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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流感》作者:[美] 约翰·海姆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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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人杰 译

编者按:约翰·海姆瑞是美国海军退伍军官,他从事科幻文学创作的时间并不长,但早已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类似》等杂志上发表了不少作品。本篇作品从独特的角度对人类医学的“进步”进行了反思,并获得了2006年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你被斌予神祗一般的力量,

必须要决定是否使用它们——

无论哪种选择,都会带来惊天动地的结果。

做时空干预者的活,你能知道一个不同寻常的真相。那就是,现今的某些年代、某些地方较之从前要好得多。

靠在窗框上,顶着干燥的热风,眯眼瞧向外面。风卷过堪萨斯州的大草原,吹到我的脸上。每次我嘴唇,嘴里就进了细沙,碜得人难受。从我所住的二楼客房望去,我能看到章克申城①的整条主干道。这大约是1918年7月的堪萨斯州。

一大群穿着灰褐色军服的军人绕过街角走来,这一景象给了我稍许提醒:在这里,人们和他们在过去四年里所做的一模一样,正深陷于欧战②的血腥泥潭中。

我穿上了外套,出发去当地的一家粮食商店。

“吉妮,请确认一下我要走的路线。”

“往前走过一个街区,然后朝南走两个街区。目的地就在铁道线前面。”

“谢谢。”吉妮是我的内置个人助手,她有着一个很棒的导航程序包。我的一位异朋友曾评价过,对于男士而言,像我这样内置个吉妮可算得上是完美,因为这就意味着我能在不被他人察觉的情况下向吉妮问路了。

粮食商店的店铺里充斥着一种别样的粉尘霉味,这气味来自于店铺里堆积如山的麦谷,或是附近那些装载谷物的升降机。我沿着一排样品谷物袋走着,寻找那些在我所来自的未来里早已绝迹的小麦变种的种子。同时我还看到了微细的麦谷粉尘,它们如云朵般轻盈地以浮于气流中。许多人需要那些业已灭绝的植物种子。他们的需求十分迫切,也就心甘情愿地支付了大笔费用,让我跃迁到二十世纪初的堪萨斯州。

吉妮帮我留意着种子需求单,我发现了上面列出的两个小麦变种,还意外地找到了一个黑麦变种。我拿出些随身携带的伪造的当地货币(这些赝币做得比真的还要好),购买了几袋样品。这就是一名时空干预者的激动人心的冒险旅程。

我走回旅店,放下自己买到的东西,在旅店内吃了午餐。旅店里其他客人的谈话自然大多围绕着战争的话题。有一对夫妇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无法见到他们的儿子——一个正在附近的陆军大营里当兵的军人。我对此毫不在意,以为那只是战争期间的例行安全措施而已,直到他们嘴里蹦出“隔离”这个词。

过去的种种疾病会让任何一个时空干预者惴惴不安。对于那些在你出生前几世纪就已绝迹的病菌,你没法对其产生免疫力,有些时候甚至无法接种相应的疫苗。过去的军队因为容易爆发传染病而臭名昭著。我的那个小型纳米医疗包的确能协助我的免疫系统治疗不少疾病,但你永远无法知道那些未知的疾病会如何地致命。我匆匆解决掉午饭,动身前往我在镇子里的下一个目标。我决定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就马上跃迁出这个过去的时空。

“吉妮,1918年,在堪萨斯州章克申城或其附近,有没有爆发什么危险的疫病?”

“只有西班牙流感③。”

任何在场的人都会看见我在那一刻吓得直哆嗦。“就这个?”我第一次知道西班牙流感的时候,它早已经绝迹许多年了,可它仍被认为可能是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这也就是我能立即记起西班牙流感这一名称的原因,“在这里爆发的?”

“显然,它最初爆发于法斯敦军营。”

“我想起这儿的陆军大营名叫瑞雷要塞。”

“非常正确。”

我略感宽心,接着又记起“人工智能”现今仍是个让人鄙视的术语的原因。“法斯敦军营与瑞雷要塞有什么关联吗?”

“法斯敦军营的地址就在瑞雷要塞。”

“谢天谢地,幸亏我详细问了一下。在这个时空里,西班牙流感有多严重?”

与往常一样,吉妮的嗓音冷静而带有威信。“程度很轻。这也就是这里没有疾病警报的原因。早期阶段的西班牙流感大范围传播于某些地区,但它们和通常的流感爆发差不多,致死率很低。”

这话让人宽慰多了。“之后的几个阶段于什么时候开始?”

“1918年8月。”

有足够时间来完成任务了。尽管如此……“地点在这儿?”

“哦不。一种致命得多的变种西班牙流感会在塞拉利昂④的弗里敦、法国的布雷斯特以及美国的波士顿同时爆发,要不然也是差不多时候。”

那就更让人放心了,可还是有点古怪。“它们属于同一种致命变种?”

“就是这样。”

“怎么可能……那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数据不足。”

非常古怪。然而我还是得忍受这点古怪。至今还没有人跃迁到过去,去调查致命的西班牙流感在三个地点同时爆发的缘由,我对此一点也不吃惊。跃迁进疫区,这么做可不明智。关于西班牙流感,我跟吉妮确认过了,人类从没有培育出一种西班牙流感的疫苗。那么跃迁到疫区就更是自取灭亡。我只是到这个时空来采集灭绝谷物的种子,而不是试图插手进危险的未解医学疑案。

朝下一个目的地刚走了半个街区,我就被一起突发事件吸引住了。

吉妮发出了警告:“我侦测到附近有个时空跃迁场。”

在这个时空还有跃迁者?灭绝谷物的种子可没有那么大的需求量。“他是跃迁过来还是回去?”

“根据跃迁场反射信号分析,这是名到访者。”

我向四周张望,试图回想起几分钟前这条街的样子,看看此刻街上是否突然多出了某个家伙。然而,我见到在街的对面迅速聚起了一群人,他们正低头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权衡了一下轻重:接近人群有感染上西班牙流感的风险,但被那些人围着的也许是我的一个时空干预者同行,他还可能受了重伤。

可是当我走到街对面时,人群已在散开。一名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男子正在一个大块头伙计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根据表面征象,吉妮立刻作出了诊断:“是癫痫。”

“这个脸色苍白的家伙刚刚癫痫发作?”

“对极了。”

“我想这样就排除了他是跃迁者的可能。”

“他身上携带着跃迁装置。正在衰减的跃迁场信号表明那是台设计简单的机器。”

我又看了那男人一眼。他确实是皮包骨头、一副忍饥挨饿的样子。然而他个子很高,看上去要不是常挨饿,肯定会身材魁梧,体格健康。男人的肤色比癫痫病人还要苍白,我不禁想知道他是不是同时患有贫血症。男子的眼睛眨动了几下,两眼变得潮湿起来,连续打了好几个猛烈的喷嚏,直到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的衣服看来产自于这个时空,”吉妮补充说道,“衣服的纤维说明,从它被制造出来已有不少年头了。”

那个病怏怏的男子穿着古旧的衣裳,朝帮他的人露出了一个吃力的微笑,并摆手示意,拒绝了那人提供的进一步帮助,接着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一只手里拎着个类似手提箱的东西。假如跃迁装置就像吉妮所想的那样设计简单,机器可能就在箱子里,而没有植入人体内。我看到跃迁者在走了几步后停下,观望四周,像是对周围环境感到非常陌生。但当他的视线一触及我所住的那家旅店,他立刻朝旅店走去,好像他认得那个地方似的。这愈加不可思议了。“吉妮,你知不知道他来自哪个时空?”

“从衣服的年头和他的血统来看,我没法将其联系到任何一个能够解释他目前身体状况的未来时空。”

“兴许他来自于某个闭合时空环。”某些时候,你试图对时空进行干预,又紧接着用反干预进行抵消,这样就产生了闭合时空环。它曾经存在过,可又并不存在。

“在二十世纪后期的一次大规模核战争中曾产生过一个闭合时空环,它也许跟那个男子的容貌和衣服的年头有关系。”

又一种危险的可能,但那就能解释男子的身体状况了。“为什么会有人从那样的闭合时空环里来到这儿?”

“数据不足。”

一名避难者从可怕的未来世界逃亡到这里,到过去来寻找他心目中的田园生活?那不是不可能,但假若是这样,我就需要去看看他想干些什么。一个在我的历史里乱捣鬼的外行可能会在无意间造成无尽的干扰,给未来带来严重的后果。如果他要故意扰乱历史,此刻就是关键时期,可古怪的是他挑选了这个地方。我所认识的所有身在1918年的时空干预者都正在欧洲或者各国首都执行任务。我自己挑选1918年作为跃迁目的地,只是因为这一年的时空跃迁图很详细。然而这名男子与我一样,跃迁到这里——这个从没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的地方。

除了西班牙流感最初的爆发。可流感的爆发显然早有一段时间了。“西班牙流感的第一份病例报告是何时出现的?”

“1918年3月。”

“而他刚刚到达这里。那样他就不可能将流感病毒携带过来,然后在无意间将其散播出去。”

“除非他早就来过,或者他之后再跃迁回从前。”吉妮提醒着我。

哦,是啊!可那没有丝毫的意义。在这个1918年的堪萨斯州小镇,他为什么要在短短几月内来回跃迁呢?即便跃迁的花费并不是贵得惊人,但跃迁过程充满了肉体的折磨。很明显,这个来路不明的跃迁者已经无法承受时空观光游的压力了。不管他来自于哪个时空,他看上去并不像富裕得能够支付如此频繁的跃迁费用。

我就近挑了条长椅坐下,思索着这件事,眼睛紧盯着旅店的大门。当跃迁者再次走出旅店时,我依旧沉浸在思考中。他仍是用手绢捂住了口鼻,脚步不稳地沿着街道行走,另一只手依旧拎着手提箱。我一直等到他远远地走开,才尾随其后,装出一副在炎热的堪萨斯州的大风和黄沙中愉快散步的样子。

“看起来他是要去瑞雷要塞。”吉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这个身体如此虚弱的男人要去那个许多病人聚集的地方?”

“数据不足。”

“不知为何,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由于所谓的“伟大战争”的需要,瑞雷要塞里人口猛增,结果在要塞距城不远的大门和章克申城之间形成了稳定而持续的货物流。瑞雷要塞与周围全是木制围栏的普通要塞相差甚远,实际上是堪萨斯州东北部的一块相当大的地盘,其中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些军用设施和营舍。

那个家伙没有试图进入营地,而是混进了要塞门外的人群之中。我悄悄地靠了过去,听见他在询问疫病的情况。有多少人病倒了?多少人病故?大家是否很担心?这些探问合乎情理,不会引起当地人的特别关注。而当地人的回答也让人很放心。他们说,发病的人不像先前那么多了,死去的也不多,大家普遍感到疫病正在消退。跃迁者向许多人问了同样的问题,包括在要塞站岗或闲荡的士兵。从所有人那儿他都得到了大致相同的答复。之后,跃迁者向着镇子走了回去。整个过程应该让我愈加安心,但我也清楚地发现,跃迁者在返回章克申城的路上显现出了失望的情绪。看来他并不认为自己获知的情况是个好消息。

这段出行无疑让跃迁者疲惫不堪,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回了旅店。我在他进入旅店之后又等了几分钟,这才踏进店门,逮住一个旅店服务员,向他问道:“刚才有没有一个个子高高、骨瘦如柴、脸色苍白的男人走进来?”

服务员点了点头。“你刚好错过了他。我想他是回房间了吧。他可病得不轻。我还以为他到现在身体该好些了呢。”

“你以前见过他?”

“是的,先生。几个月之前他在这儿住过。”

“几个月前?”我感到全身不寒而栗。

“对啊。唔,让我想想。那是在……”服务员皱紧眉头,查看了一下登记簿,然后点了点头,“在二月。是的,先生。他在二月二十六号入住旅店,在三月五号离开。”

西班牙流感最早于这里出现也是在三月。我朝着服务员假意一笑。“好吧,他是我的朋友。你刚才说他住在哪个房间?”

“我可没说过他住哪个房间。”那服务员咧嘴笑道,“先生,他住在3B间。”

“谢谢。”那男子跃迁到几个月前,是为了消除他带到这儿的疫病吗?可如果是这样,当他在要塞发现疾病似乎处于控制之下后,为什么会那么闷闷不乐呢?是因为知道了他所引起的疾病已经造成了死亡而消沉吗?我有太多的疑问,而对此吉妮只会回答“数据不足”。

我用力地敲响了3B间的房门,等待了良久,我听到门后发出一些声响,然后房门开启,跃迁者一脸谨慎地看向我,“你有什么事?”

“你好。”我使劲向房内挤去,“我们需要谈一下。”

跃迁者踉跄后退,双手举起,仿佛是要把我挡开。我头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双手,轻易地辨认出肿胀的关节和扭曲的十指,这些都是患了严重关节炎的征兆。还有什么病是这男人还未患上的?

“我来这里不是想要伤害你。”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男子的声音里透着不安和虚弱,他似乎呼吸困难。莫非他还有哮喘病?

“我来这里收集种子。”我告诉他说。

“什么?”

“是真的。但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而且我也不是这个年代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

在片刻之后,他才彻底明白我这一番话的意思。男人两眼鼓起,接着开始汪汪地流泪。他打着喷嚏,注视着我。“你到过谷物升降机那儿?”

“我去过粮食商店。”

“嗯……”他再次踉跄后退,就像是我威胁到了他,“你带来了麦谷的粉尘。”

原来如此。“你对小麦过敏。”那就能解释他的营养不良和贫血症了。跃迁者一直后退,直到碰及窗户。永不消停的微风从窗口吹进,它能防止任何由我带来的麦谷粉尘触及跃迁者的身体,“介不介意告诉我你的姓名?”

“叫我约翰·史密斯。”

“这很滑稽⑤。”

“你就得这么称呼我。”

“那好。史密斯先生,我不大清楚你来自何方,但是我有理由相信,你已经把一种疾病带到了这个时空。”史密斯已经收敛起面容表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就在要塞,史密斯先生。我知道你对此很明白。”史密斯点了点头,“你为什么要从三月跃迁到七月?你是否认为疫病到那时就会结束了?”史密斯没有作答,没有任何举动,“在你来自的那个时空,人们还记得病原理论⑥吗?”

男子终于改变了表情,他的面目扭曲起来,似乎是在表示对我的提问的质疑。“我们并不原始。”

“显然,你已经遭受了一些……一些问题。”

史密斯张嘴大笑,好像我方才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你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声音变得焦躁不安、有气无力。

“你必须离开。假若你就是这次疫病的病源,你需要自我隔离。在这里,要隔离起来并不困难。你要一直待在隔离的地方,直到你确信自己不再是携菌者为止。”

他再次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谎言。他的回答,他的同意,来得实在是太容易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想知道实情。”

“我……我在寻求庇护。”

又一个谎言。我十分确定。“一名对小麦过敏的男子到二十世纪的堪萨斯州来寻求庇护?一个身患疾病的男子到这个医学仍旧很不先进的年代来避难?”

“我有自己的理由。”

“那讲给我听听。请说吧,否则就……”

史密斯朝旁边走上一步,伸手抓住他的手提箱的把。“很抱歉。”他悄声说道,就在那时,我记起那只手提箱里大概就装着跃迁装置。我还没有朝他迈出半步,史密斯就“砰”地一下消失了。

“他已经跃迁出这段时空了。”吉妮告知我说。

“真的吗?”我尽力克制住火气,“他去哪儿了?”

“未来。”

“你能估计下跃迁的时间段吗?”

“我的计算非常不确,但依据时间脉冲的强度,我估计这次跃迁的时间段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现在是七月。下个月就是八月。八月份里,三个不同的地方就会同时——或者几乎同时地——经历一种致命得多的西班牙流感的大爆发。我还记得史密斯在听到疫病在这里似乎将消退的消息后不悦的反应。也许他并不是由于我所想的那些原因而感到失落。“他干这一切都是故意的。不管他三月份在这里散布了什么玩意儿,总之是没有奏效,因此他就打算再释放点更加可怕的东西。”

吉妮尽力跟上我的推理思路,没有让我为她作解释。“你的推断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为什么会有人要那么干呢?”

“数据不——”

“啊,我知道了。”史密斯看上去并不像个血腥的屠夫,可我自己曾亲眼见过像卡利古拉⑦、成吉思汗以及阿道夫·希特勒这样复杂多变的人物。他们之中也没一个人看上去像血腥的屠夫。我依然不清楚一个血腥的杀手该长什么模样,而我已经见过一些杀人如麻的人物。“再问一下,那三个地方在哪里?就是到八月份那种更加致命的西班牙流感会突然现身的三个城市。”吉妮又复述了一遍地名,我则考虑着自己该如何选择。波士顿(在这个时空里)是个大城市,里面尽是些和史密斯相同肤色、其貌不扬的居民。我要在那里找到史密斯,概率几乎为零。法国布雷斯特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可是弗里敦就大不一样了。弗里敦是座小得多的城市,而史密斯将会成为一名非洲国度里的白种人。考虑到他的外貌与病态模样,要追踪到这个白种人将会易如反掌。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盼望弗里敦是史密斯计划的头一站。但我的存款余额却不够支付跃迁到弗里敦的费用,于是我只好问吉妮:“这个时空里的运输方式能不能让我在三周之内抵达塞拉利昂的弗里敦?”

“大概可以。”

“那让我们试试。”

我告别了堪萨斯州大草原,来到美国东海岸。那里的港湾里泊满了船只,许多轮船将在塞拉利昂作停留。所以,如果史密斯要传播流感,弗里敦将会是个散播传染病的好地方。

在去往弗里敦的旅程里,我仍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进行思考。“吉妮,在西班牙流感大流行的时候,有多少人死亡?”

“确切数字无法得知。”

“那估计人数呢?”

“死亡人数至少两千万。最高数一般认为是四千万左右。”

两千万。还是至少的数字。“目前的全世界人口数呢?”

“大约十八亿。”

我在脑子里做了点计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全世界人口死掉了百分之一或二,真让人吃惊,甚至有些骇人。“你以前告诉过我,我们没有西班牙流感的疫苗。为什么没有?”

“西班牙流感在大流行后就销声匿迹了。仅仅从个别保存下来的病人体身上获取了部分样本。在二十一世纪早期,人们曾经试图靠这些不完整的样本来分析西班牙流感,可却一无所获。”

“吉妮,疫病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通过恰当的医学手段,我们能让有的疫病灭绝,就像是天花;而有的疫病只是在一段时间内潜伏起来,就像淋巴腺鼠疫,它们会再次突然出现。可即便是我,也知道疫病不会那么不留下一丝踪迹就消失不见了,并且永不露面。”

“西班牙流感的确没有再现身。”

对于西班牙流感,我所了解到的每一样新知识都令它愈加异乎寻常。“它还有什么不寻常的?”

“您的意思是?”

“还有什么特点让西班牙流感不同于其他的流感爆发?”

“有。一般的流感病毒对于老人与幼童造成的致死率最高。”

“换句话说,也就是老人与孩子抵抗力最弱。”

“完全正确。然而,在由于西班牙流感而病死的人之中,大多数人的年龄在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

“成年人?他们原先是不是患有某些疾病?”

“数据不足。医学研究者们只能够确定以下结论:那些本该拥有最强免疫系统的人,反倒最可能被西班牙流感杀死。”

“我猜想,在这种情况下强健的免疫系统是——”

吉妮想等待我的下文,片刻之后才说道:“您的意思是?”

“吉妮,自体免疫疾病,就像史密斯患的那些病。引起这种疾病的,就是那些会攻击自己身体的免疫系统,不是吗?”

“基本正确。”

“所以史密斯会患有哮喘、关节炎,还对小麦过敏。这些都是征兆,表明……”

“表明他的免疫系统过于活跃。”

“可西班牙流感并不是一种自体免疫疾病?”

“确定无疑,西班牙流感只是一种流感。”

它只是一种流感,但却异乎寻常地将矛头对准人类中最强健的免疫系统。我有许多的线索,却没有一条能推出合情合理的答案。

抵达弗里敦之后,我花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发现了住在一间临时寓所里的史密斯。我一直等待着,直到确信他就在屋内,然后我便破门而入,在史密斯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嗨,我们上次的谈话还没结束呢。”

史密斯偷偷瞄了一眼手提箱(他根本没机会拿到它),然后盯着我。在他苍白的脸孔上,眼睛显得特别大。“你根本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所以要你讲给我听。”

“如果我不讲,那又怎样?”

“也许我会掐断你的脖子,然后找到你的包,把它丢进我能找到的度最高的锅炉里,那样不管它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全都会灰飞烟灭。”史密斯的眼睛睁得愈加大了,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接着他的眼珠子转到一侧,停住不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不断地动,双手以外的整个身子则瘫了下来。

吉妮告诉我说:“他癫痫病发作了。”

“我看到了。”我继续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他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无法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像他所患的那种癫痫病,在紧张情绪的触发下的确会发作。”

就像某人闯进他的房间、威胁说要捏断他的脖子之类造成心理紧张的事。我叹了口气,在确认史密斯的癫痫发作没有危及他的命后,改为紧握他的手腕,耐心地等待着。

三分钟后,史密斯的眼神不再涣散。他看了我一会儿后才想起刚发生的事。“你开心了?”他无力地说道。

“闭上你的嘴。对你,我可没有一点同情。”

“真的吗?”史密斯举起他那只没被我抓住的手。他的手指关节饱受关节炎的折磨,连看一眼都几乎是种痛苦,“你看到了吗?我几乎没法用这只手抓紧提包。即便是此刻它也仍在疼痛。它总是在疼痛。你能明白一直疼着的感觉吗?”史密斯虚弱的嗓音在最后一句停了下来,似乎他没有接上上一口气。

我将视线挪开,避免看到史密斯的那只扭曲可怕的手。“不能。但这又怎么能证明那些我认为你正在干的事情纯属正当呢?”

“你不明白。”

“那好,我是不明白。你和我两人为什么不跃迁到我所来自的那个未来,让那里管事的人物听一下你的详细解释?”

史密斯的眼神中露出了畏惧。“你不能那么做。”

“我能。而且我即将要那么干。”

“不!”史密斯试图挣脱我的束缚,接着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哮喘发作。”吉妮提示道。史密斯的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在口袋里拼命摸索。他想要掏出一个小型器械,却将它掉落到上。我观望着这一切,试图保持冷静。“喷雾给药器。”吉妮补充说。

我捡起那玩意儿,将它递给史密斯。尽管史密斯的手掌歪扭,呼吸费劲,可他还是尽可能小心地握住给药器,然后从里面喷了些东西到嘴巴里。几分钟后,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这“正常”当然仅对他而言。他盯着我,然后用下巴指了指那个给药器。“谢谢。”

“我猜我刚才救了你的命。”

“的确。你本可以不救我。”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尽管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要问,因为我仍然无法确定史密斯的罪过。即便我确信他有罪,但如果我能够阻止,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史密斯好像有点窘迫,把脸转到了一边。“那是个明智的问题,不是吗?你已经猜到我要干的事了。”

“我的猜测是对的?”

我没法正视他的双眼,可史密斯的脸动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我捉摸不透的神情。“是的。”

“你在故意散播某种即将被称为西班牙流感的病毒。三月份你在堪萨斯州释放了第一批病毒,接着在六月份调查了它的扩散情况,发现它还不够致命。因此你就到这儿来散播更为致命的病毒变种。”

“很正确。”

“我猜想你做这一切是有原因的。”

史密斯转过脸,避开我的目光。“我要改变未来。”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时空干涉。那就是西班牙流感销声匿迹的原因吧?”

“当然。”他的焦躁嗓音已经变成了低声细语,但我依旧能清晰地听到,“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我早就在纳闷,没有哪种自然存在的疾病会在三个不同的地点同时出现,接着又不留踪迹地彻底消失。”

“是啊,它会消失的。我们就是这么设计的——通过一条用基因工程设计出的自毁指令。那种你称作西班牙流感病毒的玩意儿会在一年后消失。”

“哎呀,你还真是‘人道’。”

我的挖苦得到了反应。史密斯扭头盯着我。“该死的,你知道什么啊?人道?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杂种!你有没有听说过自体免疫瘟疫?”我缓缓地摇了摇脑袋,史密斯则颤抖了一下,“它真的发生了。你来自于……哪个时空?”

“这与你无关。”

“二十世纪之后,还是二十一世纪之后?”

我决定把实情告诉他。“二十一世纪后。”

“上帝保佑。”史密斯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他仰起头,仿佛能够看穿屋顶似的,“我们阻止了它们。”

“阻止了什么?”

“自体免疫瘟疫。”史密斯再次举起了他的手,眼睛依旧朝上凝望着无法见到的天空,“我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突如其来。许多疚病的发病率迅猛增加,先是百分之一百,再是百分之两百,后来就每年都要增加三百个百分点。哮喘、甲状腺机能低下症、甲状腺机能亢进、关节炎,还有许多其他病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终于弄懂了:进化和科学辜负了我们。进化赋予人类越来越强的免疫系统,让我们经受住地球上所有疫病的袭击。而与此同时,我们培育出各种疫苗,使得我们不断增强、越来越警觉的免疫系统远离自然存在的众多疾病。”史密斯静默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呼吸着。

“接着昵?”我想引他讲下去。

“接着?你真是个呆子。你难道没明白吗?我们的免疫系统是如此地强大,如此地警觉,却没有足够的事情可做。于是它们就攻击了我们。事态愈加恶化。我们的消化系统、我们的神经系统、我们的各个关节、我们的心血管系统,全都遭到了攻击——每个系统。直到差不多有数百万人遭受痛苦的折磨,每天都有更加多的人因此而丧命,我们这才弄明白所发生的一切。”

“数百万人?”我回应道。

“那是最初的数目。到如今已有几十亿人了。几十亿人变成了残疾,垂死挣扎,而元凶就是本该保护他们的免疫系统。”最后史密斯重新看着我,双眼圆睁,“几十亿人。社会在崩溃。整个世界都如此。太多的人在最基本的方面出了病,而我们对其束手无策。他们只是在苟延残喘,死得非常缓慢,需要越来越多的医疗护理。我们唯一的‘对策’就是用手头仅有的一些拙劣的方法来压制免疫系统。你知道当我们那么做之后发生了什么吗?自体免疫疾病得到了缓解,可之后人们就会死于为数众多的‘正常’疾病。我们没法取胜。”史密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我必须服用药物,以防我的免疫系统给我造成更大的痛楚,而这些药让我极易癫痫发作。这简直就可以称作是与魔鬼做的易,对吧?”

我尝试着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真相抑或谎言,可是一无所获。我改为询问吉妮,然后重复了她的话:“那件事是在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发生的。我们开发出了治疗方法。”

“可我们没有!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为你们弄来了时间。”

“给我们?”我突然想到了一些早已知道的事。一次杀死拥有最强免疫系统的人类成员的流感。数以千万计的死亡人数。留下那些有着较弱免疫系统的人类,让他们活下去,把基因传给子子孙孙,“优生学原理。”

“不!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反正不是要让人类更加‘优秀’。此刻我们从人类基因库里剔除足够多的具有强健免疫系统的基因,为的是要推迟自体免疫瘟疫的大爆发,拖延一到两代人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让医学赶在瘟疫吞噬掉整个人类之前开发出诊断和治疗那些疫病的方法。”

我再次求助于吉妮:“他说的那些东西是不是挺有道理?”

“他所描绘的状况没有超出历史结果的可能范围。”

“它是否可信?”

“数据不足。”

史密斯抖动着身体,我低头看去,发现我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甚至连他干瘦的手臂上的皮肉都被我摁得从手指的缝隙里鼓了出来。“你想要随随便便就杀害几千万人。”

史密斯用蔑视的眼神看着我。“的确。这是为了未来几十亿人的利益。”

“我以前听到过这类的辩解。”

“我确信你听过。”

“你认为这样就会拯救自己?出现另一个健健康康的史密斯?”

“我不确定。我也不在乎。我不在乎自己。”他的眼睛眨动着,避开了我的视线,可我还是看到他落下了眼泪。“为了孩子。”史密斯再次低声地说,“亲的主啊,保佑那些孩子吧。他们甚至不明白这一切。他们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关节扭曲,使他们变成残废,还最终杀死他们。他们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而我们甚至没法向他们解释这一切。我们没法帮到他们。”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当你遇到那些意欲大肆屠杀的家伙时,他们该是口沫飞溅,像狂热的信徒那样讲话,他们的眼睛中应该充满了对自己的行径纯属正义的坚定信念。我本该绝对地确信阻止杀戮是个正确的选择。而与此相反,我现在却感到有些不确定。这股情绪转而化为愤怒。“你仅仅为了孩子,就要杀害几千万人,哈?你就没有为自己做点打算?难道你没意识到这一可能:在这个时空散播西班牙流感,可能就会让你在未来消失?消灭了你自己的先祖,在你所创造的时空闭合环之外,你就不复存在了?你永远没机会看到那个你所要创造的全新世界!”

史密斯的嘴巴开始嚅动,片刻之后才开口作答,但我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古怪的闪光,我猜想那一定是出于强烈的渴望。“这事比我自己要重要得多。”

我合上双眼。我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在我的历史里,史密斯的使命无疑获得了成功,达成了其最直接的目标:西斑牙流感杀死了几千万人。如果我阻止了他,我就会大大地扰乱时空,给此刻之后的未来带来无法预知的后果。那将会是史密斯描绘的那个可怕的未来吗?是较好的未来,抑或是更坏的?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无从知晓。“我怎么能放你逃脱,让你去杀害几千万人?”我最终和缓地说道。

史密斯紧盯着我的眼睛。“为了将来的几十亿人。”

“这种算术真令人憎恶。”

“这是实情。该死的,你是不是认为我们想要这么干?”

不知怎么的,这次我知道史密斯没在撒谎。该我作抉择了:改变我的未来,抑或让史密斯犯下一起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我或许能拯救下几千万人,并且——如果相信史密斯所说的——同时宣判几十亿人将要接受可怖的宿命。不管我在这个时空进行的干涉引起了什么结果,它所衍生出的未来有可能不比我所知的那个未来差劲。但是未来不可知晓。或许,许多在我的历史中本该死去的人依然会活着。即使除去由他们引起的群体效应,谁又能保证这些西班牙流感的受害者中不会出现另一个希特勒,另一个因斯坦,或者另一个马丁·路德,另个朱利叶斯·凯撒?我又瞄了一眼史密斯,扫视着他那饱受摧残的躯体。派这样一个身体状况极差的男子来执行一项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使命,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社会?只能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社会。

我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紧攥着史密斯胳膊的手,后退了一步。接着我转身走出了房间。史密斯也许曾在我身后呼唤过,可我不能肯定,我也不想知道。

当黎明来临时,我正一边瞭望着弗里敦的泊船港,一边心想着这些船只不久即将捎带上的那些不明货物。我低头瞧着双手,没有看到半点鲜血。我不禁有些惊诧。两千万人的命啊。还是最少的数目。这是为了人类的长远利益。为了我所知的那个未来——它可能会变得更好,可能会变得更糟。我知道这点,而当紧要关头来到时,我不能冒让未来愈加糟糕的风险——即使现在感觉起来,那个未来将永远地带上污点。扮演神祗的角色可不像吹嘘的那么好。“吉妮——”

“什么事?”

“没事。我只是最终悟出了点道理。”我想起了史密斯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神情。他并不害怕在他所要创造的另一个未来里消失。不,他盼望自己在那个未来里根本不存在。他想要终止自己的存在——即使这意味着另一个对于“他”所做的事一无所知的“史密斯”也将遭到最残酷的惩罚。我现在明白了。因为我与史密斯不同,在我的余生中,我将永远记得我曾做过的事,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些我没有完成的事情,“吉妮,构筑跃迁起始点。让我们离开这里。”赶在史密斯的流感病毒开始它那席卷整个地球的死亡征程前离开这儿。

我在心底里期望那些本该是史密斯后代的孩子们能够最终平安。

注释:

① 章克申城:美国堪萨斯州中部偏东北一城市。

②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文中的“伟大战争”也是同一个意思。

③ 西班牙流感(Spanosh Influenza):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瘟疫之一,发生于1918~1919年,当时导致7亿多人感染,2000万~4000万人死亡,而且死亡者多为青壮年。

④ 塞拉利昂:非洲西部一国家。

⑤ 约翰·史密斯是英语国家中最常见的名字,所以也就成了典型的假名。

⑥ 病原理论(germ theory):医学中的一个学说,认为某些疾病是由于微生物侵入体内而引起的。由法国科学家巴斯德创立。

⑦ 卡利古拉:罗马皇帝(公元37~41年在位),被认为是罗马帝国早期的典型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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