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 外国名著 > 短篇科幻小说精选 >

《纸飞船的传说》作者:[日] 矢野彻

<<回目录

赵海虹 译

在太平洋战争中期,我被从原来的部队调到一个位于群山深处的村落,我在那儿待了几个月。至今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通向村庄的道路;在路边的竹林里,那继续着无尽航程的纸飞船和追逐着它的美丽女。如今,在许多年以后,我依然无法动摇这样一种感觉:她一直做个不停的纸玩意儿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飞机,而是一只宇宙飞船。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群山深处的密境。

那纸飞机在大地上优雅地滑翔;从日积月累的落叶和陈叶的腐化物中生起一阵白烟,伴着微风轻柔地舞动、回旋,在新绽的竹笋之间弥漫开来,不断地运动。

在竹林中,流动的雾在深深的池塘里聚集起来。这个深山中的村落,黄昏来得特别早。纸飞机穿过白雾,不停地飞啊飞啊,如同一艘船航行在云之海洋。

一——一条石梯通向天

二——如果它不能飞起来

三——如果它能飞起来,张开……

一个女人的歌声。歌声穿过浓雾。纸飞机就像被那个声音推动了一样,它飞起来了,开始它永无终点的航程。那歌声属于一个女,她飞快地穿过林中摇曳的修竹,赤的身体是那样皎洁。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她用尖利的叫声模仿刺耳的警报声。

(杀死所有人!这是命令!)

(别让任何人逃到船上去!有一个逃跑了!)

(光!火焰!火焰!)

许多声音在这片浓雾中回响,但别人谁都听不到。那些声音仅仅是这个女人脑海中的回声。

高大茂密的修竹如同苍白的背景上用碳黑色笔绘出的剪影,在一直时舒时卷的雾之薄纱中时隐时现。那女人的双脚踏上落叶时,叶子沙沙地低语。她周围的雾流如同有生命一般,当她迈步的时候就在她面前散开,使她可以看到那个小湖泊模糊的形状。

末世之沼:诱人进入的沼泽。人们在青春时代欢笑跳舞,穿越希望与激情的时光,之后,到了某一阶段,就常有人到这个地方来,投入沼泽浑浊的水中,结束他们老年的惨剧。

按照迷信的说法,末世之沼掌握着死者的灵魂。为了抚慰所有魂不散的死者,村里人在沼泽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用石块磊起了一堆堆小丘。他们把这里叫作“时之瓦”——通向冥河的旅程开始的地方,尘世之岸。他们一年一度到这里举行纪念仪式,那时候,他们焚香、击掌,把他们的祈祷送到宽阔的冥河那一岸的间。

神话中说,在那条有三个叉口的河流的尘岸上,不管你垒起多少座石塔,都会被魔鬼毁掉。不管是基于科学还是迷信,魔鬼在这里同样承担了某种不知疲倦的毁灭的任务。刚开始的时候,这里很可能有一些供奉死者的墓碑。但年复一年,成百上千的石块被垒了起来,现在散落一地。在大多数时间里,这里不过是一个歇脚处,难得有些一心求死的人在到末世之沼的单程旅行中在这儿暂作小歇,然后继续前进。因为此处荒无一人的寂静,想在生活中寻点刺激的男女发现这里是秘密幽会的理想场所。

对于这些头脑简单的村里人来讲,秘密幽会是他们头脑里唯一惦记的事。他们除了快活想不到别的。“末世之沼”这个名字暗示:即使是那些老人的求死之行也是秘密的。围绕这个地方产生的一些传说很可能只是想让此地变得更安全、更有利于他们幽会的人们捏造出来的。

由于这些可怕的故事,村里的孩子远远地避开这个地方。长满青苔的圆石头、被雨水浸透的破烂的纸偶人、吱嘎作响的神秘的木牌;上面刻着看不懂的文字。对于孩子们来说,所有这些恰恰证明了鬼魂和食人妖的存在,他们做梦都会梦见妖怪。

有的时候,孩子们无意中会接近那个地方,看到那冷潮湿的沼泽。当他们追赶着那个跟着纸飞机奔跑的疯女人阿千的时候,他们就遇到了这种情形。

“你们大家说说看!阿千还是光着身子在周围跑来跑去!”

“嘿,阿千,你不想穿衣服吗?”

所有的孩子都嘲笑阿千。对于大人和孩子来说,她都是一个便利的玩偶。

但阿千也有一件玩具:一只纸折的飞机,像槍尖一样又薄又尖。

一、一颗白色的星

二、两颗红色的星……

她在雾中歌唱、不断放飞纸飞机,也许是因为——她胸中燃烧着对人类的仇恨。

阿千,这个已经不知道岁数的女人,轻悄悄地踏上草地,来到了衰弱的老人们自尽的沼泽。那只纸飞机在她前方的迷雾中飞行。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只纸飞机可以飞那么久。一旦阿千不再追赶它,这飞机好像会永远飞下去。飞翔是它的命运……

阿千,这个疯女人,夏天一丝不挂地到处走,而冬天只穿一件单薄的袍子。

村里的孩子们玩球的时候会唱起一首老歌,我大概地记得一部分:

如果它起飞我将等待

如果它不能我将不再等——

我一个人将继续等在这儿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登上

那些野草青青的台阶——

一颗星星远,两颗星星近……

夏天她一丝不挂,冬天她只穿一件单薄的袍子。

大多数成人对孩子们嘲弄阿千的行为不闻不问,但有些人会责骂他们。

“你们真可耻呀!快停止!你们应该同情可怜的阿千。”

“嘿,舷!你上阿千了吗?你昨天和她睡觉了?”

“别犯傻了!”

即使大人们像这样严厉地斥责他们,小孩们还是老样子。毕竟人们都知道,不论昨天晚上、前天晚上,还是大前天晚上,至少有一个村里的男人和阿千睡觉了。

阿千:她肯定快到40岁了。村里有人声称她比这个年龄大很多,很多。但只要看一样阿千的样子就可以证明他们的谎言:她的皮肤有着年轻人的新鲜血色,她的身体如同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姑

阿千:村里的公共财产,她向每个去找她的人卖身。去了解她的身体的秘密已经成了村里所有年轻男人的成人仪式。

阿千:一个村里的白痴。这是村里人照料她的另一个理由。

阿千是村里最古老的家族中唯一的女孩,也是那一家唯一的幸存者。在那些住在深山里、依然崇拜狼神的人中间,那个家族曾经拥有至高无上的重要地位。那样高贵的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居然是这样一个白痴,这使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止境的优越感。——阿千,村里活动的玩物。

她的宅子座落在一座小山上,从那儿也可以俯瞰末世之沼。也许更合适的说法不是她的宅子“座落在”那里,而是“被遗留在”那里。通向她家大门的石阶底下,那道雕工细的大门随时可能会倒塌。瓦片时刻可能从门檐上落下来;缠结在一起的杂草掩盖了看门人小屋的废墟——很久很久以前,仆从也许曾在这里为看门人生起火盆取暖过冬。

在大门内的一级台阶和通向上方的石级长满了野草和苔藓。奇怪的是,石级中间地带的草并未被踩平,只有左右两边经常有人走动。古老的故事中说,从来没有人从石级的正中走上去过。根据村里最长寿的老人的说法,在正月十五那天,他们曾经举行仪式来辞旧迎新,而在圣歌中有一段讲到一道由遗忘的兄弟建造的石梯,它的中间地带通向一扇门。那位老人说,由于没有人知道那段话的意思,上下这条石梯时,人们都觉得,最好还是回避正中间的位置。

石梯穿过阿千的宅子,继续向上延伸了一段不长的路程。那里的土地变得平坦宽阔,地上铺满了许许多多的黑石块。那儿有一口破败的古井,井架上的四根柱子支持着一个半倒塌的顶。这口井深陷在山丘的顶端、村庄的制高点,却从来不会干涸:井里总有五尺多深的水。如果附近有很多大山,也许还能解释如此充沛的水源的来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这口井违背了物理原理。他们叫它“罪人之孔”。当男人和阿千办完了事,就到这口井边来冲洗。

曾几何时,当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太婆聚集在这口井边、举行年度的纪念仪式祈拜狼神的时候,其中一人突然感知到预言,声称如果把阿千浸在这口井里,她的疯病就会好转。这使那些对阿千惊人的美丽心怀嫉妒的人欢欣鼓舞。于是,十二年前的那一天,阿千在这一群聚会的女人面前被剥掉袍子,浸到寒冬的井水中去。一个小时以后,她的身体呈现出青紫色,阿千昏了过去,然后总算被拉了起来。让人悲哀的是,她的弱智并未被医治好。传说,那个干瘪老太婆被仪式上供应的米酒灌醉了,不假思索地说出那种预言,在那之后她掉进末世之沼死掉了。是因为酒的效力么?

自此之后,每当阿千被人剥掉衣裳,她就不会再自动穿上了。如果有人给她披一件袍子,她就由它披着。因为几乎每晚都有人脱掉她的衣服,一大早又把她一丝不挂地丢在那里,阿千就总是光着身子到处走。

男人也许会发现阿千的身体是多么美,有的人想最好别让小孩看到她。所以,每天早晨会有一个村妇过去看看阿千穿衣服了没有。

阿千被剥光之后,即便有时也会愉快地微笑,但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她继续唱她的歌——

折一只,

拿起第二只,

第三只也折好了,

飞吧,我说飞呀!

一直飞向我的星星!

——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唱歌,折着她的纸飞机。很快有一天,使村里人大吃一惊的事发生了:阿千怀孕了。这事情成了人们争论的焦点。

每一个人都时常想到,阿千总有一天会怀孕的。

村里的老女人们聚在一起,为这事说个不休,费了好几个钟头想找办法让阿千不生下这个孩子。最后她们一起到阿千独自生活的濒临倒塌的宅子里去,以她们的意愿和她对抗。

这个白痴阿千,使每个人惊讶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愿——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阿千,别争了。我们要把你带到城里去,你得看医生。”

“别荒唐了,阿千。你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有了孩子你没法把他养大。那可怜东西将会拥有可悲的人生!”

大大的泪珠填满阿千的眼眶,洒满她的脸颊。没有一个村妇以前曾经见过阿千哭泣。

“阿千……孩子……我想生下他……”阿千说。她捧着自己膨胀的腹部,眼泪像泉水一样不停流过她的面孔。

她们要来这儿拖走阿千的时候意志是多么坚定,斗志是多么高昂!她们永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勇气这么快就消失了。被怜悯和悲伤感染的她们,也只能哭泣而已。

阿千很快擦干她的眼泪,开始折起一只纸飞机。

“飞机,飞机,飞走吧!”她喊着,“飞去我父亲的家!”

女人们换了一下眼色。生孩子会结束阿千的疯病吗?

然后,这只纸飞机离开了阿千的手掌。它从客厅飞到花园,然后又飞了回来。当阿千站起来的时候,这纸飞机围着她绕了一圈然后又向院子里飞去。阿千跟着它,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阶,一边歌唱,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的方向。

一个沉着脸、垂头丧气的丑老太婆拿了一张纸折起来,但当她把纸飞机投出去的时候,它倾斜了,落在了擦亮的开放式玄关的铺板上。

“为什么阿千折的纸飞机飞得那么好?”她抱怨。

另一个年纪轻一点的老女人聪明地点点头,用她最有智慧的表情说:“你知道的,即使是一个蠢笨的白痴也能做好某些事情。”

第一个月——红色的大鱼

hitotsuki——tai

第二个月——然后是炮弹!

Futatsuki——kai

第三个月——我们有储备,而且

mittsu——enryode

第四个月——我们要提供掩体吗?

Yottsu—tomeruka

如果我们提供掩体,那么好吧,

tomerebaitcho

第六,我们是否应该停止

itsuyokasanetemuika

第六,可以看见星星

muikanohoshiwamieta

第七,另一颗星星啊!

Nanatsunohoshimomieta

第八——一个农家姑

yattsuyamaganomusume

第九——被遗弃在那里哭泣,怀着憧憬和渴望

kokonotsukoishikunaitesoro

第十——最后她在小屋里安了家!

Totoyamagainsumitsukisoro

——跳绳歌

阿千一直在飞她的纸飞机,村里的男人一直继续到她的小屋夜访,村里的女人从未停止对她的分娩表示烦恼和愤慨……在一个月色明媚的夜晚,一个村里的少年沿着阿千宅子下面的石梯跑下来,叫着:“她生了!阿千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她生了个男孩,人们叫他卫门。他最初差一点被叫做共夫——因为阿千被村里的男人们不断转手,那时老接生婆立刻表示反对。

“当小孩出生的时候,阿千叫着:‘卫门’,”老妇人报告,“她说的就是那个。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卫门,嗯……”另一个聚到那儿去的女人说。

“那么,去问问看吧。”

接生婆向这位新母亲打了个招呼,问:“阿千,你想给孩子取哪个名字?共夫,还是卫门?”

“卫门。”阿千毫无疑问地说。

“那个更好,它和阿千家入口的大门有关系。”一个女人记起了年终祭上的圣歌。

“你是什么意思?”第四个女人问。

“卫门的意思是永远之门,守卫之门。”老妇人说,“我只在这里听到过,以前在阿千的宅子里举行年终祭的时候。卫门是无法解释的秘密文字中的一部分……让我们来瞧瞧……啊,有了,‘你必须沿天梯正中央,走上那被卫门守护的石梯,卫门的大门。”

第五个妇人听到这儿点了点头。

“对,是那样,”她添上几句,“我们在除夕节唱的一首歌里也提到了。在这儿……‘卫门来了又死了——卫门来了又死了——到底他从哪里来?——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喝呀,吃吧,醉醺醺的啊——你以为你在天空中飞行……’”

“嗯,我现在明白了。”第四位妇人说,“我想的是当人们死去的时候穿的丧服也是同音的。但一个叫卫门的男人来了又死了?而且保护着大门?我想知道所有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女人们很怜悯阿千,每个人都决心帮着她把孩子养大。可是……卫门对此从无反应。他刚落地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然后就保持沉默,这样一直过了很久。

“啊,多丢人呀,”一个女人说,“我希望这可怜的聋哑儿是受了狼神的诅咒。这孩子除了是白痴还能是别的什么?”

“我们说过她不能生。”另一个点头赞同。

阿千轻哼着一首摇篮曲,对这些女人的怜悯漠不关心。

不知是谁,和卫门一起逃走,

流啊,流……

“为什么,这是首圣歌,”女人中忽然有人说,“她仅仅是把开头的名字换成了卫门。”

她们被疯女人的摇篮曲感动得流泪,女人们开始同声唱起这首歌后面的部分。

不知是谁,和卫门一起逃走,

shiranuEmontonigesoro

流啊,流,慢慢长大,

nagarenagareteoisoro

所有的希望都投进这片山区

konoyamanochidekitaimokoware

朝圣者的火焰没有了燃料

aburamonakutekochushimoyake

天堂的路不会改变方向

seikankokoobekkanasji

卫门死了,孤零零地一个

Emonshinimoshihitorisabishiku

怀念着他遥远的家乡而哭泣呀

furusatokoishitonakisoro

每个人都那么可怜卫门,但当他长大的时候,从不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之意。因此每个人都意识到:母亲的疯狂也遗传到她安静的孩子的血液中去了。

并不是这样的。当他醒来时,卫门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声音,虽然那些声音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声音,而是他在自己的头脑中听到的。“声”是一种空气的振动,带着一种意愿说出。而卫门听到的声音总是伴随着形状,当有人说出“山”这个字的音节:“sh”,“an”在空气中发出两次声音,卫门的脑海里就设计出了形状;不同的人说出来会有不同的形状,但总有朦胧的山的幻影出现。如果你听到词语“进山”,可能把它分成两个音节,但在小卫门的情况里,重叠的声波可以使他感到一件事和一个动作的本身——向前移动,没入微暗的山影。

对于未成年的孩子的大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卫门的小脑袋总是充满了痛苦和许许多多的动。他周围的人们的思想和声音纠结在一起,如同万花筒里的各种形态,在他的脑海中散射开来,如同一部一直出故障的电视机上的图像和声音。卫门没有发疯真是一个奇迹。

没人知道卫门有这种本领,而男人们仍像往常一样继续拜会阿千。在卫门的记忆中他很快就开始摇摇晃晃地学步。伴随着那个时期,这个那个男人暗的思想会变成水晶般清晰的图像,而他们带来的意义远胜过说出来的语言所表达的思想。

“嘿,那儿,卫门,”他们会说,“如果你出去玩,我会给你一些糖果。”或者他们会说些像这样的话:“一条大鲸鱼刚刚从河里游上来了,卫门!”

但卫门的大脑是一面隐形的镜子,映出了这些男人真实的想法。每个男人的想法都差不太多。

然后,有一天卫门突然对一个村妇说了话,那年他五岁。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和阿千睡觉?”他问。

他说的是阿千,不是。也许因为他一直从村里人的思想来看事情,卫门无法明白阿千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卫——卫门,你会说话?”那妇人回话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震惊。一旦卫门说话的能力为人所知,他们不能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和那个公娼阿千同住。于是男人们匆忙地召开了一个大会,会议决定,卫门应该被送到大仓库去被人照管。那是村里唯一的一个仓库。

这自然也意味着卫门必须融入孩子们往的圈子;但当他听到他们如许多词语的时候看到那么多的画面,别的孩子和他相比都和傻瓜差不离而且永远成不了他的玩伴。再者说,别忘了他是阿千的孩子,别的男孩和女孩把他当成无可挽救的劣种,极端藐视他。因此,读书与读别人的思想很快成了卫门唯一的乐趣。

有一次当我望着阿千美丽的眼睛,我曾和她说过话。

“你在假装,”我对她说,“你像只狐狸一样狡猾,对吧?”

阿千并不回答,而是唱了支歌,那支她玩纸飞机时老唱的歌,疯女人的歌谣:

不知是谁,和卫门一起逃走,

流啊,流,慢慢长大……

《天堂之歌》,当然,如果我根据自己努力研究出来的原理替换中间的一些词,天哪,这歌词的意思就明白地多了。

夕蓝和卫门一起逃走,

shiranuEmontonigesoro

飞啊飞,他们坠毁了,

nagarenagareteoisoro

飞船的船体冲进这片山区。

konoyamanochidekitaimokoware

没有燃料,星图已被烧毁,

aburamonakutekochushimoyake

星际航行已无可能

seikankokoobekkanasji

卫门死了,孤零零地一个

怀念着他遥远的家乡而哭泣呀

[注:这首歌最后两句和前次顺便提到的版本是一样的,但所有前面的句子起了微妙的变化。举例说:一行中“shiranu”通常会被认为是“不知道”的意思,但通过我的重新诠释,那现在看来似乎是一个外星人名字的日本化读音——夕蓝。在第二行,我假设oisolo(意为长大)是另一个词ochisoro(意为坠落或坠毁)的讹误。而且我进一步假定第四行上的kochu shimoyake(朝圣者的火焰)是kochuzumoyake(星航图也被烧毁)的讹误。在第三、四、五行,三个词都是有双重意义的:

kitai=希望/飞船的船体

kochu=朝圣者/太空飞行

seikankoko=通向天国的路/星际航行

通过以上的解读,第三句的意思由“所有的希望落入这片山区”变成了“飞船的船体冲进这片山区”,等等。

这样的解释还有很多很多……]

每周,沿着从下面的镇子到这个村庄的50公里山路,有一辆老旧的卡车颠簸着爬上山,运来行政区按战时定额口粮配给办公室发放的大米。这辆卡车是村子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卡车总是停在大仓库前头。

仓库隔壁是一间不大的寓所,村里年轻的男女总是在这儿聚会。房子的主人是上了年纪的竹夫人,她在女人中算是大个子,皮肤黝黑,六十多岁了,身体很好。传言她曾一度在一个遥远的大城市做过欢场里的营生。她欢迎所有年轻人去她的寓所。

在夏天傍晚,这个地方是个热闹的场所,总有很多人在这里谈话、活动。连小孩子都费心想加入到比他们年纪大的青年中去,他们在露天走廊上晃来晃去。在薄暮时分,玩着跳绳和弹球的游戏,时间就过得很快,轮到年青人上场了。小孩被赶回家,然后女人们来了,从十二、三岁的女孩到三十五、六的寡妇,她们躲在愈积愈深的影里。他们都来这里寻找夜的兴奋与欢愉。

结了婚的人要远离这个寓所是条不成文的规矩,然而他们的孩子在夜晚的游戏则是个公开的秘密。这游戏和大城镇的相比是多么的不同呀:聚集在竹女士的寓所的人们熄了灯,立刻去寻找对方的身体。这,必须说明,是他们唯一的休闲活动。在你找不到什么消遣的深山里头,这是唯一的娱乐方式了。当有手掌滑进她们汗湿的袍子时,年轻女孩们发出的含糊的笑声、她们腼腆的抗拒……立刻充满房间的引人薰醉的芬芳,使每个人都兴致高昂。

偶尔有多事的村里人漫步走过寓所,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用亮眼的灯照亮活动场地。姑们尖声大叫起来,拼命护紧自己的身体,拉着她们湿漉的衣服盖住她们的大腿。

为了挽回这特殊夜晚的气氛,有人大声问:“阿里,听说你儿子不久就要上那儿去了,不是吗?”

“什么?”那寡妇说。

“是——我想他终于做了。”

“噢!”她笑了。“咳,小鬼,你在使坏。他才十二岁……”

“好吧,即使他还没去过,那他很快也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声音继续说,“所以你该尽快去问问阿千……?”

“嗯……你或许是对的。也许就是明天。我会把他打扮得整齐漂亮,让他穿上最好的和服……”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回答说:“你已经太迟了,阿里。”

“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于健那孩子已经太迟了。他动作比你快,那都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笑声。“他的母亲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但他从没……噢,那孩子。”

就像以往一样,卫门就在靠近他们所有人的地方而且听到他们的戏谑。有时,当每个人在黑暗中移动时,他就去搜索他们的思想。

(如果她怀了孕可就有大麻烦了……)

(噢,真大。会疼的。如果他由着子乱来,我该怎么办?)

(我奇怪是谁把我儿子带到阿千那儿去的?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去的。明天让那孩子干上一大堆院子里的活儿。我会教他的。而且我原本等得如此耐心……)

夜夜在他们的头脑里漫游,卫门读脑的能力变强了。他可以如此清晰地透视他们的想法,就像盯着拼图里的画。他于是更不明白他母亲阿千了。她是不同的。在一个白痴脑子里有正常人的想法吗?村里人的想法像蓝天上浮着的云朵,而又是那样变化无常。但在阿千的脑海中总是浮着浓浓的白雾,遮盖了一切。

没有词句,没有形状,只是表露出一种近似恐惧的感情……

当卫门一直向那片雾中观望时,他开始感觉到阿千让那些男人睡她是为了逃避她的恐惧。卫门放弃探查他母亲的思想,又回到他无尽的阅读时光中去了。

他对书籍异乎寻常的好使村里人印象深刻。

“真是个书蛀虫!”一个村里人评论,“那小孩对书着迷了。”

“你告诉我说,”另一个人讲,“他还看了我们家所有的书。想象一下,阿千的后代,一个书的孩子。”

“奇怪的是谁教他识字的?”

卫门拜访了村里每一户人家,问他们借书,在回去的路上,他试着通过从别人的思想里看到的片段,拼凑出他母亲过去的完整画面。阿千从生下来就是白痴吗?他想知道。但没有人知道阿千的任何细节,男人们唯一回味的记忆是对她的美丽和肉体的感受。她的肉体,也许因为弱智而不会变老,对男人们来说,是像强烈麻醉剂一般的必需品。

阿千是全村男人的玩偶,甚至对最年轻的人都是:对于所有想了解她身体的人都是。卫门无法理解他们黑暗的色欲,但这种感情似乎是使人们在这种寂寞之地延续生活的全部动力——一种保护村子不至于四分五裂的力量。

阿千——疯女人,公娼:她抓住了男人们,使他们不至于为了遥远城市的诱惑而离弃这个村庄。

在我驻扎在村里的时候,有这样一段回忆:一些孩子在竹夫人的青年寓所前面跳绳。在我的印象中我听到的是:

第一个月——红色的大鱼

(hitotsuki——tai)

第二个月——然后是炮弹!

(Futatsuki——kai)

第三个月——我们有储备,而且

(mittsu——enryode)

第四个月——我们要提供掩体吗?

(Yottsu—tomeruka)

在这个故事前头我提到过古老的跳绳歌。再用上次的解读方式:只要把音节间的断字改变一下,这首歌现在看上去就是这个意思:

hitotsukitai

(一)(船体)

futatsukikai

(二)(机器)

只要添上一个辅音字母,我们就可以读成:

mittsunenryode

(三)(燃料)

几乎就像一张清单一样……

卫门上学的那一天终于到了。他得到了一套新制服和书包,都是用村里圣祠基金会的特殊基金买的。这个基金会很早以前是为维持阿千的宅子和生活而设立的。卫门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学校在村子的尽头,很远的地方。在那儿,在学校图书馆,他可以心满意足地读书了。

学校的老师吉村小姐是一位三十好几的丑女人,当她的年龄到了可以严肃考虑婚姻问题的时候,她就决定对这件事放弃指望了。她长了一张再滑稽不过的脸,干瘦得如同枯萎的小树,虽然如此,她却有着仁慈的心,以及全村最富幻想、最迷人的头脑。她读了许多书,懂的事比其他任何人都多;而且她读过的数不胜数的书籍情节她都记得!它们如同缠绕的根须,深植于她的想象,融合在一起,直到它们似乎成了她的真实世界,而“真实世界”不过是一个梦。但最重要的是,当每个人都从不让卫门忘记他卑贱的出身时,只有吉村小姐对对他一视同仁。卫门很快就粘上了她,从早到晚都和她在一起。

一天,仓库的老头目到吉村小姐那里去。

“小姐,”他起头说,“卫门长得太快了,你知道,那样可能会有麻烦的。”

“啊,那个嘛……”吉村小姐答话时显得有些慌乱。

“因为他流着阿千的血,而且,”老人的口吻变得很确定,“偷看年轻人在竹夫人的寓所幽会……如果他变得像阿千那样,会出事的。会有女孩子因为和他扯上而被毁掉的,肯定会。”

吉村小姐觉得很尴尬,她说:“那么,你认为最好该怎么办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考虑是,因为他那么喜欢你,如果让他住在你家可能对他更好些。当然基金会会为他付食宿的费用。”

“可以,我一点也不介意,”吉村小姐说,也许她的回答过于迅速了,“当然,只有在他愿意的情况下……我多么同情那可怜的孩子呀……”

在她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它闪烁着,因为希望而搏动——不,我永远不会结婚,但现在我有一个孩子,可以当成我自己的来养,而且会有那样一天,我们踌躇着一起洗澡噢卫门是的我会和你在一起当你变成男人——她为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

卫门到她家里去住,之后,日子快乐地流走了。最高兴的是,别的孩子不再取笑他了。而男人们从不像对阿千那样对吉村小姐,晚上没有人来和吉村小姐睡觉。

她回避所有的男人。她的脑海中响着拒绝的尖声:所有的男人都不过是些污秽的野兽。卫门十分同意。但她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呢?

吉村小姐的思想同别人一样负担着黑暗的令人晕旋的欲望,她对男人的憎恨有多深,这种欲望就有多深。它总是在夜晚爆发,就像从地狱的熔炉里刮来的火热的风。

吉村小姐挤压着小卫门,品尝着如同奇怪的苦酒般的痛苦,在地板上紧紧地蜷起身子。猛烈的令人窒息的拥抱。

女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在她脑海中漂浮着,占着很大的面积,当她努力把它们从自己的一部分思想中驱逐出去的时候,另一部分思想贪婪地要去触及什么别的东西,掠夺,拥抱,抚。每一个她所知道的和有关的词语融化开来,淹没她的意识。

吉村小姐总是长声地哀叹,狂言呓语在她的头脑里柔地响着。

(哦,这样可不行……)

像这样会很快毁灭,被他们的对手侵占,她头脑中充塞着形象,像一个由语言充满的气球在不断膨胀,它飞到阿千的宅子。吉村小姐幻想自己就是阿千,急噪地抓住一个阿千的情人。然后她梦境的线索转换到竹夫人的寓所,她在黑暗中绝望地喊:

“我是个女人!”

男男女女的形状走进夜色中环绕在她身旁……

她回到她的房间,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她的身体。她呻吟着猛烈地拥抱卫门。

“先生,你要杀死我了!”

一听到卫门的声音,吉村小姐立刻恢复了常态——领悟到她又进入她的幻想了。

(卫门,卫门,为什么你不长大?)

日子过去的时候,矛盾在卫门的头脑里形成了:在每个人的心里,包括他亲的先生的心里,都隐藏着那个丑陋的东西,一种想拥有别人身体的不同寻常的欲望。为什么?卫门并没有意识到,他看到的仅仅是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每个人的渴望。因为这种渴望,孩子们出生了,我早知道那个了。但谁是我的父亲?

为了解开这个谜,他一直坚持搜索村里人的思想,而且当他继续收集了和他母亲有关的其余点滴,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事情的真相似乎是这样的:她逃入她的疯狂世界是为了逃脱某种可怕得无法言述的东西。

在大仓库的管理员那儿他找到的是:(阿千的宅子……人们说它以前是一栋鬼屋,后来阿千总是在叫唤。不,想想这件事,它不是她母亲吗?她的祖父被杀了或过世了。那就是她发疯的原因……)

竹夫人的思想一度悄悄说:

(我死去的祖母曾说过,他们在那里藏了一个发疯的外国男人,他污了阿千,所以他们杀了他,或者是类似的事……)

伐木人德抱怨的想法描绘了一个更惊人的情景:

(外祖父看到过那景象。阿千的宅子全是血,每个人都死了,被谋杀的。无论如何那个家族代代有疯病。阿千的父亲——或者是她的兄弟?病得非常厉害。在所有被砍得乱七八糟的体中间,阿千正在玩球。)

年纪一大把的源氏也知道故事的一部分:

(听人说很久以前,小山上现在宅子所在的地方,着火的柱子从天而降。自那以后,所有美丽的姑都出自那一家,一代又一代。而他们没有一个会说话,那是传说。)

很久以前,忘掉是什么日子了,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阿千是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而且疯了,成了村里的公娼。这是卫门能够了解到的全部事实了。

人们说时间冲刷记忆:事实是,记忆负载着岁月的重负,被压成了坚硬的、钻石般明晰的东西。那个村庄沉睡着一个秘密,而且它还在那里静静地安眠。多年来我的思绪围绕着这些令人迷惑的事件逐渐冷却,但秘密将永远无法揭开——除非我去那儿认真地调查。

我多次尝试要回去。一年前我到了离村子不到50公里的地方,之后,因为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我转了向,去了另一个地方,我有更好的理由去那里。在开始这些旅程之前,我总是被一种不可动摇的厌恶感所征服,就像是有一种催眠术似的强烈冲动迫使我不再接触那个地方。

另一个奇特的事实:

在我驻扎在那儿的所有时间里,我回忆不出曾有任何从“外面”来的人在村里停留的时间超过几个小时。村里人认为我是第一个整整在村里待了十年的外来人。村里人中唯一曾在这个孤立的范围以外居住过的是竹夫人和吉村小姐,她们曾经离开这里去上师范学校。

如果去那儿,我确实计划完全进入那个村子。我感觉当地人肯定会阻挡我回去,除非我有军队的命令。

那儿有什么东西、什么力量在起作用,支配着这些事件呢?

这样一种力量会有长远强烈的影响,其结果是,这个不到两百人的村子能够在日本政府的行政管理之外生存。我这么说是因为太平洋战争期间,这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应征入伍。

而谁可能是这种力量的控制者?谁用法术控制了大家?竹夫人,或者老师?如果这两个人都曾在别人的指引下离开过村子,那谁又是这个秘密最核心的人物呢?

那个疯女人,阿千?

当夏天傍晚来临的时候,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无数村里孩子唱的歌。很奇怪的是,那些歌提到的每件事都与村里人声称拥有的历史完全不同:他们说村庄是几个世纪以前、在平安时代平家与源氏的决战中,遗弃了平家而出逃的家臣建立的。从那时起,没有人再离开过这个村庄。但是没有一个在这里流传的故事和平家的传说有关。这个村庄就像是独自沉睡在这片梯田里,这里就是它的发源地,它像历史河流中的小岛,和世界分离。

有什么依然藏在通向阿千宅子的石梯下面吗?“未知的卫门”在绝望中放弃了、而且遗留了一些东西在那儿。一个把水上罪人之孔的水泵、或者孩子们玩手球游戏时唱的歌里暗示的什么: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登上

那些野草青青的台阶——

一——天空中的一道石梯

二——如果它不能飞起来

如果它永远不能飞起来,打开……

当飞行之日到来时,石阶会打开吧?或者你必须打开它们才能飞翔?——问题啊,问题:也许“未知的卫门”的秘密将永远在那个地方沉睡。

还有阿千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一段时间以后,卫门又一次开始他很久以前放弃的尝试——搜寻他母亲的思想。覆盖着阿千思想的奇怪的白雾和以前一样浓重。

(散开吧!)

卫门的思想以一种神感应的力量猛然震荡开来。

发出一个传心术的指令、把它的意义送接受者的头脑,这种手段可以用物理术语来解释——力量的矢量;然后,又一次,也许只是因为卫门的神控制力加强了,而且他在令人迷惑的背景中找出意义的本领更加纯熟了。无论是什么缘故,他的命令一发出,在阿千脑海中的浓雾就像被一阵风吹散那样散开两边,卫门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那浓雾后面的景象。

她的思想就像无垠的蓝天。卫门飞快地进入、退出了好几次,攫取他母亲的过去遗留下的记忆碎片。它们数量很少,而且缺少一条线索把它们串联起来:每一个场景都像一块破碎的马赛克。

在所有的碎片中只有一个景象是连贯的:一部巨大的机器——或者是大厦——在她身边崩溃,以及当她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爆发出的那种感情,混合着可怕的痛苦和欢乐的感情。

而那是很奇特的:在她与村里男人所有的际遇中,只有这一次经历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永久地在她的记忆中燃烧。

这个男人的面孔和年纪都不明了。他的形象如同海草在海底的洋流中波动。事情发生的晚上,有月光朗照或者有别的什么物体在发光,因为他的身体沐浴在灿烂的蓝光中。阿千知道的所有别的男人,在剥夺她意志、充满她头脑的白雾中永远消失了,只有这个卫门从未见过的男人以一种意愿和热情的力量存在着。那份记忆涌着欢乐的洪水,同时带着巨大的哀伤。

为什么会这样?这就不是卫门能明白的了。

一种模糊的想法被搅了起来:这个阿千记得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正当卫门不知疲倦地搜索着他母亲和村里人头脑中的记忆残片时,吉村小姐在一个幻想世界中玩耍,在那个世界里她兴趣的中心总是阿千。现在晚上睡下的时候她已经惯抱着卫门,有一个晚上,她的心被成为阿千的渴望吞噬了,想和任何一个男人睡觉,几乎要爆炸了。

她怎么会知道卫门明白她的一切想法呢?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卫门从他们隐秘掩藏的生活中搜寻到大量多得可怕的纯粹的事实。然而,在这场追求感的神风暴中,他为持之以恒的抵抗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卫门认为,除了最小的孩子,村里人个个诲诲盗,猥琐不堪,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特别是阿千和他自己——他们是最大的罪人。在那些男人的头脑中,他是阿千时不时的放纵发情的固定产物,生为阿千的孩子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深刻的痛苦。她总是把身体暴露给那些男人,然后……

卫门憎恨她。他恨到她那儿去的男人们。在他对于九岁孩子来说是过于聪明的头脑里,这种恶劣的感情转化成对全人类的沸腾不息的恨意。

一次他很难得地去看他母亲时,他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向接近她的那个男人猛掷了一个石块。

“要死了,你这小恶棍!”那个男人冒火了,“别找麻烦,你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吗。你以为是谁养活你的?”

男人走后,卫门又回到了客厅,凝视着他静默的母亲眩目的体。他摇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我想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每个人!)

这时阿千迎向他走去。

“我的儿子,试着去他们,”她喃喃,“你必须那样,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

卫门感到震惊,他扑进她的怀里,紧紧依偎着她。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哭了,无法控制泪的泉水。

片刻之后,阿千结束了这段流,她放开他,然后漫无目的地站在那里,那一刻卫门开始怀疑——希望!——她的疯狂也许只是一种完美的表演。但那也许可能只是混沌中闪过的一个清醒瞬间。没有迹象表明搅混了她意识的疯狂有一丝一毫的减轻。

卫门不太费神去深刻思考阿千的话,他对于人类的恨依然充满了心胸。但现在他拜访他母亲的次数大大增多了。几天后,或是几周后,他去拜访他母亲,当他坐在阿千身边的走廊上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是在空气中传导的,也不是以形态或上下文的形式出现在他头脑里的。它是一个呼唤,仅仅对卫门一个人的——一种要把他拉到声音源头去的紧张感,就像抛出的绳索在往回拉扯。阿千俯瞰长长的河谷,她的脑海和平常一样空无一物。

“是谁呀?”卫门叫喊。

当卫门突然起身,喊出那个问题时,阿千转头去看他。她的脸,原本带着闲散空虚的神情,忽然变得苍白一片,瞬间冻结成一种恐怖的表情。

“你在哪儿?”卫门大喊。

阿千似乎被卫门的声音控制了,她缓缓站起来,指向地平线处聚集的群山。

“它在那儿,”她说,“那个方向……”

当卫门望向石梯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看她一眼,然后他走了。他根本没有回望。

对于疯女人来说,时间在黄色的日光中冻结起来,然后又重新融化。阿千盲目地四处漫游,一边哭哭啼啼地。在某个时刻,她来到了村里的小水磨旁,放声痛哭。她也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和她唯一的孩子诀别的神痛苦。

一个村里的男人路过时看到了她颤抖的身影,他咧嘴笑着朝她走去,用毫无感觉的双手去摸她的身体。

“好了,好了,别哭,阿千,”他说,“上这儿来,你会觉得好多了……”

她死死盯着他的那种眼神如此冷漠坚硬充满敌意,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刹那间他感到微微警醒的惧怕动摇了他的心。然后,他兴致勃勃地脱下他的工作服,为自己的愚蠢而笑了。

“啊,该死的……”阿千诅咒着。他抓住她要把她强行按倒在草地上。

阿千把他的手掌打开。

“人渣!”她清楚地叫着,语气带着威仪。她的话在石山谷里余音缭绕,环绕着磨房:“滚开,去死吧!”

当卫门急匆匆地沿着道路往下走时,一个神错乱的村人平静地走入末世之沼,他缓缓沉入未知的黑暗与秘密之水的深处,脸上一直带着做梦般的表情。

在竹林中,白雾再次随风飞舞,一个雪白的赤的女人的身影轻盈地跑着,轻盈地追逐着一只继续着无尽航程的纸飞机。在犀牛的河滩,尘世的岸边,孩子们在这里哀悼那些穿越了冥河的逝者的地方,有一块被岁月磨蚀的木牌,上面的记号只能断断续续地指认出来。

似乎等待一千年,不,一万年是很容易的……

怀念着我故乡的星星呀而变得疯狂……

译者注:

本文是从英翻本转译,女主角在日文中可为:“阿千”或“阿仙”,我根据自己的喜好译为“阿千”。文中保留了字母的部分在英译本中是保留的日语字母拼读音(而非翻译),估计日文原著中此处使用的也是假名(类似日文拼音),因为这些古老的歌谣在流传中有很多谬误,直译的歌谣有很多错误要通过解释读音来求得正解,所以这里也保留了大部分有用处的日语拼读音。

Monday,March20,2001

发表于2001年《科幻世界·星云》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