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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惊涛》作者:[美] 雷·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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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

一辆挡泥板上焊有钩子的轿车,擦着人行道的边沿驶过,犹如噩梦的鼻子。迎面的路上,有个姑呆呆地站着,仿佛冰冻了一般。她的脸蛋儿罩没在假面具的下面,也许,吓得连面部的肌肉都僵直了。我生平就这一回,反应很灵敏,没有害羞。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肘,猛力往回一拉。她的黑色裙子,四下飞旋。

大轿车风驰电掣,擦身驶过,叶轮机嗡嗡作响。我瞅见有三张面孔;还有什么东西撕破的声音。大轿车又突然折回大街。我的脚踝感到轿车的排气管喷出一股灼热的气。有块闪闪烁烁的黑色裙带,在轿车挡泥板的搭钩上飞场;颠簸不已的后车轮则腾起浓雾,宛若一朵盛开的黑色鲜花。

“他们撞伤您了吗?”我问那位姑

方才,她已经转过身去看过自己的被撕破的裙子了。她穿着一套紧身的尼龙衣裤。

“他们的钩子没有扎到我。”她说罢浑身一颤。“我猜这一定是老天保佑”。

顿时,我听见周围喝斥声四起:“这些小子!往后,谁知道他们还会想出些什么新花样来?”

“他们是对社会的威胁,应该予以逮捕。”

警笛长啸,越来越刺耳。轿车开走以后,两位摩托警察开足火箭助动喷气发动机的马力,“嗖嗖”地朝我们驶来。然而,黑色的鲜花化作了一墨黑的浓雾。弥漫遮掩了整条街道。两位摩托警察连忙关上火箭助动器,打开火箭刹车,驶到烟云近旁,突然一个急转弯,停了车。

“您是英国人吗?”姑问我。“您说话带英国口音。”

她的话音从柔滑的黑缎面具的背后传来,颤颤发抖。我猜想,她的牙齿一定在上下打战。她的眼睛也许是天蓝色的,正透过遮掩假面具眼孔的黑色薄纱审视着我的脸庞。我告诉她,她的猜测是对的。

她站得离我很近。“今天晚上,您上我家来好吗?”她飞快地问。“现在,我没办法当场向您表示谢意;此外,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请您帮忙。”

我的胳膊依然轻盈地搂住她的腰肢,却感觉到她的身体哆哆嗦嗦直抖。

“一定拜访。”我回答说。她的问话是恳求,颤抖的身体也是一种恳求,我满足了她的要求。

她给了我地址、公寓门牌和约会时间。她的家住在印弗努南区。她问我的姓名,我告诉了她。

“喂,您!”

警察一声呼唤,我顺从地转过身去。他“嘘”了几声,把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戴着面具的妇女,还有不戴面具的男人赶走。黑色轿车喷出的烟雾,使这位警察连连咳嗽。他要我出示证件。我把几份主要的证给了他。

他看了证件,又打量了我一眼。“您是英国商人吗?您在纽约还要呆几天?”

“越短越好!”——我抑制了自己想这么回答的欲望,而告诉他说:“大概还要住一个星期左右。”

“也许,我们需要您做一个目击的证人。”他解释说。“这些小子不能对我们警察施放烟幕弹。如今,他们放了烟幕,我们就要逮捕他们。”

仿佛,他认为烟幕不是一样好东西。“他们想撞死刚才的那位太太。”我点明了这一层。

他老谋深算地摇了摇头。“他们老是装出一副要撞死人的架势;其实却只不过是想撕几块裙子的碎片罢了。我抓住过好几个专撕裙子的家伙。他们的屋子里钉挂的裙子碎片,竟有50块之多!自然,有时候他们的汽车开得也离人太近了一些。”

我解释说:倘若不是我把她拉开的话,那么她遭到的祸事就远远不止是钩去几片裙子了!但是,警察却打断了我的话:“她要是认为这是一次真正的谋杀行动,那么,她现在就不会离开这儿啦!”

我四下一看。果然,她已经走了。

“她吓坏啦!”我向警察解释说。

“哪一个人不害怕?这些小子会叫老斯特里本人也感到不寒而栗。”

“我的意思是说,她害怕某种比‘小子们’更为吓人的东西。他们看上去也不像一群小伙子。”

“那么,他们看上去像什么人呢?”

我试图勾勒出那三个人的面容,却很难描绘得淋漓尽致。我的印象模模糊糊,觉得他们有一股堕落感和女人气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嗯,也可能是我搞错了。”终于,警察这么说。“您认识那个姑吗?她住在哪里?”

“不。”——我这句话,有一半儿是撒谎。

另外一位警察挂上了遥感电话,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一路上踢开四散的浓烟残雾。黑色的浓云不再遮掩街区的肮脏市容——街道带有五年以前射线烧灼的斑斑疤痕。我开始辨认出远处皇家国务大厦的断壁残恒。它就像一根砍断的手指,矗立于印弗努区的上空。

“他们到现在还没有被逮住。”后来走过来的那位警察怨气冲天。“据瑞安说,他们放出的烟幕笼罩了五幢大楼。”

第一位警察摇了摇头。“太不像话了。”他一本正经地察看了一番说。

我略为感到一点儿不安和惭愧。一个英国人不应该撒谎,至少不应该在一时冲动之下撒谎。

“他们像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坏蛋。”第一个警察说,语调仍然故作正经。“我们需要见证人。看来,您大概要出乎自己的预料,在纽约多呆上几天啦!”

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就说:“刚才,我有几张证件忘了请您过目啦。”说罢,又给他几份证件,并仔细地往证件当中塞进一张五美元票面的钞票。

片刻,他将证件递还给我,话音里就不再带有不吉利的口吻了。我的内疚感一扫而空。为了加固互相的友好关系,我搭讪地与两个警察谈到了他们的工作。

“我猜,假面具一定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我说出了自己的观察结果。“我们远在英国,就谈到过关于你们的戴假面具的女匪帮的消息。”

“这些报道有点儿夸大其词。”第一个警察向我声明。“有些男人也学妇女的样子,戴上了假面具,确实使我们难以辨认。但是,老弟,我们一旦逮住他们,就会全力猛扑上去。”

“您只要本事高强,也能从男人中认出女人,几乎就像他们没有戴假面具一样。”第二个警察主动地说。“您知道,可以从手和类似的地方分辨开来的。”

“特别是从类似的地方进行辨认。”第一个警察抿嘴一笑,表示赞同。“据说,你们英国有的姑不戴面具,对吗?”

“英国也有些姑戴起了风行一时的假面具。”我告诉他。“然而仅仅是一小部份人,她们总是接受最流行的时髦——不管这种时髦多么荒唐。”“可是英国的新闻广播电视节目里,姑们通常都是戴假面具的。”

“我猜想,这么安排是为了迎合美国人的口味。”我承认了他的话有点儿道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戴假面具。”

第二个警察努力想象这么一幅图画。“啊!姑沿街慢步,脸蛋儿上却一丝不挂。”——我不清楚,他对这幅前景到底是欣赏玩味呢,还是感到道德上的憎恶?很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英国有不少议员反复努力说服国会颁布一项法令,严禁一切假面具。”我继续说,——也许话已经说得太多啦。

第二个警察摇了摇头。“一个多么可怕的主意啊!老弟,您知道,假面具可是件好东西呐!两三年以后,我会叫老婆在家里也戴上假面具的。”

第一个警察耸了耸肩。“倘使女人真都不戴面具的话,用不了六个星期,您就会见怪不怪啦!人类会对一切都惯起来的——只要有相当数量的人去做或者不去做。”

我表示同意,十分遗憾地离开了他们。我从百老汇(我相信,那是过去的第十街旧址)朝北拐弯,走得飞快,直到远远地离了印弗努区,才放慢脚步。一个人途经这么一个放射的射线尚未清除的区域,永远会感到头晕欲吐、侷促不安。我要感谢上帝:到目前为止,英国还没有这样可怕的区域。

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然而却有一对乞丐走上前来向我乞讨。他们的脸上有一条条氢弹伤疤留下的肉沟。我不知道这些伤疤究竟是真的呢,还是用油灰化装涂抹出来的玩意儿。一个胖胖的女人怀抱着一个婴孩,孩子的手指和脚趾之间都长有形如鸭掌的脚蹼。我心中暗忖:这孩子一定是个畸形人。胖女人却只是想利用我们对于核弹造成的人类畸形突变体的恐惧,赚几张钞票而已。尽管如此,我还是给了她一枚七分半的硬币。她脸上的面具,使我油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向一尊非洲的神像顶礼纳贡。

“先生,我祝福您的每一个孩子都只长一个脑袋和两只眼睛。”

“谢谢。”我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急急忙忙从她身边走开。

“……假面具的背后只有形容丑恶的渣滓。啊,请您转过面孔,一心去做自己的工作吧!远远地离开,远远地离开……那些姑!”

这句最后的歌词,是一首反的歌曲的尾声。唱歌的是一群宗教信徒。歌声从半幢大楼以外的一所嵌有圆圈和十字架图案的女主义者的神庙里飘来。这些信徒使我隐隐约约地联想到我们英国的修道士的一些小宗派。他们的头顶上是乱七八糟的广告牌:有助消化的食品的广告,角力指导的广告,无线电遥控的广告,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我凝视着这些歇斯底里的广告,既深受吸引,看得入迷,又感到十分不舒服。既然美国的宣传广告上禁止出现女的脸蛋儿和身形,于是广告制作者选用的字母就充斥了感——大写字母B,象征着丰腴的小腹和高耸的房,双写字母O,挑逗着人们的情欲。

我暗自提醒:啊,不管怎么说,主要是由于假面具的存在,才使美国表现感的方式变得如此的古怪。

一位英国的人类学家曾予指出:人们对的兴趣开始集中在部,后来才转移到房。这一转换,花去了5000年的时间;然而第二次飞跃——从房转移到脸蛋,则只花了还不到50年的时间。倘若把美国的面具风尚与穆斯林传统进行类比,或许并不恰当。穆斯林的女被迫戴上面纱,目的是让丈夫的私产变得讳莫如深;而美国的女,则只是由于时尚的压力,利用假面具来制造神秘的氛围。暂且撇开理论不谈;实际上,这种风尚的起源可以从第三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反放射线防护服中寻到蛛丝马迹。这种防护服引出了面具角斗——如今,角斗已经成了一种迷人心魂的公共体育。这种防护服,又进而引出了女人戴面具的流行时尚。起初,戴假面具只是一种撒野的打扮,很快却又成为女的必需品,就像罩和唇膏在本世纪初的时候一样必不可少。

终于,我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一般地猜测推想面具的来龙去脉,而是想知道某一个特定的人在面具背后的真面目。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您完全无法知道,一个姑在面具背后到底是增添着芳容,还是隐匿了丑相——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我的眼前浮现一张美丽而冷漠的脸蛋儿,只有双眸里流露出恐惧的光芒。我想到了她的淡黄色头发,披散在黑缎假面具上,显得十分茂密。她邀我前去作客,时间定在22点—晚上10点整。

我来到位于英国领事馆附近的公寓,爬上楼,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电梯升降井早已经被当时原弹的冲击波冲击得歪歪斜斜。纽约的高楼大厦里,这类问题是最为令人恼火的。我还来不及想到自己等一会儿还要出门,就不由自主地从藏在衬衣底下的一条胶卷上撕下一块碎片。我让胶片显影,以便确切地了解一下自己吸收了多少放射线。胶片显示了我今天承受的射线量还没有超过安全系数。这个年头,大多数人都对放射线有一种神经质的恐惧。我与众不同,并不这么害怕。但是,我也决不会去做无谓的冒险。

我蓦地倒在上,望着沉寂的喇叭和视频电视的黑暗银幕出神。我像以往一样,一看到它们就略带忧郁地联想到世界上的两个大民族。他们互相伤残,却还依然很强大。他们是跛足的巨人,各自都做着美梦,梦想不可企及的均势和子虚乌有的胜利,结果荼毒了全球。

我心神不宁地打开喇叭。还好,新闻广播正兴高采烈地播送一则关于小麦丰收、前景喜人的消息。飞机穿越一云尘播下了这批小麦的种子,连尘云也被种子雨洒湿了哩!我又仔细倾听了其余的节目(广播很明显地受到了俄国人的远距离干扰),然而,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消息使我感到兴趣了。当然,新闻广播里没有提到月球,虽说,尽人皆知,美苏两国正在竞赛,将各自原有的月球基地发展改造成为能够互相攻袭的要塞,可以向地球发射空对地导弹。我个人心里一清二楚:目前,我正协助英国出售电讯器材,换取美国小麦。这些电讯器材注定要被用于宇宙飞船。

我关上了新闻广播。幕色渐浓,我又若隐若现地看见了一张女的面孔,她隐匿在假面具的背后,惊惧而又柔。我自从离开英国,还没有过任何幽期密约。要与一个美国姑混熟,简直困难极了。你只要略有表示,投去一个微笑,常常就可以使一个姑大叫一声,叫来警察。至于,那日益滋生的清教徒道德,以及游荡的流氓迫使绝大多数妇女日落之后闭门不出的现象,就更不要去谈啦!苏联人声称这种假面具是衰亡的资本主义的最后的一大发明。自然,事实并非如此,它是人类心理的极度不安全感的一种象征。苏联人不戴假面具,却也自有其神经紧张的其他象征。

我走到窗前,急不可耐地凝望着渐渐降落的夜幕。我变得越来越坐立不安。一朵幽灵般的紫色云彩飞过南天。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接着,又不禁哈哈大笑。刚才,一刹那之间,我发生了幻视,以为那是氢弹爆炸射出的一道紫光,我立刻又明白过来,其实,它只不过是天穹中的一道电光,映红了印弗努南部娱乐区和居民区的上空。

22点整,我准时来到了那位素昧生平的女友的公寓房间门口。一台电子询问器问我是什么人。我毫不含糊地自报家门:“威斯顿·特纳。”心里却寻思开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把我的名字输入了那台机器。显然,她已经输入了我的名字,因为门随之打开了。我走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小小起居室,心头不禁乱跳。

室内布置豪华,备有最时新的橡皮膝垫和充气躺椅。桌上散落着几本袖珍版的图书。我拿起了其中的一本,那是一册标准的硬面装的侦探小说。小说里的两个女杀人犯互相槍击火并。

电视正在播出。一个绿衣少女,戴着假面具,低声哼着一首情歌。她的右手捏着一样什么东西,伸入镜头的前景,显得模模糊糊。我瞥见电视机上有一个手孔,这是我们英国电视机上从来没有见过的玩意儿。我好奇地将手插入这个位于荧光屏旁边的手孔中。我手上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像伸进了一只脉冲的橡皮手套,却反倒很像真与荧光屏上的那位少女握了手。

背后,门打开了。我连忙出手来,十分羞愧,仿佛自己是在钥匙孔里偷看人家的行动,被当场捉住了一样。

她站在卧室的门廊里。我想,她是在嗦嗦地发抖。她身穿一件带有斑斑白的灰色皮大衣,戴着灰天鹅绒的晚会面具。面具上眼睛和嘴巴的部位,都用灰色宽紧丝线扎绕一圈。她的指甲闪烁发光,就像是镀上了白银。

她表示希望我们俩一块儿出去玩玩。这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早就应该告诉您,”她柔地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心神不定地把目光投向书本、荧光屏和屋子里幽暗的四角。“我不能在这儿跟您谈。”

我犹豫地说:“领事馆附近有一个地方……”

“我知道咱们可以到什么地方去聚首谈话。”她飞快地说。“只要您不介意。”

我们进入电梯的时候,我说:“恐怕出租汽车已经开走了。”

然而,汽车司机却由于某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没有把汽车开走。他跳出车子,一脸傻笑,为我们拉开汽车的前门。我告诉他,我们愿意坐在后车座。他气呼呼地拉开后车门,等我们上车之后,就“呯”地一声关上了车门。接着,他自己一跃跳进汽车的前门,又“呯”地一声把前门也关上。

我的同伴朝前俯下子。“请把车子开到海文区去。”她说。

司机同时打开了引擎和电视机。

“您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英国人呢?”我开口说,聊以引起话题。

她的身体朝另一边倾斜,翘起面具,贴近窗口。“瞧瞧月亮吧。”她的话说得很快,语调中带有一种梦幻的色彩。

“那末,您究竟为什么要打听我是不是英国人呢?”我紧紧追问,同时感觉到一种愤懑。这种愤懑,与她无关。

“月亮朝上钻进了紫色的天幕。”

“您叫什么名字?”

“月亮衬着紫色的天幕,看上去更加金光灿烂。”

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愤懑的来源。它来源于汽车前方司机座旁的那座图像滚动的荧光屏。

虽然,我讨厌摔跤运动,但对普通的正常比赛却也并不反对。不过,我极端憎恶观看男子与妇女的摔跤。其实,这种比赛通常也旗鼓相当:男人的身高和体重大大占了妇女的优势;然而,戴假面具的女人却以年轻貌美见长。这一点似乎只能引得我更为反感。

“请您关上电视好不好?”我向司机请求。

他连看也不往回看我一眼,就摇了摇头。“唔,唔,老兄,”他说。“人们把那个小乖乖豢养了好几个星期,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与小哲克斗上这么一个回合嘛。”

我不禁勃然大怒,朝前俯下身去;但是,我的伴侣却拦住了我的胳膊。“请您别……”她轻声耳语,摇摇头,十分惊恐。

我坐回原处,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此刻,她和我彼此靠得很近,却默默地谁也不说一句话。

一连好几分钟,我凝视着荧光屏上的那个力大无穷、戴着面具的姑,还有她那位戴着金属网格面罩的对手。姑腾跳滚打,男子则发疯似地朝她扑上去。他的动作,使我不由得联想到一只雄蜘蛛的形象。

我蓦地回过头来,面对我的伴侣。“那三个人,为什么想要杀死您呢?”我咄咄人地追问。

她的面具的眼孔正好对着荧光屏。“因为他们妒忌我。”她喁喁低语。

“他们为什么要妒忌您?”

她的眼光还是不朝我看。“因为他的缘故。”

“谁?”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肩头。“您不敢告诉我吗?”我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依然不朝我这边看。她身上的香气,沁人心脾。

“瞧着我。”我改变战略,笑嘻嘻地说。“您真应该告诉我一点儿自己的身世,我甚至连您的脸蛋儿是什么样儿的,还都不知道哩!”

我半开玩笑地伸出手去拉拉她脖子上的面具系带。她猛地一掌把我的手打开,真是出人意外。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连忙回手来。我的手背上留下了四个小伤口,我眼看着有个伤口中渗出了一颗小小的血珠。我瞥了她的银色指甲一眼;其实,她的指甲倒很娇美,却戴上了金属指甲套。

“我十二分的抱歉。”我听见她说。“但是,您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一刹那之间,我还以为您想要……”

终于,她朝我转过身来了。她敝开了外套,晚礼服是克莱顿复兴的款式,内衬一件系带的紧身马夹。她没有戴罩,马夹裹住双

“别生我的气。”她说罢,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今天下午,您真是潇洒极了。”

她的灰天鹅绒面罩十分柔软,紧紧贴在脸颊上。我们俩的脸蛋儿,紧紧偎贴在一起。她吐出湿漉、暖融融的舌尖,透过面具的系带,吻着我的下巴。

“我并不生气。”我说。“我只是感到迷惑不解,又急于想帮您的忙。”

汽车停住不动了,大街的两侧都是一扇扇黝黑的窗户,窗户上护有一根根长矛一般的碎玻璃条。路灯昏暗,紫光惨淡,映照出几个慢慢朝我们走来的衣衫褴褛的人影。

司机低声咕哝:“老兄,发动机出了病,车子抛锚啦!”他弓背稳坐,一动不动。

“我真不希望现在抛锚,抛在这儿。”

我的伴侣轻轻地对我说:“一般来说,您得付5元买路钱。”

她瞧瞧车外,望着那几个慢慢聚拢的人影,浑身直抖。我只好强压怒火,照她的话办了。司机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钞票,发动引擎,又把手伸出窗外。我听见几枚硬币落在人行道上,叮当有声。

我的伴侣又回到我的怀抱中,但是她的面具却依然朝着电视的荧光屏。荧光屏上,高个子姑正好制服了双脚乱蹬的小哲克。

“我可真吓坏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海文区变成了一个同样富于毁灭的区域,但却仍有一个带有遮篷的俱乐部。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守门人,他穿一身类似宇航员的制服,色彩却十分俗气。我眩晕了,迷濛幻影中,我倒很喜欢以上的一切。我们钻出汽车,正好一个酗酒的老太太沿着人行道走来,她歪戴着假面具。有对夫妇,走在我们的前面。他们转过头去,把目光从老太太半露的面孔上移开,仿佛是在海滩上看见了一个形容丑陋的躯体。我们跟随他们走进大门的时候,只听见门卫说:“快走吧,老,请您把脸遮起来。”

俱乐部里,一切都十分昏暗,闪烁着蓝光。她刚才说过我们可以在这儿聚首谈,我却觉得这鬼地方简直不能谈话。且不说那场无法逃脱的喷嚏和咳嗽的大合唱(人们说,如今,美国有一半的人变态),还有一支充斥了最新自动爵士音乐的震天动地之声的乐队。乐队由一台电子机器汇集了一连串杂乱无章地曲调,夹杂着乐师们凭着粗野的小聪明编成的曲子。

绝大多数人都坐在一个个包厢里,乐队设在酒吧的背后。乐队旁边的一块小平台上,有个姑翩翩起舞,浑身脱光,只戴着面罩。幽暗朦胧的酒吧底角里,有一小伙人,他们没有观看舞女的表演。

我们审视了一番贴在墙上的描金菜单,按了按电钮,要了一份儿鸡脯,一份儿煎河虾,两杯苏格兰威士忌酒;不一会儿,服务铃滴铃铃响了起来。我们打开闪闪发亮的纵盘,取出了我们的饮料。

酒吧柜台旁的那一伙人鱼贯而出,朝门口走去。然而,他们却先把屋子的四周扫视了一遍。我的侣伴刚好脱下大衣,他们的目光朝我们的包厢扫来,滞留了片刻。我注意到了,她们一共三个人。

乐队奏出了疯狂刺耳的曲调,借以催促和刺激那位舞女。我递给伴侣一支麦管,我们吸着威士忌。

“您有事要我帮忙?”我说。“顺便说一句吧,我觉得您很可。”

她飞快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四下一看,再俯下身来。“我要是到英国去,会遇到重重阻碍吗?”

“不,”我有点儿吃惊地回答。“但是,您要准备一张美国护照。”

“护照不容易搞到手吧?”

“嗯,相当难搞。”我发现她的消息居然如此不灵通,就惊诧不已地说:“你们的政府不希望自己的国民出国旅行;当然,没有俄国人那么严厉。”

“英国领事馆能帮助我搞到护照吗?”

“他们几乎不……”

“那么,您能够帮忙吗?”

这时候,我意识到有人在监视我们两人的行动。一个男子和两个姑在我们桌子的对面停住了脚步。两个姑都是高个儿,戴着闪闪发光的面具,看上去模样就像是一头豺狼。那个男人洋洋得意地站在她们的中间,活像一只光用后腿站立的狐狸。

我的伴侣瞄也没有朝他们瞄上一眼,但却往后坐了回去。我注意到一个姑的额头上有一块黄色的大肿块。不久,他们走到一个笼罩在影中的包厢里去了。

“认识他们吗?”我问。

她不回答。我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我怕您不会喜欢英国。”我说,“它严肃的风格与你们美国痛苦的烙印,毫无共同之处。”

她又一次俯下身来,喁喁低语:“但是,我必须出走。”

“为什么?”我变得愈来愈不耐烦了。

“因为我实在吓坏啦!”

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叮咚乐声。我打开纵盘,递给她一份儿煎河虾。我的那份儿鸡脯上洒了一种混合沙司,有杏仁、大豆和生姜,热气腾腾,味道鲜美;但是,煮热沙司的微波电炉一定出了什么病,因为我第一口就在肉里嘎吱咬到了一粒冰珠。这些娇惯的机器需要经常维修,这儿却缺少机械技工。

我放下叉子。“您害怕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问她。

她的面具没有从我的面前移开,这可是头一回。我一面等待,一面感到她虽然没有说话,却愈来愈害怕了。窗外天似穹窿,夜色迷濛,一个个小小的朦胧黑影聚作一,汇拢在纽约的放射瘟疫流行地带,渗入紫色夜幕的边缘。我感到内心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同情心的冲动,一种要保护坐在对面的姑的愿望。这一情脉脉的感受与我刚才在汽车中荡起的神魂颠倒的恋情,融汇织,打成一片。

“一切。”她终于说话了。

我点点头,抚摸了一下她的手。

“我害怕月亮。”她开始说,音调冷谈,又犹如梦幻,就与刚才汽车里的话音一模一样。“您看见了月亮,就一定会联想到导弹。”

“可是,照耀英国的月亮,不也是一模一样的吗?”我提醒她。

“啊,月亮不再属于英国了,它是属于我们和俄国的。你们再也管不了这么多啦。噢,对了,”她边说边翘了翘面具。“我害怕汽车、流氓、孤独、还有印弗诺。我害怕那种想叫人面孔露的色欲,还有,”——她突然沉默了片刻——“我害怕角力的演员。”

“嗯?”过了一会儿,我才柔声细气地鼓励她说下去。

她的面具伸近前来。“您了解角力演员吗?”她的话说得很快。“我指的是那些与女人摔跤的演员。您知道,他们常常会输给女人。这时候,他们就必须要找一个姑来排遣失意之情。一个和柔弱、吓得魂不附体的姑。他们需要这样的姑来维持自己的男感。其他男人不希望他们得到姑,只想让他们与女人角斗,成为英雄。但是,他们却必须得到一个姑。这,对于那个姑来说,是件极为恐怖的事儿。”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指,仿佛要把勇气传染给她——假如我还存在任何一点儿勇气的话。“我想,我可以把您带到英国去。”我说。

几片影爬上了桌面,滞留不去。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刚才在酒吧底角见过的那三个人。他们也就是我在大轿车里看见的那三位老兄。他们身穿黑色的厚运动衫和黑色的紧身裤。他们的面孔就像瘾君子一样毫无表情。其中两个人在我的周围站定,另外一个则近我的姑

“滚开,小赤佬!”——他们这么教训我。我又听到另一个人对姑说:“小阿妹,咱们来摔一跤。怎么个摔法?柔道,八卦拳,还是决斗?”

我站了起来。这种场合,一个英国人准要吃眼前亏。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狐狸模样的人几步滑上前来,活像一个芭蕾明星。那三个人突然变得羞惭无比。他们的这种反应,使我大为惊讶。

他朝他们谈谈一笑。“你们想凭着这点儿小滑头,夺走我的乖乖吗?做梦!”他说。

“哲克,别误会。”其中一个辩解说。

“只要你们真想抢走她,我就不免会‘误会’。”他说。“她告诉过我:下午,你们就试着这么干过一回啦!你们这么干,是绝对不会讨得我的欢心的!滚开!”

他们朝门那边退去,窘相十足。“咱们离开这儿吧。”其中一个人大声地说。“我认识一个专门体拼刀子的游乐场所。”

小哲克哈哈大笑,声音犹如音乐一般。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儿坐到了我的伴侣身边的椅子上。她微微朝后一缩,躲开了他。我收回脚步,朝前俯下身去。

“哪位是你的朋友,乖乖?”他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就开口问。

她略略做了个手势,要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告诉哲克,我正是她的“朋友。”

“英国人。”他看出了这一点。“她刚才请您帮忙,要离开我们的国家,是吗?还有护照,对吗?”他愉快地笑了。“她想要转身逃走,对吗,乖乖?”他伸出小手,捏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微微捏紧,筋肉隆起,似乎准备握紧拳头,扭断她的手腕。

“喂,”我不客气地说。“我很感谢您整治了那群恶棍,但是……”

“别这么去想。”他对我说。“他们不驾驶轿车的时候,是毫无危险的。一个受过训练的14岁的少女,就能够把他们中的随便哪一个打成瘸子。嗯,甚至西达也能打败他们,只要她受过那种训练。”他朝她转过身来,伸出原来捏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去抚弄她的头发。他抚摸她的头发,任凭一缕缕秀发慢慢地从指缝间垂下来。“乖乖,你知道我今儿晚上角力斗输了,是吗?”他柔地说。

我站起来。“走吧!”我对她说。“咱们走吧!”

她却坐在原地不动。我甚至说不上来,她到底是不是正在哆嗦发抖。我竭力想透过面具,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些许暗示。

“我会带您走的。”我对她说。“我能够办到,真能够办到。”

他朝我微微一笑。“她愿意跟您走。”他说。“对吗,乖乖?”

“您到底愿不愿意?”我对她说。她却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手指慢慢地把她的头发打成一个一个发结。

“听着,你这个浑蛋!”我声色俱厉地说。“把你的手从她的身上收回去!”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乎像一条蛇。我不是一个技击家,但也深知自己心里越是恐惧,打起人来就越是拳头沉重,一击而中。这时候,我感到有人猛了我一个耳光,脸颊上顿时出现四个疼痛不已的伤口。我伸出手来捂住脸,摸到了脸上的四个伤口,这是她用剑一样尖利的指甲套划成的,热乎的鲜血往外直流。

她连瞧也不瞧我一眼,却朝小哲克弯下身去,把面具紧紧贴住他的面颊,低声哼哼:“来吧,来吧,别不高兴啦!过一会儿,你揍我一顿好了!”

我们周围人声喧嚣,但谁也不走近前来。我弯下腰去,一把撕去她脸上的假面具。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料到她的面孔竟是这副样子的。自然,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什么化妆品也没有涂。我想,戴上了假面具,也就无需再涂任何化妆品了吧!眉龌龊至极,嘴巴处处龟裂。至于说到总的印象,说到瞥见这张面孔的时候那种骨悚然、心惊肉跳的感觉,那么——

您曾经从潮湿的泥地上搬起过一块石头吗?您曾经看见过又粘又滑、白花花的蛆虫吗?

我低头瞧着她,她也抬头看看我。“哼,你被吓坏了,对吗?”我连讥带讽地说。“你害怕这一夜间演出的戏剧事件吗?对,你害怕得要命!”

我径直大步走出,进入了紫色的夜幕中,仍然伸手捂住鲜血直流的面孔。没有人阻拦我,即使那几位角力的姑也没有拦我。此时此地,我真希望能够从衬衫上撕下一片胶卷,测试一下射线量,并且发现自己受到了过量放射线的照射。这么一来,我就能够提出请求:我要跨过赫德森河,直下新泽西,穿越原弹爆炸留下的放射地区,到达桑迪湾,等候那艘锈迹斑斑的轮船,载我远涉重洋,回到英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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