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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着的门》作者:[美] 斯蒂芬妮·伯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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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荣生 译

“我爸爸星期一不能来参加家长会,”泰勒说。他看着英语老师的眼睛,让声音保持镇定和平稳,“他要上班。”

泰勒对此已经很在行了。他可以准确地看出扬科维克太太眼睛里闪现出的怀疑,所以他用友好的表情消除了她的疑虑。她所教的那个班里有太多的八年级学生,她不可能对每一位学生的事都寻根问底。这个中学有太多的孩子了。

这是泰勒父亲为他选了这所学校的原因。

泰勒回到家里的时候,听到父亲在地下室走来走去的声音——也许父亲是在为下个星期做准备。泰勒为自己舀出一些冰激凌,在厨房餐桌旁坐下,准备早点做完作业。他朋友保罗过一会儿会过来,泰勒父亲已经答应为他们租一部DVD影片。他们都希望是《古墓丽影》,但是他告诉他们不要被吓死。

地下室的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就在关闭着的门后,脚步声停了下来,停了很久,这使得泰勒转身去检查那枚工业用的螺栓是否没有锁到位。他伸长脖子往四周看,香草冰激凌仍然在他的喉咙里往下滑,这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种气味,酸酸的,错不了。

“对不起。”他父亲喃喃地说。他父亲把目光从泰勒那受惊的脸上移开,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他父亲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协调能力,行走时步履蹒跚。

泰勒想控制自己的声音,但是它却尖叫出声来:“它不应该一个星期就来了!”

“我想它这个月开始得早些,”他父亲耸耸肩,用手指乱抓冰箱,粗重地叹着气,“你可以帮我把冰激凌拿出来吗?”

泰勒粗暴地把椅子往后推,急忙向冰箱那里走过去。从他父亲身旁经过的时候,他感到不寒而栗。还没有明显的迹象,除非你懂得阅读他父亲的表情,但是,他所有的其他感觉都可以告诉他,变化已经开始了。敌人,它们小声地说。鸡皮疙瘩布满了泰勒的全身。逃跑吧。

爸,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从他父亲那庞大的身躯和冰箱之间滑过去。他打开冰箱的时候,可以感觉到父亲那不均匀的呼吸把他的头发吹得竖了起来。他不让他自己往回看,也不往旁边看。他把装冰激凌的盒子拉出来,舀出三放进一只蓝色的碗中。此时,他才让自己转过身去。

他父亲的眼里已经出现了黄色条纹。浓重的麝香味在弥散。

电话铃响了。泰勒粗暴地将碗递给他父亲,然后飞快地跑去接电话。

“嘿,泰,”是保罗,他的声音明亮轻快,“我们去看什么电影?我们搞到《古墓丽影》了吗?”

“对不起!”泰勒说。他的声音颤抖,但是他不让它颤抖。你绝不能让任何人产生怀疑,他母亲对他说。这是她离开他让他独自面对的唯一准则。“今晚不怎么好。也许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吧,好吗?”

泰勒有一个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有时候玩,有时候不玩。像今晚,沉重的螺栓已经被锁定,但是他仍然可以听到它在地下室徘徊。他想方设法想把它弄出来。他一边翻看着书架上的DVD碟,一边自己哼着曲子,以便把地下室的声音淹没,同时玩那个游戏。

游戏是这样的:如果泰勒此时来电话怎么办?他只能给她三个回来的理由。给哪三个理由呢?

有时候,他在这三个理由之中选择:我现在打扫我自己的房间、我上个季度的成绩全都是A和B,以及我正在学煮饭。

有时候,离它上次来的时候有足够长的时间了,他父亲会给泰勒带回来一个新的电玩游戏,要不他们整个晚上都在看那些枯燥无味的影碟并一起嘲笑它们。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想,他应该告诉她:

现在事情要好多了,你回家会安全了,以及我想他变得越来越好了。

好多了。真是开玩笑。楼下有什么东西摔破了。泰勒把曲子哼得更加大声了,而且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翻看着同一个书架上的DVD碟,想找出一张有趣的碟来。

这种事在以前的月份里从未这么早到来过。

今晚,如果泰勒打电话来,他会跟她撒谎。他会说:

你最好是回来,不然的话我们会忘记你的,我想老爸也许已经忘记了,我差不多想不起你了。

他会威胁她:要是你不回来,我就把挂在我房间墙上的你的照片取下来,把它扔掉。

而作为他的第三个理由,他会撒一个最大的谎:也许我们全都决定了我们根本就不想你回来。

但是电话整晚都是静悄悄的,而泰勒也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双膝蜷缩到胸前,双手仍然按着耳朵。

“泰勒,”扬科维克太太第二天早上说,“没做作业?”

“对不起!”泰勒耸耸肩,无打采地从她身边经过,一副缺少睡眠的懒怠样。他在保罗旁边的座位重重地坐了下去:“嘿。”

“嘿!”保罗对着他不满地皱眉,“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出了点小事,” 泰勒再次耸耸肩。他的动作变得既沉重又缓慢,“我爸爸身体不大舒服。” 这些话在他嘴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扬科维克太太正在看着他。

到了放学的时候, 泰勒的心情已经糟透了。他回到家里,把书包扔到地上。这时,地下室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没过多久,拖着脚行走的脚步声来到了楼梯的最下面,尽量想不发出声音,接着轻轻走上楼梯。

“你这个傻瓜!”泰勒尖叫道,“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是知道的!而且,门已经锁上了。你是出不去的!”

突然,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冲上楼梯。 一个沉重的身体砰的一声撞到门上。被螺栓固定的厚厚的门板承受住了那个重量。泰勒眼睛盯着门,头不停地晃动。里面传出一阵因受挫而发出的嘶哑的咕哝。长指甲在门的另一侧乱抓。

“我今天下午原应该跟保罗出去玩的,”泰勒对着门大声喊道,“你还记得吗?你答应了你会开车送我们到超级市场。你知道我现在显得有多么愚蠢了吗,嗯?他甚至不再跟我说话了!他认为我骗了他!现在,他要跟史蒂夫出去。他们甚至都没有问我是否想去。就算是他们问了我,我也不能去,因为我得呆在这里照顾你这个愚蠢的令人讨厌的家伙!”

泰勒用尽全身力气顶着门。他的脚在硬木地板上滑了一下,这使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他的手碰到螺栓的边缘。螺栓移开了一点。

此时,泰勒感到不知所措。但是他马上就整个人扑倒到门上。门的另一侧也有一个沉重的身体猛扑到门板上。螺栓又移开了一厘米。

“不!”泰勒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把螺栓推回去,他听到螺栓咔哒一声回到锁定位。他彻底崩溃了,身体从门上滑落到地板上。他把头斜靠在门板上,使劲地呼吸。

他听到它在门的另一侧粗重的呼吸声。泰勒闭上眼睛。

“求求你,老爸,”他嘟哝道,“求你快点回来。”

泰勒离开的时候,他才八岁。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看到他们家有一辆出租车在等着。司机坐在车内读着报纸,母亲在她的寝室里折叠衣服。她的上有两只打开着的旅行箱。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下巴有一块紫色的青肿。

泰勒在门槛前停了下来。他想走近一些,但是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止住了。“你准备到哪去?”他问。

“门闩还是锁着的。”她说。她的声音很怪,平淡而且干燥。她话说得太快了,他无法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你爸爸是要从里面出来的。你几个小时后可以把门打开。他今晚完全可以安顿你睡觉。”

“你脸怎么了?” 此时泰勒感到全身发抖,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

她“啪嗒”一声把第一只旅行箱关上。“我在洗碗池下面放了三十罐汤。那几乎够你吃一年了。你懂得怎样把汤加热吧。”

“我不记得了。”

“不,你记得。我曾经见你做过,”她“啪嗒”一声把第二只旅行箱关上,“我已经在你的学校表格上全都签了名。我把它们放在冰箱顶上。”

“你准备到哪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当她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的时候,他感觉到她正一阵一阵地发抖,就像电波从她体内闪过似的。他用自己的手按住她那凉凉的长手指,使手指固定在他肩膀上。她那抛光过的指甲透过他那件薄薄的T恤衫嵌入到他的皮肤中。

她说:“你听我说。你爸无法控制他所做的事,但是,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他们会把他带走的。你明白吗?他们会把他带去实验室做实验。他们会虐待他。”

“不!”泰勒小声地说,眼泪哗地从他眼中流出来,“不!”

“你不想那种事发生,对吧?好孩子。”

她屈身过来,在他的头顶很快地吻了一下。她身上的香水味,那种“寒冬玫瑰”牌子的香水,把他整个人包围住了。她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看到眼泪从她的脸上滴下来。她根本就不在乎,没有用手把它们擦掉。

“小心照顾好自己。”她小声地说。

泰勒跟在出租车后面跑了整整两个街区。但是,到了第三个街区后,他看不到出租车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机会问她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了。

第三天早上,泰勒做了两份炒鸡蛋。它喜欢吃肉,但是现在没有肉了。肉要到星期一才送来, 他们没有存货了,而且他父亲也没有机会出去取现金给他买日用品。

泰勒把他自己的那份炒鸡蛋放到厨房餐桌上,然后走到地下室门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

它来这里通常只呆两三天。此时,它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

但是以往它也没有这么早就到来了。他还能够做什么预测呢?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声音。他甚至听不到有呼吸声。它肯定是睡着了, 正蜷缩在黑暗中某个潮的角落里。

也许它退回去了。也许……

他打开门闩,他在等待。寂静。他旋转门把手,把门推开一条缝。

“爸?”他对着暗处轻轻喊道,“你在……”

它憋着气,正等待在楼梯最顶处。

炒鸡蛋飞上了天,餐碟掉到地板上打碎了。它猛然把泰勒推倒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它那黄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泰勒挣扎、哭泣、说不出话来。它的涎沫喷到他的脸上。令人作呕的麝香味把他整个人覆盖了。

“爸!”他尖叫道,“爸,爸,爸!……”

它抓住他的右臂。泰勒那件T恤衫的短袖滑落到它的肩膀上。它用尖锐的、钩状的牙齿咬住他内臂柔软的肌肉。泰勒痛得哭喊起来。

黄色的眼睛里出现了棕色的斑点。

泰勒想坚强地挺过这个变化,但是此时他痉挛地噎着,而且无法停止。钩状的牙齿从他的皮肤插进去。血从泰勒的手臂往下流。血潮水般地涌到他父亲的脸上。

他父亲将他自己往后甩,撞击到厨房的餐桌上。父亲摔到地上,发抖,呼吸沉重。 他用一只手按住嘴,凝视着从嘴唇流出来流到手指上的血。他抬头往上看,脸色苍白起来。

“泰勒,”他嘟哝道,“哦,上帝!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泰勒……”

他开始往前走,伸出他那流着血的手。

“不要碰我!”泰勒挣扎着站起来,跑到楼上去。血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滴,滴到他的T恤衫上。他把身后的门锁上,回到自己的上。

透过地板,他可以听到他父亲痛苦的、令人窒息的哭泣声。

泰勒躺在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人是不哭的。

他出去上学的时候从父亲身边经过,他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父亲想说些什么,但是泰勒大声地哼着曲子,把他父亲的话给湮没了。

他上英语课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坐的。保罗和史蒂夫在教室后面一起玩耍,他们一边玩着在超级市场“斯宾赛礼品店”后面捡到的稀奇古怪的玩具,一边笑得很开心。

泰勒的手臂在他那件干净的长袖衬衣下面发出阵阵的痛。

下课的时候,扬科维克太太叫泰勒留下。她什么也没说,在等着其他孩子走出教室。当他们终于能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隔着书桌平静地看着他。

“泰勒,”她说,“你需要帮助吗?”

泰勒眨眨眼。她平静地看着他,双手伏在书桌上。

“我可以帮助你,”她说,“但是我得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是可以请求帮助的。”

泰勒张开嘴。他想说话,但是却说不出。他把左手放到右手的袖口上。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将衣袖拉起来,把手展现给她看。

“泰勒?”她说。

泰勒,他父亲说,那天早上他的声音显得很苦恼。他的嘴唇上仍然沾着血。对不起。泰勒……

泰勒凝视着扬科维克太太那浅褐色的眼睛,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再次看到他父亲嘴上有血。

血!他想到了血。

眼泪在他的眼后燃烧,而那一幕事实也从他的内心闪过。

不管怎么说,他也许是不知道他母亲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他带走的原因。

他往回退了一步,放开衣袖。“不用,谢谢您!” 他非常有礼貌地说,“现在不需要。”

“真的吗?我们可以……”

泰勒的头僵硬地晃了晃,他转过身子并走出房间,沿着那长长的走廊,走出学校大楼。

他父亲仍然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双手紧抱着一杯咖啡。他父亲看到泰勒在一个应该上学的日子的早上十点钟回家,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他父亲抬起他那张憔悴的脸,看着泰勒,但是却没有说什么。

“越来越糟了。”泰勒对他父亲说。

“是的!”他父亲说, “只能说是的。”

泰勒深深地痛苦地吸了一口气:“它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

他父亲用手从他眼前抹过,把一个幻影或者说是一场噩梦给抹掉:“我不……亲的上帝,泰勒。我不知道。”

“可是认为是会的。”

“就当做有可能吧,”他父亲说,声音很不自然,“只有那样才可以。”

“无所谓了。”想到那件事,他的胸不由自主地收紧起来。

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电话是永远也不会打来了。

他开始转身走开,但是他父亲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

“泰勒,”他说,“真是很对不起。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我保证。我们会找到某种保护。我们会确保你得到保护。我们会……”

“我知道,”泰勒说,“没事的,爸。”

这些话在他嘴里说出让人觉得好笑。虚伪又刺耳,伤感情。

他以前从未对父亲撒过谎。

实验,他母亲的声音提醒他。实验室……

解毒药,泰勒对她说,可以治愈。

电话号码本在楼上,在他的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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