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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掠影》作者:布赖恩·奥尔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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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经历,也是世界的经历。虽然这件事并未发生,而且在历史的长河中,可能千百万年以后才会发生,但是它的真实,可以很容易地用过去几千年中所发生的事来加以检验。简单地说,就好像百万富翁们坐在华贵的寓所里,想像着在某个充满希望和恐惧的时刻他们会衣衫褴褛;或者说,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们,梦幻着有一天他们会同国王和王后们亲密无间。

在一个盛夏里,我和堂弟麦克在一起。我们已经30年没见面了,在那期间,他是临时政府的农业顾问,跑遍了非洲和印度,而我一直呆在斯堪的纳维亚,为社会的繁荣进行商业中心和办公大楼的设计工作。我们的相见是在我父亲,也就是麦克的叔父的灵柩旁。在这里,我们重了儿时的友谊。为了庆祝这次重逢,我们一同驱车前往故乡的郊野,去寻找那些还是我们穿裤衩和球鞋的童年时代去过的地方。我们看到,时间虽然已经流逝,但这些地方的景色却依然如故。

在一个偏僻的小县里,我们玩得格外高兴。那里人口稀少,甚至比15世纪时的人口还要少,因为在15世纪以后,黑死病袭击了这个地方。在那幽径草丛和沼泽海滩上,我们发现了一种原始的力量,看到这些,就好像暍了一杯苦涩的饮料,令人感到神格外焕发。

我们把车停在一个教堂废墟的影下,然后赤着脚下车步行。烈日和酷暑笼罩着大地,我们白天在浅海中尽情游耍,晚上露宿于干涸的河渠和荒芜的乱石之中。谁会想到,在离这儿150英里的地方,曾经有一个100多年来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呢?

我随身带了一枝运动步槍,在梯特卡姆沙丘中,我们打了几只兔子。我把兔子的内脏掏了出来,然后带到就近的一位老乡家中去。这位老乡是个很随和的人,他曾在罗得西亚干过活,所以很了解麦克所熟悉的人。他借给我们两匹马,一匹灰色的,一匹栗色的。于是,我们便骑着骏马,顶着隐隐的雷声,趁退潮的时候从梯特卡姆角一直走到布朗斯登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穿过浅水滩又缓步回到了老乡家中。那天晚上,我们按照当地的惯,睡在老乡的牲口棚里。第二天,在太刚刚升起的时候,我们又来到了海滩上,自由无羁地,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兴奋无比。

最后,我们终于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然后驱车回到了我在米德兰的家中。当我们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就发现这里的一切都被雨水浸透了,金色的庄稼被暴雨打得伏倒在地,龟裂的土地变成了一滩烂泥。一路上,马栗子树上不断往下滴着水珠。天已经是黄昏了,西北方向的天空上布满了玫瑰红和仙客来似的余晖。

家里没有开灯,室内一片寂静。

我打开侧门,愉快地向屋里打了一声招呼,可回答我的不是孩子们的欢叫,也不是我妻子和麦克夫人的嬉笑,而是一片沉默,只有大厅内的时钟传出庄严的滴答声。我在屋里走着,每间房都很安静,这可的寂静显得那样迷人,又那样凄凉,它们用不同的格调,迎接我的查巡。

我妻子给我留了一张便条,说是在昨晚的风暴中,闪电击中了我们的住房,使供电中断,孩子们十分害怕,于是他们便到离这儿不远的城里一个朋友家去了。说他们第二天早晨就回来。

“我们用不着点灯,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麦克说。

在前厅的信袋里,有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信封上贴着外国邮票。我打开门,站在走廊上撕开信封,麦克手里拿着两筒罐装啤酒也凑过来看信。

信是从美国寄来的,是一位欢乐而又狂热的学者写给我的。他今年春天曾经拜访过我。对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正在编写一本关于如何在公共场所盖房子的书,希望同我合作。那天晚上正是满月,令人十分亲切的中秋之月,皎洁而又明亮,所以借助这明亮的月光,我完全能看清信上那粗壮的字迹。这位朋友写得一手漂亮的意大利斜体字,他的书法比他的照相技术要强得多。在信封里夹着3张照片,是他离开我们时拍的。在这些快照上,我和我妻子以及两个孩子站在一起,我父亲(那时他刚刚生病,由我们照顾他)站在走廊前的4根柱子中间。

照片是从远处拍的,我们几个人的面前有一条黑影,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借助月光凝视着,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片蒲草的叶子,是在拍照时被风吹进镜头的。春天惨淡的光使照片上卧室的窗户变成一个白色方块,好像窗内的百叶窗全部关上了一样,由于曝光过度,当然也许是我在月光下看的缘故,这3张照片就像是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拍摄似的。

我把照片递给麦克。

“你和约丽丝变瘦了,”他笑着说,“是不是在冬天节食了?”

由于曝光的原因,加上现在的月光,我和我妻子的确变得苍白了,孩子们也显得呆滞迟钝、面无血色。只有我父亲看起来还很健壮,好像还可以活很久似的。我现在是这样的健壮,就像初升的太,又像红色的葡萄酒,这些照片与其说是我过去的记录,倒不如说是我的将来。虽然我不是个思乱想的人,但是一种神秘的预感充斥着我,这是一种虚幻的感觉,一种连我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感觉。突然,我不想同麦克呆在一起了,我需要马上见到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们在洒满月光的花园里走着,顺便想摘点蔬菜,可是蔬菜已被旱魔摧残得奄奄—息。这场大雨下得太晚了。

“今晚我不想在屋里睡觉。”我说。

他问我到哪儿去睡,我向南指了指,在石墙和原野之外,一行山脉依稀可见。

“咱们还是到山里去,做最后一次露宿。”

今天的晚饭很丰盛,有面包、洋葱、莴苣、小萝卜,还有酪和酒。吃完晚饭我们便开始起程。从我家到远处的山丘要经过好多弯弯曲曲的公路,加起来约有12英里,正是这些小路,把高原地带的村庄同干线公路联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公路网。这些高原的山村,都有着音乐一般的名字,什么金斯顿溪谷、莱特波山庄、澳尔居斯熔岩,贝布尔尼水湾……这些美妙的村名加在一起,简直是一首旋律逐渐加强的田园响曲,直到澳尔居斯山地,乐曲达到最高潮。我们登上了布尔比特山峰,来到了世界之巅。

我们停住车,从车里爬出来,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的村庄,个个死气沉沉,可这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我们从一个山谷往下看,山下一片灯火。不难看出,一片密集的灯光,准是一座村庄,它们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迪丁佛和望北里城。我们站的地方,没有灯光,没有喧嚣,而自然光线笼罩着一切。

一轮皓月在南方的天空上撕开一片白云,把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寂静。我从车上拿出了双筒望远镜,对着山下的村庄扫视,寻找着我家房屋的微光。黑暗的树影和闪光的路灯帮我找到了它。突然,我的目镜上微光一闪,那张照片上似乎关着的窗户发出一缕银色的光线,是对我们身后月光的反射。我觉得这是一种信号,但这信号代表什么意思,我却不得而知。

我转过身向车走去,可是车不见了,麦克也走了。我想一定是刚才那缕闪光刺瞎了我的眼睛,但是脚下的山丘却仍然可见,一轮皓月悬挂在空中。

接着,月亮和天空也变了。月亮变得扁平起来,它上面的圆锥形火山和其他山脉似乎都消失了,天空变得更加黑暗,陡峻的山脊显得更加苍白,而我,却好像被嵌在一张废了的天文照片的底片上一样。

当我正在惊异之际,只见一群人从我们刚才开车的路上走过来。这条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了一条白垩石的山间小路,从西面的山野到东面的河口,整条路上刻满了难以修复的伤痕,它蜿蜒崎岖,盘旋在高原山脊之巅,似乎是最初迁徙的人们赶着他们的羊群、牛群在这里审慎地选择定居地点。但是,由于这里的土地太贫瘠了,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居住。

从西方走过来的人群,由于月光洒泻的大地的衬托,他们的面孔显得黝黑而不可辨认,他们正无声无息地向我走近。

当他们从黄昏的夜色中出现时,我看见人数很多,我本能地退缩到路边的一个山楂树篱笆旁,继续观察。我发现在人群中间还夹杂着不少车辆和其他机器,都按着一定的步调静悄悄地移动着。当队伍的第一排人走近我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庞大的大篷车队,走在前面的是头人,在他后面,队伍顺着绿色的公路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伴随着他们的机器,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有汽车、卡车和一些在农村不难找到的机器,如收割机、棉花捆包机等,还有一些机器可就不寻常了,如大吊车以及其他一些通常不会移动的东西也在其中,就像混凝土的潮水一样从我身边流过。

这不可思议的人潮和机器的潮流稳健地、无休止地向前流动,从我面前由西往东流动。铜盘似的月亮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使他们的面孔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我看到的似乎是一条又粗又黑的游动着的长龙。

好像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我一直凝视着这支队伍。很久以后,我忽然发现这些机器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它们越变越大,越变越复杂,有些机器我见也没见过。人群也在变,虽然变化不是那么大。他们的步履变得更加整齐,一边走一边有力地挥动着手臂,我想他们一定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在队伍当中,有几个人一直在跳舞。

队伍变得越来越粗,整个山野都被这流动的暗影所淹没,黑暗中清晰可辨的人群在塔一般的机器下缓步徐行。我们头上的月亮一直静悬在空中,自然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安详而庄重。

上星期发生的事使我对这个我赖以生存的世界感到特别亲切,目前我周围的环境对我也十分合适。我的堂弟从欧洲回来,游览了各种壮丽的景致,其中包括火山堆,这些火山都是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以前逐渐形成的,我们把它叫做“西西里宝石山”。对于这些地球表层的巨大凸起,麦克很有研究。伟大的利埃尔曾把火山描写成时间长河的纪念碑,给欧洲人民留下很深的印象。

虽然我不能完全相信麦克对“西西里火山”的描述,但对时间的长河我却怀着极大的尊敬,我现在站立的山岗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我经常躺卧的澳尔居斯山丘,土地贫瘠,在它的下面,有数百英尺深的白垩石,都是由数量极其巨大的甲壳变成的,它们曾经是活着的生物,现在却长眠子地下,成了神圣的时间的见证。就是这些东西使利埃尔和他的后继人达尔文改变了主意。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在这荒凉的山地上散步,品尝着空气的甜美,回味着我短暂一生中的欢乐。我并不想考虑那两个一直令人困惑的问题:地球的形成过程和人类思维的形成过程,因为人的思想是完全有能力更好地解释和描述地球的。

现在,这些过程正用一种新的,但不完全是奇怪的方式在得到自我证明。啊,也许是奇怪的,但不管奇怪不奇怪,反正我们对这种方式较为熟悉。

在某种程度上,奇怪的队伍变得平淡起来,我不知疲倦地注视着这永无休止的暗影,它夹带着越来越大的机器和越来越小的人形,从地平线上出现,又在地平线上消失。队伍的速度变得慢起来了,人们迈着沉闷的步伐前进,我的感情似乎和他们融合在一起了,因为我好像也跟着他们一起在地球上旅行。我几乎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正如埋在我脚下的每一个小生物都是这深深的白垩石的一部分一样。我极力想摆脱这种境遇,他们拖着脚步的形象实在叫我难以忍受。他们没有人类的欢乐,没有人类的感情,他们在空旷的天空下行走,就好像被囚禁在地下的矿之中,他们是在演出一幕生命的葬礼。

月亮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静悬在空中,而队伍的质却在变,我慢慢意识到,虽然机器越来越大——塔尖高耸入云,像要刺破青天——但是数量越来越少,而人却越来越多。这种现象一直延续了很久,似乎整个队伍的组成一直就是这个样。人群也变得没有什么特色了,他们一个个都向前倾斜,好像正冒着不可忍受的狂风在前进。

逐渐地,逐渐地,最后的变化发生了。巨大的机器中断了,只有人山人海在通过,单调而无休止,从不左顾右盼,像一条没有波的大河,来无影,去无踪。

西方升起了一个黑色的物体,就像是月亮的幻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看清了它的轮廓:它的形状像埃及的大金字塔,大小也完全比得上这座纪念碑,这个巨大的幽影从朦胧中逐渐向上升起,碾过澳尔居斯山地上空的月亮,在它基部的人影显得越来越小。我第一次感到害怕,但却无法逃走。

这个可怕的机器还在不断地变大,把天空分为越来越大的几个部分。当它更加靠近我时,我简直可以摸到它,它在黑暗中制造自己的黑夜,它是一个直立的大号角,把整个大地都笼罩起来了。

这东西没有噪声,但它那像魔鬼一样的形体让人觉得可怕。最后,它总算拖着笨重的步伐及时地在远处消失了。

月亮又一次显露出来,健美、圆润、亲切、柔,像从前一样把它银白色的光芒洒满大地。现在在它的怀抱里只有慢慢移动着的人群。

这些隐匿的旅行者们忽然把腰都弯了下去,有的向上挥动着手臂,像是在祈祷,有的则趴在地上爬行。

这种景象跟我很久以前看到的机器人游行差不多,但它使我感到更加伤感。

弯腰曲背的人也变得少起来了,一种麻木的轻松感在我的被极度的痛苦所抑制了的大脑中崛起。这就是队伍的尽头吗?人类的旅行结束了吗?我自己问自己。跛足的、沉闷的、矮小的,最后的一个人影终于走过去了。

不!路上又出现了更多的人影,有几个人的背更驼,然后是一群,一群跳舞的人!他们从古老的公路上向我走来。他们在白垩石山地上神气活现地走着,虽然姿势并不雅观,但却显得欢乐——一种并不受我的情绪影响的欢乐。

更多的舞蹈者走过来了,他们都成群结队,只不过有的队伍大些,有的队伍小些。他们的服装更加艳丽,动作更加优美,步伐更加复杂。我竖起耳朵倾听着这令人恐惧的音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对这种音乐感到兴趣。

我听到了一种曲调,一种由切分音组成的表现某种动作的曲调。队形的变换显得更加自由,没有机器,他们正在重复着未开化时代的人类的自发舞蹈动作。在我面前,一种新的语言正在展开,他们用露的身躯,用美的月躧,用芭蕾舞式的动作和流水般的手势来表达这种语言的内容。这支又粗又黑的队伍中第—次出现了轻松愉快的气氛。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轻松的格调又变得紧张起来,出现了一种更为新颖的调式,它的节奏与我所知道的大不相同。恐怕连这些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体似乎增加了新的关节,使他们的动作也更为灵便。他们的思维和行动简直使我无法理解。

只有一件事唤起了我广泛的同情心。这些成群走过的漂亮的陌生人当中,有很多动物。大动物,小动物,家畜,野兽都有。它们在人群中活蹦乱跳,在这次圣典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小猴蹬在人身上,男人和妇女则骑在老虎或马匹身上。

这一奇幻的化装舞会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只要看见它,你就想永远看下去。是的,在那个时候,这种舞会似乎会永远继续下去。它充斥着世界,所有的生命都连在一起了,生命本身就是一次华丽的表演。一会儿,表演者又发生了变化,有些动物变大了,变得更加奇妙,而两足动物的形态则变得更加多样化。

时间过去了很久,而我仍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我面前呈现的是一次长时间的仪式,参加仪式的既非人也非妖,从形态上看,他们更像妖,因为他们能够做低空飞行。银白色的月夜充满了他们的翅膀

和令人陶醉的魅力。

我又看到一种现象,一种复杂的现象。黑色的轮廓渐渐变得眼花缭乱,有些部分从我面前消失了,月亮也嘘嘘作响,而且闪着亮光——所发出的不是光芒,而是电子辐射。我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昏暗起来——不,不是昏暗,是旋转的物体,是翻滚的波。它使我困惑,使我恐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山脊小路周围一片虚无缥缈的景象。

月亮消失了,一片云彩飘过山峦,给它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它竭尽全力再一次向外探望,又被再一次吞进了云雾的海洋。

我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慢慢地向周围寻视。山谷中的灯光都已熄灭了,看不见一个村庄,只有深沉的黑夜。可是还有一盏灯,从位置上判断,那是我家的窗户,它反射着中秋的皓月,发出一缕银白色的微光。这时,远处传来了羊群的咩咩叫声。

我的堂弟和汽车就在身边。

“咱们回家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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