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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作者:[美] 博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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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昭 译

他们总是白天睡觉。黎明前,家家户户就从里面关好门,等太升到层层盐丘的上空时,连窗户上的隔热板都关得紧紧的了,然后房子里边就无声无息了。村里的人多半都年事已高,他们很快就入睡了。然而,思考问题、只剩下一个肺的格兰杰常常是午后醒来便睡不着了。他躺在那里,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兀自翻阅那些往昔的航天日志(这是霍利德从坠毁的轨道空间站的残骸中给他找来的),这时房间的金属外壁嗡嗡叫了起来,还不时发出铿锵的声音。

晚上六点钟,热开始越过长满昆布的平原向南方退去,于是各家卧室中的空气调节器都一个个地自动关闭了。村里渐渐地恢复了生气,人们打开窗户,让傍晚的凉爽空气吹进室内。格兰杰象往常一样,前往“海王星”酒吧间去吃早点,一路上他的头忽而向左转一下,忽而向右转一下,彬彬有礼地摘下墨镜来,向一对对高龄老人打招呼,老人们都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在沉沉暮霭中隔街相望着。

霍利德住在北边,离此五英里远的一家空落落的旅馆中;平时他总要在上多磨蹭个把小时,以便谛听远处闪闪发光的珊瑚塔发出的啸声,直到声音渐渐消失。他看见二十里以外有一座与此对称的山,那是百慕大群岛中离这里最近的哈米尔顿,它那陡峭的山峰从干涸的大洋直插云霄,在夕的余辉下仍可以看见它四周有一圈白沙,似乎是海水退去时留下的一层泡沫。

霍利德一向不太喜欢到村里去,今天尤其不想去。这倒不只是因为格兰杰照例要在“海王星”酒吧间的常设办公室里对他讲一通幽默和教训的话(实际上他已是霍利德唯一能够往的人,可是对年长者的依赖却使他不快),而且还因为今天要同移民局的官员进行最后一次会谈,并且要作出一项影响他一生前途的决定。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前途已经定了,移民官员布伦一个月以前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明白了。霍利德没有什么能在新世界里用得上的才能和特点,因此布伦并没努力去说服他。不过布伦还是提请他注意一个虽不太大却很重要的事实,使得他认真思考了整整一个月。

上次在郡长家后屋里会谈即将结束时,布伦提醒他说:“霍利德,不要忘记,你们村里的居民平均年龄已超过六十岁。完全有可能,十来年以后,这里除了你和格兰杰之外,就没有人了,如果格兰杰的肺再出问题,那就剩下你一个人。”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让霍利德好好想想,然后又小声补充说:“年轻人,玛里厄泽家的两个男孩和汤姆?朱兰达,搭下一班宇宙飞船走(霍利德心里想道:糊涂孩子,请便吧,反正我不羡慕你,火星),你就是这里唯一不满五十岁的人了,你明白吗?”

“凯蒂·萨斯也留下。”霍利德急忙分辩说;他眼前忽然浮现出白色蝉翼纱的连衣裙和金黄色的长发,这个形象给他增添了勇气。

移民官员瞟了一眼移民申请名单,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是事实,不过,她是为了侍候生病的祖母呀。祖母一去世,凯蒂就会一去不复返。这里还有什么使她留恋的呢?”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霍利德机械地表示同意了。

是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很久以来他都把这个问题想错了;他总觉得也许还有可留恋的东西。凯蒂跟他同岁,都是二十二;除了格兰杰之外,只有凯蒂一个人能了解他留在这被人遗弃的地球上坚守岗位的决心。可是移民官员走后的第三天,凯蒂的祖母就死了,于是凯蒂也开始收拾行装了。大概是霍利德一时糊涂,才会以为凯蒂要留下;现在,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想法也许同样靠不住,心里就感到惶恐不安。

他跳下吊,走到旅馆的平屋顶上,观看伸向远方的低矮山岭,山间有许多种一起沉淀的物质,发出闪闪的磷光。他住在旅馆的十层大楼顶上一个增建的小屋里,这是整个楼房里唯一能防热的房间,但是旅馆大楼不断向海底下沉,墙壁上出现了许多宽宽的裂缝,很快就要裂到屋顶了。一楼已经完全沉入海底,他必须在二楼沉下以前(最多再过六个月)离开艾德尔区这个老疗养区,就是说,要搬到格兰杰那里,跟他一起住。

忽然一英里外的地方传来隆隆的马达声。在黑暗中霍利德看见移民局官员的直升飞机,不停地转动螺旋桨,正朝着旅馆——当地唯一的标志——飞来。后来,当布伦弄清自己的方位时,他就改变了飞机的方向,朝着村庄飞去,因为那里有着陆的地方。

“已经八点钟了。”霍利德自言自语地说。会谈约定在早晨八点三十分开始。布伦在郡长那里过夜,他先处理世界法官和民事登记员的分内事务,然后,同霍利德会谈之后,再向前进发。未来十二小时内,霍利德还有空闲,还能考虑最后的决定(或者确切地说,不作什么决定),等这十二个小时一过,就大局已定,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是移民局官员最后一次来,这最后一次巡视荒凉村落的旅行,是从圣赫勒娜岛出发,经亚速尔群岛,到百慕大,再到加那利群岛——那里有原大西洋最大的宇宙飞船发射场。过去发射的大型宇宙飞船,如今仍在轨道上运行并能遥控的只剩下两艘了;其他的(几百艘)都坠落了,从天空坠落了,等这两艘也脱离轨道坠落时,就可以认为人类永远离开地球。到那时,地球上能遇到人就只有几个通讯员了。

在去村子的路上,霍利德有两次不得不放下吉普车前轮上的防盐板,推开午后积聚在路上的盐层。昆布象巨大仙人掌似地矗立在路的两旁(磷的放射同位素加快了生态的改造过程);灰暗色的盐丘上好象出现了白色的月宫。但是,地球上这种荒凉的景象反而使霍利德留下的愿望更加强烈。夜晚,如果他不在“海王星”同格兰杰争论,他多半要乘车去漫游海底,有时爬上坠落的宇宙空间站,或者同凯蒂一起在昆布林中闲步。有时霍利德也劝格兰杰同去,因为他希望年龄稍长、见多识广的格兰杰(过去是海洋生物学家)能够帮助他更好地研究海底植物;谁知如今真正的海底全被盐丘覆盖了,如同埋在撒哈拉大沙漠下一样。

他走进“海王星”。这是一个屋顶低矮的酒吧间,里面的墙壁什物大都刷成黄色,到处闪着镀铬金属的光泽。这个建筑物座落在飞机跑道的起点处,从前,当成千上万的移民从南半球涌向加那利群岛时,酒吧间曾是过境旅客的候机室。霍利德一走进来,格兰杰便喊了他一声,并且用木棒敲了敲窗户,窗外五十码以外,飞机库前的水泥广场上,赫然出现了一架直升飞机的黑影。

“我知道。”霍利德端着杯子,在他面前坐下来,用嗔怪的口吻说:“别卖弄了,他的飞机我也看见了。”

格兰杰裂着嘴笑了。一绺不顺从的淡褐色头发落在霍利德充满决心的脸上,他总是有一种绝对的责任感,这些都使格兰杰觉得开心。

“你自己也别卖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缺少肺的这一边(三十年前他因为潜水时没戴面具而损坏了一个肺)正了正夏威夷衬衫的垫肩。“要知道,下星期飞往火星的可不是我。”

霍利德两眼看着杯子说:“也不是我。”

他两眼离开杯子,望了望格兰杰郁郁不乐的脸孔,然后冷冷一笑,说:“好象你不知道似的。”

格兰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又用木棒敲起窗户来,好象现在是给直升飞机发起飞信号。

“你当真不走了?下定决心了吗?”

“现在还两说着。还没定下来,可是我也不飞走。你能发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完全能发现,肖彭豪尔博士。”

格兰杰又微笑了,然后他猛然一下把杯子推开。

“你知道吗,霍利德,你的弱点是对自己太严肃认真。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笑。”

“我可笑?为什么?”霍利德冲他喊道。

“你下没下决心,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要紧的是鼓起勇气,到加那利群岛去,飞向蔚蓝色的辽阔大地!请问,你为什么要留下呢?地球毁灭了,被埋葬了。它已经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和未来。难道你就不觉得应该对自己的生物学的命运负些责任吗?”

“噢,我避之惟恐不远!”

霍利德从衬衫口袋掏出工业品配给卡来,隔着桌子递给负责发放配给品的格兰杰。

“我需要一个家用电冰箱的压缩机,三十瓦的,还有吗?”

格兰杰象演戏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愤愤地哼了一声,拿起了卡片。

“天哪,你同鲁滨逊正相反,老是弄这些破烂,想用它作点什么东西。海岸上最后一个人:所有的人都远走高飞了,可是他要留下!就算你真是诗人和幻想家,你也应该明白这两种动物已经灭绝了。”

霍利德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水泥广场上的直飞机,望着村里的灯火,村子已经被盐丘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些盐丘每日向前移动一点,如今每星期动员大家向后推一次盐丘已经很困难了。再过十年他的处境真可能与鲁滨逊相同了。幸好,巨大贮存罐里的水和汽油还够用五十年的。如果没有这些贮存罐,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别缠着我了,”他对格兰杰说,“你想拿我垫背,因为你自己得留下。也许我属于灭绝之列,但与其完全灭亡,不如坚持在这里活下去。我好象觉得,人们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应该有人留下,有人仍然觉得在地球上生活是有意义的。地球不是没有用的外壳——把瓤儿吃完了,就把皮扔了。我们是在地球上生的。我们真正记得的只有地球。”

格兰杰若有所思地慢慢地点点头。看样子,他好象要说什么,可是突然窗外的黑暗被一条耀眼的白弧光划破。弧光与大地相的那一点却看不见,因为被贮存器挡住了。

霍利德站了起来,把头伸出窗外。

“大概是宇宙空间站。好象还很大。”

在寂静的夜晚,传来一阵长时间的强烈的爆炸声,引起珊瑚塔的回响。闪了几下之后,又是几声爆炸,但已经比较微弱,接着整个西北上空都布满了白烟。

“大西洋湖!”格兰杰解释道:“走,我们看看去,说不定空间站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呢?”

半小时后,他们把格兰杰的一套装有动植物标本的旧试管、滑板以及作标本用的工具放在吉普车的后坐位上,便直向离此十里远的大西洋湖南端驶去。

霍利德就是在那里发现了鱼。

大西洋湖位于百慕大群岛以北,是一个长十英里、宽一英里的狭长海域,是原大西洋——不,可说是曾经占地球面积三分之二的所有海洋——留下的一点水。由于人们一味疯狂地、不顾后果地从海水里提取氧气(为了在新开发的星球周围建立人为的环境),全世界的海洋很快就不可挽回地毁灭了,而海洋的毁灭又引起气候等方面的地理变化,结果使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不可避免地遭到毁灭。人类用电解法从海水里提取的氧,经过液化后,用火箭运出地球,而分解后剩下的氢则直接排入大气层。最后只剩下一层一英里左右的空气层可供呼吸,因此留在地球上的人不得不离开这些已被污染、变成高原的陆地,而搬到大洋底。

霍利德在艾德尔区旅馆里,花了难以计算的时间阅读他所搜集的讲述地球上原来城市的书刊。格兰杰也经常给他讲述自己的童年,那时海洋只枯干了一半,他在迈阿密大学里研究海洋生物;那里佛罗里达海岸正在不停地延伸,变成一个——在他看来——童话般的实验室。

“海洋是我们大家的集体记忆。”格兰杰经常对霍利德这样说。“如果把海洋弄干,就会抹掉我们每个人的过去,而且在更大程度上毁掉我们对每个人经历的认识。这又是一条证明你应该走的理由。如果没有海洋,生活就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只能成为往事的可怜幻影,浑浑噩噩,无家可归,象盲人骑瞎马一样东奔西走。”

他们费了好大劲才穿过曾是海洋的沼泽地带,驶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大西洋湖畔。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可以看见灰色的盐丘;盐丘之间凹地上的裂痕,把盐切成一块块的六角形薄板。浓厚的蒸气遮住了水面。两个人在浅滩上停了车,抬起头来端详一个巨大的盘状物——宇宙空间站的外壳。这个空间站很大,直径约有三百码,翻倒在浅滩上,壁板烧坏了,整个躯体都坑坑洼洼,原来安装反应器的地方现在都成了一个个大洞,因为反应器从槽座里震了出去,在湖对岸爆炸了。

格兰杰和霍利德在五六百米开外,透过浓浓的水汽勉强看出了螺旋桨;螺旋桨的轴一头朝天。

他们沿着湖岸向前走(湖在他们右侧),吃力地辨认着飞船外缘上镶着的一个个字母,走到它的外壳跟前。硕大无朋的飞船把湖南岸原来的一串小小塘截成若干巨大的壕沟,格兰杰一边趟着暖的湖水,一边寻找小生物。到处都是由于患癌症而卷缩变形的矮小的银莲花和海星。有些细如蜘蛛网的水草粘在他的胶靴上,水草的胚珠核在昏暗中象宝石一样闪闪发光。霍利德和格兰杰走到一个最大的,直径三百英尺的圆形水塘旁便停了下来;水塘里的水越来越少,因为都流到岸边新形成的深沟里去了。格兰杰小心翼翼地顺着斜坡往下走,同时用叉子采集标本,然后把它们装到支架上的试管里;霍利德站在水塘和湖之间的一条狭窄地峡上,仰着头观看宇宙空间站的船舷,那船舷在黑暗中却象船尾似地高悬在他的头顶上。

他正仔细地察看着供飞行员乘坐的圆顶舱的破舱门,忽然看见朝下的那一面有个东西一闪。起初他以为是个幸免于难的旅客,过一会才明白,那不过是他背后水塘里浅起的水花在铝板上的反光。

他回转身来,看见格兰杰正在离他十英尺的地方,站在齐膝深的水中,聚会神地寻找什么东西。

“你往水里扔东西来着?”格兰杰问道。

霍利德摇了摇头:“没有。”

接着他又不加思索地补充了一句:“大概是鱼跃吧。”

“什么?鱼?整个地球上一条鱼也没有了。鱼类早在十年前就绝种了。是啊,真奇怪。”

这时那条鱼又跳跃了一下。

他们在昏暗中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望着那个银白色的细小身躯不顾死活地跃出暖的浅水,在空中画出一个好看的弧形,又钻进水塘里。

“海狗鱼,”格兰杰喃喃地说,“属鲨鱼类,适应能力很强。我想,不说也明白,十之八九这是地球上最后的一条鱼了。”

霍利德一步一陷地走到底下去。

“难道水还不够咸吗?”

格兰杰弯下子,捧了一捧水,小心谨慎地尝了尝。

“是咸的,但还不太厉害。”

他回头望望背后的湖水。

“可能是由于湖面上的水不断蒸发,然后又凝结成水落下来。一种特殊的蒸馏器,自然界真是变化莫测。”

他拍了拍霍利德的肩膀说:“多有趣呀,霍利德!”

海狗鱼又发狂似地冲他们跳过来,在空中扭动着它那两英尺长的身躯。水底下赶出越来越多的浅滩,水塘当中的水不过一英尺多深。

霍利德指着五十码以外一处撞毁的湖岸,向格兰杰做了个叫他跟上来的手势,就向那里跑去。

五分钟后,岸上的豁口倒塌了。这时,霍利德连忙回来,跳上吉普车,提心吊胆地在水塘之间曲曲弯弯的地峡上穿行。他把车子开到那个有鱼的水塘旁边。放下装在车轮上的推挡板,然后又上了车,绕着水塘开起来,往水里推粘土。两三个小时后,水塘的直径缩小了一倍,但是水位升高了两英尺多。现在海狗鱼不再跳跃,而是安详地在水面上游着,用闪电般的动作吞食无数细小的水草,那是吉普车往水塘里推土时带进去的。银白色的瘦长鱼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它的鳍又有弹,又有力量。

格兰杰坐在吉普车的机盖上,靠着挡风玻璃,用赞赏的目光看着霍利德的行动。

“毫无疑问,你的潜力还很大。”他惊奇地说。“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霍利德在水里洗了洗手,迈过水塘周围的松土带往回走。海狗鱼在他背后几码远的水里嬉戏着。

“我希望它能活。”霍利德冷冷地说。“你只要想想就会明白,格兰杰;二亿年以前,当第一批两栖动物从海里爬上陆地时,鱼却留在海里,就象我们现在留在地球上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鱼类就同你我一样,只不过是反映在海洋这面镜子里罢了。”

霍利德无力地蹬上吉普车的踏板。他的衣服已经湿透,混身上下都是盐迹;他叫潮湿的空气憋得很难受。西方的海底上高高地耸起佛罗里达的山峰,散发着致命酷热的光已经照射在它的顶端上。

“把它这样放到晚上,不要紧吧?”

格兰杰爬上了司机坐位。

“没有问题。走吧,你该休息休息了。”

他指了指悬在水塘上方的宇宙空间站的船舷。

“它能够遮几小时的光,使底低一些。”

他们驶进村子,格兰杰不时地减慢车速,向老人们招招手,他们一个个正在离开台阶,去关闭金属房子的窗板。

“你还同布伦商谈吗?”他关切地问霍利德:“他一定还等着你呢。”

“商谈离开地球的事?有了这一夜的经历之后?不可能了。”

格兰杰把车停在“海王星”门前。他摇了摇头。

“你把一只海狗鱼的价值估计得未免太高了吧?从前海狗鱼数以百万计,简直充斥了所有的海洋。”

“你忽略了主要的一点,”霍利德动了动身体,坐得舒服点,一边擦着脸上的盐,“这条鱼说明地球上还有事可做。看来,地球还没彻底枯竭,还没灭亡。我们还可以培育新的生命,创立崭新的生物层。”

格兰杰走进酒吧间去取一箱啤酒,霍利德仍旧坐在方向盘旁,两眼望着只有他的内心才能看得见的东西。格兰杰从酒吧间出来时已经不是一个人,同他在一起还有移民局的官员。

布伦一只脚踩着吉普车的踏板,往车里张望了一下。

“喂,霍利德,到底怎么样啊?我不想再在此地耽搁了。如果你对移居不感兴趣的话,我就继续赶路了。各个星球上的生活都将开出灿烂的花朵,而且这只是开始,是飞向其他星球的第一步。汤姆?朱兰达和玛里厄泽兄弟下星期就要飞走了。你不想同他们搭伴吗?”

“对不起,我不想。”霍利德回答得很干脆。他把啤酒箱放在车里,一踩油门,吉普车便扬起一片尘烟,沿着空旷的街道飞驰而去。

半小时以后,霍利德洗过淋浴,已经不感觉那么热了。他走上埃德恩旅馆的屋顶,目送头顶上的直升飞机越过长满昆布的平原,急速地转动着螺旋桨,飞向空间站。

“我们快些走吧!出什么事了?”

“你要冷静。”格兰杰说。“你已经不能自持。这样可就太走极端了,你虽是好心,却也可能把那个可诅咒的东西折磨死。你那里面是什么?”

他指了指霍利德放在仪器板下箱子里的罐头盒。

“面包渣。”

格兰杰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车门。

“我看你这个人真怪。真的。如果你也这样关心我就好了!我也感到窒息呀。”

离湖还有五英里的时候,坐在方向盘后的霍利德向前探过身子,指着前面横穿道路的软绵绵的盐摊上两道新压的车辙说:“那边已经有人了。”

格兰杰耸了耸肩:“有人又怎么样?大概是想看看空间站吧。”他小声咕噜了一句。“你准是想同什么人分享你的新天堂吧?也许只有你和你的生物顾问才有这份福气。”

霍利德透过挡风玻璃向外望去。

“这些空间站真气人,”他说,“全都扔在地球上了,好象地球是垃圾场。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这个坠落的空间站的话,我还碰不到鱼呢。”

他们驶到湖畔,向那个有鱼的水塘开去;前面还有一辆汽车的车辙,忽而隐在水坑里,忽而又现出来。那辆汽车停在离空间站二百码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是玛里厄泽家的汽车。”他们围着涂着黄条、褪了色的大“比尤克”走了一圈之后,霍利德说:“大概,两个孩子都来了。”

格兰杰指了指旁边:“你看,有一个已经跑到空间站上去了。”

两人中的弟弟站在空间站的紧边上,在模仿着谁作着怪样子:他哥哥和汤姆?朱兰达(高个子,宽肩膀,身穿宇宙航行学校的制服上衣)正在霍利德放鱼的那个水塘旁作非为。他们手里拿着石头和大盐块,往水塘里乱扔。

霍利德丢下格兰杰,拚命向池塘跑去,嘴里狂喊着。那两个孩子正专心致志地玩,没听见他的喊声,所以仍旧往池塘里扔他们一时高兴做出来的手榴弹;上边的玛里厄泽弟弟乐得直叫,对他们的行动表示赞助。这时汤姆?朱兰达在岸边跑了几步,一面往水里扔着盐块,一面用脚破坏霍利德在池塘四周堆起的土堤,然后又往池塘里扔石头。

“滚开!朱兰达!”霍德利怒吼道:“别扔石头!”那孩子抬起手来,正要往池塘里扔一个砖头大小的盐块,霍利德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狠狠一转,盐块便碎成细雨一样的颗粒,纷纷洒在地上;然后霍利德又向哥哥猛扑过去,一脚把他踢开。

水塘已经干了。边上裂开一道深沟,水都经过深沟流入邻近的水塘和洼地了。在水塘当中,石头和盐块中间只剩下一英寸深的水,遍体鳞伤的海狗鱼在里边挣扎着。伤口里流着血,把盐染成了黑紫色。

霍利德朱兰达扑了过去,怒不可遏地摇晃他的肩膀。

“朱兰达!你知道你干的是什么事吗,你……”

霍利德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了,于是放开了手,蹒跚地撞到水塘中间,用脚踢开几块石头,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的鱼急剧搐。

“对不起,霍利德,”大玛里厄泽在他背后怯生生说,“我们不知道这是你的鱼。”

霍利德冲着那个孩子挥了一下手,然后双手象鞭子一样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气糊涂了,简直不知该如何发泄愤怒和委屈。

汤姆·朱兰达笑了起来,嘴里喊了一些揶揄的话。对于孩子们来说,气氛缓和下来了,他们便转过身去,越过盐丘,朝自己的汽车跑去,同时扯着嗓子狂叫,互相追逐,并且模仿霍利德生气的样子。

格兰杰等他们从身旁过去后,走到水塘中间的坑前;当他看到里边已经没有水时,他的脸搐得十分难看。

“霍利德!”他叫了一声:“我们走吧。”

霍利德目不转睛的看着遍体鳞伤的鱼,摇了摇头。

格兰杰走下坡来,同他并肩站在一起。远处传来喇叭声,接着是渐远渐弱的马达声:“比尤克”开走了。

“这些可恶的孩子!”他轻轻地攥住霍利德的胳膊小声说:“原谅他们吧。但这不是世界的末日。”

霍利德弯下腰,伸手去拿鱼,鱼现在已经不动了;周围的泥土也染上了血迹。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颓然落下来。

“难道在这里什么事也做不成吗?”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格兰杰把鱼仔细地查看了一遍。除了侧面有一处大伤口,头部被打坏以外,整个身子还是完好的。

“把它作成标本不好吗?”格兰杰若有所思地说。

霍利德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盯着格兰杰,脸也搐起来。沉默持续了几秒种。然后他怒气冲天地喊起来:“作标本?你疯了?也许我也得把头填满稻草,去当标本吧?”

他转过身去,肩膀碰了一下格兰杰,好象没有看见他,便从坑底跳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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