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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隧道》作者:[美] 弗雷德里克·波尔[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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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珍 译

弗雷德里克·波尔(Frederik Pohl 1919_)是美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和编辑。因编辑成绩卓著,1966、1967、1968年曾连续获得“国际科幻成就奖”,1974年他的短篇小说《会见》获雨果奖,并且从1974年开始,担任美国科幻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宁愿冒险》、《城市之边》、《隶船》、《吞食世界的人》、《反对未来的事件》等。

《地下隧道》充满了惊险的场景和奇怪复杂的感情,反映了资本全义社会里的商业竞争。指出搞广告宣传的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和技术,就不惜采取一切手段。波尔自己说这是他的故事的内在含意。

小说以医学发展为基础的高度想象,反映了医学发展可能给人们带来的社会影响:内脏可以用机器代替,科学的发展使人类机器化,完全受先进技术的控制,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将变成什么样呢?

※※※※※※

六月十五日的早晨,盖·布克哈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这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真实的一个梦了。他现在仍然可以听到和感觉到那种刺耳的、金属破裂的爆炸声,那股把他从上猛地甩到地上的剧烈震荡声和那股滚烫的热流。

他痉孪地坐起来,瞪起两只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他凝视着这间安静的屋子和那一片从窗子射进来的明媚的光。

他沙哑地叫道,“玛丽?”

他的妻子没有躺在他的身旁。被子凌乱地掀起,好像她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似的。刚才那个梦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以致他本能地往地板上寻找,看一看是否梦中的那次爆炸把她甩到地上去了。

她并没有在地上。他心想她当然不会在地上。一面看了看那张熟悉的梳妆台前的凳子,玻璃没碎的窗子和毫无裂缝的墙壁。刚才那场虚惊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

“盖?”他的妻子在下面楼梯口处探询地喊他。“盖,亲的,你怎么啦?”

他有气无力地答道,“没什么。”

稍停片刻,玛丽又疑虑地喊道,“早饭做好了。你肯定没什么吗?我好像听见你大喊大叫来着。”

布克哈特更有信心地答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恶梦,亲的。我马上就下来。”

在澡房里他一面打开他喜欢用来淋浴的掺花露水的和水,一面心里想这不过是场莫名其妙的梦罢了。其实恶梦并非不寻常。特别是关于爆炸的恶梦。在过去笼罩着氢弹恐惧症的三十年当中,有谁没梦见过爆炸呢?

原来连玛丽也作了同样的梦,因为他刚跟她提起梦中的事,她就打断他的话。“是吗?”她惊声她问道。“怪事,亲的,我也梦见了同样的事!嗯,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我实际上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只梦见有个什么东西把我吵醒,接着出现一种急速的砰砰声,后来有个什么东西打了我的脑袋一下。就是这样。你的梦也是这样吗?”

布克哈特咳了一声。“不,不完全一样”他说道。玛丽不是那种像男人一样强壮、像老虎一样勇猛的女。他想没有必要把梦中的一切细节都向她代清楚,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肋条骨被折断啦,喉咙里冒咸泡啦,痛苦地明白这就是死亡啦,都用不着向她提。他说道,“也许城里真发生了一起什么爆炸。也许咱们听见了,就做起梦来了。”

玛丽心不在焉地把手伸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也许是这样,”她同意地说。“差不多八点半了,亲的。你还不该快点吗?你上班向来不愿意迟到。”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吻她一下,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与其说他不打算迟到,不如说他想验证一下他方才的猜测是否正确。

但是,泰勒顿市里看上去跟往常一模一样。布克哈特乘公共汽车进城时,关注地往车窗外看,寻找爆炸的痕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泰勒顿市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好。光明媚,空气清新,万里无云,一幢幢的建筑物显得干净迷人。但是他也注意到,由于康脱乐化学总厂盖在市郊所造成的不良后果,城内唯一的摩天大楼——电力大厦受到了蒸汽的冲击;石头建筑物上依然留下蒸汽喷冲的印迹。

车上没有常见的熟人,因此布克哈特也无法打听有关爆炸的事。他在第五街和勒海路转弯处下了车,公共汽车带着轻微的引擎响声开走后,他确信那一切都不过是幻觉罢了。

他在他那幢办公楼走廊里的烟摊前停下来,拉尔夫没有在看柜台。卖香烟给他的人是个陌生人。

“斯特宾斯先生呢?”布克哈特问。

那人很有礼貌地回答,“病了,先生。他明天会来的。今天买包‘马林’牌吗?”

“来包‘吉士’牌。”布克哈特纠正道。

“当然,先生。”那人说。可他从货架上取下来,从柜台上滑过来的一包烟却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绿黄色包装的烟。

“尝尝这种烟吧,先生。”他建议道。“这种烟含有一种镇咳成分。您有没有注意到有时一般的烟卷会呛您一下子?”

布克哈特怀疑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牌子的烟卷。”

“当然没听说过。这是一种新产品。”布克哈特犹豫不定,那人又劝说道,“这样吧您试一试,不好由我负责。如果您不喜欢这种烟,把空盒子拿回来,我退您钱。这够公道了吧?”

布克哈特耸耸肩。“我怎么能让你赔钱呢?不过,再给我一包‘吉士’吧,好吗?”

等电梯时,他打开那盒烟,点着一根。他认为味道还不坏,尽管他对用任何化学方法处理过的烟都表示怀疑。可是他对拉尔夫的替工不以为然。假如这个人对每一个顾客都试用这套高压兜售的办法,这个烟摊上的买卖一定会搞得乱七八糟。

电梯门带着一阵低音音乐声打开了。布克哈特和另外两三个人一同走进去,他向他们点点头,电梯门关上了。音乐声嘎止,电梯顶上的扩音器开始播放惯例的商业广告。

不对,布克哈特发觉这不是惯例的商业广告。他经受那些俘虏听众的商业广告的折磨由来已久,以致它们几乎对他的耳朵己经不起什么作用,但是从大楼地下室传来的录音节目却引起他的注意。不仅因为那些商标牌号大多是生疏的,连播放的方式也迥然不同。

有一些他从没尝过的软饮料的广告,配着引人注意的轻快节奏的叮叮当当的音乐声。还有一段听上去好像是两个十岁的男孩在谈一种块糖的连珠炮似的对口相声,接着是一种带有权威口吻的低沉的嗓声:“马上去买一块美味的巧克力可口酥,把你的味浓的巧克力可口酥吃下去。那就是巧克力可口酥!”还有一个女人的哭丧声:“我希望有一个飞科牌冰箱!我非想法弄到一个飞科牌冰箱不可!”布克哈特到达他那一层楼,走出电梯时,那末一段广告刚播完一半。这使他有点不自在。这些商业广告都不是在介绍熟悉的牌子,人们对这些东西毫无使用感,而且感到陌生。

办公室里幸而和往常一样,除了巴茨先生没来之外,米特金小姐在接待处的办公桌那儿直打哈欠,也不知道他没来的具体原因。“他家里打来了电话说他明天来,没说别的。”“也许他去工厂了。工厂离他家很远。”

她好像无所谓。“嗯。”

布克哈特忽然想到一件事。“今天可是六月十五!是季度所得税申报日——他得在报表上签字啊!”

米特金小姐耸了下肩膀,表示这是布克哈特的事,与她无关。她又继续修她的指甲。

布克哈特被彻底激怒了,走到他的办公桌。他忿恨地想到,倒不是他不能像巴茨那样在纳税表上签字,而是因为这根本不是他份内的事,如此而已;巴茨做为康脱乐化学公司市内办事处经理,应该担负起这项职责。

他本来想往巴茨家里或者工厂里打个电话找他,可他很快就放弃这个想法。他不太搭理工厂里的那些人,越少和他们打道越好。他曾和巴茨去过工厂一次;那是一个令人困惑、在某种程度上令人害怕的经验。除了几位管理人员和工程师外,工厂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布克哈特记起巴茨跟他说过的话,又纠正自己,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活人影——只有机器。

据巴茨说,每一台机器都由一架电子计算机控制,这种计算机错综复杂的电子结构产生一个活人的实际记忆力和头脑。这是一种使人感到不舒服的想法。巴茨笑着告诉他这里倒没有弗兰肯斯坦①所干的盗墓后把人脑移植到机械里去的那类活儿。他说这只是把人的从脑细胞中移植到真空管里的细胞中去。这样做既不伤害人也不至于把机械变成怪物。

【①英国作家玛丽·雪莱1818年所著的小说中的生理学研究者,他创造一个科学怪人而自己被它毁灭。】

尽管如此,这件事仍使布克哈特感到不舒服。

他把巴茨工厂和其它乱七八糟不愉快的事都置之脑后,开始整理纳税申报表。为了核实数字,他一直干到中午,而这件事巴茨可以单凭记忆和他个人记下的分类账十分钟就能解决,布克哈特气忿地想到了这一点。

他把表格封在一个信封里,走出办公室,来到米特金小姐那儿。“既然今天巴茨先生没来,咱们轮班去吃饭吧,”他说。“你先去吧。”

“谢谢,”米特金小姐慢吞吞地从办公桌屉里拿出她的皮包,开始化妆。

布克哈特把信封给她。“替我把这封信扔在邮箱里,好吗?呃,等一等。我不知道该不该给巴茨先生打个电话问清楚一下。他太太没提他能不能接电话?”

“没提。”米特金小姐用一张棉纸小心地吸干嘴唇上的口红,“又不是他太太,而是他女儿打来的电话,留下的话。”

“是孩子,”布克哈特皱着眉头说。“我还以为她上学了。”

“没错儿。是她打来的电话。”

布克哈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厌烦地瞪着他办公桌上尚未拆开的邮件。他不喜欢噩梦,这把他整个一天都扰乱了。他也应该像巴茨那样卧休息才对。

在他回家的路上又发生一件滑稽事。他平常搭乘公共汽车的那个拐角处乱哄哄地吵闹不堪,有一个人在扯着嗓门推销一种新式样的冰箱,他就又往前走了一站路。他看到公共汽车驶来了,就开始小跑步。可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一个个头不高满面须发的男人朝他跑来。

布克哈特犹豫了一下,马上就把他认出来了。是一位偶然见过面的朋友,名叫斯万逊。布克哈特不乐意地意识到自己又要脱一班车了。

他跟他打了个招呼。

斯万逊脸上现出十分渴望见到他的表情。“是布克哈特吗?”他带着一种奇特的紧张声调问道,然后他就默默地站在那里盯视着布克哈特的脸。他的表情起先带着一股热忱的期望,继而缩减为一线希望,最后希望全逝而转为惋惜。布克哈特纳闷他在寻找什么,期望什么。可是不管他想要什么,布克哈特都不知道如何提供给他。

布克哈特咳嗽一声,说道,“哈罗,斯万逊。”

斯万逊甚至没有理会他的招呼。只深深叹了口气。

“没用了。”他喃喃地说,显然是在自言自语,他心不在焉地向布克哈特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布克哈特瞧着他那搭拉下来的肩膀渐渐消逝在人群之中。他心想今天可真是个怪日子,一个他不大喜欢的日子。一切都显得不正常。

他乘上下一班公共汽车回家,一路上他仔细盘算着。这倒不是什么可怕或者倒霉的事,而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你跟别人一样过自己的日子,脑子里形成一系列的印象和反应。你总在期待着一些事情。你打开小药柜时,期望刮子刀就在第二层上面。你关上大门时,期望得把它再轻轻拉一把,好让锁搭上闩。

你生活当中常碰到的倒也不是那些正确而美满的事,而却是那些稍微有点不对头的事,插牢而拔不动的锁闩啦,由于弹簧太旧而需要多按一下的楼梯顶端的电灯开关啦,总会绊一下脚的地毯啦,等等。

倒也不仅仅是布克哈特的生活规律里出了什么差错,而是出了差错的东西确实是差错无疑。比如说,巴茨没来上班,而巴茨本来一向是上班的。

吃饭时,布克哈特一直在思索。尽管他的妻子约了邻居打一局桥牌来给他解闷,他整个晚上还一直在沉思着。来的邻居是安娜和费莱·丹纳曼夫妇,跟他很合得来。他和他们从小就相识。可是这天晚上他们也显得反常,并且也在深思;他只听到丹纳曼关于打电话总不顺当的抱怨,或是他的妻子对于最近电视放演的商业广告的种种无聊内容所提的意见。

布克哈特正在为自己那种没完没了的心不在焉的情绪创一个记录,这时已值午夜时分;他自己也感到突然了——自己也奇怪地意识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在上翻了个身,就很快而彻底地睡着了。

六月十五日的清晨,布克哈特惊叫着醒来。

这是他一生中所做过的最真实的一个梦了。他仍然可以听到爆炸声,感觉到那股把他冲到墙上的气流。他此刻在一问安静的房间里笔挺挺地坐在上倒像不对劲似的。

他的妻子嗒嗒地跑上楼来。“亲的!”她叫道。“怎么啦?”

他喃喃地说,“没什么。作了个恶梦。”

她手放在胸口,舒了一口气,气琳琳地说:“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外面传来一阵响声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一阵警报器的尖哨声和铃铛声,声音响得吓人。

布克哈特夫妇俩心卜卜跳地彼此望了一下,然后急忙惊慌地奔向窗口。

街道上并没有救火车辘辘行过的踪影,只有一辆带广告板的小型卡车,在慢慢行驶着。车顶上装满了闪亮的扩音喇叭。从喇叭里发出警报的尖响声,越来越紧急,还掺杂着重型引擎的隆隆声和铃铛声,几辆救火车在四级火警下抵达现场时的完整录音。

布克哈特惊讶地说,“玛丽,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们在播放一场火灾的录音。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也许是开个玩笑。”他的妻子回答道。

“玩笑?清晨六点钟把这一带居民都给吵醒?”他摇摇头。“警察十分钟之内就会来到,”他预言道。“你等着瞧吧。”

但是警察不仅十分钟之内没来,而且根本就没来。不管这辆车里搞那些恶作剧的人是谁,很明显,他们的把戏得到了警方的允许。

汽车在路口中间摆好位置,默默地停了几分钟。接着喇叭里咔拉一响,传出一阵巨大的响声唱道:

“飞科牌冰箱!

飞科牌冰箱!

非得要有一台飞科牌冰箱!

飞科,飞科,飞科,

飞科,飞科,飞科——”

这种吼声没完没了。这当儿,整条街每座房子的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这声音响得厉害,可说是震耳欲聋。

布克哈特以盖过那阵吼叫的高调门向他妻于嚷道,“飞科牌冰箱是他的怎么回事啊?”

“我猜准是一种特别型式的冰箱吧,亲的,”她也无可奈何地尖声回答。

噪声遽然停止,卡车默默地在那儿停着。这时仍是雾气沉沉的清晨,光平射越过屋顶。简直使人不能相信就在片刻之前这条安静的街道上曾经响彻着一种冰箱的名字。

“真是一种闹的广告宣传手段,”布克哈特气愤地说。他打个哈欠,从窗口走开。“我还是穿衣服吧。我想他们也就到此而止了——”

一阵吼叫声从他身后冲来,简直像给了他一记耳光似的。一个粗哑而嘲笑的声音,比天使长吹的喇叭声还要响,吼道:

“您有一个冰箱吗?它发臭味!它如果不是飞科牌冰箱。就会臭得要命,它如果是去年出产的飞科牌冰箱,也会发臭味!只有今年出产的飞科牌冰箱才是最好的!您知道谁有一个埃杰克斯牌冰箱吗?搞男的家伙才有埃杰克斯冰箱!您知道谁有三倍冷冻的冰箱吗?共产主义信徒才有三倍冷冻的冰箱!除了崭新的飞科冰箱,其他的冰箱都一律发臭味!”

这声音怒气冲冲而口齿不清地叫喊着:“我劝告你们,快出来,马上去买一个飞科牌冰箱!快!快买飞科牌!快买飞科牌!快,快,快,飞科,飞科,飞科,飞利,飞科,飞科……”

这声音终于停下来。布克哈特了一下嘴唇。他刚对妻子说,“也许咱们应该给警察局打个电话申诉一下——”,扩音喇叭又响起来。真是乘其不备;它就是要乘其不备,突然袭击。它叫喊道:

“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飞科。廉价冰箱会损坏您的食品。您会上吐下泻。您会得病而死。买一个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您没注意到从您现在的冰箱里拿出一块肉来已经腐烂而发霉了吗?买个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您要吃腐烂而发臭的食物吗?您还是明智点,买一个飞科牌,飞科牌,飞科牌——”

这使他下了决心。布克哈特的手指头不断到错的拨号洞里,最后终于接通警察局的电话。对方占线——很明显,他不是有这想法的唯一的人——他仍在哆里哆嗦地拨电话时,外而的响声停止了。

他往窗外望了一眼,卡车已经无影无踪。

布克哈特松松领带,又叫侍者给他再来杯冷饮。他们如果不把这家水晶咖啡馆弄得这祥热就好了!新刷的油漆——灼热的红色和眩目的黄色——够糟糕的了,而且有人好像糊里糊涂地认为现在是正月而不是六月;这屋里的度比外面足足高出十度。

他两口就喝干那杯冷饮。他觉得有股怪味。但并不赖,就像侍者保证的那样,它确实使你凉快多了。他提醒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带一盒这种冷饮回去。玛丽也许喝。她总是对新鲜东西感到兴趣。

有位姑从餐馆那头朝他走来,他窘迫地站起来。这可是他在泰勒顿市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美人了。个头儿只到他下巴那儿。蜜色的黄发,身材适中——嗯,处处可人。那件紧裹在她身上的衣裳无疑是她唯一所穿的东西。她向他打招呼时,他觉得自己好像脸红了一下。

“布克哈特先生。”声音像是遥远传来的手鼓声。“经过今天早上这事,您还让我来见您实在太好了。”

他清清嗓子。“没什么。您请坐,您是——。”

“我叫泼·霍恩。”她喃喃说,坐下来,而且是坐在他的身旁,没有坐到照他所指的桌子对面那个地方。“就叫我泼吧,好吗?”

她身上有那么一股香水味,他发觉自己脑子里如今只能琢磨到这一丁点事了。她既用香水,又用其它各种化妆品,看起来好像不大合适似的。他猛地清醒过来,发觉待者应泼所点的两客小牛排的吩咐,正要离去。

“慢来!”他不同意地说。

“布克哈特先生,请不要拒绝。”她挨着他的肩膀,脸转向他,嘴里呼出来的气暖烘烘的,表情柔而亲切。“这都由飞科公司请客。让他们请吧——这是他们的一点小意思。”

他觉出她的手伸进他的口袋。

“我把这顿饭钱放在您的口袋里啦,”她轻声在他耳边耍小花招似地说。“您替我办吧,好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您能代我付账的话,就太感谢了——这类事,我还是有点老派。”

存地微笑一下,接着又变得过分公事公办的样儿。“可您必须收下这笔钱呀。”她坚持道。“您要是不收的话就太不给飞科面子啦,他们那样打扰了您的睡眠,您可以提出控告,让他们赔出他们所有的钱来。”

他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仿佛刚看见有人在变魔术,把一只兔子消失在一顶高礼帽里似的。他说,“怎么,实际上并不那样坏。呃,泼,也许就稍微吵了点,可是——”

“哦,布克哈特先生!”两只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羡慕之情。“我知道您会理解的。就是因为——嗯,这是那么一种了不起的冰箱,分公司的某些人迷得晕头转向,要是能这么说的话。总公司听到这件事后,立刻就派代表到那条街各家各户去陪礼道歉了。尊夫人把您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了——我真高兴您允许我同您一道吃午饭,好让我也能向您道歉,可是布克哈特先生,因为这真是一种特别好的冰箱咧。

“我不应该告诉您这些,可是——”两只蓝眼珠含羞地往下望着——“我情愿为飞科牌冰箱赴汤蹈火,这对我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她抬头望着,真是迷人。“我敢说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傻瓜,是不是?”

布克哈特咳嗽一下。“嗯,我——”

“哦。您不会刻薄的!”她摇摇头。“不会的,您别装出那副样子。您认为这是愚蠢的,可是,真的,布克哈特先生,您如果对飞科牌了解得更清楚的话,就不会那样想了。让我给您看看这本小册子——”

布克哈特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足足迟到了一小时。不单是那个姑拖住了他。早晨还有一个他不大熟悉的名叫斯万逊的小老头,在街上拉住了他,好像有急事要跟他谈,可是又冷冰冰地离去。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自从布克哈特到这里来工作,巴茨先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没来上班,留下季度纳税申报表把布克哈特难住了。

然而,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怎么竟然会签订一张定单购买一个十二立方呎的立式飞科牌冰箱,自动解冻,价格625美元。附带百分之十的“优惠”折扣——“因为今天早上那件可怕的事,布克哈特先生,”她这样说。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妻子解释咧。

他的担心全是多余的。他刚刚走进大门,他的妻子几乎立刻就说,“亲的,我在想咱们是否能买得起一个新冰箱呀。来了一个人为早上那阵噪音表示道歉——嗯,后来我们就聊了起来——”

她也签了一个定单。

布克哈特后来上楼睡觉时想到,这真是一个最倒霉的日子啦。可这一天倒霉的事对他来说还没结束呢。楼梯顶上的电灯开关的弹簧怎么也不听使唤了。他生气地揿来揿去,结果当然把里面的转向轮晃动得脱了环。线路弄断了,整个房子里的电灯都灭了。

“他的!”盖·布克哈特说。

“是保险丝断了吧?”他的妻子困倦地耸耸肩说。“算了,明天早上再说吧,亲的。”

布克哈特摇摇头。“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就来。”

倒不是他多么喜欢换保险丝,而是他心神不定,根本不困。他用螺丝起子把那个坏了的电灯开关线路切断,跌跌撞撞地走进漆黑的厨房,摸到电筒又小心谨慎地下楼到地下室去。他找了一节保险丝,把一个空箱子推到保险盒下面,好站在上面把断了的保险丝拽出来扔掉。

等新保险丝换好,他听到头顶上的厨房里那个电冰箱的电路卡嗒一声接通了。又响起来。

他朝楼梯处走去,可是又停下来。

在地下室原来放旧箱子的那个地方,地面奇特地闪闪发亮。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是金属地面!

“王八蛋,”盖·布克哈特骂道。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他又仔细地瞧瞧。用大姆指在那片金属的补钉边沿上摸了几下。竟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那边沿锋利无比。

地下室的地面原来只抹上薄薄一层水泥。他找到一把榔头在许多地方把水泥敲碎——到处都是金属的。

整个地下室是一个黄铜盒。连水泥砖墙都是伪装的,里面也是金属的!

他困惑不解地猛击一根梁柱。那倒至少真是木头的。地下室窗户上的玻璃也是真正的玻璃。

一下大姆指上的血,又试一下地下室的楼梯下层。真正的木头。他又敲一下煤气炉下面的砖头。真正的砖。护墙和地板则是假的。

就好像有什么人用一个金属框子撑住这座房子,然后又费劲地把这种作法遮隐起来似的。

最使他感到惊讶的是那个挡住地下室后半面的、倒放着的破船壳,这是布克哈特几年前在家里利用短暂时间自己作出来的一条船的残骸。从上面看,一切都很完整,可是里面,应该安装座板、椅子和贮藏箱的地方却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粗糙而没有加工的支架。

“可这条船是我自己造的呀!”布克哈特忘了他的大姆指在流血,喊道。他昏昏沉沉地倚在船壳上,想把这一切从头到尾想一遍。不知什么人,出于某些使他无法理解的原因,把他的船和地下室取走了,也许包括他招所房子在内,然后用一个巧制做的原物模型把它们统统调换了。

“这简直是瞎闹,”他冲空荡荡的地下室说,用手电筒四下里照来照去,两眼瞪视着。他喃喃说,“有人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理智拒绝做出答复;没有任何合乎道理的回答。布克哈特思索了好几分钟,不知道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

他又往船底下看一眼,希望能确信自己是弄错了,这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但那草草率率未完成的支架还是老样子。他爬到下面再仔细看看,半信半疑地摸摸那粗糙的木头。简直是不可能!

他关上手电筒,开始往外爬,可是怎么也爬不出来。就在想往外爬那当儿,他感到浑身突然疲倦不堪,两条腿不听使唤了。

他失去知觉——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但就好像知觉被人取走似的,盖·布克哈特睡着了。

六月十六日清晨,盖·布克哈特蜷缩在他的地下室里那个船壳下面,醒了过来——他连忙跑到楼上,却发现是六月十五日。

他头一件事就是对船壳连忙进行一次狂乱的检查。伪装的地下室地板啦,仿制的石头啦,一切都跟他的记忆一模一样,简直使人难以置信。

房里依旧平静如常,毫无异样。电钟指针在钟盘上移动,发出庄重的哒哒响声。快六点钟了。他的妻子随时都可能醒来。

布克哈特推开前门,瞧瞧外面宁静的街道。晨报被邮差漫不经心地扔在门前台阶上:他拾起来时,发现报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五日。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明明昨天是六月十五日。那是一个不会令人遗忘的日子——季度纳税报表的日子。

他走进堂屋,拿起电话:拨天气预报台的号码,听到一段声调抑扬的播音:“——凉爽,有雷阵雨。气压三十点零四上升到……美国气象台六月十五日天气预很。暖、晴、最高气——”

他把电话挂上了。

六月十五日。

“天哪!”布克哈特祷告似地叹道。真是再奇特不过了。他听到他妻子的闹钟铃响了,就奔上楼梯。

玛丽·布克哈特直挺地坐在上,就像一个刚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的人那样,眼中带有惊吓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嗳哟!”她的丈夫刚一进屋,她就叫了一声。“亲的,我刚做了一个最可怕的恶梦,好象是一场爆炸……”

“又来啦?”布克哈特并不很同情地问道。“玛丽,真是怪事!昨天一整天我都觉得不大对头,而且——”

他就把地下室其实是个铜盒和不知道是谁按照他那艘船作了个模型这两件事讲给她听。玛丽起先是有点诧异,接着感到惊恐,随后,显出又想抚慰又不大自在的神情。

她说道,“亲的,你敢肯定是这样吗?因为我上星期才把那个箱子打扫出来,我倒没瞧出什么来。”

“绝对肯定!”盖·布克哈特说。“昨天咱们把电灯弄坏了之后,我把那个箱子拉到墙边,站在上面装上新保险丝,后来——”

“什么情况之后?”玛丽不仅是惊恐了。

“咱们把电灯弄灭了之后。你知道就是楼梯口那个电灯开关卡住了。我到地下室去——”

玛丽在上坐起来。“盖,开关没卡住啊。昨天晚上我亲自把灯关上的。”

布克哈特两眼瞪着他的妻子。“我敢肯定你没关过灯!走,咱们去看一眼!”

他满有把握地走到楼梯口,戏剧地指着那个昨天晚上他拆下来还垂在那里的坏掉了的开关……

可是那个电灯开关跟平时一样,并没坏。布克哈特怀疑地按了一下,楼上楼下堂屋里的灯都亮了。

玛丽面色苍白,心神不安,撇下他,自己下楼到厨房准备早餐去了。布克哈特久久站在那里,瞪着电灯开关。他的思维活动已经超过怀疑和惊恐的地步,简直停顿了下来。

他处在一种麻木的内省状态中刮子,穿上衣服,吃早饭。玛丽一直没打扰他;她柔而体贴,在他离家前吻他一下。接着他就一声不响地去赶公共汽车。

米特金小姐坐在接待处那儿,打着哈欠,向他打个招呼。“早上好。”她昏昏欲睡地说。“巴茨先生今天不来上班。”

布克哈特刚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她不会知道巴茨先生昨天也没来,因为她正在撕去她的台历上六月十四日那一张,露出六月十五日那张“新的”。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茫然盯视着早上来的邮件。这些信件虽然都还没有打开,可他已经知道工厂推销公司的信封里是一张两万呎新隔音瓦管的定单,凡贝克父子公司的信封里是一张索赔单。

过了很久,他才迫使白己把邮件打开。果然不出所料。

午饭时,布克哈特在一种十分紧迫感的驱使下,让米特金小姐轮班先去吃饭——昨天那个六月十五日,是他先去的。她去了。看起来好象对他那种死乞白赖的劲儿,有点困惑不解,而这却一点也没影响布克哈特的情绪。

电话铃响了,布克哈特心不在焉地拿起听筒。“康特乐化学公司市内办事处,我是布克哈特。”

电话里说了一声“我是斯万逊。”就不吭声了。

布克哈特殷切地等待回话,可是没有反应。他又喊了声,“喂?”

还是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斯万逊心灰意懒地问道,“还没出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斯万逊,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你昨天就跟我来了这么一套,你——”

对方嘶哑地说:“布克哈特,哦,我的老天,你还记着,你呆在那儿别走——我过半小时就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要紧,”那小个子兴高采烈地说。“等我见到你再跟你详谈。电话里别再说了——也许有人在监听。等着我。喂,等一下。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嗯,不是,米特金小姐可能——”

“真他的。喂,布克哈特,你在哪儿吃午饭?那儿菜好吗?热闹吗?”

“嗯。还可以。水晶咖啡馆,离我这里只有一个路口——”

“我知道那个地方。过半小时在那儿见吧!”电话挂断了。

水晶咖啡馆里不再粉刷成红色了,可是依然热得很。他们增加了电视音乐节目,其中掺杂着商业厂告,播的是冷饮和“马林”牌香烟。“它们都经过特殊消毒,”广播员用愉快的声调说。还有一种布克哈特从来不记得听说过的巧克力可口酥。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些都听够了。

他在等待斯文逊到来时,一个夜总会卖烟卷的姑穿着玻璃纸裙,从饭馆那头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盛满红纸包装的小糖块的托盘。

“巧克力可口酥甜又蜜,”她一边朝他桌子走来,一边喃喃说。“巧克力可口酥比蜜还要甜!”

布克哈特一心在等待给他打电话的小个子,没有理会她。但当她把一把糖果撒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冲顾客微笑时,他瞥了她一眼。立刻就转身盯视着她。

“咿,这不是瞿恩小姐吗,”他说。

那个姑把装糖的托盘掉在地上了。

布克哈特站起来,关心地问姑,“您不舒服吗?”

但是她一溜烟跑掉了。

饭馆老板用怀疑的目光瞪着布克哈特,他又坐回在椅子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他没侮辱那个姑,他心想,尽管玻璃纸裙子下面光着两条大白腿,她也许是个受到严格训练的姑吧:她错把他当成调戏她的人了。

真莫名其妙。布克哈特很不自在地皱起眉头,拿起菜单。

“布克哈特!”一个人用尖嗓音在轻轻喊他。

布克哈特吓了一跳,抬头从莱单上端望出去。那个名叫斯文逊的小个子紧张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布克哈特!”小个子又轻声说道。“咱们快离开这儿!他们现在要抓你呐。你要是想活着的话,就赶快走吧!”

跟这个人也没什么可争论的。布克哈特朝那位走来走去的经理抱歉地苦笑一下,就跟着斯文逊出去了。这个小个子好像知道该朝哪儿走。一到大街上,他就揪住布克哈特的胳臂,匆匆拉他朝街尽头走去。

“你瞧见她没有?”他问道。“那个叫霍思的女人,在电话亭里呐?相信我,她能在五分钟之内把他们都叫来,所以咱们得加快脚步!”

尽管大街上到处是人群和车辆,可谁也没注意布克哈特和斯文逊。天气凉飕飕——不管天气预报是怎么说的,布克哈特觉得这简直不像六月而更像十月的天气。他感到自己像个傻子,跟在这个发疯的小个子后面。躲开“他们”,可是往哪里走呀?这个小个子可能有点疯疯癫癫。不过他本人确实害怕了,而恐惧又有传染

“打这儿进去!”小个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是另外一家餐馆——说真的,倒更像个酒吧间,是布克哈特从来没光顾过的二流场所。

“一直穿过去。”斯文赴小声说:布克哈特像一个听话的小孩,侧着身子从许多桌子当中穿过去,一直走到餐馆的那一尽头。

这家餐馆是L形的,直角形门面朝着两条街道。他们从旁门走出来,斯文逊冷冷地回头看一眼那个起疑的餐馆会计,就穿过大街朝对面人行道走去。

他们来到一家电影院的门廊下,斯文逊的表情开始变得不那么紧张了。

“把他们甩掉了!”他轻声庆幸说。“咱们差不多到那儿了。”

他到售票处买两张电影票,布克哈特就跟在他身后走进去。这是周末的日场,所以场内几乎是空的。银幕上传出槍声和马蹄声。一位靠在光亮的铜挡杆上、孤零零的服务员看他们一眼,又转过头去厌烦地瞧电影。斯文逊领着布克哈特从铺着地毯的大理石台阶走下去。

他们来到休息厅,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有一个门上写着“男厕所”,另一个门上写着“女厕所”,还有一扇门上用金字标着“经理室”。斯文逊在门口听一听,轻轻开门,把头伸进去瞧一眼。

“没事,”他用手比划着说。

布克哈特跟着他穿过一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朝另一扇门走去,那也可能是个盥洗室,因为门上没有标记。

可那并不是个盥洗室。斯文逊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往里面看看,然后打手势叫布克哈特跟他一块儿进去。

原来是一个金属墙壁、灯光挺亮的隧道。他们站在中间,隧道空荡荡地向两边展开。

布克哈特惊讶地张望着。至少有一件事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

泰勒顿市地下从来没听说有这样的隧道。

隧道那端有间屋子,里面放着一些椅子和一张书桌,还有一个像电视屏幕的东西。斯文逊气喘呼呼地颓然坐在一把椅子里。

“咱们在这儿可以呆一会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不再常到这儿来了。他们如果来了,咱们会听见的,可以藏起来。”

“谁呀?”布克哈特问。

小个子说,“火星人!”他说这个字时嗓音都劈了,好像快断了气似的。接着他用凄凉的腔调说:“嗯,我想他们是火星人。不过,你也可能是对的,你知道,自从他们抓住你这几个星期以来,我有许多时间来思考,他们也可能不过是俄国人罢了。可是——”

“你从头说一说。谁抓住我了。什么时候?”

斯文逊叹口气。“这么一说,咱们还得从头说一遍。好吧,差不多两个月前,你半夜到我家来使劲敲我的门。你被人痛揍了一顿——都吓糊涂了。你求我救救你——”

“有这么回事吗?”

“当然你对这事一点也记不得了。你听我一说就会明白的。你灰溜溜地说了一连串关于你被捕和受到威胁,你妻子死而复生,还有其他许多言乱语的话。我以为你疯了。可是——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很尊敬。你求我把你藏起来,而且你也知道我有这间暗室。这间屋子只能从里面锁上。我亲自装的这把锁。于是咱们就进去了——只是为了让你满意——大约午夜时分。其实也就是咱们走进去一刻钟或二十分钟之后,咱们俩人都不省人事了。”

“不省人事?”

斯文逊点点头。“咱俩一块儿。就好像让一个沙袋猛击了一下似的。听着,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又碰上了这样一回事?”

“好像是的。”布克哈特没把握地摇摇头。

“当然是了。咱俩后来又突然一块儿醒了过来,你就说你要给我看点好玩的东西。咱俩就走出去买了张报纸。报纸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五日。”

“六月十五日?那不是今天吗!我是说——”

“你说的对,伙计。总是今天!”

这需要时间来细细琢磨才能领会透。

布克哈特惊异地说,“你在那个暗室里藏了多少星期?”

“我哪儿能说得清楚?大概四个或五个星期吧。我记不清了。每天都一样——总是六月十五日,我的房东吉弗太太总在扫前门的台阶,街上拐角报摊上的报纸总是同样的大标题。伙计,这简直让人感到单调。”

布克哈特想出一个主意,斯文逊不怎么同意,但还是接受了,两人就一起朝前走。他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总是跟着别人走。

“这太危险啦,”他焦虑地嘟嚷道。“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他们会发现咱们,那就——”

“咱们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斯文逊耸了耸肩膀。“这太危险啦,”他又说一遍,但还是跟着朝前走了。

布克哈特的想法非常简单。他只确信一件事,那就是这条隧道一定通往什么地方。火星人还是俄国人,奇异的谋还是疯癫的幻觉,泰勒顿市到底出了什么事,总得有个解释,而隧道的尽头就是寻求答案之处。

他俩慢慢往前走,走了一里多路才开始看到尾端。他们还算幸运——至少没有人在隧道里发现他们。但是斯文逊说过,只在某个规定的时刻才有人使用这条隧道。

天天都是六月十五日。为什么?布克哈特思索着。如何发生的倒不要紧。可为什么呢?

还有为什么会完全非自愿地陷入沉睡,好像大家都是同一时刻睡着的。另外,丧失记忆,忘却一切,也挺奇怪——斯文逊还说过,就在布克哈特进入暗室之前,不小心在外面多呆了五分钟的那个早晨,他多么急切地又看到了他。斯文迹苏醒过来时,布克哈特已经走掉。那天下午,斯文逊在街上又见到他,可布克哈特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斯文逊像耗子那样度过了好几个星期,晚上藏在楼梯地板下面,白天偷偷跑出来怀着渺茫的希望到处寻找布克哈特,奔波在死亡的边缘,尽量避开“他们”那种致命的视线。

他们。他们当中之一就是那个名叫泼·霍恩的姑。就是由于看到她漫不经心地走进一个电话亭而没再出来,斯文逊才发现了这条隧道。布克哈特办公楼下面看管烟摊那个人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斯文逊知道的或者怀疑的至少还有十来个人。

一旦你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就很容易被发现,因为只有这种人在泰勒顿市天天改换身份。布克哈特在这天天都是六月十五日的早晨,搭乘八点五十一分钟那班公共汽车,从来没误过一分一秒钟。而泼·霍恩却有时身穿眩眼的玻璃纸裙子,出售糖块或卷烟。有时又穿得很朴素,有时根本没让斯文逊看到。

俄国人吗?火星人吗?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到底在这场疯狂的化妆舞会中打算得到什么?

布克哈特得不出答案,或许在隧道尽头的门外可以找出来。他俩一直小心翼翼地倾听,听到一些从远处传来的模模糊糊的声音,但不像有什么危险。他们便匆匆地过去。

他俩穿过一间空旷的房间,又上一段楼梯,到达布克哈特认出是康特乐化学工厂的所在地。

没有一个人影。这倒也不怎么奇怪:这座自动化工厂压根儿就没有多少人在里面。但是布克哈特参观过一次这家工厂,仍然记得其中无休无止的繁忙景象,忽开忽闭的阀门啦,自动装卸、搅拌和化学处理冒泡溶液的大缸啦。等等。这家工厂一向没有很多的人,但一向挺喧腾热闹。

可是现在却很宁静。除了远处传来些声响外,一点生气勃勃的景象都没有。那些控制的电脑并没有发号施令;那些线圈和继动器都在休息。

布克哈特说,“跟我来。”斯文逊勉强地跟在他身后,穿过由一行行不锈钢管和容槽织组成的通道。

他们就好像在死人面前走过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们确实是这样,因为当初曾使工厂运转的自动装置不是死又是什么呢?那些控制机器的电子计算机根本就不是电子计算机,而是活人脑子的电子模拟机。它们如果被关上电钮,不就是死亡了吗?因为它们当初个个都是一个活人的头脑。

拿一个技术高超的石油化工技师来说吧,他在分解原油为各种成分上技术非常高明。把他绑住,用电子探寻针插到他脑子里去探索一下,那架机器就扫描出他脑子的思维规律,再把它转换为图表和波纹。然后,把这些波纹刻印在一个机器人的计算机上。你就得出了你的化工技师。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制造出一个个拥有那化工技师的知识和技能的复制品,毫无活人的局限。

有十来个这个化工技师的复制品放在一家工厂里,它们就会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周七天都使工厂运转。从不疲劳,从不马虎,从不遗忘什么。

斯文逊走近布克哈特,说道,“我害怕。”

他们现在已经穿过这间屋子,声音越来越响。不是机器声而是人说话声,布克哈特踱手摄脚走近一扇门,大着胆子向里面看看。

这是一间比较小一点的屋子,墙上排着许多电视屏幕——至少有十来个——每个荧光屏前坐着一个男人或女人,两眼盯着屏幕,向录音机口授指令。这些人用电话调度每一影像:而且没有两个荧光屏显出同一影像。

这些影像看上去很少有相同之处。其中一个是一家百货公司,里面有一个衣着很像泼·霍思的姑正在介绍一台家庭使用的电冰箱。另一个是一系列厨房镜头。布克哈特瞥见一个有点像他办公楼下而那个烟卷摊的影像。

这简直令人迷惑不解,布克哈特真想站在那里,把这个谜解出来,但是这里太忙乱了。另外也可能有人往这边看或者走出来发现他们。

他们又来到一间屋子。是一间空屋子,一间宽畅、布置得很讲究的办公室,里面有一张写字台,上面堆满了文件。布克哈特起先只扫了一眼,后来因为有一份文件上的字引起他的注意,就用十分好奇的目光盯视着。

他拿起最上面张,扫了一眼,又拿起另一张;这当儿,斯文逊狂乱地搜视那些屉。

布克哈特疑虑地咒骂着,把那些文件都扔回到写字台上。

斯文逊几乎没注意到他的咒骂,高兴地喊道:“瞧!”他从书桌里掏出一把手槍,“里面还装着子弹呢!”

布克哈特直瞪瞪地瞧着他,心里想弄明白他刚才看到的一切。后来,他理解了斯文逊所说的话,两眼顿时亮了。“好伙计,”他叫道。“咱们拿着。斯文逊,咱们要仗着这杆槍走出这个地方。咱们不去警察局!也不找泰勒顿市的警察,而也许是去联邦调查局。你看一眼这个!”

他递给斯文逊一页文件,上面的标题是:“试验地区进展报告。项目:马林牌香烟战役。”内容通篇是数目字,布克哈特和斯文逊根本看不懂,可是结尾有一段总结:

“尽管47—K3试验所获得的新用户比任何其它试验而得到的新用户多一倍,但由于当地对卡车噪音的控制条例,这将不大可能被广泛应用。

47—K12一组的试验名列第二,我们推荐仍以这种方法再次进行试验。对三项最优异的战役进行个别检验,附带或免去取样。

如果顾主不愿承担附加试验费用时,对于K12系列的最高要求,可直接进行另一种变换办法。

所有这些预测,期望有百分之八十可能成为预测结果中的百分之一的一半,百分之九十九强可能达到百分之五限度之内。”

斯文赴看完后,抬头瞧着布克哈特的眼睛,抱怨说,“我看不懂。”

布克哈特答道,“我不怪你。这虽然古怪,却符合事实,斯文逊,符合实际。他们既不是俄国人,也不是火星人。这些人是广告商,不知怎的——天晓得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把泰勒顿市整个占领了。他们掳获了咱们所有的人;你和我,还有两、三万其它的人。都在他们的支配之下了。

“他们也许使咱们进入催眠状态,也许另外耍什么花招;但是,不管他们怎样做,事实是他们老是让咱们活在那一天。他们整天该死地给咱们灌输广告,每天结束时,看看效果——然后他们把咱们脑子里这一天的记忆抹掉,第二天又重新用别的广告接着干。”

斯文逊的下巴茸拉下来。他费劲地把它合上,咽口吐沫。“闹!”他干脆地说。

布克哈特摇摇头。“当然,听上去像是发疯,可是整个这件事确实是发疯。否则你怎么解释呢,你否认不了整个泰勒顿市总在过同一个日子。你亲眼见到了,就是这样颠三倒四的,咱们得承认这是真的,除非咱们自己疯了。不管怎么样,一旦你承认有人知道怎样完成这件事,对于其他方面也就明白有它一定的道理了。

你想想看,斯文逊!他们在花每一分钱做广告之前,早把每个细节都检验过了。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只有上帝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哟,可据我所知,事实上,有些公司,一年就要花两三千万美元广告费。一百个公司,乘一下得多少。即使每家公司学会怎样削减百分之十的广告费,真格的,也只是一笔小数目!

“他们如果事先知道什么能起效用,就可以把这种广告费削减一半,也许一半以上也说不定。这样一年就可以节约两三亿美元;如果他们只拿出其中百分之十到二十用在泰勒顿这个城市上,对他们来说,还是便宜极了,而且对那些把秦勒顿市弄到手的人来说,不管他们是谁,也是发笔财的买卖。”

斯文逊一下嘴唇,踌躇地说,“你的意思是说,那咱们——嗯,就是一种被俘虏的听众了吗?”

布克哈特皱皱眉头。“不完全是。”他又想了一分钟。“你知道一个医生怎样试验盘尼西林那类东西吗?他把一组细菌菌落分别移植在一些盛有胶冻的盘子里,然后在每一种上试着下点药,每次都起一点变化。嗯,那就是咱们——咱们就是那些细菌,斯文逊。只是咱们比它们效率更高些。他用不着试验一组以上的细菌菌落,因为他们可以一次又一次用它作试验就够了。”

斯文逊很难接受这种说法。他只说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咱们去报警察局。他们不能把活人当荷兰猪使用。”

“咱们怎么到警察局去呢?”

布克哈特犹豫了一下。“我想——”,他慢慢说。“当然。这是个大人物的办公室。咱们现在有杆槍了。咱们就在这里等他来。然后他就会把咱们带出去了。”

这既简单又直截了当。斯文逊平静下来,挨着墙,找个从门口看不见的地方坐下来。布克哈特自己也在门后面找个地方坐下——

于是。开始等待。

等的时间没有想像得那么长,也许只不过半小时罢了。布克哈特听见有说话的声音走近,就连忙贴墙靠好,还跟斯文逊匆匆小声说了句话。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姑的说话声。男人正在说,“——为什么不能在电话里汇报?你把你这一整天的试验都毁了!你究竟怎么啦,珍妮特?”

“对不起,道尔金先生,”她用一种清晰而甜蜜的嗓音说。“我认为这事很重要。”

男人嘟囔着说,“重要!二十一万个单位里面出了这么一个讨厌的。”

“不过这是那个布克哈特,道尔金先生。又是他。从他溜掉的情形来看,肯定得到了什么帮助。”

“好啦,好啦。没什么关系,珍妮特:不管怎么祥,那个巧克力可口酥程序还是提前完成了。既然你已经搞到这种程度,就进来吧,把工作汇报写出来。也别担心布克哈特那件事啦。他可能就在什么地方闲逛呢。咱们今天晚上就把他抓住。再……”

他们俩走进来。布克哈特把门砰的一声踢上,用槍瞄着他俩。

“那只是你的打算,”他得意洋洋地说。

这真够得上是令人大吃一惊的时刻,使人惊吓得神失常,困惑而恐惧。这是布克哈特一辈子当中最得意的时刻了。那人脸上显露出那种他在书上读到过而并未见到过的表情。道尔金的嘴不自觉地张开了,两眼睁得大大的,他好像要提个问题,可是没有说出来。

那个姑也几乎一样惊慌失措。布克哈特看了她一眼,才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原来她就是那个叫泼·霍恩的姑

道尔金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你说的就是这人吗?”他尖刻地问。

说,“是。”

道尔金点点头。“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你做得对。嗯,你——布克哈特,你们要干什么?”

斯文逊尖声叫道,“瞧着点他!他身上可能还有杆槍。”

“那就搜他一下,”布克哈特说。“我告诉你我们要干什么,道尔金。我们要你跟我们到联邦调查局走一趟,向他们解释一下你如何逃脱了绑架两万人的罪名。”

“绑架?”道尔金轻蔑地说。“那太离奇了,伙计,把那杆槍收起来。你要对这一切负责的!”

布克哈特举着手槍,严厉地说,“我想我负得了责任。”

道尔金好像火极了,很不耐烦,而奇怪的是却不害怕。“他的——”他开始大发雷霆,可又闭上嘴,沉住了气。

“你听我说,”他劝说道。“你搞错了。真格的,我没有绑架过任何人!”

“我不相信你,”布克哈特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呢?”

“可这是事实!你应该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

布克哈特摇摇头。“联邦调查局如果愿意相信就让他们相信吧。咱们早晚会弄清楚的。我们现在从哪儿可以出去?”

道尔金张嘴想要辩解。

布克哈特发火了。“别挡住我的去路,必要的话我能把你毙了。明白吗?我已经过了两天鬼日子。为此,每一秒钟我都在责怪你。毙了你?那我可太高兴了,而且自己一根毫也不会损失!把我们从这里带出去!”

道尔金的脸色突然变得沉起来。他好像要移动,可是那个他称呼为珍妮特的金发姑悄悄溜到他和那杆槍之间。“求求你!”她哀求布克哈特。“你不明白。你不能开槍!”

“躲开点。”

“可是,布克哈特先生——”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道尔金面带难以理解的表情,朝那扇门冲去。布克哈特被他狠狠地推开,马上抡起手槍,大吼一声。姑也尖叫起来。他扣动了扳机。她带着怜悯和恳求的表情,靠近布克哈特,一下子又把那人挡住了。

布克哈特本能地朝下面开槍,为的是打瘸他而不是打死他。但他没瞄好准。

子弹正击中她的腹部。

道尔金把门在他身后一摔就跑掉了,可以听到他向远处奔去的脚步声。

布克哈特把手槍一掷,跳到姑身边。

斯文逊哭哭啼啼地抱怨,“这下子咱们可完蛋了,布克哈特。唉,你干吗开槍呀?要不然咱们就跑掉了,可以到警察局去了。咱们都差不多从这儿出去了,咱们——”

布克哈特没答理他。他正跪在姑身旁。她平躺在地上屈伸着两个胳臂。地上也没有血迹,身上也几乎没有伤痕;而且她躺在地上那副姿势也是任何活人摆不出来的。

然而,她并没有死。

她并没有死——布克哈特木然呆跪在她旁边,心想:她可也并没活着。

她没有了脉搏,而一只伸着的手指头却传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没有呼吸声,却有一种咝咝的响声。

两只眼睛睁开,瞧着布克哈特。目光既无恐惧也无痛苦,而只有一种比地狱还要深不可测的怜悯表情。

她古怪地歪扭着嘴唇说“别——着急,布克哈特先生,我没——事。”

布克哈特震惊地缩回大腿,瞪视着。应该有血迹的地方,却是一种并非人肉而是物体的明显的裂口,还有一卷黄铜的细电线。

布克哈特湿了自己的嘴唇。

“你是个机器人?”他问道。

试着点点头,歪扭的嘴唇颤动着说出,“我是。你也是。”

斯文进含混不清地发出一声声响,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来,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墙。布克哈特在那个躺在地板上的毁坏了的傀儡旁边晃来晃去。他一声没吭。

吃力地说,“我很抱歉发生了这一切。”美丽的嘴唇扭曲成一种冷嘲热讽的样子,在她那年轻而光滑的脸蛋上显得十分怕人,后来她费了很大劲才控制住自己的嘴唇。“对不起,”她又说道,“你那颗子弹大概打在神经中枢上了。这使我很难控制住这个身体。”

布克哈特不自觉地点点头接受了这种歉意。机器人!显然他现在也弄明白了,而且必然是事后明白的。他想到自己原先那些神秘的想法,被人催眠啦,火星人啦,其他更古怪的事啦,都是愚蠢无比。因为机器人的制造这一简单事实更确而简便地符合实际情况。

一切证据都曾经摆在他的面前。那座移植人的思维能力的自动化工厂——为什么不能把人的思维移植到一个人型化的机器人里去,使它赋有原来的特点和外型呢?

它知道自己是个机器人吗?

“咱们全是,”布克哈特说,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出声来。“我的妻子,我的秘书,你,还有那些街坊,咱们大家都一样。”

“不,”那声音比之前有力一些。“咱们大家不完全一样。我是自己选择的,你看,我——”这一次那两片痉挛的嘴唇不再任意扭曲了——“我原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的丑陋的女人,布克哈特先生,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消逝了。道尔金先生肯给我一个机会恢复成一个美丽的姑再次生活,我巴不得有这个机遇,就欣然接受。说真的,尽管有些不利的地方,我真的全心全意地接受了。我的肉体仍然活着——我在这儿,而它在沉睡着呢。我可以回到我的肉体中去。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回去过。”

“那我们其余的人呢?”

“不一样,布克哈特先生。我是在这里工作。我执行道尔金先生的命令。把广告试验的结果制出图表,按照他教你们生活的方式监督你和其它人。我是自己选择这样做的,而你们是不能选择的。因为,你看,你们己经死了。”

“死了?”布克哈特喊道,几乎是一声尖叫。

那两只蓝眼睛望着他,眨也没眨一下,他心里明白这不是谎话。他咽了口唾味,赞叹那使他能吞咽,能出汗,能吃东西的复杂的机械装置。

他说:“哦,我梦中那次爆炸。”

“那不是一场梦。你说得对——爆炸。那是真的。是由那个工厂造成的。贮存槽爆炸了,爆破没达到的地方,不大一会儿,浓烟就起了杀人的作用。两万一千人几乎全部死在这场爆炸中了。你和其他人一起死去了。这就造成了道尔金的机会。”

“这个混账的盗鬼!”布克哈特说。

那曲扭着的肩膀奇特地耸了一下。“怎么?你已经死了。道尔金就是要你和所有其它的人——一整座城市,美国完整的一块地方。移植死人的脑子同移植活人的脑子一样容易。可以说更容易些,因为死人不能说不。哦,这需要人量的工作和金钱——整个城市破碎不堪——但是完全重整起来也是可能的。特别是许多细小枝节的地方也不需要完全恢复得一模一样。

有一些家庭里的脑子甚至完全损坏了,里面全是空的,地下室用不着太完整,而且街道也不太要紧。反正它只需要坚持一天就成了。总是一天——六月十五日——一天一天重复着;而且即使有什么人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话,不管怎的,这个发现也没有时间滚雪球似地扩散,并破坏试验的效力,因为一切谬误一到午夜就会全部勾销。”

那张脸盘强作微笑。“六月十五日那天是场梦,布克哈特先生,因为你从来也没有真正度过它。那是道尔金先生送的礼物,是他送给你的一场梦,在一天结束时,他又把它收回去。那当儿,他得到了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对种种要求作出反应的一切数据,那些维修人员下到隧道里去,穿过整个城市,用微小的电子排除器把这个新梦洗掉后,梦又重新来一遍。就在六月十五日那天。

“永远是六月十五日,因为六月十四日是你们所有的人活着的时候所记得的最后一天。有时维修人员漏过一个人,如同他们把你漏掉那样,因为你那时正在你那条船下面。不过这也不要紧。那些被遗漏的人如果露面就会暴露白己——如果他们不露面,那也不影响试验。但是他们耗不尽我们这些替道尔金工作的人。我们身上电源被切断也像你们一样睡觉。可一醒过来就全都记得。”那张脸没完没了地搐。“如果我能忘记一切,该多好啊!”

布克哈特不敢置信地说,“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销售商品,必定要花费几百万块钱呵!”

那个名叫泼·霍恩的机器人说,“是啊,是花掉了那么多钱。可也给道尔金赚了好几百万块钱。况且这还没完呢。他一旦发现能使人们行动的主导词汇。你想他会就此罢休吗?你想——”

门打开了,她的话被打断了。布克哈特急转身,恍惚地记起道尔金的逃脱,便举起手槍。

“别开槍,”那个声音安详地命令道。不是道尔金,而是另外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没有用灵巧的塑料和化妆品伪装起来,只是在闪闪发亮。它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忘掉一切吧,布克哈特。你什么也干不了。在你再进行破坏之前,把槍给我。马上给我。”

布克哈特生气地大吼起来。这个机器人的躯干亮闪闪的。说明是钢的。布克哈特对他的子弹能否打穿它,或者即使能打穿,又能起多大伤害作用,都毫无把握,他得试睑一下——

但是从他身后传来一阵呜咽般的急旋风,那是斯文逊,已经骇得歇斯底里大发作。他一下子扑向布克哈特,把他撞倒在地,槍也掉在地上。

“我求求你!”斯文逊拜倒在那个钢制机器人面前,语无伦次地求饶。“刚才他会用槍打你的——请别伤害我!让我像那姑一样为你工作吧。你叫我干什么都可以——”

机器人的声音说,“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它往前走了整整两步。踏在槍上——一脚把它踢开,撇在远处的地板上。那个出了故障的金黄头发的机器人毫无感情地说。“我可坚持不了多久啦,道尔金先生。”

“必要的话就切断电源吧,”钢制机器人回答道。

布克哈特眨了眨眼,说道,“可你不是道尔金啊!”

钢制机器人把它那两只深陷的眼睛转向他。“我是,”它说,“肉体上不是——但眼下我所用的躯体是这个。我怀疑你能用手槍伤害这个躯体。另外那个机器人的外壳比较容易弄坏。现在你停止这种闹,好不?我不想损坏你;损坏你代价可大大啦,只请你坐下,好让维修人员把你调整一下,好不?”

斯文逊匍匐在地。“你——你不会惩罚我们吗?”

钢制机器人没有表情,但它的声音好像有点惊讶。“惩罚你们?”它又提高调门重复道。“怎么惩罚呀?”

斯文逊哆嗦起来,好像那句话是根鞭子;布克哈特却发怒道:“如果他愿意的话。就调整他,我可不干!你还得大大地损毁我一番,道尔金。我不在乎我值多少钱,也不管要费多大的事才能再把我重新修理好。我要从那扇门走出去!你要想制止我,除非把我杀死,你别无其他的办法制止我。”

钢制机器人朝他走了半步,布克哈特却不自觉地停住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索索发抖,准备丧命。准备进攻,准备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除了真正发生的事之外,他都作好了准备,因为道尔金那钢制的身休仅仅在布克哈特和手槍之间让开了一条路,让他可以自由地朝门口走去。

“走吧,”钢制机器人请道。“谁也不会阻拦你。”

布克哈特走到门外突然停住了。道尔金让他走出来真是糊涂透顶!机器人也好,肉体人也好,被害者也好,受益人也好,都不能制止他离开道尔金的王国,到联邦调查局或者其他所能找到的法律场所去报告他的遭遇。那些为试验结果而付款给道尔金的公司一定不知道他所运用的盗技巧;道尔金一定瞒着他们,因为只要有一点内幕情况公诸于世就会制止这种事。走出去也许意味着死亡,不过在他过着这种假生命的时刻,死亡对布克哈特来说并不恐惧。

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找到一扇窗户,就向外望出去。那是泰勒顿市——一个假造的城市,但是它看上去是那样真实和熟悉,布克哈特几乎认为这一件事不过是场梦罢了。然而这不是梦,他心中确信这一点。而且也同样相信泰勒顿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了。

得朝另一个方向走。

他足足走了一刻钟才找到一条出路,但是他发现自己在几条走廊里偷偷摸摸走着,一听到可疑的脚步声就赶快躲起来,深知这种躲躲藏藏也全是白费心机,因为道尔金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但是没有人阻止他,他找到了另一扇门。

从里面看不过是一扇简单的门,可是他把门一打开,走出去一看,却不象他所见过的任何地方。

开始有一片光——灿烂无比、令人眩目的亮光。布克哈特眨巴着眼睛朝上看,恐惧而不敢相信。

他正站在一个加过工的光滑的金属架子上,离他的脚不到十二米的地方,那个架子突然断落,他几乎不敢走到它的边缘,但是即使在他站立的地方,他也看不到他面前那个深渊的底层。那条鸿沟伸展开去,直穿他身旁两边的亮光,叫人一眼望不到头。

怪不得道尔金如此轻易地给了他自由!从这家工厂根本哪儿也去不成。这条奇特的鸿沟多么令人不可置信,上面挂着上百个白花花眩目的烈日又是多么不可能呀!

他身旁有一个声音问道,“布克哈特?”接着他身前那个深渊里轰响着他的名字,来回低沉地萦回不断。

布克哈特润湿了他的嘴唇。沙哑地答道:“是——是啊?”

“我是道尔金。这次不是一个机器人,而是肉体的道尔金,通过手提话筒想跟你对话。现在你亲自见到了,布克哈特。你现在总该理智地让维修工把你整修一下了吧?”

布克哈特瘫痪地站在那里。在那刺眼的亮光中,一座活动的山脉朝他移动过来。

它在他头顶上足有好几百呎高:他抬头瞧瞧山顶,亮光使他无可奈何地眯细着眼睛。

它看上去象——

不可能,

门上的扩音器问道,“布克哈特?”但他答不出声了。

一阵低沉沉的叹息声。“嗯,”那声音说,“你终于明白了。你没有地方可去。你现在知道了。我本来是可以告诉你的,可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最好还是让你自己来认识。而且,布克哈特,我为什么要重建一座同以前一模一样的城市呢?我是个商人,我要计算成本的。如果一样东西必须完整,我就完整地把它制造出来。不过眼下这件事倒也没有这个必要。”

布克哈特孤独无助地看到眼前那座山上,有一处不那么陡的峭壁朝他这边倾斜下来,又长又黑,而末端却是片白色,莲馨花那样的白色……

“可怜的小布克哈特,”扩音器低声哼道,久久回响在那实际上只是个加工车间的巨大的深渊里。“你发现自己原来住在一座盖在一张桌子面上的城市里,可能吓了一跳吧。”

六月十五日,盖·布克哈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这是一场使人无法理解的怪梦,梦里的爆炸和幽暗的人影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恐怖和真人。

他哆嗦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个扩音喇叭在他卧室的窗子外面极响地吼叫。

布克哈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外面空气凉飕飕的,不象六月天,倒象十月里的气候;但景致倒也依然如旧,除了有一辆装着扩音喇叭的卡车停在街那头人行道旁。它的高音喇叭嘟嘟地放着:

“你是个懦夫吗?你是个傻瓜吗?你难道要让那些政治骗子窃取你的国家吗?不能!你难道对贪污和犯罪行为再容忍四年吗?不能!你在整个选举期间一直投联邦的票吗?对!你就应当这么干。”

他有时大喊大叫,有时哄骗,威胁,乞求,引诱……但是他的声音从一个六月十五日到又一个六月十五日没完没了地响着。

(本文由【读书中文网】Ken777进行OCR、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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