脸前关上。克拉克在密封的舱壁盯了一会儿。

她知道,她的脸色是平静的。她的脸通常都是平静的。最后她非常轻柔地回答:“好的,我想我会的。”

当克拉克出现在空气闸时巴尔兰德正在等她。“莲妮,”她平静地说,“我们得谈谈。这很重要。”

克拉克弯身脱去她的鳍。

“向前,去我船舱里。”

巴尔兰德领头,克拉克跟着她下楼梯走进她的船舱。巴尔兰德走过舱门,坐在铺上,给克拉克留下空间。克拉克四处打量着这个狭促的空间。巴尔兰德用一条多余的单把带镜子的墙壁整个罩上。巴尔兰德拍拍她旁边的。“来,莲妮。坐。”

克拉克不情愿地坐下,巴尔兰德突然的友善让她迷惑不解,巴尔兰德再没有这样,自从……

“——听到这些对你来说可能不太容易。”巴尔兰德说,“可是我们得让你离开裂谷。他们不应该安排你下到第一线。”

克拉克没有回应。

“还记得他们给我们做的测试吗?”巴尔兰德继续说,“他们测试我们对压力、长期处于危险,以及长时间密闭环境的耐力,诸如此类的东西。”

克拉克微微点头:“所以?”

“所以,”巴尔兰德接着说,“你想没想过他们测试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拥有这种素质,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才会在那种环境里拥有那种素质。”

克拉克的内心波起伏,但外表却什么也没改变。

巴尔兰德身子向前倾了一点儿:“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关于登山和蹦极,以及为什么人们会故意去做危险的事?我曾读过,莲妮。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也曾读过——”

想了解我?

“——知道那些寻求刺激的人有什么共同点吗?他们都说:除非在你临死前。否则你就无法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们需要危险。危险让他们振奋。”

你完全不了解我——

“他们中一些是老兵,有些是人质,有些只是为了一种或另一种原因在死亡地带度过很多时间。他们许多是真正忍不住——”

没人了解我。

“——除非他们处于危险边缘,否则他们不可能高兴。所有时间——他们很多很早就开始,莲妮,当他们还只是孩子时。而你,我打赌——你甚至不喜欢被人碰到——”

走开。走开。

巴尔兰德把手放到克拉克肩上。“你曾被虐待了多长时间,莲妮?”她柔地问,“多少年?”

克拉克摆脱她的手,没有回答。那并不意味着任何伤害。她在铺上移动着,轻微挪开点。

“莲妮,你对危险上了瘾。不是吗?”

克拉克一会儿就平复过来,皮和角膜瓣蒂平复得更容易些。她平静地转向巴尔兰德,她甚至带着些许微笑。

“虐待,”她说,“在目前这可是个很奇怪的词。萨斯喀彻政治迫害事件后,它就消失了。你是某种历史迷,珍妮特?”

“这是一种心理状态,”巴尔兰德说,“我曾读过。你知道大脑是如何控制压力的吗,莲妮?它往血液里分泌各种让人上瘾的刺激物。贝它——脑内啡,镇静剂。如果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太经常的话,你就会上瘾,你忍不住会上瘾。”

克拉克觉得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撕裂金属般的参差不齐的咳嗽声。一会儿后,她意识到那是种笑声:“我没上瘾!”

巴尔兰德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自己去看!你知道有多少受过虐待的孩子会在余生中打老婆或自残或放任堕落吗?”

“那让他们兴奋,是吗?”克拉克仍微笑着问。“他们喜欢被抢劫或者——”

“不,你总在任何你能感到压力的地方寻求压力。那是一种生理上瘾,莲妮。你寻求压力,你总在寻求压力。”

我手求压力。巴尔兰德曾经读过,而且巴尔兰德知道:生命是种纯粹的电化学。不用解释生活的感觉如何,不用解释有比被痛打更糟糕的事情,甚至当你被打伤时还被迫若无其事地吃饭。当然我在手求压力。除此之外我还如何能活着?

“听着,”克拉克摇摇头,“我——”可是这很难,讲。突然之间,她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巴尔兰德并不是唯一知道自己经历的人。发生在莲妮·克拉克身上的也没什么特别的。狒狒和狮子会杀死它们的幼崽。雄棘鱼会咬死它们的配偶。那不是虐待。真的。它只是种——生物学。可是为了某些原因,她无法大声说出这些来。她试了又试,可最后所发出的抗议几乎很幼稚:“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确实知道,莲妮。我知道你对自己的痛苦上瘾,所以你出去,大胆地想让裂谷杀了你,最终它会的,你看不出吗?那就是为什么你不该呆在这儿,那也是为什么我们得让你回去的原因。”

克拉克站起身说:“我不打算回去。”她转身走向舱口。

巴尔兰德伸出手:“听着,你得听我说,还有很多我还没说。”

克拉克低头看着她:“谢谢你的关心!可我并不是非留下不可。我可以在任何我想离开的时间离开。”

“你现在出去就等于放弃了一切,他们在看着我们!你还没明白吗?”巴尔兰德的嗓音提高了,“听着,他们了解你!他们在寻找像你这样的人!他们曾测试过我们,可他们还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下到这儿工作更好,所以他们观察着、等着看谁先崩溃!整个计划仍在实验阶段,你没看出来吗?他们送下来的每个人——你、我、肯·卢斌和拉娜·张。都是整个冷血测试的一部分——”

“而你测试失败了,”克拉克轻柔地说,“这我倒能看得出来。”

“他们在利用我们,莲妮——别出去!”巴尔兰德的手指像章鱼吸头那样紧缠着克拉克。

克拉克推开她。她松开舱门推开。她听到巴尔兰德在她身后站起。

“你有病!”巴尔兰德尖叫着。什么东西在克拉克后脑勺上被打碎,她四肢伸展,倒在走廊上。当她跌落时,一只手臂猛然痛苦地撞到一串管子上。她翻滚向一边。抬起手臂保护自己。可巴尔兰德只是走过她,走进休闲室。

我并不害怕,克拉克注意到。她打我,而我并不言怕。这不奇怪吗——从附近的某处,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巴尔兰德在休闲室里大嚷大叫:“实验结束了!出来,你们这些该死的幽灵!”

克拉克顺着走廊走过去。休闲室的镜子碎成片片,像参差不齐的巨大钟石般挂在镜框里,溅下的玻璃散乱洒在地板上。在打破的镜子后面的墙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安装着一个鱼眼镜头(比广角镜头大约28毫米,能猎取更多的景物)。

巴尔兰德正瞪着它:“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再也不玩你那愚蠢的游戏了!我已经完成了任务!”石英石镜头冷漠地回瞪着她。

所以你是对的,克拉克沉思着。她记起巴尔兰德船舱里的单。你发现了,你发现了自己船舱里的接受装置,巴尔兰德,我亲的朋友,你却不告诉我。你知道多久了?

巴尔兰德四处察看着,看到了克拉克。“你确实让她上了瘾,”她对着鱼眼镜头咆哮着,“可她却是个该死的无助的人!她的神智甚至都不健全!你的小测试一点儿也没有给我留下该死的印象!”

克拉克走向她。“别再说我是个无助的人。”她说话的声音绝对平静。

“你就是!”巴尔兰德大叫着,“你有病!那就是你为什么会下到这儿!他们需要你有病。他们依靠你的病来运作这个站,你走得太远了,你根本看不到!你把一切隐藏在你那——你那面具下。你坐在那儿就像受虐待的水母,只等随便什么人把你盛在盘子里——你寻求的就是那一”

那通常是对的,克拉克意识到她的手握成了拳头。这很奇怪。巴尔兰德开始后退,克拉克一步步地近。在我下到这儿之前我还没学到我也可以还击,而且我可能会赢,裂故教会我这些,现在巴尔兰德也——

“谢谢。”克拉克低语着,猛击巴尔兰德的脸。

巴尔兰德向后转着,撞到桌子上。克拉克平静地走向前,她瞟到玻璃镜柱上的自己,她那戴着角膜瓣蒂的眼睛几乎是在闪闪发亮。

“噢,基督,”巴尔兰德呜咽着,“对不起,莲妮。”

克拉克直立着看着她。“不用对不起。”她说。她看到自己就像某种爆炸了的图解,每一片都整洁地贴着标签。有太多的怒火,她想。太多的痛恨。发泄到某人身上太多了。

她看着畏缩在地板上的巴尔兰德。“我想,”克拉克说,“我会以你为开始的。”

休闲室里突然充满了一种声音,尖锐、间歇着,让人觉得陌生。克拉克花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是什么声音:那是通信舱里的电话声。

珍妮特·巴尔兰德今天要回家了。

小船潜入漆黑里已经有半个小时了,现在通信舱监控器上显示出一个巨型肿胀蝌蚪样的东西正与比比站的入坞舱集合。机器碰撞的声音回响着,然后沉静下来,头顶的舱口打开了。

替代巴尔兰德的人爬了下来,身体大部分都蒙在皮里,没有瞳孔深奥的眼睛盯着。他取下手套,皮拉开到前臂。克拉克看到沿着他手腕有着微微的伤痕,她内心有点笑意。是不是另一个巴尔兰德上这儿了?她怀疑,在这件事中我是不是才是那个无法解决的人?

走廊看不到的地方,一个舱口嘶嘶着打开。巴尔兰德穿着衬衫出现了。她的一只眼睛肿胀得无法睁开。手里提着一只简单的手提箱。她看着并想说些什么。但当她看到新来者时却停了下来。巴尔兰德看了他一会儿后,简单地点点头而后一言不发地爬进小船内。

入坞舱旋转着关上。随着最后的叮当声,小船脱离。

克拉克穿过休闲室,看着摄像机。她从镜子碎片间伸进手,把能源线从墙上扯掉。我们再也不需要这个了,她想。她知道在很遥远的某个地方,某些人是同意她这样做的。

她和新来者以呆板的白眼评价着彼此。“我是卢斌。”新来者最后自我介绍着。

巴尔兰德又对了,她意识到,但她并不真的在意这些,她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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