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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作者:E·M·福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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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 译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是一篇科学幻想故事,福斯特本人承认它是“对H·G·威尔斯早期的幸福天堂之一的一种反击”。它也是“一篇内省”,正像这篇故事中的第一段所指出的。

这篇故事是机器对人类的幸福造成威胁的一个证明。

“我们创造了那大机器来执行我们的意志,可是现在我们却不能执行我们的意志了。它夺去了我们的空间感识和触觉官能,它抹煞了人与人的种种关系,并且把情贬低到一种行为,它瘫痪了我们的身体和意志,现在又迫使我们去崇拜它。”

这实际上是一篇“反科学的幻想故事”,在其中,科学的准则和要求是以一种富有讽刺意味的论点提出的。

☆☆☆☆☆☆

第一部分 飞艇

要是可能的话,你可以想像一个小小的房间,六角形的,像一只蜜蜂的巢孔。它既不是借着窗子、也不是借着灯光照明,可是房间里充满着一种柔和的光辉。那里没有调节空气的设备,空气却是清新的。那里没有什么乐器,可是当我开始沉思时,这个房间里却抑扬着音乐的旋律。一把扶手椅立在房间的中央,旁边是一张书桌——那就是全部家俱了。在那把扶手椅里,坐着一个用布裹着的笨重而又呆滞的人——这是一个女人,大约五英尺高,有一张像蘑菇那样白的脸。这个小房间就是属于她的。

电铃响了起来。

这个女人摸了一个开关,音乐便沉寂下来。

我想我一定得看看到底是谁,她心里想着,并让她的扶手椅动了起来。这把扶手椅像音乐一样,也是由机器纵的,它把她转动到房间的另一端,在那里,电铃仍在继续不断地响着。

“谁呀?”她大声喊道。她的语调是不耐烦的,因为自从音乐开奏以来,她已经被打断好几次了。她认识几千个人,在某几个方面,人的通讯往已经大大进步了。

但她一听到受话器里的话音,她那张白脸便皱得满面笑容,随后说道:“好极了,让我们谈谈吧。我这就把自己隔绝起来。我希望在今后五分钟内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可以给你整整五分钟,基诺。然后我必须作演讲,讲‘奥地利时期的音乐’。”

她转了一下隔绝旋钮,这样就没有什么别人再能够同她说话了。随后她按了一下照明设备,这个小小房间立刻沉入一片黑暗里。

“快点!”她大声叫着,她那不耐烦的劲头又来了。“快点啊,基诺;现在我正在黑暗里费我的时间哩。”

但整整过了十五秒钟,她拿在手里的那个圆盘才开始发光。一道微弱的蓝光闪过圆盘,然后逐渐暗下来变成紫色,她立即能够看见她儿子的形象。他住在地球的另一面,他也能够看见她。

“基诺,你是多么慢啊!”

他带着严肃的神情微笑着。

“我简直相信你就是高兴慢慢吞吞的。”

“我在这以前就给您打过电话了,母亲,可是您总是在忙,要不然,就是隔绝着。我有点特别的事想说。”

“什么事,最亲的孩子?快说吧。为什么你不可以通过气动邮务拍报给我呢?”

“因为像这样一件事,我愿意亲口说。我想要——”

“怎么?”

“我想要您来看看我。”

瓦西蒂观察着他在蓝盘中的脸。

“可是现在我看得见你啊!”她叹息地说,“你还想再要求什么呢?”

“我想要不通过这个大机器看看您。”基诺说,“我想要不通过这个讨厌的大机器跟您说说话。”

“嘘!”他的母亲不知不觉一惊地说,“你一定不要说什么反对大机器的话。”

“为什么不可以呢?”

“谁都不能说这种话。”

“您这样说,好像大机器是某个神创造的一样。”对方大声说道。“我相信在您郁郁不乐的时候,您准会向它祈祷。是人创造的机器啊,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是伟大的人,但毕竟还是人呀。大机器是重要的,不过它并不是一切。我在这个圆盘里是看到点什么像您的东西,可我并不是看见了您。我通过这个电话机听到点什么像您的声音,不过我并不是听到您说话。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您来的缘故了。您来我这儿吧。来看看我,这样,我们就可以面对面地相见,谈谈我头脑里的希望。”

她回答说,她简直没有余暇来探望一次。

“您来我这里,乘飞艇只需两天就到了。”

“我不喜欢坐飞艇。”

“为什么?”

“我不喜欢看那怪吓人的棕色大地,还有那大海,还有天黑时的星星。坐在飞艇里,我们什么思想意念都得不到。”

“在任何别的地方我也得不到啊。”

“天空能给你哪样的思想意念呢?”

他停顿了一下。

“难道您不知道有四颗大星构成一个长方形,眠在这个长方形当中,三颗星紧紧挨在—起,还有另外三顺星悬在这些星的下面?”

“不,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星星。不过,星星给过你什么思想意念吗?告诉我,它是不是挺有趣的。”

“我有个这样的想法,它们像是一个人。”

“我不明白。”

“那四颗大星是人的两肩和双膝,当中的那三颗星像人们从前系过的腰带,悬在下面的那三颗星像一把利剑。”

“一把利剑?”

“人们过去总是随身带着利剑,以便杀死动物和别的人的。”

“这并不是能打动我的一个很好的思想意念,不过它倒是别开生面的。你最初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的?”

“在飞艇里——”他突然停住了,她看出他似乎满面愁容,可她也把握不定,因为机器传达不出表情的细致入微之处。它只能传达人们的一般意念——一种对所有实际目的说来已是足够好的意念,瓦西蒂寻思着。正像葡萄上那层难以衡量的白霜被人造水果生产者所忽略一样,被一种没人相信的哲学认为是思想流的真正实质的那层难以衡量的白霜,当然也被那大机器所忽略掉了。长期以来,我们这个种族一面认为某种事物只要“足够好”就行了。

“事实是,”他继续说,“我想再看看这些星。它们且些奇妙的星。我不想从飞艇里去看它们,我想要像多少万年以前我们的远祖那样,从地球的表面上去看看它们。我想要观光地球的表面。”

她又一次大吃一惊。

“母亲,您一定要来,哪怕只是给我解释解释观光地球的表面有什么害处也好。”

“没有什么害处,”她控制着自己回答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处。地球的表面只是尘土和泥泞,上面已经没有生命存在了,而且你需要有一个呼吸保护器,不然的话,外部大气的寒冷会使你丧命的。在外部大气里,谁都会立刻死掉。”

“我知道;当然我要事事都加小心。”

“此外——”

“怎么?”

她思考着,谨慎地选择她的字眼。她的儿子有个古怪脾气,但她想劝阻他不要做这次远征。

“这是违反时代神的。”她坚持说。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反对那大机器的吗?”

“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这样说,不过——”

他的形象在蓝盘里消失了。

“基诺!”

他把他自己隔绝起来了。

有一会儿时间,瓦西蒂成到孤寂了。

于是她让房间亮起来,她那处处通明、电钮密布的房间的全景使她神恢复了过来。那里到处是电钮和开关——要食品的电钮、要音乐的电钮、要衣服的电钮。有热水浴的电钮,按一下这个电钮,一个(仿)云石的澡盆便从地板下面升上来,里面有满到盆边的一种热的除臭液体。还有冷浴的电钮。有创作文学的电钮,当然还有她借以同她的朋友们谈的电钮。这个房间,虽然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却同她所关心的世界上的一切保持着接触。

瓦西蒂的下一步行动是关掉那个隔绝开关,于是最近三分钟所积压的一切一下子都麋集到她身上来。房里是一片电铃声和话筒声。那种新食品怎么样?她能不能给推荐呢?她最近有什么思想意念吗?有个人想同她谈谈自己的思想意念,可以吗?她肯不肯约定一个早一点的日期,去访问公立保育所呢?——假定说下个月的今天吧。

对于这些问题,她大多很不耐烦地一一作了回答,这是年龄日增的一个鲜明的特点。她说,那种新食品简直叫人生厌。她说她不能由于约定催得紧就去访问公立保育所。她说她没有什么自己的思想意念,只不过听一个人告诉她,四颗星和在它们当中的三颗星是像一个人的腰带,她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意义。随后她关掉她的通讯开关,因为已是该做她那篇论奥地利音乐的演讲的时候了。

公共集会的那种笨办法早就不用了,不论是瓦西蒂还是她的听众都不离开他们的房间。她坐在她的扶手椅里演讲,同时听众也坐在他们的扶手椅里听她讲,听得相当清楚,也看得见她,并且也相当清楚。她以幽默地叙述蒙古人统治以前的音乐开场,接着详细说明继中国人的远征之后歌曲的骤然盛行,虽然义山苏和布里斯贝恩派的方法是远古的、早期的,她还是感到(她说)研究它们可能使今天的音乐家有所收获,它们具有新鲜的气息;尤其是它们具有一些思想意念。

她这篇持续十分钟的演讲,是颇受欢迎的,在演讲结束时,她和她的许多听众又听了一篇关于海的演讲,从海可以得到一些思想意念;这位演讲人最近曾戴着呼吸保护器去观光过大海。随后,她吃饭,同许多朋友谈话,洗了个澡,又聊聊天,便叫来了她的

那张并不称她的心意。它太大了,她有心要个小。申诉是没有用的,因为在全世界上都是同样的尺码。要造另一种尺码的,那就会涉及到大机器内部一些很大的变动。瓦西蒂隔绝了自己——这是必要的,因为在地下既不存在着白昼,也不存在着黑夜——从最后叫来了起,她重了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思想意念吗?几乎没有什么。大事情嘛——基诺的邀请算不算是件大事呢?

在她身边,在那张小书桌上,是多少世代中所仅存留下来的一件东西——一本书。这是有关大机器的大书,其中有解决每个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的说明。如果她觉得热或者冷,或者心悸不宁,或者忘了哪个词,她就去查问那本大书,这本大书还告诉她该按哪个电钮。它是中央委员会出版的。根据逐渐养成的惯,它装订得富丽堂皇。

她坐在上,崇敬地把那本大书捧住手里。她环顾一下那亮堂堂的房间,好像有什么人可能在注视着她那样。随后她半羞半喜的,喃喃地说:“哦,大机器啊!哦,大机器啊!”接着把那卷书举到唇边。她三次亲吻它,三次俯下头去,三次感到那种默然的兴奋。崇拜仪式举行完毕,她翻到第1367页,这一页给出飞艇从她所住的南半球那个岛起飞的时间和抵达北半球她儿子所住的那个岛的时间,她们就住在这两个岛的地下。

她思索着:“我没有这个时间啊。”

她使房间黑下来,睡觉了。

她醒来,使房间满室生辉,

她吃过后,便同她的朋友们换思想意念,听音乐,参加演讲会。

她又使房间黑下来,睡觉。

在她的上方,在她的下方,在她的周围,大机器永远嗡嗡响着;她理会不到这种声音,因为她生来在耳朵里就有这种声音。载着她的大地,当它打破沉寂迅速运转着的时候,嗡嗡地响着,一会儿又使她转向看不见的太,一会儿又使她转向看不见的诸星。

她一醒来,便使房间亮起来。

“基诺!”

“我不想跟您谈话,”他回答说,“除非是您来。”

“我们上次谈话以后,你去过地球的表面吗?”

他的形像消失了。

她又一次查阅那本书。她变得有点神紧张,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去,心突突地跳着,想到她好象没有了牙齿或没有了头发。她立即把椅子朝墙壁转去,按一个不常用的电钮。墙壁缓缓摆动着分开了。从开口处,她看见一条稍稍弯曲的隧道,这样,它的终点就看不到了。要是她想去看她的儿子,那末,这里就是旅程的起点。

当然,她知道有关通系统的一切。这里没有什么奥秘的事。她可以叫一部汽车,它会载着她疾驰而去,直抵与飞艇站相接的升降机:这个系统已经使用过许多许多年了,早在大机器在全世界修建之前。再有,当然她研究过她自己的时代以前的那段文化——那一段文化误解了这个体系的功能,而且使用它是为了把人带到物那里去,而不是把物带到人这里来。那些荒唐可笑的往日,当时是人走去换换空气而不是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换气!不过——她给这个隧道吓住了!自从她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以来,她就没有看见过这隧道。它弯弯曲曲的,但不大像她所记得的那样;它是光辉耀眼的,可又不十分像一个演说家所说的那样光辉耀眼。

瓦西蒂被直接经验的恐怖吓坏了。她缩回房里。

墙壁又闭合起来了。

“基诺,”她说,“我不能去看你。我身体不大好。”

立刻有一件大型仪器从天花板上堕落到她身边,一支体计自动地插进她的两唇中间,一个听诊器自动平置在她的心房上。她躺着,一点力气也没有。冷敷垫消解了前额的疼痛。是基诺打电报给她的医生。

看来,人类的感情仍然在大机器里起伏激荡着。瓦西蒂吃了医生投到她口里的药,这个仪器便退到天花板上去了。

她听到了基诺问她感觉如何的语声。

“好一些了。”随后怀着烦恼的心情,“可是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省得我去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随时可能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你已经去过地球的表面吗?”

“还没有。”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决不通过大机器告诉您。”

她又振作起神来了。

但是,她想起了婴儿时的基诺,他的出生,他的转移到公立保育所,她到那里对他的一次探视,他对她的几次探视——当大机器指定给他在地球那一面的一个房间的时侯,探视就此停止了。

“父母的职责,”大机器的那本书上说,“婴儿一出生即行停止,第422327483页。”

对的,不过基诺有点什么很特殊——的确,她所有的孩子都有点特殊之处——毕竟她必须勇于这次旅行,有是他迫切希望她走一趟的话。

不过,“可能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那可是什么意思呢?毫无疑问,那是青年人的言乱语,不过她一定得去。

她又一吹按那不常用的电钮,墙壁又一次向后摆动着打开了,她看见那隧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她抱着那本大书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到站台,叫了一部汽车。

她的房门在她走出后就闸上了。到北半球去的旅途就此开始。

当然这是十分容易的。汽车来到了,她发觉里面的那些扶手椅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她一发出信号,汽车便停了下来,随后地摇摇晃晃走进升降机,有另一个旅客在升降机里,这是多少个月以来她面面相对看到的第一个人。在近来的日子里,很少有人旅行,全靠科学的进步,因为全世界到处是一模一样。迅速的通讯,以往的文明曾希望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已经因其自行取胜而达到极点。既然北京同施鲁斯伯里完全一模一样,去北京又有什么好处呢?既然施鲁斯伯里同北京完全一模一样,干什么要回施鲁斯伯里呢?人们极少动弹动弹他们的身体,所有的动荡集中在心灵。

飞艇服务业是以往时代的一个遗物。它被保存下来,是因为保存它比停止它或者消灭它更容易,不过这时它远远超过人口的需要。飞艇一架接一架地从日耶或克里斯特齐尔支(我用的是古名)的山口处升起,飞入熙熙攘攘的天空,然后会停在南方的那些港口——空空的。这个系统调节得非常好,完全不依靠气象学,以致不论是天气晴朗还是云密布,它总是像个巨大的万花筒,几种花样循环复现。

瓦西蒂乘坐的那架飞艇一会儿处在日落时分,一会儿又在黎明中前进。在它飞过莱姆斯上空时,它会接近飞在赫尔辛佛斯和巴西斯之间的飞艇,而且每逢第三次越过阿尔卑斯山时,巴拉莫的飞船会在后边横越它的航线。

黑夜和白昼,风和雷雨,潮汐和地震,都不再阻碍人类了。人已经驾御了海怪。所有的古代文学,以及它对大自然的歌颂和对大自然的恐惧,听来都是错误的,就像小孩子的说乱道一样。

不过,当瓦西蒂看到飞艇的宽大翅膀由于暴露在外界空气中而受到污染的时候,她对直接经验的恐惧又来了。飞艇倒不是十分像在影片里那样,而是有一种气味——不太强烈或难闻,可是确实闻得到。她闭着眼睛,也会知道有一种新东西距离她很近。于是她不得不屈尊走过去,不得不忍受其他旅客们瞥视的目光。前面那个男人掉了他的那本大书——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闹得大家都不安起来。在房间里,如果大书掉下来,地板就会自动地把它托起,但是飞艇的走道并没有这样的装备,于是这卷圣书便一动不动地摆在那里。他们都楞住了——这种事是以前没有见过的。那个人并没有拾起他的宝贵财产,却摸了摸他胳膊上的肌肉,要看一看那肌肉怎么会使他没有把它拿好。

这时有人直接议论说:“我们要迟了。”——接着他们拥挤在飞艇里。瓦西蒂走过去的时候,踩在那书页上。

在内心中,她愈来愈焦虑了。一切安排都是旧式的、简陋的,甚至还有一个女服务员,瓦西蒂在旅程中得向她说出自己的需要。当然,有一个转动的台转过飞艇的整个长度,可是她得从踏台步行到她的房舱啊。有些房舱要比其他房舱好一些,不过她没有分到那最好的。她认为那个服务员不公平,阵阵的怒火弄得她混身乱颤。玻璃活门已经关闭,她无法走回去了。她看到在通道的尽头,她乘着它上来的那个电梯正静静地升降着,里面空空的。在那瓦片闪闪发光的走廊下面是些房间,层层排列,远远伸到地下,每间房里坐着一个人,在吃或在睡,或在创造思想意念。那埋藏在蜂窝深处的是她自己的房间。瓦西蒂害怕起来。

“哦,大机器啊!哦,大机器啊!”她喃喃地说,随即摩挲着她的那本大书,她感到宽慰了。

这时通道的两侧仿佛就要融汇到一起,就像我们在梦中看到两条通路要融汇到一起一样。升降机消失了。刚刚掉落的那本大书滑到左边不见了,那些闪闪发光的瓦片像一条河水从旁边湍急冲去。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开口,接着飞艇从隧道飞了出去,翱翔在热带汪洋水面的上空。

那是夜里,有一会儿功夫,她看到了同那闪着粼光的波相邻的撒马特拉海岸,上面散布的那些灯塔依然在放出它们的微光。然后这些也消失不见了,只有那些星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它们不是静止的,而是在她头上来来去去摆动着,从一个天窗拥出又进到另一个天窗中去,竟好象是宇宙而不是飞艇在倾斜地疾驰着。正像在万里晴空之夜所常见到的那样,星星一会儿好像分成层次,一会儿又像在一个平面上,一会儿是一层一层堆成无限的天宇,一会儿又象是要把无限隐蔽起来。一个屋顶永远限制着人们的视线。不论是哪种情形,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我们是不是非要在黑暗中旅行不可呢?”旅客们气忿地大声叫喊着,于是那一直毫不经意的服务员给了光,随后拉下了那些柔韧的金属挡板。在制造飞艇的那个时候,想要直接看看各样东西的迫切愿望,在世界上还缕缕未绝。这样,对于文明的和过于考究的人们来说,天窗和窗口的数目便太多了,产生了不舒适感。甚至于在瓦西蒂的房舱里,也有一颗星从挡板的一条裂缝窥进,在她睡了几个小时不安稳的觉以后,她被一种不惯的光所扰醒,那就是黎明。

因为飞艇向西疾飞着,地球更加迅速地向东滚着,这既使瓦西蒂和她的旅伴们从太后面去追赶太。科学能够延长夜晚,不过只能延长一点点,那些想要抵消地球的每日转动的太高的希望,已经同那些可能还要更高的希望一起逝去了。要“跟太齐步”或甚至超过它,曾经是在这以前的文明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曾经制造过飞速极高的竞赛飞机,由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天才所驾驶。他们环绕着地球飞行,在人类热烈欢呼的掌声中向西绕呀绕呀,结果失败了。仍然是地球向东转得快些。一些可怕的意外事件发生了,于是大机器委员会在这个时候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宣布这种追求是不合法的,不合机理的,并给以无家可归的处分。

关于无家可归的事,以后还要细说。

毫无疑问,这个委员会是正确无误的。不过要“击败太”这个企图却引起了那最后共同的兴趣,那就是我们这个种族对于那些天体,或任何事物的感受。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由于想到在世界之外有一种力量而被紧密结合在一起。太战胜了,不过这却是他的神统治的结束。黎明、中午、黄昏和黄道,既接触不到人们的生命,也接触不到他们的内心,而科学引退到了地下,集中在她确实能够解决的那些问题上。

这样,当瓦西蒂发觉她的房舱被指头大的一片玫瑰色亮光侵入的时候,她便感到烦恼了,想要调节一下挡板。但这块挡板整个飞上去了,于是她从天窗看到朵朵粉红色的彩云浮动在碧空的背景上,随着太逐渐爬高,它的灿烂光挥直接射了进来,照得满墙像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它随着飞艇的颠簸起伏着,就像波诗汹涌起伏一样,但它始终如一向前射来,就像一股潮水向前涌着那样。要不是她细心的话,这光会射在她脸上。一阵恐怖使她周身发颤,于是她打铃叫服务员,那个服务员也吓慌了,不过她却无能为力,修理挡板不是她的职务。她只能建议这位夫人换一换房舱,她也准备这样击败。

全世界的人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可是飞艇上的这个服务员,说不定由于她的职务的缘故,变得与众略有不同。她必须常常用直接的语言向旅客们讲话,这就使得她带着一种相当粗鲁和独特的仪态。当瓦西蒂叫喊着绕开太光线的时候,那服务员表现得有点野蛮——她究伸出手来要使她镇定下来。

“你怎么敢!”这位旅客惊叫说,“你忘记你自已是什么人了!”

这个女人有点惶乱,她带着歉意解释说,她是想不要让她摔倒。人们从来是彼此不相挨碰一下的。达个俗由来已久,是由大机器而来的。

“现在我们在哪哩?”瓦西蒂带着高傲的神情问。

“我们在亚洲上空。”那个服务员说,迫切想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亚洲吗?”

“您一定要原谅我说话通俗的方式,我已经养成了这个惯,用非大机器规定的名字称呼我经过的那些地方。”

“哦,我记得亚洲的。蒙古人是从这儿起源的。”

“在我们下面那露天地里,立着一座城,曾经一度叫做西姆拉。”

“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蒙古人和布里斯贝恩城吗?”

“没有听说过。”

“布里斯贝恩城也立在露天地里。”

“右边的那些大山——让我来指点给您看看它们,”她把一块挡板向后一推。喜马拉雅山的主脉现了出来。“它们一度叫做世界的屋脊,就是那些大山。”

“一个多么没有意思的名字啊。”

“您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在文明的黎明以前,它们似乎是一道穿不过的墙,可以触到星星,过去认为除了神仙以外,没有人能够生存在它们那些绝顶上。我们已经如何进步啊,感谢大机器!”

“我们已经如何进步啊,感谢大机器!”瓦西蒂说。

“我们已经如何进步啊,感谢大机器!”前夜掉了他的大书的那个旅客应声说,他正站在走道上。

“还有那些裂缝里的白东西呢?——那是什么?”

“我忘记它的名字了。”

“请你把窗子遮起来吧。这些大山没有给我什么思想意念。”

喜马拉雅山的北坡是处在深荫里:在面向印度的斜坡上,太刚刚照遍。那些森林在文学时代已经遭到破坏了,目的是制造新闻纸的纸浆,但一片片的积雪正在复苏它们的晨辉,一些浮云依然垂悬在金钦占格山峦的胸部。在平原上,可以看到多少城市的废墟,河道已经变窄的河水在城墙边上缓缓地流着,在这些城边有时可以看到出口处的指示牌,标志出是今日的城市。在这幅全景的上方,一些飞艇疾飞着,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恃彼此叉着,又无所畏惧地上升,每当它们希望避开低层大气的颠荡而路过世界屋脊的时候。

“我们的确是已经进步了,感谢大机器。”那个服务员重复说,接着把喜马拉雅山脉遮在挡板后面了。

白昼使人疲倦地向前拖着。旅客们各坐在自己的房舱里,以一种近似物理上的斥力彼此闪避着,同时迫切希望再回到地球表面下边去。他们当中有十来个人,大都是年轻的男子,是从公共保育所送出,去地球各处那些主人已故去的房间里居住的。那个掉了他的大书的人是在归家途中。他原是为了繁殖种族被送到撒马特拉的。只有瓦西蒂一个人是按照她私人的意愿放行的。

中午时分,她第三次看了一眼大地。飞艇正在路过另一个山脉,但由于云层,她看不到多少东西。大块大块的黑石头在她下面浮动着,随即模模糊糊沉没在一片苍茫里。它们的样子是奇形怪状的,其中一块像倒在地上的一个人。

“这里不给人什么思想意念。”瓦西蒂喃喃地说,于是把高加索遮在金属挡板的后面了。

傍晚,瓦西蒂又望了望。他们正横过一片金黄色的海,里面有许许多多小小的岛屿和一个半岛。

她再一次说:“这里不给人什么思想意念。”又把希腊掩在金属挡板的后面了。

二 修理机

依靠通道,依靠升降机,依靠筒式的铁道,依靠站台,依靠滑门——依靠与她动身时相反的一切步骤,瓦西蒂确实是来到了她的儿子的房间,这个房间同她自己的完全一模一样。她满有理由说,这次探访简直是多余的。那些电钮,那些旋纽,那张放着大书的书桌,室,空气,照明——一切都是丝毫不差。要不是基诺本人,她自己的血肉,终于站在她的身边,到那里去又有什么好处呢?她所受的教养太好了,以致不能同他握握手。

她把两眼一转,就这样说道:“我来到这里啦。我的这次放行简直糟透了,大大使我的心灵发展受到了阻碍。这次旅行是不值得的,基诺,太不值了。我的时间很宝贵。太光险些儿碰着我,我又碰上一些最粗俗的人。我只能在这儿停留几分钟。说说你要说的话吧,然后我就得回去了。”

“我已经受到了无家可归的威胁。”基诺说。

这时她注视着他。

“我已经受到了无家可归的威胁,可是我不能通过大机器告诉您这样一件事。”

无家可归是意味着死。受害者要暴露在空气里,这就会使他丧命。

“自从上次我同您说话以来,我曾去过外边。重大的事已经发生,而且他们发现了我。”

“不过为什么你不该到外边去呢?”她惊讶地说,“观光地球的表面是完全合法的,完全合乎大机器的规定的。我最近还听过一次讲海的演说哩,人们对这并茂有反对怠见呀。一个人只不过要个呼吸保护器,再取得一个外出许可证就行了。这种事不是在神方面有头脑的人干的,我曾要你不要这样做。不过在法律上对这倒不反对。”

“我没有拿到外出许可证。”

“那么你怎么出去的呢?”

“我找到了我自己的一条路。”

这句话没传达给她什么意义,他不得不置复了一遍。

“你自己的一条路。”她低声说,“可这就错了。”

“为什么?”

这句问话把她吓得不得了。

“您在开始崇拜大机器了,”他冷冷地说。“您认为我找到我自己的一条路就是反对宗教。这正是委员会在用无家可归来威胁我的时候,他们所存的想法。”

听到这番话,她生起气来:“我什么都不崇拜!”她高声叫起来,“我是最进步不过的。我不认为你是反对宗教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像宗教这样的东西保留着。过去一度存在过的一切恐怖和迷信都已经被大机器销毁了。我的意思只是说,找到你自己的一条路是——再说,并没有什么新路通到外边啊。”

“人们一向是这样认为的。”

“除非是通过那些出口,而要通过那些出口,一个人就必须有外出好可证,不然,是不可能走出去的,大书上这样说。”

“哦,大书是错误的,因为我已经用双脚走出去过。”

这是因为基诺具有相当的体力。

到这个时代,肌肉发达乃是个缺陷。每个婴儿一出生就要受到检查,所有那些体力可能特殊的都被消灭掉。人道主义者们可以抗议,不过并没有让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存活下去的真诚善意;他处在大机器叫他处的那种生活状态里,是永远也不会幸福的。他会渴望有些树木给他爬一爬;有些河流给他在里面洗个澡;有些草场,还有些他可以用来估量一下体的小山。人必须永远适应他的环境,难过不是吗?在世界的黎明时代,我们的强者必定暴露在泰格特斯山上;在它的黄昏时期,我们的强者会遭到无痛死亡,这样大机器就可以永远前进,大机器就可以永远前进,大机器就可以永远前进。

“您知道,我们已经丧失了空间感。我们现在说:‘空间是被歼灭了’,不过我们歼灭的并不是空间,而是对它的感识。我们已经丧失了我们自己的某种官能。我决心要恢复它,于是我开始采用在我房间外边的铁路月台上踱来踱去的办法。我踱来踱去,直到疲倦为止,这样,我就重新获得了‘近’和‘远’的意义。‘近’就是用我的双脚可以很快走到的地方,并不是火车或飞艇载着我们很快可达到的地方。‘远’就是我不能用我的双脚很快走到的地方;那个出口是‘远’的,尽管我叫来火车时在38秒内就可以到达那里。人就是衡量的尺度。那就是我所上的第一课。人的两脚是衡量距离的尺度,两手是衡量所有权的尺度,身体是衡量一切可的、称心如意的和强而有力的东西的尺度。随后我更进一步:就是那时我第一次打电话结您,可是您不肯来。

“这个城,正像您所知道的那样,是建在地球表面下的深处的,只有些出口突了出来。经过一阵在房间外面的月台上踱来踱去以后,我乘着升降机到了另一个月台,也在那里踱来踱去,就这样顺序在每个月台上这样做,直到我到了最高的那个月台,在那个月台上方,就是地面了。所有这些月台都是线毫不差地一式一样,通过走过这些月台,我所获得的一切就是发展了我的空间感和我的肌肉。我想我应当对这一点成到满意——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过在我走着和深思的时候,我偶然想列,我们的这些城市原是在人们还呼吸着外界空气的那些岁月里修建的,而且还有供工人用的空气调节筒。我只能想到这些空气调节筒,却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它们是不是由于大机器近来改进的一切食品管筒、医药管筒和音乐管筒而毁掉了呢?是不是它们的遗迹还保留着?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我会在什么地方碰到这些遗迹的话,那就必然是在铁路隧道的最高层。在其他各处,整个空间都被占满了。

“我现在把我的事情讲得很快,但您不要认为我过去就不是个懦夫,也不要认为您的回答从来没有使我感到意气消沉。这可不是一件晋普通通的事,它是不合大机器的规定的。沿着铁路隧道走是不正派的事。我倒不怕我可能踩在一条活轨上就此丧命。我怕的是那远为更捉摸不定的什么事——在做着大机器所不考虑做的事。于是我对自己说:‘人是尺度’,于是我照常走去,经过多次探视,我找到了一个出口。

“当然,那些隧道是照得通明的。样样东西是亮堂堂的,人工制造的亮堂堂;黑暗是例外。所以,每当我看到那些瓦片中间的一条黑隙的时候,我便知道那是一个例外,于是我大为高兴起来。我把胳膊放进去——最初我一点儿也放不进去——后来在狂喜中我不停地摆动我的胳膊,我摇松了另一片瓦,我把头钻进去,向黑暗里喊着‘我要来了,我现在就要来’。我的喊声回荡在没有尽头的通道里,我似乎听到那些已经死去的工人的幽灵,他们每天晚上回到星光下,回到他们的妻子身边,世世代代一切曾经住在露天里的那些人,都在回答我的呼声,喊着:‘你现在就来,你就来吧。”

他停顿了一下,虽然他是荒唐可笑的,他最后的话却使她深深有所触动。因为基诺最近曾经要求过要做父亲,他的要求被大机器拒绝了。他不是属于大机器希望传代的那一型人。

“后来一列火车过去了,它在我身边扫了一下,不过我把头和两只胳膊都一起钻到那个窟窿里面去了。我已经足干了一天,于是我爬回月台,乘电梯下来,叫来了我的。啊,多么甜美的梦啊!我又打电话给您,您又一次拒绝了。”

她摇摇头,随后说道:“不要说了。不耍说这些怪可怕的事吧。你搞得我好难过。你简直把文明都抛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可是我已经得回了空间感,而且一个人不能总停着不动啊。我决定钻进那个窟窿去爬一爬那上下行的通道。我就这样锻炼了我的两只胳膊。一天又一天地去做这些滑稽可笑的运动,直到我肌肉疼痛为止,但后来我能用两手悬吊着,能抱着上的枕头伸展下肢达到许多分钟。然后我要了一个呼吸保护器,就起程了。

“最初是容易的。那灰泥多少有点糟朽了,我没有一会儿就把更多的瓦片推了进去,经过这些地方爬进黑暗里,死者的幽灵安慰着我。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说我所见觉到的罢了。我第一次感到对于腐化已经存在着一种抗议,再有,就连那些死者也在慰籍着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当时我成到人类过去存在着,他们不穿衣服存在着。我怎么能够解释这一点呢?人类是赤身体的,似乎是赤条条的,而且所有这些管子、电组和机器,它们既不是同我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也不会随着我们一起走出去,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它们也不是至高无上的。要是我强而有力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的衣服件件撕个粉碎,无拘无束地走到外界去。可是这对我说来是不行的,说不定对我这一代人说来,也是不行的。我戴着我的呼吸保护器,穿着我的健身服,带着我的食品丸往上爬!这样总此什么都没有要好些。

“那里有一个梯子,是用古代的什么金属制造的。从铁路来的光照到梯子最低的几层梯阶上,于是我看到了它是从上下通道的底部那些破砖碎瓦中径直通到上方的。说不定我们的祖先在他们修建的时候,每天上下要跑上十几趟哩。在我爬着的时候,那些粗糙的边边楞楞划破了我的手套,这样我双手流着血,那亮光帮了我一点忙,接着黑暗来临了,而更糟的是,寂静像一把利剑似的刺着我的耳朵。大机器嗡嗡响着!您过去知道那个吗?它的嗡嗡响声穿进我们的血液甚至可能指导我们的思想。谁知道呢?我当时正在超出它的威力。随后我这样想:‘这种寂静意味着我是在做错事。’可是在寂静中,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又一次给了我力量。”他大笑起来。“我当时需要这些说话声。没有一会儿,我一下子撞到什么东西上面了。”

她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走到那些空气制动器当中的一个,那些空气制动器是预防我们接触外界空气的。您坐在飞艇里可能已经看见过那些制动器了。一片漆黑,我的两脚登上一个看不见的梯子的梯阶上,我的两手划破了;我无法解释我怎么活过了着一段,但那说话的声音还在安慰着我,我摸索着寻找支撑的东西。那个制动器,我估量着约有8英尺宽。我用手摸索它,我摸索到能够达到的地方。它是十分光滑的。我觉得我差不多摸到了它的中心。不是正中心,因为我的胳膊太短。这时有声音说;‘跳一下,这是值得的。在中心的地方可能有个把手,你可以抓住它,那样,你就走你自己的路来到我们这里了。要是没有把手的话,那你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那也还是值得的:你还是走你自己的路来我们这里吧,’这样,我就跳了一下。那里有一个把手,接着——”

他停了下来。他的母亲热泪盈眶。她知道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如果他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的。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容身之地的。她怀着怜惜夹杂着厌恶的感情。她以生了这样一个儿子为耻,她总是那么值得受人尊重,思想意念总是那么丰富。难道他真的就是她教导过他使用他的止动器和电钮,又教导过他那大书里最初几课的那个小男孩吗?正是使他嘴唇变形的那些显示出他恢复到有点野蛮的类型。对于返放现象,大机器绝不会有所怜悯的。

“那里有个把手,我确实也抓住了它。我恍恍惚惚地悬浮在黑暗中,听到嗡嗡的作声好像是行将逝去的一场梦中的最后低语。我过去关心的一切事情和我曾通过管子说过话的那些人一时都显得无限渺小。正在这时,那个把手转动了。我的体重使得什么东西动了起来,接着我慢慢地跨了过去,于是——

“我不能详细叙述这个了。我把脸朝向太平躺着。血从我的鼻孔和耳朵里流出来,我听到一种极大的轰鸣声。我紧紧抓住的那个制动器已经完全从地下爆了出来,我们压到这里来的空气通过通气孔散到上方的空气里去了。它像一个喷泉那样向四面八方喷着。我爬回通气孔,因为上方的空气是伤人的——其实我已从通气孔的边边上吸进好几大口了。我的呼吸保护器,天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衣服撕破了。我只是躺着,把嘴紧挨近孔口,我一口口地吸着气,直到血不流了为止。您不可能想像有什么事是这样稀奇古怪。在草丛里的这片洼地——我一会儿就要说说它——太照在里面,倒不是照得光辉耀眼,而是穿过云石般的片片浮云,那种宁静,那种万念俱寂的心情,那种空间感,还有我们的人工空气哗哗响着的喷泉拂着我的脸。没有一会儿功夫,我便侦察到我的呼吸保护器在我头上高高的气流里上下颠动着,在更高一些的地方有许多飞艇。不过一直没有人从飞艇里朝外望,而且在任何情况里,它们也不会把我带上去的。我在那里,孤立无援。太稍稍偏低了,照在那上下行的通道上,露出了梯子的最高层梯阶,可是想要到那里去是没有希望的。我应该采取逃之夭夭的办法再碰碰运气,不然就退让一死了事。我只能躺在那草上,一口又一口吸着气,时时环顾着我的周围。

“我当时知道我是在威赛克斯,因为在动身以前,我曾留意听过一次讲这个专题的演说。威赛克斯就在我们现在谈话的这个房间上方。有一个时期它是一个重要的国家。它的那历届国王拥有从安德斯威沃尔德直到克尔恩沃尔那的全部南海岸,当时万斯戴克在它们的北部防守着,跑遍了那片高地。那位演讲人只谈到威赛克斯的兴起所以我不知道它保持国际强国究竟有多长时间,而且这些知识对我也毫无帮助。说老实话,在这段时间里,我除了大笑以外,什么事也干不了。我就在那里,有个空气制动器在身边,一个呼吸保护器在我的头上方上下颠动着,我们三个被囚禁在荒草丛生、四周尽是蕨类植物的一块洼地里。”

随后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对我来说,幸好那是一块洼地.因为空气开始落回到洼地里,就像水倒进碗里一样灌入。我能够到处爬行,一下子我站住了。只要我企图爬上那洼地的斜坡,我就吸进一种混合气体,其中,伤害人的空气占主要部分。这倒也不那么糟。我并没遗失我的食品丸,而且我始终是莫名其妙地兴致勃勃。至于有关大机器的事,我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了。这时,我的唯一目的就是爬上洼地的顶上去,那里就是蔽类植物所在的地方,我要瞭望一下在远处都有些什么东西。

“我冲上了斜坡。那新空气对我来说还是太难过了,看了一下灰茫茫的什么东西以后,我便滚着回来了。太逐渐变得软弱无力,于是我想起了它是在斯克比奥——我也听到过一次有关这个地方的演说。如果太是在斯克比奥,而你是在威赛克斯,这就是说,你得尽可能赶快,不然天就要太黑了。(这是我第一次从演讲中得到的一点有用的常识,但愿这也是最后一次。)这就使得我如醉如狂地想要吸那新空气,而且我要前进得远到我敢于从那个洼地里出来。这片洼地充气很慢。有时我认为那空气喷泉的作用力比较小。我的呼吸保护器似乎在更接近地面的地方跳着,那轰轰声逐渐变得弱了起来。”

他忽然打住了。

“我认为这不会使您感到有趣。其余的部分就更引不起您的兴趣了。其中没有什么思想意念,我真希望当初我不麻烦您来。我们太不相同了,母亲。”

她叫他继续讲下去。

“我还没有爬上岸边,就已是傍晚了。这时太差不多已经溜出天外,我不能看到清晰的全景。您,刚刚跨过世界屋脊的人,不会要听我说我所看到的那些小山的——那些矮矮的、色彩暗淡的小山——不过对我来说,它们是活生生的,那覆盖着它们的草根土乃是它们的皮,在这层皮下,它们的肌肉如同细般地波动着,我也感到,那些小山在过去曾经以不可估计的力量召唤着人们,人们也曾经热过它们。现在它们沉睡着——说不定永远睡下去。它们在梦里同人类谈。那在威赛克斯山中醒来的男人是幸福的,那在威赛克斯山中醒来的女人也是幸福的。即使他们沉睡着,他们会永远不死的。”

他的说话声激动地高昂起来。

“难道您看不到,难道所有像您这样的演说家们都看不到,就要死亡的正是我们,而在下面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就是那大机器吗?我们创造了大机器,是来执行我们的意志,可是现在我们却无法使它执行我们的意志。它已经夺去了我们的空间意识和我们的触觉官能,它抹煞了人与人的种种关系,并及把情贬低到行为,它瘫痪了我们的身体和意志,现在又迫使我们崇拜它。大机器发展着——但不是按照我们的路线。大机器前进着——但不是走向我们的目标。我们存在着,只不过像流过它的大动脉的一些血球,要是它没有我们也能工作的话,它就会让我们死掉。呶,我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也可以说,至多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反复地告诉人们,我已经看见了威赛克斯的那些小山,就像阿尔弗里德①在他打垮丹麦人的时候看到了它们那样。

【① 威赛克斯王(871~900?),赶走了入侵英格兰的丹麦人是他最大业绩。——译注】

“这时太落下去了,我忘记提到的是,一条迷迷朦朦的雾带平铺在我所在的那座山头和别的山头之间,它是珍珠色的。”

他第三次突然停了下来。

“讲下去吧。”他母亲疲惫地说。

他摇了摇头。

“继续说下去吧。你现在说不出什么能够使我心烦意乱的东西了。我已经变得坚强起来。”

“我原来有意把其余的一切都合诉您,不过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的。再见吧。”

瓦西蒂站着犹豫不决。她的全部神经结他那番亵渎话弄得震颤着。但她还经受打听打听。

“这是不公道的,”她抱怨说。“你叫我横跨整个世界宋听听你的经历,那我就—‘定得听听。告诉我——尽可能地简短些,因为达简直足时间的惨重费——告诉我,你怎么回到文明里来的。”

“哦——那个嘛!”他开始说。“您愿意听听有关文明的事。当然可以。我是不是已经说到我的呼吸保护器落下来的事?”

“不——不过现在我已经明了种种事情了。你戴上你的呼吸保护器,设法沿着地球表面走到一个出口处去,就在那里,你的行径给报告到中央委员会去了。”

“绝不是这样。”

他用手摸了摸前顿,好像是驱除什么强烈的印象似的。后来——接着叙述下去,他便又热烈地谈起来。

“我的呼吸保护器大约是在日落的时候落下来的。我已经提到过,那个空气喷泉似乎比较软弱无力了,我没有提到过吗?”

“提到过。”

“大约在日落的时候,那空气喷泉使呼吸保护器落了下来。像我说过的那样,当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大机器的事,当时我没大注意,也因为我正专心注意别的事情。我有我的空气池,在外界的锋利变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可以浸到它里面去,这可能会保持上几天,假定不起风把空气驱散的话。没等到太迟,我就体会到阻止逃跑的含义是什么了。您知道——隧道里的断口已经修理过;那台修理机;那台修理机就跟在我后面哩。

“我得到了另一个警告,可是我把它忽略了。在夜里,天空比在白昼更为晴朗。还有那月亮,在太的后面,大约在半天空,不时相当亮地照进那小小的谷地里。我在我通常呆的地方——恰在两种空气的分界上——这时我想我看见了些什么黑东西移动着横过谷底,消失在上下行的通道里。我一阵糊涂,跑了过去。我弯下身去细听,我认为我听到在深处有一种微弱的刮擦声。

“一听到这——但是已经太迟了——我大吃一惊。我决定戴上我的呼吸保护器,立刻走出那个小山谷,可是我的呼吸保护器不见了。我准确地知道它降落在那个地方——落在制动器和洞口之间——甚至我能够摸到它留在草根土上的痕迹。它不见了,我理解到是有什么鬼东西在作怪,我倒不如逃到另一种空气里去,要是我一定得死的话,那就跑向珍珠色的那片云里去死。我可并未动身。在上下行的通道的外面——那太可怕了——一条虫,一条好长的白虫从上下行的通道里爬了出来,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滑行着。

“我尖声叫了起来。我做了种种我不该那样做的事,我踩在这个活东西上,而没有飞速跑开它,于是它立刻缠上我的踝甘。我们便战斗起来。这条虫随着我跑遍那个小山谷,可是在我跑的时候,它却慢慢爬上我的两条腿。‘救命啊!’我喊着。(那部分太可怕了。那属于您永远也不应该知道的部分。)‘救命啊!’我喊着。(为什么我们不能沉默地忍受呢?)‘救命啊!’我喊着。这时我的两脚被缠在一起了,我倒下去,便从那些可的蕨类植物和活生生的群山给拉走了,经过那金属的大制动器(我可以告诉您这一部分),于是我想,要是我能够抓住那个把手的话,它可能再救我一次。它也是被包缠着,它也是这样。哦,那整个小山谷满是这些东西。它们向各各方向搜索着,它们在搞光它,另外一些正从洞口探出又长又白的鼻子来,已经做好准备,如果需要它们的话。种种能搬动的东西,它们都带——木柴,一捆捆的蕨类植物,种种东西,接着我们整个纠缠成乱糟糟一下到地底下来了。在制动器随着我们之后关闭以前,我所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是些星星,我还感到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住在天空中。我的确战斗过,我战斗到最后,只因为我的头撞到了那个梯子,达才使我安静下来。我在这间房里醒过来。那些虫无影无踪了。我被人工空气、人工光、人工的恬静所环绕。我的朋友们通过说话筒访问我,想要知道我最近有没有偶然想到什么新的思想意念。’”

他的事迹到此结束。讨论它是不可能的,于是瓦西蒂转身要走。

“结果一定是判你无家可归。”她平静地说。

“我但愿是这样。”基诺反击说。

“大机器一度是最宽大不过的。”

“我宁愿要上帝的仁慈。”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靠这句迷信的话,你能够生活在外界的空气里吗?”

“是的。”

“你有没有看见在那些出口的周围,那些在太叛乱以后被推出去的人们的体?”

“看见了。”

“让他们留在他们死亡的地方是给我们的道德教训。有少数几个爬走了,可是他们也死掉了——谁能怀疑这个呢?我们自己这个时代的无家可归的人也是如此。地球的表面不再能维持生命了。”

“的确是的。”

“蕨类棉物和一点点草可以存活下去,但一切较高类型的已经灭绝了。飞艇有没有侦察过它们?”

“没有。”

“演说家们有没有谈到过它们?”

“没有。”

“那末你为什么这样顽强呢?”

“因为我看见了他们。”他突然高声说。

“看见了什么?”

“因为在黄昏里我看见了她——因为我一喊叫,她就来帮我忙——因为她也是被那些虫缠住的,可是她比我幸运,被它们当中的一个刺穿了喉咙死掉了。”

他疯了。瓦西蒂动身走了,在以后纷至沓来的烦恼中,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脸庞。

三 无家可归的人

在基诺摆脱束缚以后的几年里,大机器内部有了两项重要的改进。表面上这两项改进是革命的,不过无论就哪种改进而论,人们的思想都已经预先做好准备,而且他们的确只是表示那是一些已经潜在的倾向而已。

其中第一项就是废除呼吸保护器。

像瓦西蒂这样一些先进的思想家们,一向坚持认为去观光地球表面是愚蠢的。飞艇可能是必要的,不过仅仅是为了好奇而走出去,坐在一部地面的摩托车里,爬上一二英里路,那有什么好处呢?这种惯是庸俗的,或者是有点不大得体的:这是丝毫这有思想意念收获的,再者也同真正重要的一些惯毫无关系。就这样,呼吸保护器便废止了,当然,地面的座托车也同呼吸保护器一起废止了,除了少数几个演讲家们发牢,不满于他们被禁止谈他们的主题外,这项改进便被默默地接受了下来。那些仍然想要知道地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最后只得听听留声机,或者看看什么影片。有些演说家们尽管发现根据同样题材的其他演说编成的一篇讲海的演说依然具有激发力,也还是默无一言地同意了。

“要严防那些第一手的思想意念!”最先进的人物之一成感地说,“第一手的思想意念并不真正存在。它们不过是和惧留给肉体的印象,在这种粗俗的基础上,谁能建立起一派哲学呢?让你的思想意念成为第二手的吧,可能的话,让它成为第十手的吧,因为这则思想意念便远远摆脱那种起干扰作用的因素——直接的观察。不要去学有关我这个主题——法国大革命——的任何想法,而只要学我想艾因查蒙之想尤里森之想占奇之想阿范之想纪布兴之想拉弗卡笛奥·赫尔思之想卡来尔之想米拉布关于法国大华命说过些什么。通过这十来个伟大思想家作为媒介,洒在巴黎的热血和凡尔赛宫那些打破了的窗子就会细化成为一种思想意念,这在你们的日常生活中,你们可以用得最为有利,不过,要明确的是,中间人很多,而且各不相同,因为历史上存在着一个权威反对另一个权威的情形。尤里森必然反对何雍和艾因查蒙的怀疑主义,我本人必然反对古奇的激进。听我演说的你们比我处于更有利的地位来判断法国大革命的问题。你们的后代甚至比你们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因为他们会学你们想我是如何想的,这时就有另一个中间人增添到这条链子中来,在适当时候,他的意见将勃然兴起——“总会有超越了事实、超越了印象的一代人要来,那是绝对不带色彩的一代人,是……快乐的、天使般的、完全没有个的污点的一代人,这一代人将会看到,法国大革命并不是像它所发生的那样,也不是像他们愿意它发生的那样,而是像它可能会发生的那样——假定它是发生在大机器的时代的话。”

达篇演讲被报以剧烈的掌声,它的确只是道出了已经潜在于人们头脑中的一种感识,这种感识是:地上的事实一定不要去理会,呼吸保护器的取缔是一个肯定的胜利。甚至还有人提出就是飞艇也应当取缔。这是做不到的,因为飞艇已经使它们自己或多或少纳入大机器的系统之内,但是年复一年它们会较少使用,而又有思想的人们也会较少提到它们。

第二项伟大的改进是宗教的重建。

这一点也在一些著名的演说里呼吁过。没有人会误解在那种虔敬语气中所总结出的主要梗概,而且它在每个人的心里唤起一种反响。那些早已默默崇拜着的人,现在开始讲话了。他们描述说,每当他们运用大机器的那本大书时,他们便立刻浑身感到那种奇异的恬静,他们的快事就是一再反复重述大书中的某些数字,虽然那些数字对听者传达不出什么意义。他们描述了按一个电钮时的狂喜,虽然这个电钮并不重要。他们还描述了使电铃响起来时的狂喜,尽管让它响着是多余的。

“那大机器,”他们感叹地说,“供给我们吃,供给我们衣服穿,供给我们房子住,通过大机器,我们彼此谈,通过它我们彼此相见,我们在它里面享有我们的生存。大机器是思想意念的朋友,是迷信的敌人;大机器是万能的,永远长存的,大机器是神圣的。”

没有多久,这篇训谕就印在大书的首页上面了,在其后的版本里,仪礼便扩大化成为为歌颂和祈祷的一个复杂体系。“宗教”这个词却始终是避而不用的,并且在理论上,大机器仍然是人的创造和工具。但在实际上,除了少数几个倒退人物以外,一切人都把它当作神明来崇拜。大机器倒也不是以统一的形式受到崇拜的。某个信徒之所以获得深刻的印象,可能主要是由于那个蓝光盘,通过它,他可以看见别的信徒们,另一个信徒可能是由于修理机,罪恶的基诺曾把那些修理机比做一些虫;另外别的侵徒是由于升降机,还有的信徒是由于那本大书。而每一个人都会向这个或向那个祈祷,祈求它代他向作为整体的大机器说情。迫害——那也是存在着的。确实这并没有爆发,其原因后面马上就要谈到。不过这是潜在的,所有不接受那“非教派大机器主义”的起码原则的人们,全都生活在无家可归的危险之中,就我们所知,那便意味着死亡。

如果把这两项伟大的改进归之于中央委员会,那是对文明采取极为狭隘的观点。中央委员会宣布了这两项改进,这是确实的,但是,他们宣布这两项改进只不过相当于君国主义时期的国王宣布一场战争罢了。其实,倒不如说他们确是屈服于一种不可战胜的压力,这种压力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而且当这种压力的目的得到满足时,便被某种新的、同样不可战胜的压力所承继。对这样一种情况称之为进步是很便当的。没有人坦率承认大机器已经非人力所能控剧。年复一年,它得到的是日益增地的效率和日益成少的智力。一个人越明朗他自己在大机器上的职苏他对邻人的职灾就理解得越少,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了解这个怪物的整体,那些头脑高明的人已经死亡了。他们留下了充分的指示,这是事实,他们的继承者各自熟练地掌握那些指示的一部分。不过人类在热哀于舒适的情况中,已经毁掉其自身。人类过分地掠夺了自然的丰富资源。他们寂静无声地而又心满意足地陷入没落,而进步却已变得意味着是大机器的进步。

至于瓦西蒂,她的生活安然无恙地过下去,直到最后那场灾祸来临。她让她的房间黑下来,睡觉,她醒来,又让澜室生辉。她作讲演,也听讲演。她同她的无数朋友们换思想意念,认为自己日扶变得更为届灵的人。有时一个朋友被赐以无箔死亡,便把他或她的房间留结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这种情形是超乎现在一切入的想慎的。瓦西蒂并不大理会达一点。在一次浚取得成功的讲演之后,她有时会耍求自己无痛死亡。但是死亡率是不许超过出生率的,这样,大机器便拒绝了她的请求。

一些烦恼的事情在她意识到它们之前,毫不声张地开始了。

一天,她由于得到她儿子来的一个讯息而感到惊讶。他们从来是不通讯息的,因为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只间接听说他还活着,而且已经从他表现恶劣所在的北半球那里被转移到了南半球——确实转移到远离她自己房间不远的一个房间里。

“是不是他要我去看望他呢?”她思索着,“再也不去了。永远不去了。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时间啊。”

不对头,这是另一种神经病。

他拒不把他的脸庞显现在那蓝色的圆盘里,但从黑暗中严肃地说道:“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

“你说什么?”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我知道这个。我知道那些征象。”

她一下子发出一阵洪钟似的笑声。他听到她的笑声便生起气来,于是他们没再说下去。

“您能想做出什么更荒唐可笑的事鸣?”她大声对一个朋友说,“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儿子——相信,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如果这不是发疯那就大不虔敬了。”

“大机器要停止运转吗?”她的朋友问道,“那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没传达给我什么意义。”

“也没传达给我什么意义啊。”

“我推测,他不是指最近音乐方面出的病吧?”

“嗯,不是,当然不是。我们还是谈谈音乐吧。”

“您最近对当局诉说过吗?”

“是的,他们说它需要修理,他们叫我到机器修理委员会去,我诉说了把布里斯贝恩派响乐弄得走了调儿的那些怪声怪气像憋出来的叹息,听上去好假有人在疼痛一样。机器修理委员会说,不久就会修好的。”

略带点轻愁,她又重新打起神来。一件事是音乐出了病使她有点心烦,另一件是她无法忘掉基诺的话。假使他知道音乐修理不好的话——他不会知道这个的,因为他讨厌音乐——假使他知道它有了病,那末“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就会是他所说出的不折不扣地近于恶毒的话了。当然,他是随随便便这样一说罢了,可是事情的巧合使她心神不安,这样,她便带点毫无道理的不耐烦态度对机器修理委员会说话。

他们像以前那样问答说,那病不久就会修好的。

“不久!要马上!”她反驳说,“为什么我该给这种不堪入耳的音乐弄得发烦呢?东西总应当立刻修好嘛。如果你们不马上修,我要上诉到中央委员会去。”

“中央委员会不接受任何个人的上诉。”机器修理委员会回答说。

“我必须通过谁去上诉呢?”

“通过我们。”

“那我现在就上诉。”

“您的上诉书要等到轮到它的时候才递上去。”

“已经有别人上诉了吗?”

这个问题是不合大机器的规定的,机器修理委员会拒绝回答。

“这大不假话引”她感叹着对她的另一个朋友说。“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倒霉的女人。现在我总也拿不准我的音乐,每次听来,音乐总是越来越难听。”

“我也有我的倒霉事,”这位朋友回答说,“有的时候,我的思想意念给一种有点怪里怪气的声音打断。”

“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这种声音是在我的头脑里,还是在墙壁里。”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您就申诉吧。”

“我已经申诉过了,可是我的申诉书要等到轮到它的时候才能送到中央委员会去哩。”

时间流逝着。他们也就不再对大机器的那些故障心怀不满了。那些故障没有修理,不过人体的器官组织在以后的日子里竟变得那么有效,以致很容易适应大机器的每个突然变化。布里斯贝恩响乐关键处的叹息声不再使瓦西蒂心烦了,她把它当作旋律的一部分接受下来。那种怪里怪气的声音,不管是在头脑里还是在墙壁里,也不再使她的朋友心怀不满。对人工制造的那种发了霉的水果是这样,对开始发臭的洗澡水是这样,对诗歌机器开始放出不谐和的韵律也是这样。最初,一切都曾苦苦申诉过,到后来便一一默然处之,而且忘怀了。事态河日下地坏下去,却没有异议了。

对于睡眠设备的失灵就不同了。那是一种更严重的故障。终于有一天,当时在整个世界上——在苏马特拉、在威赛克斯、在柯尔特兰和巴西的无数城市里——那些,在它们的疲倦的主叫它们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这看上去是一件荒诞的事,不过根据这件事,我们可以确定人类毁灭的时期。对故障负有责任的那个委员会受到申诉者们的攻击,像往常一样,它叫申诉人到机器修理委员会去。机器修理委员会又向他们保证,他们的申诉书会递中央委员会。可是不满的情绪在逐渐增长着,因为人类这时还不能适应到不睡觉也可见过得去。

“有什么人正在插手大机器——”她们开始说。

“有什么人在企图自立为王,想重新引进个人的因素。”

“应该用无家可归的办法来惩治那个人。”

“应该去抢救!为大机器报仇!为大机器报仇啊!”

“战斗吧!干掉那个人呀。”

但机器修理委员会这时站出来,用几句选择恰当的话缓和了这阵恐慌。它坦率承认修理机本身也正需要修理。

这种坦率承认的效果是极好的。

“当然,”一个著名的演说家——他是讲法国大革命的,辉煌壮丽地给每一新的腐朽情况涂金。“当然,我们现在不要加紧我们的申诉。在过去,修理机对待我们那样好,我们大家都同情它,我们一定要耐心等待它的修复。在适当的时候,它就会恢复它的职能。目前,没有我们的,没有我们的食品丸,没有我们的一些其他小小的需要,我们姑且对付着。我感到这肯定是大机器的愿望。”

在千万英里外,他的听众都热烈鼓掌。大机器仍然联系着他们。在海洋的下面,在大山的山根底下,都贯穿着使他们得以看见和听见的电线,那些巨大的眼睛和耳朵乃是他们的遗产,许多种作的嗡嗡声给他们的思想披上一件的外衣。只有老人和病人始终是忘思负义的,因为谣传说无痛死亡设备也失灵了,痛苦已经在人间重复出现。

阅读也变得困难起来。一种有害的因素进入了大气,使光明变得幽暗。有时瓦西蒂难得看到她房间周围各处。空气也是污浊的。

那高亢的声音是人们的申诉,那微强无能的是纠正的措施。

那英雄气慨的语调是演讲者的喊声:“鼓起勇气来呀!鼓起勇气来呀!只要大机器运转着,有什么关系呢?对大机器来说,黑暗和光明是一回事。”

经过一段时期,虽然事态又有所改善,不过以往那种光辉闪闪的明亮从未再得到过,人们永远没有从走进的黄昏中再走出来。这时流传着关于“措施”,关于“紧急专政”的歇斯底里的议论,还有撒马特拉的居民们得到邀请去亲自了解一下中央电力站的作。所说的这座电力站座落在法兰西。但主要是恐慌处于支配地位,于是人们把他们的力用在向他们的大书祈祷上,大书是那大机器万能的明确证据。

恐怖在逐渐转化着,有时一些予人以希望的谣言不胫而来:那修理机已经差不多修理好了,大机器的敌人已经被压下去了,新的“神经中心”正在创制之中,它会把工作做得比以前更加彩,等等。

可是这样一个日子来临了,并且没有一点预先警告,没有一点最轻微的预示:整个通讯系统失灵了,全世界,也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那个世界,告终了。

瓦西蒂当时正在演讲,最初她的演讲不时为热烈的掌声所打断。当她继续讲下去的时候,听众变得沉默起来,在结束时竟一点声息都没有。她有点不大高兴地打电话给一个朋友,那是一位善于同情别人的专家。没有回答的声音:毫无疑问,这个朋友是在睡觉哩。她试打电话给另一个朋友,也同样没有声音,接着又试打电话给另一个人,同样如此,直到她想起基诺的“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这句隐晦的话来。

这句话依然没有传达给她什么意义。如果永恒现在停止不前的话,它当然不久就会又运转起来的。

比如此这儿还有光和空气——大气在几个小时以前已经得到了改善。这儿还有那本大书,而且只要大书还在那里就有安全。

接着她支撑不住了,因为随着活动的停止,来了一种意料不到的恐怖——沉寂。

她从来不懂得沉寂,沉寂的来临简直要她的命——它的确使千千万万人立刻丧命。自从她出生以来,她就被持续不停的嗡嗡声所环绕,这种嗡嗡声之对于耳朵,正如人工空气之对于肺一样重耍。接着使人烦恼的痛苦闪过她的脑际。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蹒跚地朝前走去,按了一下那个不常用的电钮,就是打开她那个小房间的门的电钮。

现在这个小房间的门是靠它自己的一个简单的蝶铰作。它与远在法兰西濒于崩溃的中央电力站没有联系。

这个门开了,在瓦西蒂的心中引起一些过分的希望,因为她认为那大机器已经修理好。

这个门一开,她便看到那幽暗的隧道弯弯曲曲地朝着自由而远去。她看了一眼,随即缩回,因为隧道里挤满了人——她差不多是这座城里最后感到恐惧的一个人。

人们在任何时候都使她厌恶,这是她那些最坏的恶梦中的梦魇。人们在到处爬行着,人们在尖声叫着,哭泣着,喘息着,彼此互相碰撞着,消失在黑暗里,不时地被推下月台去,撞到那活动的路轨上。有些人在围着电铃打架,想要叫来那永远也叫不来的火车。还有些人大喊大叫着,要求无痛死亡或者要呼吸保护器,或者在骂大机器。另有些人像她自己一样,站在他们自己的房门口,既害怕呆在房间里,又不敢离开房间。在一切喧嚣声的背后是一片沉寂——这种沉寂是大地的和已经逝去的那代代人的语言。

不——这比孤寂还糟。她又关起门来,坐下等待最终的结局。崩溃继续进行着,伴随着可怖的断裂声和隆隆声。控制医疗机的那些阀门一定变得软弱无力了,因为它凸了出来,可怕地在天花板上耷拉着。地板起伏着,把她从椅子里甩了出来。一根管子朝她那蛇样的体形渗出液体。后来那最终的恐饰来临了——光开始暗淡下来,她知道文明的漫长时代要结束了。

她晕得打转儿,祈祷着要从中得救,不管怎样,一直在吻着那本大书,按着一个又一个的电钮。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甚至穿透了墙壁。慢慢地她那小房间的光亮朦胧了,反射光从她那些金属的开关上渐渐消失了,现在她看不见那个小书桌,也看不见那本大书,尽管她把它抱在手里。

光随着声音的飞逝消失了,空气随着光消失了,接着这种原始的真空又恢复成为那很久不许进去的岩洞。

瓦西蒂继续晕得打转,做早期宗教的虔诚信徒那样,大声叫喊着,祈祷着,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敲着那些电钮。

就这样,她打开了她的牢房逃脱了——是神上的逃脱!至少在我的沉思结束以前,在我看来是如此。她在肉体上的逃脱,那我无法觉察得出。

偶然的机会,她敲中了使门打开的那个开关,污浊的空气猛冲到她的皮肤上,高声的震颤在她的耳朵里响着,告诉她,她又在面对着那隧道,面对着她曾看到人们在上面打架的那个大月台。他们现在并没有打架。只有耳语声仍然萦回着,还有那微弱啜泣的呜咽声。

在外面的黑暗里,他们成千上万人正在奄奄一息。

她一下子落下泪来。

有几滴泪水回答了她。

他们是在为人类而哭,他们两人不是为他们自己而哭。他们无法忍受这该是末日的结局。在沉寂终了以前,他们的心房打开了。他们知道了在地球上什么是重要的。人类,一切生物的花朵,一切可以目见的生物中的最崇高者,人类曾一理以他们的形象创造了神,而且曾把他们自己的力量反映到那些星座上,俊美的体人类正濒于死亡,窒息在他们自己织成的衣服里。人类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艰辛劳动着,而这里就是他们的报酬。确实,在最初时那看上去尽善尽美、放射着文明异彩的衣服,乃是以自我否定的纱线织成的。而且只要它是一件衣服而不是什么别的,只要人类能够任意脱掉它,靠着那本质即他的心灵,并靠着那同等重要的本质即他的肉体而活着,那衣服就是尽美尽善的。后来罪恶克服了肉体——他们主要是为了这而哭泣,多少世纪错误地反对肌肉和神经,反对我们藉以能够独自理解的五官,而用进化的说法给它涂上一层釉光,直到身体成为白色的糊状,家的观念黯然无色,一个曾经掌握过诸星的人最后像泥浆那样蠕动。

“你在那里?”她呜咽地问。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在这里。”

“有没有什么希望呢,基诺?”

“对我们说来是没有的。”

“你在哪里呢?”

她从死者的体上朝着他爬去。他的血喷满她的双手。

“快一点,”他喘息着说,“我就要死了,不过,我们接触、我们谈话不是通过那大机器了。”

他亲吻了她。

“我们已经恢复到我们的常态了。我们死,但是我们已经重新获得了生命,正像过去在威赛克斯,阿尔弗里德赶走丹麦人的时候那样。我们知道了他们在外边所知道的一切,他们就是住在珍珠色的云端里的人。”

“基诺,但这是不是真的呢?在地球表面上仍然还有人?是不是这——这隧道,这种有毒的黑暗,真的还不是终局?”

他回答说:

“我曾看到了他们,同他们说过话,我热他们。他们隐藏在雾色里和蕨类植物里,直到我们的文明停止。今天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人——明天——”

“哦,明天——有什么大傻瓜会又开动大机器,明天。”

“永远不会的,”基诺说,“永远不会的。人类已经领受了它的教训。”

在他说话的时候,全城像一个蜜蜂窝那样垮了。

一架飞艇从入口处飞进,飞到已成废墟的码头。它向下坠毁时爆炸了,它的钢翼摧毁一条接一条的地下通道。

有一会儿,他们看见了那些死者的国家,在他们还没有加入到死者行列中去之前,他们曾看见一片片纤尘不染的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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