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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伴奏之奏鸣曲》作者:奥森·斯科特·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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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六个月大时,初步测试显示他禀赋韵律之质,生来乐感敏锐。当然。他们还给他做过其他测试,他面前仍然敞开着条条可能的道路。但是韵律和音调在他身上显示出统治的迹象,取得节节胜利,而且,援军已经启程。他们把各种各样声音的磁带给了哈罗德森夫妇,叫夫妇俩别管克里斯蒂安是醒是睡,要不断地播放这些磁带给他听。

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两岁时,第七次成套测试给他指明了必经之路。他的创造力无与伦比;他的好奇心永不满足,他对音乐的理解是如此的广博。所有测试的顶端都写着两字——“神童”。

正是神童这个词,将他带离了父母之家,他来到广袤的落叶森林中,那里。寒冬狂暴肆虐,酷暑呢。则是绿色植物短暂的拼死爆发。在从不吟咏的仆从的照料下,他慢慢长大。他或许听到的唯一音乐是百鸟啼啭,风儿吟唱,以及寒冬树木的爆裂声;雷鸣,以及金色叶片获得自由、凋零在地的微弱哭诉;屋顶上雨儿瑟瑟,以及冰凌的水滴嘀嗒;松鼠的啁啾声,以及无月之夜雪花飘落的深沉缄默。

这些声音是克里斯蒂安唯一听得到的音乐。他早年是在响曲的陪伴下长大的。但是那些记忆已经遥不可及,无法忆起。于是。他开始学着聆听那些难听事物发出的音乐——因为他得去发现音乐,即使有时一无所获。

他发现,颜色会在他脑中发出声音:夏日的光是一首奏鸣的和曲;冬日的月光是一曲低吟的悲叹调;春天的新绿,几乎是(但不完全是)一支低柔倾诉的无规矩乐曲;叶丛中红狐闪现。是一段骤然惊响下的喘息声。

他学会了用自己的乐器演奏这些声音。这世界有小提琴、喇叭,以及竖笛。它们已经存在了数个世纪。但是克里斯蒂安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有他自己的乐器——但这已足够。

克里斯蒂安住在屋子的一间房间里,大多数时间他都必须独自居住。

他有一张(不是很软),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沉默的机器,可以帮他清洁身子、帮他洗衣服,还有一盏电灯。

另一间房间放着唯一的东西:他的乐器。那是个控制台。上面有好多键、支板、控制杆、横条。每当他碰碰其中一样东西,乐器就会发出一个声音。

每个键控制不同的音调。每个支板上的点控制音调高低。每个控制杆调节音质,每个横条改变音调的结构。

克里斯蒂安第一次来到这间房间时,摆弄着(就像小孩一样)这台乐器,搞出奇怪好笑的噪声。这是他唯一的玩伴,他明白了,这东西可以发出他想要的任何声音。起初。他很喜欢高声的奏鸣调。稍后,他开始喜欢上静默和韵律感。很快。他便弹奏起抑扬顿挫的音调。他能够同时弹奏两个声调。之后将这两个声调同时合二为一,然后再次弹奏他先前弹过的一连串声调。

渐渐地,屋外的森林奏鸣曲融进了他弹奏的音乐中。他学会了用乐器制造风吟,他学会了随意演奏一首夏日之歌。变化无穷的绿色妙地调和在他手中,他寂寞的热情能让乐器发出百鸟齐唱之声。

这传到了皇家聆听者耳中:“东北方出现了一个新声,名叫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他的歌声会将你的心撕碎。”

聆听者来了。他们中,有几个把多样放在首位。还有一些人认为新奇和时尚至关重要,最后一些人把美丽和热情视为万物之首。他们来到克里斯蒂安的森林,待在外面,屋顶上那完美的扬声器中传来了音乐,他们听着。音乐结束,克里斯蒂安走出屋子,他看见聆听者要离去了。他问他们为何而来,他得到了他们的回答。他对此大为惊讶,出于热情,他在乐器上做的事竟然会引起别人的兴趣。

他感到非常寂寞,尽管如此。他发现他可以唱歌给聆听者。然而他从没有听过他们的歌声,这很奇怪。

“他们没有歌,”那个每天到这儿来给他食物的女人说, “他们是聆听者,你是创造者。你唱歌,他们听。”

“为什么啊?”克里斯蒂安天真地问。

女人看上去被难住了: “因为这是他们最想做的事。他们被测试过,他们成为聆听者是最幸福的,你成为创造者是最幸福的。你不幸福吗?”

“是的。”克里斯蒂安回答道。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生活完美无瑕,他不会改变任何事,即使当聆听者在他歌声终了时离去。他看到他们的背影,让他感觉到甜蜜的苦涩,他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那时克里斯蒂安七岁。

第一乐章

那个子长得相当奇怪且不相称的四眼矮男在矮树丛中等待,等着克里斯蒂安出门。这是第三次了,他被刚刚结束的曼妙歌声所折服,这是一曲悲哀的响曲。虽然此时只是夏日,树叶离凋零尚有时日。但是凋零却无法避免。克里斯蒂安的歌声如是吟道:树叶的一生秉持着死亡的力量,它们的一生被死亡渲染。四眼男哀泣着。随着歌声结束,其他聆听者都离去了。唯有他藏在灌木丛中等待着。

这次。他的等待得到了回报。克里斯蒂安从屋子中走了出来。他在树林中走着,来到四眼男等待的地方。这个男人赞赏地看着克里斯蒂安从容不迫、毫不做作走路的样子。这位作曲家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但是他旁顾左右的方式中带有某种孩子气,他走路的方式漫无目的,有时候会停下来。以便他的赤脚尖能刚好碰触上(但不会弄折)一支掉落的嫩枝。

“克里斯蒂安。”四眼男叫道。

克里斯蒂安转过身,惊愕异常。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聆听者跟他说过话。

这是被禁止的。克里斯蒂安知道法令。

“这是被禁止的。”克里斯蒂安说。

“嗨。”四眼矮男说道,伸手递出一个黑色的小物件。

“什么东西?”

矮男人做了个鬼脸:“只管拿着。摁一下按钮它就会播放。”

“播放?”

“音乐。”

克里斯蒂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那是被禁止的。我不能听其他音乐家的作品,那会玷污我的创造力。那会让我产生模仿和衍生倾向,我会失去创新能力。”

“吟诵,”男人说。“你只管吟诵便成。这是巴赫的音乐。”说这话时,他语带敬畏。

“我不能。”克里斯蒂安说。

矮男人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但是我几年前来到这里时,就从你的歌声中听出来了,克里斯蒂安。你要的就是这个。”

“这是被禁止的。”克里斯蒂安应道,因为对他来说,要是真有人明知行为被禁却仍然想要去做,那着实令他吃惊。他无法接受这些新奇之物,那带给他事出预料之感。

远处有脚步声,还有人声。矮男人朝克里斯蒂安奔了过来,把录音器强塞进他手中,然后朝禁区大门走去。

克里斯蒂安拿着录音器,他举起它,透过叶丛中撒下的一点光。审视着它,那东西闪着黯淡的光。

“巴赫。”克里斯蒂安说道,“究竟谁是巴赫?”

但是他没有扔掉录音器,他也没有把它给那个女人。

她走过来向他询问那个四眼矮男待在这做什么:“我想他等待了至少十分钟。”

“我三十秒前才遇见他。”克里斯蒂安应道。

“然后呢?”

“他想让我听另外一些音乐。他有个录音器。”

“他给了你没有?”

“没有,”克里斯蒂安说,“他难道还拿着它吗?”

“他肯定把它丢在树林里了。”

“他说那是巴赫。”

“这是被禁止的。你的脑袋瓜只要知道这个就成。要是你发现录音器,克里斯蒂安。你知道法令。”

“我会把它给你。”

她瞧着他:“要是你听了那东西,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克里斯蒂安点点头。

“很好。我们会去找找的。克里斯蒂安,明儿见。下次要是有谁停在你身后,别跟他说话。乖乖回到屋子里,把门锁上。”

“我会照您吩咐去做的。”克里斯蒂安说。

那一夜夏雷大作,风雨加,克里斯蒂安发现自己难以入眠。个中原因,不是因为那天气之曲——过去有过几千场类似的暴风雨,他都能安然入睡。而是因为乐器后倚墙而躺的那只录音器。三十年来,克里斯蒂安生活的圈子仅仅是这个野生、美丽的地方,以及他自己创造的音乐。但是现在……

现在,他一刻不停地想。谁叫巴赫?谁是巴赫?他的音乐是什么样的?和我的有何不同?他有没有发现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的音乐是什么样的?他的音乐是什么样的?他的音乐是什么样的?

他脑中充满问号。黎明前。暴雨渐渐减弱。风儿停息了。克里斯蒂安从上爬了起来,他没睡,整晚翻来覆去。现在他把录音器从它躲猫猫的地方找了出来,他摁了播放键。

起初那声音很怪,像是噪声,这种怪声跟克里斯蒂安生活的声音毫无关系。但是它有一个明显的模式,录音快终了时。时间还不到半小时,此时,克里斯蒂安已经掌握了赋格的概念,大键琴的声音萦绕在他的心头。

然而。他还是知道。要是他让这些东西出现在他的音乐中的话,会被发现的。所以他没有尝试赋格,也没有仿效大键琴的声音。

每晚他都聆听着那盒录音,学到的也越来越多,直到最后。看护者来了。

这名看护者是个瞎子。一条狗领着他。他来到门前,因为他是看护者,他甚至没有敲门,门便为他敞开了。

“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录音器在哪?”看护者问。

“什么录音器?”克里斯蒂安反问道,然后他明白这全无用处。于是。他拿出了机器,给了看护者。

“哦。克里斯蒂安,”看护者说。声音柔和,带着点伤痛,“你为什么不把它上缴,反而还要听它呢??”

“我是想上缴的,”克里斯蒂安说,“可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的作品中的赋格突然消失了。你的歌声中突然有了某些只有巴赫才会有的东西。你还停止了新声音的试验。你在企图逃避什么?”

“是这个。”克里斯蒂安说,他坐了下来,复制出了大键琴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弹出这个声音。

“以前你从没有试过这个,是不是?”

“我想你会注意到的。”

“赋格和大键琴,这两个东西你第一次碰到,也是你音乐中唯一没有吸收的东西。最近几星期,你的各种歌曲被巴赫着色感染。深受其影响。只可惜,没有赋格、没有大键琴。你违反了法令。我们让你待在这。因为你是个天才,你仅仅用大自然作为灵感。创造新东西。现在,你已不是本来的你,说真的,你无法再创造新事物了。你得离开了。”

“我明白。”克里斯蒂安说。心里很怕,但是他还没有真正理解屋子外面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我们会培养你,让你能够从事新工作。你不会饿死,你也不会无聊而死。但是因为你违反了法令,所以。如今你不能做一件事——”

“音乐。”

“不全是音乐。克里斯蒂安,有一种音乐,非聆听者的普通人也可以拥有。比如电台、电视、录音。但是你不能拥有的是实况音乐和创造新音乐。你不能歌唱,你不能弹奏乐器,你连打拍子也不行。”

“为什么不能?”

看护者摇摇头:“整个世界完美无瑕,太平和睦。人人喜悦幸福,我们不允许渎职之人打破法令,四处散播不满。如果你创造更多的音乐,克里斯蒂安,我们将会严厉惩罚你。非常严厉。”

克里斯蒂安点点头。看护者把他叫了过去,他走了过去,撇下了他的屋子、森林,以及乐器。一开始,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把这当成是由于犯规而受到的必然惩罚。但是对惩罚的概念,对远离乐器的放逐的意义,他的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

五个小时中,他一直在对身边经过的任何人大喊大叫。张牙舞爪,因为他的手指渴望碰到乐器的键、支板、控制杆、横条,但是他无法得到它们。现在,他明白了,他以前从没孤单过。

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准备好了正常生活。他离开再培训中心(那是一幢小楼,很少使用)时。看上去力憔悴。苍老了许多,脸上笑容不再。他成为了一名卡车送货司机,因为测试说这项工作带给他最少的伤痛,最少让他想起自己的失败,而且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余下的一丝天资和兴趣。

他送炸面包圈到杂货店。

、炸面包圈、卡车、梦境,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心满意足。

他内心没有怒火。他的余生可以活得没有痛楚。

他派送新鲜的炸面包圈。同时把走味的拿走。

第二乐章

“有乔这样一个名字,”乔总是说,“我必定得开间酒吧和小饭馆,这样我就能立块牌匾,上面写着‘小乔酒吧兼饭馆’。”然后他笑啊笑,因为,“小乔酒吧兼饭馆”毕竟是个很有趣的名字。

但是,乔倒是位好招待,看护者把他安在了合适的地方。不是在大城市。而是在小城镇。这个城镇就在高速公路边上,卡车司机经常来这。这个城镇离大城市不远,附近的人们常把一些有趣的事情当成家常便饭来聊。

因此。“小乔酒吧兼饭馆”是个可以光顾的好地方。许多人都来这。这儿不仅有时髦人士、有醉鬼,还有寂寞人和大善人,大家都纠集在这个灵光的地方。“我的顾客仿佛一杯美酒。只要来上这么一杯,那么一杯,产生的风味胜过任何作料。”哦,乔是个诗人,是个酒诗人。他常常说:“我的父亲是一名律师,要是生在旧社会,我很可能会成为一名律师。直到老死。我连我错过了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乔是对的。他真是个好招待,他从不想做其他任何事,因此他很幸福。

然而。一天晚上。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这男人有辆炸面包圈送货卡车,衣服上印着炸面包圈的商品名。乔注意到他。因为沉默牢牢抓着此人,就像气味一样紧抓不放——无论他走到哪儿,别人都会感觉到他的沉默,虽然他们几乎没有抬眼瞧他。他们有的放低声音,有的干脆停止谈话,故作沉思,望着酒吧后头的墙壁或者镜子。这个炸面包圈送货员坐在角落里。倒了杯酒,也就是说,他打算在这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因为要早走而把酒大口大口喝掉。

乔时刻留意别人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此人一直在朝黑旮旯里瞅,那里放了台钢琴。这是台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陈旧的、走音的巨大怪物(因为这间酒吧的岁数也很老很老了)。乔心里纳闷:为什么此人对它那么感兴趣呢?的确,乔的顾客中有许多人对之抱有兴趣。但是他们总是直接走过去。往键上猛敲猛弹,企图弄点悦耳的声音出来,但是从那走音的键中蹦出的都是刺耳之声,他们最后都放弃了。然而,此人似乎很怕钢琴,他没有走近。

到打烊时,这人还在那里。乔突发奇想,他没有赶这人离开,他赶跑了醉醺醺的喧哗之人,关掉了大部分灯火,走到钢琴前,打开盖子,露出灰色的钢琴键。

送货员来到钢琴前。克里斯——他的牌子上写着。他坐了下来,碰了个键。声音不好听。但是这个男人一个接一个地碰了所有的键,然后又按不同先后碰了一遍。乔始终在旁观看,想知道为什么这人对钢琴这么热情。

“克里斯。”乔开口道。

克里斯抬头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歌吗?”

克里斯的脸变得很滑稽。

“我是说,一些老歌,不是电台里那些怪诞的学鸟声的蠢驴,是歌曲。《在一个西班牙小镇上》,我给我唱过这首歌,”乔唱道,“在一个西班牙小镇上。那是在这样一个晚上。星星儿眨着眼儿放下光,那是在这样一个晚上。”

克里斯开始弹奏,应和着乔微弱嘶哑的男中音弹奏。但这不是伴奏。乔打心眼里知道,伴奏绝不是这样的。

相反。那是对手,他歌曲的敌人,从钢琴里发出的声音奇怪、不协,天呐,太动听了。乔不再歌唱,静静聆听着。他听了两个小时。当曲子结束之后,他脑子清醒地给男人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和他叮当碰杯。这个克里斯,这个炸面包圈送货员可以让那台该死的破烂旧钢琴唱歌。

过了三个晚上。克里斯又来了。他形容枯槁,担惊受怕。但是这次,乔知道将发生什么(得发生什么)。他没有等到打烊时间,提早十分钟赶跑了醉醺醺的喧哗之人。克里斯带着恳求的眼光抬头看着他。乔误解了,他走上前,打开键盘盖子,笑着。克里斯全身僵硬地走着,多半极不情愿。他来到凳子前,坐了下来。

“嘿,乔,”最后五个顾客中的一个家伙喊道,“提早关门啦?”

乔没应他。他沉迷地看着克里斯开始弹琴。这次没有序曲。没有在键盘上练指法和徘徊不前,只有力量。他弹奏钢琴的手法似乎钢琴不是用来弹奏的。烂音符、走音的音符。很好地融进了音乐,看上去它们安然不错。克里斯的手指。没有被十二度音阶难住。继续弹奏着。在乔的耳中,这是一首天籁之曲。

一个半小时后。克里斯弹奏完毕,顾客已经全走光了。他们全都喝完了最后一杯酒,摇摇晃晃地凭经验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克里斯又来了,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不管在第一晚弹奏之后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秘密战争阻止他来这儿,他显然赢了,抑或是输了。这全然不关乔的事。乔关心的是。当克里斯弹奏钢琴时。他会从中得到音乐在以前从没带给他的东西,他希望得到它。

显然,顾客也希望得到它。快到打烊时,人们开始出现。很明显。他们只是为了听克里斯弹奏。乔开始愈加早地开办钢琴音乐会。他废除了弹奏开始后的免费饮酒制度。因为人实在太多了,那会让他倾家荡产的。

这样持续了两个月,漫长,前所未有。送货车停在外面,人们分立两旁,给克里斯让出一条道。让他进来。没人跟他说过什么话。根本没人说过一句话,但是每个人等着他弹钢琴。

他什么也不喝,只是弹琴。听着乐曲声,百余号人坐在小乔酒吧兼饭馆中,大吃大喝。

但是欢乐业已不在。笑声、唠嗑、友,全没了踪影。不久之后,乔厌倦了音乐,想让自己的酒吧恢复本来面目。他脑子里瞎琢磨着,如何才能摆脱钢琴。但是顾客会对他大发雷霆的。他琢磨着,是否要亲口跟克里斯说,叫他别再来了。但是他无法让自己跟这个古怪沉默的人开口。

最后。他做了一件他认为自己首先应该做的事。他叫来了看护者。

看护者在演奏中途到来。一个牵着一条狗的瞎眼看护者,还有一个无耳的看护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紧紧抓着东西以求平衡。他们在乐曲弹到一半时来了,没等它结束。他们走到钢琴前,轻轻地合上盖子。克里斯出手指,看着合上的盖子。

“哦。克里斯蒂安。”带着导盲犬的男人说。

“对不起。”克里斯辩解道,“我努力不弹的。”

“哦。克里斯蒂安,我必须做,可我怎忍心啊?”

“做吧。”克里斯蒂安说。

于是。没有耳朵的男人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把激光刀,齐根切掉了克里斯蒂安的十指。激光切进去的时候。烧灼着伤口,进行了消毒。但是仍有几滴血溅到了克里斯蒂安的衣服上。现在,他的手变成了一坨无能的肉掌和指节。克里斯蒂安站起身,走出了小乔酒吧兼饭馆。人们重新给他让路,他们专心地听着瞎眼的看护者说道:“那个男人曾经违反了法令。我们不准他成为创造者。他现在是第二次违反了法令。按照法令。我们需要阻止他破坏系统。这个让你们所有人幸福的系统。”

人们懂了。有过几个小时,他们为之伤心,为之难过,但是一旦这些家伙自自在在地回到自己幸福的家里、回到自己幸福的工作中,他们对生活的十足满意便压倒了对克里斯短暂的悲伤。毕竟。克里斯违反了法令。而那个法令让他们所有人安然幸福。

甚至乔也是。乔也很快忘记了克里斯和他的音乐。他明白,他做得对极了。但是,他理解不了,为什么像克里斯这样的人会首先违反法令,他会违反什么法令呢?这世界上,没有一种法令不是为了人们的幸福而生的——乔也想象不出,会有一种法令他想违反。即使是一丁点的兴趣也没有。

然而,有一次,乔走到钢琴前。打开盖子,弹了弹钢琴上的每个键。当他弹完后。他趴在钢琴上。埋头痛哭起来,因为他知道。克里斯失去了这台钢琴。甚至失去了他的手指,他以后再也不能弹钢琴了——这就好像乔失去了他的酒吧。要是乔什么时候失去了他的酒吧,他的一生就不再有生存的价值了。

至于克里斯,另换了一个人驾着同样一辆炸面包圈送货卡车来酒吧。在这个世界的那个部分。没人再见过克里斯。

第三乐章

“哦,多美的早晨!”在自己家乡小镇上看过四次《俄克拉荷马》的筑路队工人唱道。

“在亚伯拉罕的内心摇滚我的灵魂!”在家庭吉他聚会时学会唱歌的筑路队工人唱道。

“黑暗之中,恳求慈光引领!”那个信上帝的筑路队工人唱道。

但是那个没有手指的筑路人,没有唱出叫人或停或慢的指挥通的歌声,他只是听着,从不歌唱。

“你咋从不唱呢?”那个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问道。他曾经问过所有人这个问题。

这个叫白糖的人只是耸耸肩: “不喜欢唱。”

“为什么叫他白糖?”有一次有个人问。 “我看他一点也不甜美。”

有坚定宗教信仰的人说道:“他姓名简称克哈。就像白糖,口哈,嘴巴开心啊。”此人的话引起一阵笑声,筑路工人的生活也因为这些调侃而变得轻松。

倒不是说他们的生活何等艰苦。对这些人来说。他们也被测试过,他们做这工作可以得到最大的幸福。他们被晒得黝黑,伤筋动骨,但是他们以此为骄傲。他们身后越变越长、越变越细的道路。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所以,他们整天在工作中唱着歌,他们觉得很幸福。

白糖除外。

奎勒莫来了。一个矮个的墨西哥人,说话时带着口音。奎勒莫告诉每个询问的人:“也许我来自索诺拉,但是我的心属于米兰!”然后有人问他为什么(经常是没人问起)。他会解释道:“我这墨西哥身体内有个意大利男高音。”然后他会证明给别人看,唱起普契尼和维尔第曾经写过的每个调子。“卡鲁索是个无名之辈,”奎勒莫吹嘘道。“听听这个!”

奎勒莫有录音器,他会伴着它一起歌唱。筑路时,他会加入随便什么人的歌声中,且和且吟,或者会高过原声助唱。这一飞冲天的男高音会掀翻屋顶。直插九天云霄。“我能唱。”奎勒莫说。

很快,其他筑路工会应道:“奎勒莫!再来一遍!”

但是有一天晚上,奎勒莫坦诚相告,道出了事实:“啊。我的朋友们,我不是歌唱家。”

“你什么意思啊?你当然是!”回答众口一词。

扯!”奎勒莫哭诉道,声音夸张,“假如我是伟大的歌唱家,为什么你们从来没见过我去录歌呢?嗨?难道这就是伟大的歌唱家吗?扯!伟大的歌唱家生来就是伟大的歌唱家。我只是一个喜唱歌的人,可是没啥天分!我跟你们一样,就是喜筑路的人,把我们的干劲唱出来。可要是到了剧院,我绝不是!绝不!”

他讲得时候并不悲伤,相反他内心热诚、安心。

“我属于这儿!你们要是喜欢我唱歌。我能唱给你们听!我能和着你们的歌声一起唱,那时我感到内心平静。但是不要把奎勒莫当成伟大的歌唱家,因为他不是!”奎勒莫说道。

这是一个真心话之夜,每个人解释了他作为筑路工人的快乐。他们不想担任任何其他地方的工作。每个人,嗯,除了白糖。

“快过来。白糖。你在这儿不幸福吗?”

白糖笑了笑:“我很幸福。我喜欢这儿。这工作对我来说挺棒的。我也喜欢听你唱歌。”

“那你为啥不和我们一起唱呢?”

白糖摇了摇头:“我不是歌唱家。”

但是奎勒莫狡黠地盯着他:“不是歌唱家,哈!不是歌唱家。”

“你到底在说什么?”唱民歌的人问。

“我是说,这个叫白糖的人,他是个骗子。不是歌唱家!瞧瞧他的手。手指头都没了!你们好好想想,谁会切掉别人的手指头?”

筑路工人没想去猜这个谜。失去手指头有好多种可能,但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他没了手指,因为他违反了法令。是看护者把它们切掉的。手指就是这样失去的。你们想,他当时在用他手指头干啥呢?看护者非得阻止他?他违反了法令,是不是?”

“住口。”白糖说。

“随你意。”奎勒莫说。但是其他人不会尊重白糖的隐私。

“告诉我们。”他们说。

白糖离开了房间。

“告诉我们。”

然后奎勒莫告诉了他们。白糖肯定是名创造者。他违反了法令。他已经不准再创造音乐了。一想到有位创造者,甚至是违规者——竟然作为筑路工人和他们一起工作,这些人心中充满了敬畏。创造者很少见,他们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不管是男是女。

“可为什么要切他手指?”

“因为。”奎勒莫说,“他后来肯定又想创造音乐。你第二次违反了法令,那么别人会让你没有这个能力第三次违反法令。”奎勒莫讲得很认真,因此,对筑路工来说,白糖的故事听上去就和歌剧一样壮丽、骇人。然后,他们一股脑儿涌进白糖的房间,发现这人正盯着墙壁。

“白糖。是真的吗?”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问。

“你曾是创造者吗?”信上帝的人问。

“是的。”白糖回答。

“可是,白糖,”信上帝的人说,“上帝不可能让人停止创造音乐的,即便他违反了法令。”

白糖笑了笑:“没人问过上帝。”

“白糖。”奎勒莫终于说道,“我们筑路队有九人,一共九个。我们离其他人有百里之遥。你了解我们,白糖。我们对天发誓。我们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们干吗要告诉别人?你是我们中的一分子。唱吧。唱吧!”

“上帝的本意并非如此,”信帝的人说。“我们都在做我们最喜的工作,你呢。你音乐,却连调调都不唱一下。给我们唱唱吧!和我们一起唱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们一口允诺。他们百口恳求。

第二天。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唱起了《,把脸转过去》,白糖开始哼起来。信上帝的人唱《天父我神》,白糖微微地应和着。喜民歌的人唱起《摇荡缓兮,仁惠之车》,白糖加了进来,声音奇特。悠扬如笛。所有人开怀大笑,欢呼雀跃,欢迎白糖的声音加入歌唱队。

白糖无法避免地开始创造。首先是和声,这是理所当然的,奇怪的和声让奎勒莫皱紧眉头。一会儿,他便笑嘻嘻地唱起来,尽力去感受白糖对音乐的造诣之为。

和声之后,白糖开始唱自己的歌曲,用他自己的歌词。这些曲子周而复始,歌词简单明了,调子更是朴实。然而他将它们塑造得异乎寻常,把它们创造成前所未有的歌曲,这些歌听上去似乎有什么病,但是其实完全正确。很快,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唱民歌的人、信上帝的人沿路工作时,学起了白糖的歌。唱的时候,喜怒哀乐。所有感情一应俱全。

甚至奎勒莫也学会了这些歌。他的男高音被它们所改变,他那本来稀松平常的声音现在变得与众不同,优美动人。

某天。奎勒莫终于对白糖说:“嗨。白糖老兄,你的音乐肯定有病。但是我喜欢这感觉!嗨,你知道吗?我喜欢那感觉!”

有些是圣歌:“上帝,让我保持饥饿啊。”白糖唱。筑路队也唱。

有些是情歌:“把你的手儿放进另一个人的口袋。”白糖怒唱。“清晨我听见你的声音。”白糖柔唱。“夏天来了吗??”白糖哀唱:筑路队也唱。

几个月内,筑路队进行人员调动,一个家伙在星期三离开了,另一个新人在星期四填补了空缺,不同的地方需要不同的技能。每逢新人来到。白糖会保持沉默,直到他给出保证,他一定会保守秘密。

最后毁掉白糖的是一个事实:他的歌太刻骨铭心了。离开的人会和他的新工友一起唱这些歌,那些工友学会了这些歌。并教给别人。工友们在酒吧、在筑路工地上教人唱这些歌;人们很快便学会了,喜欢上了。有一天。一个瞎眼的看护者听到了这首歌。然后,他立马就明白了是谁创造了这些歌。这是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的音乐,因为在这些朴实无华的歌曲背后,每个调子中都显露出一些东西:北方森林的风仍在啸叫,树叶的凋零苦难仍然悬而未决。

看护者叹了口气。他从他的工具堆中拿了把特殊的工具。上了架飞机,飞到了离那个筑路队工地最近的城市。瞎眼的看护者坐上了一辆同伴的车,由同伴司机驾驶着沿路直上,到了路的尽头,那条路正想吞没一片荒野。他走出车子。听到了歌声,听到了一个悠扬如笛的声音,正唱着歌,那歌甚至可以让这个无眼的人落泪。

“克里斯蒂安。”看护者说,歌声停止了。

“你。”克里斯蒂安说。

“克里斯蒂安,即便是没了手指?”

其他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所有的其他人,嗯。除了奎勒莫。

“看护者,”奎勒莫说,“看护者。他没害谁。”

看护者苦笑着:“没人说他害了谁。但是他违反了法令。你。奎勒莫,你乐不乐意去有钱人家当仆人?你乐不乐意当银行出纳?”

“别把我从筑路队里带走,大人。”奎勒莫说。

“是法令让大家各就其位。获得幸福。但是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违反了法令。从那时到现在。他散播音乐。让人们听到他们不想听的音乐。”

奎勒莫明白。自打这场战斗开始前。他就已经输了,但是他无法阻止自己。

“别伤害他,大人。我想听他的音乐。我对天发誓,我听后很高兴。”

看护者悲哀地摇摇头:“说实话,奎勒莫。你是个老实人。他的音乐让你痛苦,是不是?你得到了这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他的音乐让你悲伤。自始至终。悲伤如一。”

奎勒莫想要辩解,但是他是诚实的。他扪心自问。他知道,这些音乐充满了忧伤。即使快乐的歌曲也在哀悼着什么;即使愤怒的歌曲也落泪;即使情歌也仿佛在说,万物难免一死。幸福只是过眼云烟。奎勒莫扪心自问,白糖所有的歌向他怒目而视。奎勒莫哭泣着。

“请别伤害他。”奎勒莫哭诉道。

“我不会。”瞎眼的看护者说。然后他走到克里斯蒂安面前,后者顺从地站在那等着。看护者拿起特殊的工具,抵住了克里斯蒂安的喉咙。克里斯蒂安喘着气。

“不。”克里斯蒂安说,他的嘴唇和舌头形成了这个字,但是没有声音出来。只有一声空气的嘘声。不。

“是。”看护者说。

筑路队默默看着看护者带走了克里斯蒂安。有好几天,他们没有再唱歌。然后有一天,奎勒莫忘记了悲伤。唱了一首《波西米亚人》中的咏叹调,打那开始,歌声便一刻不停地开始唱响。偶尔他们会唱首白糖的歌。因为这些歌刻骨铭心。

城市里,瞎眼的看护者给了克里斯蒂安纸和笔。

克里斯蒂安马上用满是纹路的手掌握住笔。写道:“我现在做什么?”

瞎眼的看护者笑道:“我们还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哦,克里斯蒂安,我们还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

第四乐章

整个世界里,只有二十多个看护者。他们是管理系统的隐秘人士,虽然这个系统并不需要太多的管理,因为事实上它几乎让每个人都感到幸福。这是个完美的系统,但是即使最完美的机器也不定什么地方会出错,什么地方某人会举止失常,毁掉自己。为了保护其他每个人。也为了保护这人自己,看护者必须留意这种疯狂的行为,把它修复。

很多年来,看护者中最优秀的是一个没有手指、不能说话的男人。他会静静地走过来,身穿一身制服,那身制服决定了他所需要的唯一名字——权威。他会找到解决问题的最善、最易,也最彻底的方法,纠正疯狂的行为,保护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利于生存的系统。几乎利于每个人。

由于仍有少许人——每年有一两个,他们陷在自己设计的圈子里,既不能适应系统,也不忍心毁害系统。这些一直违反法令的人轻视他们的学问,那会毁了他们。最终,要是无法纠正他们的疯狂行为,那会让他们一头撞向系统。

力量的关键放在了这些人手里,他们得维护这个系统。他们过去有很强的动机去憎恨它,现在,他们悔恨吗?

“是的。”克里斯蒂安终于敢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回答道。

带着悔恨,他尽着自己的职责;带着悔恨,他逐渐苍老。最后,其他尊敬这个沉默人(因为他们知道他曾经唱过洪亮的歌曲)的看护者,告诉他,他自由了。

“你服务期满。”没腿的看护者笑着说。

克里斯蒂安扬起眉头,似乎在说:“然后呢?”

“流去吧。”

克里斯蒂安流去了。他脱下了他的制服,但是他既不缺钱,也不缺时间。他流到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一条路,在山里;一个城市,他曾经知道每家饭店、咖啡店和杂货店;最后还有森林中的一处地方,那里的屋子由于风吹雨打而土崩瓦解,四十年来无人在此居住过。

克里斯蒂安老了。雷声咆哮,他只想到这是落雨的征兆。他的内心感到忧伤,与其说是因为他觉得他的一生愁苦不堪,不如说是由于他不记得那些歌了。

他坐在附近镇上的一家咖啡店里躲雨,此时,他听到四个少年弹着吉他,演奏技艺很糟,但是他们在唱一首他熟悉的歌。那首歌是他在一个炎热的夏日铺沥青时创造的。少年们不是音乐家,也肯定不是创造者。但是他们发自肺腑地唱着歌,即使歌词是快乐的,每个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克里斯蒂安在他永远随身携带的便笺上写了一个问题,递给男孩们。

“这歌从哪来的?”

“这是白糖的歌,”这群孩子的头头回答,“这是白糖创作的歌。”

克里斯蒂安扬扬眉,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白糖是个筑路工人,他写歌。可是,他已经死了。”男孩回答。

克里斯蒂安笑着,然后他写道(男孩们不耐烦地等着这个哑巴老头走人):“你们不幸福吗?为什么唱悲伤的歌?”

孩子们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虽然如此,那个头头还是开口道:“当然,我很幸福。我有份好工作。有个我喜欢的女孩,嗨。伙计,我已经应有尽有了。我有吉他,我有歌,还有朋友。”

另一个男孩说道:“先生,这些歌不悲伤。当然,别人听后会哭,但是它们不悲伤。”

“对,”另一个说,“只是写这些歌的那个人知道。”

克里斯蒂安在纸上飞快写道:“知道什么?”

“就是知道。总而言之,就是知道。”然后,少年们转过身,继续笨拙地弹他们的吉他,继续唱着他们年少未训的歌。克里斯蒂安走到门口。打算离去,因为雨已经停了,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退出舞台了。他转了个身,向歌手们稍微鞠了个躬。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但是他们的歌声就是他所需的掌声。他走出了喝彩声,走到了外面。屋外的叶子刚开始变色。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他听到自己在唱歌。但那只是最后一丝风声,那风疯狂地沿着街上的电线滑行。这是一首狂热之歌,克里斯蒂安从中认出了他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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