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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的妻子们》作者:[美] 兰德尔·科拉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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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悬念小说的形式有时很微妙,既不能轻率地把它们归入科幻小说,也不能随便将其定义为幻想小说。悬念小说于两者都有相似之处,又与两者都不尽相同。然而这种形式的出现并非小说走向脆弱的征兆,而是一种独特力量的体现。这种力量即小说所设定的情景,能在读者情感深处掀起波澜.同时又打破成规,从而独具魅力。

提到这种创作形式,人们便会想起弗朗兹·卡夫卡或乔治·路易斯·鲍吉斯这两位风格迥异的作家的名字。这里要介绍的是另一位:第二季度三等奖获得者兰德尔·科拉普。他自幼开始编故事,读高中时,便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1981年大学在读期间辍学,开始致力于写作。现在他的职业是实验室接术员。他已有一篇故事在一家小杂志上发表,并业已完成了一部小说,正在争取出版。他于1983年毕业于号角创作室。

像许多其他获奖者一样,他希望既能获得奖金,又能欣喜地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两者合一就意味着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并且在将来希望再次听到。然而像科拉普这样有特色的作家一开始就能得到如此鼓励的情况是不多见的,正如他的令人难忘的故事一样非常难得。

☆☆☆☆☆☆

她还没有死。

但对于安东尼来说,她似乎已经死去。他们结婚快四十九年了,当时,他俩碰巧都是二十岁,又出生在同一天,于是便在他们生日那一天举行了婚礼。这四十九年中,他们不断地相互协调,适应,形成了独特的握手方式、他学会了领会她言谈中的暗示,也能听懂她的缩略语。通过她梳头时的样子,他就能准确判断出她当时的情绪。他的格和行为是那样适和于她,就像沙发上的软垫脚吻合人的身体轮廓一样。

但现在原来有人坐的地方已空空如也,但要有人把他坐惯了的垫子拿走,他会感到不舒服的。

他看电视时仍然把音量调得很大,好让她也能听到。他也会时常开口跟她讲话,压过电视的嘈杂声,对她大声嚷嚷,然后才会想起:她正躺躺在另一间屋里。

辛西娅断然拒绝看医生。她曾说希望在宁静中死去,而不愿意苟延残喘。所以没人到过山脚下的小屋去给她看病。(这样也好,因为安东尼的退休金并不丰厚。)又因安东尼很少进城,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的妻子病了。他自己会料理这一切的。

安东尼躺在上不愿起来,推迟着一天中第一次检查。她还活着吗?她已经在半夜死去了吗?他没有和她同而眠。很久以前,她便开始散发出一种体的腐臭味,这味道如此强烈,即使在另一间屋里也能闻得到。安东尼经常会被这股恶臭弄醒,从死亡之梦中摆脱,恢复清醒。但迫使安东尼把他亲的挪到别处睡的不仅仅是那气味,还有一种荒唐的恐惧,他怕自己会被死神稀里糊涂地带走。有谁会相信无常之眼呢?或者死神也有可能把他俩一起掳走。无沦如何只要我睡在这儿……

死亡目前并不是安东尼急于企求的东西。

他翻身下,套上了睡袍,向另一间屋子踱去。他双眼紧闭,面目扭曲。停在门口的那一刻,他希望她已经死去了,希望摆脱这种每日进行的审判,他想要继续自己的生活,即使那生活也许还是这般空虚和无望。

当他看到这个女人躺在被单下,一如他昨夜为她掖好了被子,吻了她枯槁的额头后离去时的样子,他知道他所有的等待已经完结了。

她的皮包骨的脸皱皱巴巴(他难道曾认为她很美吗?);她的唇微张着(他真的曾吻过那唇吗?);腐臭味四处弥漫,扑面而来。好像要看到他曾经的妻子就不得不把这味道拨开似的。

在他的释然中掺杂着几许悲伤。终于结束了,但却是终于才结束的。许多夜晚他曾憧憬奇迹的出现,他的妻子会健康无恙地回到他身边。但奇迹是廉价电影中的货色,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幸事的。

安东尼很穷,也就办不起像样的葬礼。但那仅仅是说安东尼花不起钱弄约定俗成的那种被称为体面的葬礼。把妻子埋在房后的树林里他还是完全胜任的,并且这样做除了殡仪馆外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安东尼也不屑于给死人穿新衣,喷甲醛香水。

他脱掉了妻子的衣服.翻出面袋子(我今后怎么吃饭呢我又不会做饭。)他粗针大线地把面袋子缝在了一起,用这把妻了的体裹了起来。她的身体已经僵冷,触摸她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因为他所能想到的都是她过去的样子,即使是上年纪以后,她的皮肤也还是很柔嫩。他曾那样深着她呀,可现在她已经去了,去了,去了。

(但他难道不曾,至少是一两次,盼望她死去吗)

他托起了妻子,抱在怀中,出了后门。他瞟了一眼手推车,但是想到用手推车是不庄重的。此外,他感觉到一种想要加剧痛苦的渴望。

他不得不走走停停,休息一下。后来,他想鄙弃那手推车是个错误。他会犯心脏病的。但眼下,走上一段,然后坐在石头或树桩上喘会粗气,他也就满足了。

到了他选好的那片空地,他把辛西娅轻轻放下,折回家去取工具。他本该先把工具拿来的,但他的脑子都不转了。当他拿着镐和锹回来时,看到一只孤狸正在嗅那具体。他厉声吼叫,那声音划破了周围的沉寂,刺痛了他的喉咙。那好奇的动物逃走了,它从体上慌忙蹿起,朝近它的疯子的相反方向奔去。

安东尼默默地挖着,泪水点点撒下,润湿了脚下的泥土。他很久以前便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但他全然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这一时刻。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思索妻子的死对他意味着什么。但他只不过才开始想而已。他立即割断了这思绪,专注地挥着镐,听着铁锹铲入泥土时发出的绵绵的吱嘎声。

那天晚上,他吃光了辛西娅做的桃罐头,开始想事情也许没那么糟,没准他自己也能做呢。自从辛西娅病了以后,他已经开始学了一点烹饪,并且园子里的活儿够让他忙得不亦乐乎的了(尽管他现在不得不歇上几天,他的手臂和肩膀像是被激怒的烈马踢了一样疼)。现在他的退休金花起来更宽裕了,只有他一张嘴吃饭,或许吃肉的机会会更多些,那倒不错。

他盯着油漆斑驳、伤痕累累的天花板想起了妻子。有时他只能想起她的坏处,然而有时又只能想起她的好处。这次他就只想到了她的好处。意识到那所有的好处都已逝去,安东尼不禁又一次泪流满面。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但却不是。

安东尼起身下,从薄纱窗帘的缝隙中透过的光刺得他闭紧了双眼。他径直朝门口走去,这时才想起已经没有什么好检查的了。

他转身回来,想到必须得放放屋内的空气了,那腐臭味已渗透逶到了墙板和织物中。但折转回来,又让他感觉空落落的,那感觉好像已经开始了一件事却没能做完一样。正如有时,看到一只野鸡从暗处窜出来,等把槍顶到肩头要猛一拉槍栓时已经晚了,但有时人们不管怎样坯是会放那么一槍,即使明知不可能打中。

安东尼打开了那扇门。

她躺在被单下。皮肤紧皱,微张着嘴,散发出那股味道。

安东尼摇了摇头,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又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然后颓然瘫倒在地。这不可能,不可能,但不可能的事确实发生了。

他不得不把所做过的一切重做一次。

“辛西娅,我告诉过你我要到阿尔伯特那里去帮他修车。如果是你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又怎么能怪我呢?”

“那么你是说我现在已经开始衰老了,是吗?好吧,让我告诉你,先生。你难道就不能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根本就没对我讲过,却又执意以为告诉过我了。能不能想一想是不是你自己丧失了记忆。难道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吗?嗯?”

“我喜欢和你一起出来。涛声是那么令人陶醉,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声音。我上了你了,安东尼。我真的上你了。”

夏日灿烂的光下,衣裙在微风中轻轻飘扬。喂马时干草千百处地轻刺在他手上。宁静而美好。远远地传来犬吠声。那声音是那么令人愉快。辛西娅坐在草坪的椅子上,她的比基尼泳装在上身向下翻得很低(但内心还是有些羞怯),她手里翻着一本杂志,她的脚是那么柔软小巧,一只叠放在另一只上面,上面的那只脚趾蜷曲着,顽皮地下意识地紧扣着下面那只。啊,她的脚。

她在哪儿?能在哪儿?该死的!我知道不该让她搭那车,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怎么办?她要是和弗雷德·斯宾基跑了怎么办?我知道她不会干出这种事的!她会吗?会吗?我认为不会,可又不是真的,就认为不会。她已经向他暗送秋波了,我得知以前已看出了她,认为自己他的魅力十足,我要找到她,揍她一顿。这蠢货!我还要杀了弗雷德!噢,是那辆车吗?他的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快发疯了,快回家吧,回家吧。对不起,我不该挑事打架,那并非我的本意,你是对的。辛西娅,快回家吧,我需要你,我离不开你,我你。噢,上帝呀!对不起……

“你到底上哪儿出了呀?”

“那外面还有不少土豆呢,亲的,你不币是要做土豆泥吗?”

“我讨厌透了那些土豆,就扔在那儿全烂掉吧,我才不管呢。”

“什么?”

他诧异地转过身去。一个东西径直飞来。嘭!一个土豆打在了他的肩上,辛西娅不断地笑着。

“狗养的。”没有气恼,有的只是疲力竭的喜悦。

又一枚土豆踏上了归途。邦!撞在了墙上。土豆一颗一颗连珠炮似地飞来飞去。简直是用暗红色奕奕生辉的雪球进行的一次小型战役。

然后他们就在泥土地上做,汗涔涔的身了沾满了土豆泥,他们笑着、笑着。

“安东尼,请和我说话。”

我不会回答的。她不配得到回答。我决不再和她讲话了。我才不管呢。我再也不在乎她了,真的不在乎了。上帝呀,真的不在乎。

然后他又一次扛起了妻了的体向林中的那片空地走去。接着又是回头去取镐和锹。然后又轰走了狐狸,挖坑。

又一次。但这次他不得不把墓拓宽了。

他把新体挨着旧体放好,盖上土,回家。

吃晚饭,看电视,上入睡,他的肌肉累得直搐。

早晨他不得不把一切从头再做一遍。

如此下去,日复一日,墓不断壮大,尤如汹涌的大河冲刷出的大峡谷,然而为什么?他不知道。他疯了吗?他中了毒咒了吗?他不知道,他不敢同别人商量,他担心,一旦到了墓发现里面只有响一具腐败的体,他就不知会在神病疗养院呆上多久了。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这样之,没有抱怨。总是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但自些事是不能永远做下去的。于是……

“不,不,不,不。天哪,停停吧,我再也不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安东尼高高地伦起了镐头,刨到了其中一个妻子的体上。骨头吱嘎地断裂了,烂皮四溅。他一次又一次挥镐。这体脑浆迸裂,眼珠暴突,肢离体碎。面前的这一切,他只在报纸和书中才看到过。一个被糟践得乱七八糟的坟墓。乱堆的残骸组成了人体的杂烩。

安东尼不断地挥着镐,挥着,挥着,挥着。

“这不公平。”他心里想。“我不该得到这样的惩罚。我从没有真的想让她死过。有几次我是这样想过,我想她不在了,一切就简单多了。但我确实怕她离开我,事情就是这样。我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我年轻得多,很年轻。那时我想同每个我看到的漂亮妞儿上。但我已很久没那么想过了。这不公平。”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的,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能给你呢?”

辛西娅的声音时而是暴怒的裒诉,时而是尖声的唠叨。这些事是怎样开始的?这件事是怎样开始的?安东尼不知道。但现在他的妻子又在给他施加压力,因为他说他可能有些不快乐。

“我只想我也许会快乐些——我们俩都会快乐些——如果我们分开的话。最少让我们试一段,看看怎么样。”

“怎么?这样你就可以出去跟百十个婊子上,而我则等在一旁,直到你厌倦了为止。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要知道,你也可以出去呀,又不光是我有这种放纵的机会。”

“闭嘴,安东尼。总有一天你会长大并且意识到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你必须去工作来赢得美好的东西。如果你认为从一个女人转到另一个女人会带给你快乐,你就试试看,走着瞧。但你最好先和我离婚,因为我可不想坐在一边等着。我可不想成为你他他的什么保险,你自己决定吧。”

几周过后,他开始认识到她说的的确不错,虽然几年以后他才彻底相信这一席话。他没有分居,安东尼决定再试一次。真的奏效了。忽然间,他们又相了。一有机会就跳上,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做着使对方高兴的傻事。那情景仿佛他们又重新开始了一样,仿佛那是一种崭新关系。安东尼不得不承认,他和辛西娅的关系是永远循环的一个怪圈。这关系不会一直坏下去,也不能永远好下去。循环往复,好了坏,坏了好。但每次都不同。每当有不愉快发生时,她们都会适时地克制住自己,然后再度坠入情网。他不必四处放女们纠缠,他的妻子完全可以满足他。

安东尼走入另一间屋。她正躺在上,皮肉松弛。再无美丽,再无天真,再无快乐。那外壳再没有留下什么可以使安东尼回忆起她往昔的样子,回忆起她对他曾意味着什么。他曾经与这个女人厮守了那么多年,现在他开始感到懊丧了。

他开始把体留在屋子里,直到那腐臭味让人再也无法忍受为止,只要一具旧还在,新是不会出现的。这样他就可以隔几天埋一次了。要是他能忍受那味道就好了。

但他也许不必非忍受不可.

从商店回来后,他立即干了起来。他把体用塑料布层层包好。

“你到底要那些废物做什么用?”店伙计曾问他。但安东尼没有回答。

裹完体,他就只能看见他妻子(是妻子之一)隐现在塑料布后面模糊的轮廓了。然后缠纱布。他用棉纱布将体一圈圈缠起来(“你是要垄断棉纱布市场吗?”那店伙计曾经问他),直到体被裹得严严实实为止。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堵上了窗缝,确信每个小缝隙都堵住封好了,然后走了出来关上了门。他停了一会儿,怀疑所做的一切是否会有用,怀疑自已是不是疯了。明天她还会出现在上吗?但他还足觉得似乎就要把自已的生活与这个他了多年的女人承远隔绝开来了。不知怎的,他觉得封死这道门就意味着跟妻子永远分别,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从外面封上了这间屋子的窗户,刮掉了墙粉,把整幢房子粉刷一新。他在那间屋的门了镶了板子,这样来访者(如果有的话)就不会探头探脑想看看门里有什么了。很快,那个屋子的所有痕迹都不见了。怎么也看不出那面墙上有窗,这面墙上有门。安东尼希望这一切结束。

这个人醒了,孤独而悲伤。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但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再没有人和他分享这好天了。这本是个错误。他希望能追回逝去的岁月,从头来过。他甚至记不得是什么驱使他过上了隐居生活。活了八十岁,独孤地在这山脚下隐居了六十年,毫无疑问,他的神不正常,至少他现在是这样认为的。如果回到年轻时,他再也不会那么想了。

他吃过早饭朝园子走去。今年土豆长势很好,但莫名其妙,一想到土豆长得好,他就会产生不名状的伤感。他停了一会儿,盯着树林方向,但他立即摆脱了这种不安情绪,回到劳作中去,一下又一下地用锄头刨着地。

中午,他在老苹果树的树荫下吃了自己做的一个三明治。他看看房子,又一次注意到对于里面承纳的空间来说,它的外表大得多,他盯着那面很大的无门无窗的墙想那儿有个房间。一段时间以前他也一度记起过那里面有个散发腐臭的东西。但正如以往,这种念头一出现,他就把它们甩开了,和他甩开对土豆的古怪感觉一样。

他的房子矗立在那儿那儿很大,没有扩大的必要。也许如果他不再一个人生活时会考虑增加一点面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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