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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脐眼里的标记》作者:[美] J·T·麦克因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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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荣键 译

当罗德里克·李夫康把他的新抱进自己的家门时①没有一个人在旁观看。他们只是一对漂亮而讨人喜欢的青年人而已——罗德里克是心理学家,艾丽逊曾经当过广告撰稿员。他们还没有成为新闻人物,还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李夫康这个名字将在全世界家喻户晓,成为一场侩炙人口的官司的代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谋杀案、贪污案成间谍案,然而李夫康的案件却是人人都会关注的。

【① 西方俗中,新第一次进家门要由新郎抱着,脚不可触地。】

趁好事的人群尚未围住他们之前,让我们先抓紧时机好好地端详他们一番。

罗德里克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根本不把他至于那一百五十磅体重放在心上,但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那样子却丝毫没有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意味,就好象是在大风头上抱着一堆一百万元的小额钞票一样。他低头看她时,两眼脉脉含情。他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对深褐色的眼睛。人们一望便知,他可以把任何一个他所喜的姑抱进家门。

艾丽逊象小猫似地偎依在他怀里,陶醉得眯合者眼,双臂挽着他的颈项。她生得细白净,金发碧眼,长着一对美丽得出奇的眼睛,且不提她容貌的其他令人向往之处。然而,人们与她初次见面时便可看出:除了容貌秀丽之外,艾丽逊还有别的长处,也许是智力,是勇气,也许是把她磨炼得象钢铁一样坚强的辛酸艰苦的阅历。人们一望便知,她可以让任何一个她所喜的男人抱进家门。

他们进了屋子,故事到此结束。不过,我们偏要标新立异,把它说成故事的开端。

早晨,他们在平台上吃早点时,局面还没有发生什么根本变化。那是说罗德里克与前面略微有点不同,下巴上长着青子茬,睡眼惺忪,身穿棕色法兰绒浴衣。艾丽逊与其说穿着,还不如说披着一件浅绿色睡衣,模样儿有较显著的变化。不过,至此为止,他们彼此看觑的眼神却变化不大。

“有一件事,”艾丽逊漫不经心地说,一只纤细的手指描着缎子桌布上的图案,“也许我应该告诉你。”

两分钟以后,他们俩就抢起电话机子来。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罗德里克吼道。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艾丽逊回嘴道。

他拨了一半电话号码,停下来对她粗声粗气地说:“你不能请他;你的律师就是我的律师。”

象铁常一样,总是她先软下来。她开朗地笑了笑,提出建议:我们来猜字谜儿决定谁请他好吗?”

“不行,”罗德里克粗鲁地说。哈,那位他神魂颠倒的伟大的情哪里去了?“律师钱是我付的,你根本付不起。”

“好,”艾丽逊同意了。“我自己来打这场官司。”

“我也自己辩护,”罗德里克大声说道,一面撂下了听筒。过一会儿,他又拿起来,说:“不,还是需要他替我们把手续办起来。”

“想跟他串通一气吗?”艾丽逊柔地问道。

“哼,真是低级,卑鄙、龌龊、丑恶、险、下流、令人作呕,存心不良,到这个时候才……”

“才什么?”艾丽逊问道,那模样真是天真到了极点。

“机器人?”他恶狠狠地冲她骂了一句。

她再也抑制不住,眼睛里不由怒火直冒。

报纸上不仅提到这场官司,还大张声势地渲染道:天然人控告机器人,提出离婚要求。

这标题毫不惊人,因为人们自然会纳闷:为什么一桩天然人控告机器人、要求离婚的案子值得登在头版上;世界人口毕竟有半数是机器人呀。每天都有天然人与天然人、天然人与机器人、机器人与天然人、机器人与机器人离婚。对这么一条标题,很自然的反应是:“那又怎么样?谁管它呢?”

然而,人们不需要具有特殊智力就会察觉到:这场官司内中必有奥妙。

报道是这样写的:

埃佛顿,星期二讯。

自最近赋予机器人以完全平等的法律权利以来,今天破天荒第一次发生天然人与机器人离婚案。提出离婚的理由为:婚约的一方事先并未得悉对方是机器人。离婚案以此为理由者亦属首次。此案之所以成为可能,是由于平等法作出了新的规定:婚约中的任何一方不再承担说明自已是否机器人的义务。

鉴于这一今后势必影响千百万人的试验案件的重要险,《昼夜报》将此案(星期五开庭)作详尽报道。王牌记者阿诺娜·格里厄和华特·霍尔斯密司将向读者介绍此一历史审判的全部经过。格里厄是天然人,霍尔斯密司是机器人……

报道接着提供了这一重大试验案件中诸如有关各方姓名等细节,并顺便提到;虽然截至提出离婚为止,李夫康夫妇结婚只有十小时十三分钟,而登记册上尚有比这更短的结婚记录哩!

《昼夜报》就此巧妙地打发了成千上万封急切地询问“此案是否创纪录”的读者来信。

艾丽逊回到她的单身公寓,躺在长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她想呀,想呀,想呀。

她倒并不怎么难过;忧愁、怨恨、想入非非一向与她无缘。她总是用逆来顺受、甚至恢谐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的悲剧。

“顶着吧,”她坚定地对自己说,“他伤了我的心。我原希望他会说,‘没关系,那有什么两样?我的是你这个人呀’——诸如此类在情小说里男人常说的话。可他却说什么来着?臭机器人!”

不错,生活跟情小说不一样,不然那就不成其为小说了。

她还不如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她依旧他,这样可以把她的感情表白清楚。

她早应该告诉他自己是机器人。也许,他有理由认为:她是想等到“尚未成婚”不能再成为离婚理由时,再倒在他怀里自鸣得意地说出她是机器人。(可是那样做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何况,事情并不是那样!她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他们俩得慢慢熟悉后才会碰上这个问题。一个人被介绍给别人时不会马上就说:“我已经结过婚啦,”“我曾经因盗窃罪坐过五年牢,”或者,“我是机器人,你是吗?”

要是在她起初认识罗德里克的那几个星期里在谈话中提到过机器人,她是会谈自己也是机器人的;但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当他向她求婚时,她确实没有想起告诉他自己是机器人的事,这问题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而现在却好象属于后一种情况。罗德里克为人既聪明又开通,没有脾气时也很随和。因此她以为他一定不会介意的。

她从来没想到他对这事会介意。她只是随便提了一句,就象人家说:“我每天早晨喝冰咖啡,你不会介意吧”一样。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她只是随便提了一句……

于是,幸福就此了结。

她思潮的愁波上忽然泛起一个念头:罗德里克究竟是真想打这场官司呢,还是只是想证实什么事情?他要是只想证实什么,她愿意欣然承认他已经达到目的了。

她需要罗德里克。她不太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也许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先让他在脸上踩一脚,然后再把她接回去。即使是那样,她也干。只要他把她接回去,她甘心挨他一顿骂,让他对所有的机器人狠狠出顿气,把他不知在何处莫名其妙地积累起来的偏见和仇恨通通发泄出来。

她伸手到后面拿起耳机,拨罗德里克的电话号码。

“喂,罗德里克,”她高兴地说,‘我是艾丽逊,别挂上。我问你,你为什么恨机器人?”

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她知道他在进行周密的考虑,包括应该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上在内。罗德里克可以说是一个谨慎的人,对什么事都要三思而行。

“我并不恨机器人。”他终于吼道。

“那么,你只讨厌机器人姑?”

“不是!”他嚷道,“我是研究心理学的,考虑问题直截了当。我并没有沾染上种族仇恨、偏见、狂妄自大等——”

“那么,”艾丽逊轻轻地说,“你只讨厌某一个机器人姑啰。”

罗德里克的声音也突然放轻了。“不,艾丽逊,这跟那没有关系,只是为了……孩子的事。”

原来如此!艾丽逊不由热泪盈眶。那是她唯一无能为力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它。

“你是说真心话吗?”她问道,“这就是你要提出的离婚理由吗?”

“是。这就是我要提出的离婚理由,”他回答道,“我说的是实话。艾丽逊,问题是你碰到的事是事先无法预料的。大多数人是要孩子的,但当他们发现自己不能生育时,只好自认晦气。我家兄弟姐妹八个,我是最小的。你一定以为我们这个家系稳如泰山吧?”

“现在,其他的人全都结婚了,有的已经结婚多年。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结过两次婚。不算我,加起来总共是十七人。但他们在生育方面的总成绩却是零。

“这是一个家庭的传宗接代问题,你明白吗?我们这伙人中间哪怕有一个孩子——一颗延续香烟的种子,我看我们也就不在意了。可是,一个也没有,只剩下最后这个机会了。”

艾丽逊顿然倒在椅子上,她从来没有这样接近于伤心过。她听明白了罗德里克说的每句话和它的含义。如果她有生孩子的机会,那么,为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情,她是决不会放弃这种机会的。

可惜,她永远也没有这种机会。

罗德里克在沉默中挂上了耳机。

艾丽逊低头注视着自己美丽的身体,这一回却丝毫没有沾沾自喜或心满意足的感觉。相反,它使她恼火,因为它永远不会生孩子。虚有外表,徒有的机构而没有它最实在的功能又何济于事呢?

但是,她决不愿打退堂鼓,不愿对这场官司听之任之,不作辩护。她有办法可想,总可以采取什么步骤。打赢这场官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可以重新赢得罗德里克。

法官颇有点自命不凡,这在一开始就很明显,在契约法庭这种制度下,他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而且打算按自己的办法审理这个案件,从中得到乐趣。

他拱着双手坐在法官席上,心花怒放地把挤得水泄不通的法庭环视了一周。他在作开场白时看到至少有五十名记者在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不禁喜形于色,得意非凡。

“人们都把本案称为一件重要案件,”他说道,“事实也是如此。我可以告诉诸位本案所以重要的道理,但那就会有失于公正。我们的出发点必须是这样,”他以庄重而喜悦的表情向陪审摇摇头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喜欢这句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本案所牵涉的各方都不了解。我们没有听说过机器人。我们必须听取这一切以及其他的情况。我们可以找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来作证。我们必须在此时此地,对此时此地所听到的情况,对本案的是非曲直(而不是对任何其他的事)作出裁决。”

他阐明了主旨后,又进而加以发挥。他在天际翱翔翻飞,时而腾空而去,变得无影无踪;时而又象敏捷的黑鹰那样飞回来对牛弹琴。因为,当然啰,他的听众都是些牛。他没有明说,也没有透露过这种意思,可那有什么必要呢。他只是向罗德里克和艾丽逊投以慈祥而友善的目光;是他们俩给他带来了荣耀的时刻,他们不是牛。

柯立厄法官可一点儿也不傻,还没有等他失去自已所引起的兴趣以前,他就回到了法庭,开始审讯。

“据我了解,”他边说边瞧瞧艾丽逊,又瞧瞧罗德里克,然后目光又回到艾丽逊身上,这是可以理解的,“你们都准备自己作辩护。这种手续不大正规,但也有好处。你们先看看陪审好吗?”

法庭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陪审,陪审员们则彼此面面相觑。根据契约法庭的规定,罗德里克和艾丽逊面对面地站在法庭两边。陪审在艾丽逊的背后,可以看到罗德里克的正面和艾丽逊的侧面,这样,谁在撒谎,可以一目了然。

“艾丽逊·李夫康,”法官说,“你对陪审的成员有异议吗?”

艾丽逊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经过警察局严密审查而产生的陪审是非常接近于地地边道随意挑选的人群。

“没有。”她答道。

“罗德里克·李夫康,你有异议吗?”

“有,”罗德里克挑衅地说,“我想知道他们中间有几个是机器人。”

法庭上出现了一阵引起兴趣的动。

这么说来,果然是一场天然人和机器人之间的战斗了。

柯立厄法官不动声色。“不符合规定,”他说道。“在法律面前,天然人与机器人一律平等,你不能因为一个陪审员是机器人而对他提出异议。”

“但是本案涉及天然人和机器人的权利啊!”罗德里克争辩道。

“本案与此毫不相干,”法官严厉地答道,“要是你是根据这个理由提出起诉的,那我们不如趁早罢休,各自回家去吧。你不能因为你的妻子是机器人就要跟她离婚。”

“可她事先没有告诉我呀!”

“这也不是理由。现在机器人决没有义务声明——”

“这些我都知道,”罗德里克气愤地说。“难道非要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吗?我没有跟法律打过多少道,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说甲等于乙可能不管事,而说乙等于甲却能解决问题。好吧,那么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要求离婚的理由,是艾丽逊婚前一直对我隐瞒她不能生育的事。”

这很明显是起诉的理由,但是有些人却仍感到惊讶。法庭上响起一片兴趣盎然的嗡嗡声。现在有了争论的内容,官司总会有进展了。

艾丽逊望着罗德里克,想起她比法庭上任何人对罗德里克都更为了解,不禁莞尔一笑。他镇定的时候人是明厉害的,现在他正在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两眼牢牢地盯着他,一面盘算着怎样才能使他生气,打乱他的阵脚,一面却又巴望他能控制自己,不要出洋相。

法庭上要她上被告席,她仍在想罗德里克的事,心不在焉地答着话。是的,她不同意离婚;对,她不否认对方所提出的事实。那么,她不同意离婚的理由何在呢?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个问题上来。“噢,那很简单;我用——”她扳了扳手指头,说,“九个字就可以说清楚:怎么知道我不会生育?”

记者们在本子上写道:“全庭轰动。”

但是她知道这种轰动不会持久,于是又添了把火。

“我不想把我的全部申辩理由都说出来,”她说道。“眼下我只想说……”她脸红了。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暗自喜欢;她原先没有把握自己是否做得到这一点。“我不乐意说这种事,但是我看不说不行了。我和罗德里克结婚时还是处女,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呢?”

那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秩序。法官不能不用尽力气敲他的小木槌,威胁说要把听众都赶出法庭。但是当艾丽逊和罗德里克的目光不期而遇时,他却咧开嘴笑了笑,慢慢地摇着头。罗德里克至少是两个人,一个是急子,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感情用事;另一个(尽管有时很难令人相信)则是个心理学者,有分析、权衡、区别事物并断定其含义的能力。

她知道他对她摇头是什么意思。她提出的论点纯粹是虚伪的,只能糊弄一时。她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也知道机器人是生不出孩子的,其他都是不切实际的。

“现在我们已经明确了本案的案情和某些事实,”法官说道,大声嚷嚷和乒乒乓乓地敲小木槌累得他喘不过气来,‘艾丽逊·李夫康承认她隐瞒了自己是机器人。事实上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他朝下面已经站起来的罗德里克皱皱眉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这时,罗德里克又变成心理学家了。“法官,你刚才提到‘机器人’这个词儿。难道你忘了我们谁也不了解机器人是怎么回事吗?我记得你刚才说过:‘我们没有听说过机器人’。”

柯立厄法官显然比较喜欢另外那个罗德里克,因为必要时他可以随欲地把他压下去。“一点儿不错,”他冷淡地回答。“你打算自告奋勇来给我们讲讲吗?”

“我打算让别人给你们讲讲。”罗德里克说道。

盖勒大夫走上了证人席。罗德里克面对着他,显得镇定而干练。听众大多数是妇女。他懂得怎样充分显示自己的本事,事实上也做到了这一点。盖勒大夫钗银发斑斑,仪态庄严,象一尊塑像那样冷若冰霜。

“大夫,您是谁?”罗德里克冷静地问道。

“我是埃佛顿托儿所所长,全州的机器人都是在我们那里制造的。”

‘您对机器人懂得很多啰?”

“是的。”

“顺便提一句,也许有人想知道您是天然人还是机器人,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

“可以。我是机器人。”

‘噢。那么您或许可以台诉我们机器人是怎么一回事?最早的机器人是在什么时候造出来的?为什么要造?”

“机器人就是人,跟天然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们不是人生出来的,而是人造出来的。我想你们大概不要我告诉你们制造机器人的全部细节吧。从根本上讲,先得有几个活细胞,这总是必不可少的,而后逐渐形成完整的驱体。没有什么两样,我必须强调这一点。机器人也是人,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是人形机器或自动机。”

又是一阵动;法官不禁暗自发笑。罗德里克的证人看上去外象成了罗德里克的负担,然而罗德里克只是点头。显然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大约二百年前,”大夫继续说,“形势毫无疑问地表明,人类很快就要绝种,人口每一代人递减一半。即使人类生命继续存在下去,文明也无法维持……

这一段话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枯燥乏味的,就是盖勒大夫本人对自己说的话似乎也不大感兴趣,因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然而,法官未予干涉,这些话都是极为切题的。

原先机器人只不过是—种实验。因为一开始就取得惊人的成功,所以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很少有失败的事例,惊人的成就屡见不鲜。人们一旦发现这个秘密,就可以用人工的方法制造同男人和女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只有一个小小的缺陷:他们不会生育,无论是机器人互相婚配还是同天然人婚配,都是如此。一切都正常,只是从来没有怀孕的事。

但是,当天然人的人口逐渐减少,社会服务行业变得迟缓、效率减低或纷纷倒闭时,自然有人会想到这个聪明的念头:为什么不让机器人来做呢?

于是机器人问世了,并被训练成为服务人员。开始时他们的地位比牲畜还要低下;后来,替人类说句公道话,等到机器人也是人这一点越来越清楚时,这种情况总算有所改变。接着,机器人的社会等级上升到显贵的隶地位。然而,古怪的是只有一种制造机器人的方法,那就是先制造机器人婴孩,再让他们长大。至于机器人成人,就连愚蠢的、不完善的也制造不出来。他们长大后跟天然人一样,有外有坏,也有不好不坏的。

后来,情况又有变化。天然人的人口忽然直线上升,出现了一个复兴时期。有一阵子甚至又发生了失业现象。把机器人都杀光,当然是不人道的,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发生饿死人的现象,那就不得不如此了。

人们果真这样做了。

机器人的制造停止了,天然人的出生率又下降。于是再制造机器人,天然人的出生率又上升。

最后,事情变得很明显。人类逐渐消亡的原因并不是由于节制生育,而是由于生育能力日渐衰退。近年来,天然人不论男女,大多数都失去了生育能力,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心理上的。机器人是一种挑战,他们在天然人心底深处激起一种无法消除的紧张状态。

于是达成了一种折衷办法。机器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制造——一是起到刺激作用,使人类继续存在下去,几乎是填补损耗;二是担当各种肮脏的工作,使一个人们为之盲目牺牲的经济体系在人口骤减的情况下得以顺利运转。

机器人甚至在初期就有支持者。奇怪的是,不是机器人自己为争取平等而斗争,而是天然人之间互相斗争,逐渐赋予机器人平等权利。

斗争得最起劲的是那些不能生育的天然人。这些人如果想有儿女,唯一的办法是领养机器人孩子。很自然,他们尽情地和抚育他们,就象对待亲生儿女一样。逐渐地,他们真的把他们看成自己的亲儿女,因此,他们对于一切要求取消对机器人限制的建议,都举双手赞成;自己的亲儿女总不应该当作下等人看待啰。

这就是盖勒大夫所作证词的梗概。法庭上秩序混乱,法官两眼望着天花板,陪审员们望着艾丽逊。只有罗德里克很有礼貌地在倾听盖勒大夫的讲话。

短暂的休息一终止,人家立刻就知道了。即使有人没有听到罗德里克的问话。大夫的回答却是谁都不会没有听到的:……有理由断定,机器人不会生育。最初人们还担心他们会生育,以为机器人和天然人会生出什么怪物来。然而,从来没有出现过生育的事例。”

“还有一点,大夫,”罗德里克随便问道,“听说有一种鉴别方法,有一种区别天然人和机器人的办法,是吗?”

“有两种办法,”大夫回答道。

法庭上有些发生兴趣的人抬起头来,其他的人脸上露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显然表明他下面要说的是什么,他们早就知道。

“第一种方法是验指纹。这对机器人跟天然人一样行之有效,各处托儿所里的机器人个个都留有指纹。如果为某种原因有必要鉴别一个人是不是机器人,验一下他的指纹就行了,只要指纹送到全世界每一个主要机器人中心(整个过程只需要两个星期),就可以毫无疑问地鉴别出他是机器人,或者根据淘汰法证明他是天然人。”

“没有可能出错吗?”

“出错的可能总是存在的。办法本身是十全十美的,可是出差错是人之常情,请允许我说句笑话,也是机器人之常情。”

“不错,”罗德里克说道。“但是可以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出错的对能不大吗?”

“可以。至于另外那种鉴别方法,那还是机器人制造业早期的遗迹。我们有许多人觉得……不过,那有点离题了。”

他接着说下去的的候,第一次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当然,机器人不是父母生的,因此没有脐带。肚脐眼小而平,两边是对称的,里面淡淡地刻着几个清晰的小字:‘美国制’——至少在我们国家是这样。”

法庭上发出一阵吃吃的窃笑声,大夫脸上微微有点发红。关于这个机器人共有的小标记,有过一些笑话。有一阵子某些政治漫画就是以这个标记作主题的。还有一个据说十分滑稽的故事,其令人发笑之处在于:本应该是‘美国制’的标记忽然变成了‘法国制’。

机器人这个终身刻在身上的标记一向是天然人的笑。二十年前,据说对机器人的一切迫害终止了,机器人得到了自由和承认,几乎享有与天然人一样的权利。二十年前,女人的晚礼服尽管体面地巡掩着身体的许多其他部分,但是肚脐眼总是毫无例外地露在外面。天然人姑因自己是天然人而神气活现,机器人姑不是老老实实地露着标记,就是把它遮掩起来,默认自己是机器人。

“目前正在考虑一项建议,”大夫说道,“准备废除这种某些人认为天经地义的标记——”

“那是尚在审议中的事,”法官打断大夫的话,说:“并且与本案无关。我们关心的是事实。”他用探询的眼光望着罗德里克,问道:“你想问证人的问题完了吗?”

“不仅问完了,”罗德里克说道,“而且我的申诉也已结束。”

他那趾高气扬的劲头,就连一向不易发怒的艾丽逊都想给他一个嘴巴。

“您听到了盖勒大夫的证词。我要求艾丽逊接受他所提到的两种检验。如果证明了她是机器人,也就证明了她不能生孩子,同时也证明了她向我隐瞒机器人身份,也就是隐瞒她不能生孩子的事实。”

法官勉强点了点头,从眼镜上面信心不足地望了望艾丽逊。一桩大有可为的案件就此草草收场,真是太可惜了。可是他自己又看不出艾丽逊能提出任何重要的反驳论据。

“叫你的证人吧。”罗德里克说,顺手做了个简直该当面挨揍的手势。至少艾丽逊这样认为。

“谢谢,”她柔地说。她从坐位上站起来,走到法庭中央。她穿着一身素灰色衣裳,里面是一件鲜艳的黄衬衣,只露出一小角来作为必要的色彩陪衬。她这副打扮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本来,出乎她意料之外,罗德里克一直用钢铁一般的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而且坚持得那么久。现在,他仿佛心旌摇荡起来了。于是,她更使出浑身解数,松动着袍子,把它转成一条直线(这是他一向认为她最迷人的一种姿态)来撩拨他。

“别闹,”他怒斥道。“这是严肃的事。”

她只是对他露出她那二十八颗白壁无瑕的牙齿来笑了一笑,然后转向盖勒大夫。

“我对您刚才说的一句话极感兴趣,大夫,”艾丽逊说道。“您说‘有理由断定’机器人不会生育。我相信我对事实的理解大概没有错。您是埃佛顿托儿所所长,对吗?”

“对。”

“因此,您的业务经验只限于十岁以下的机器人,是吗?”

“是的。”

“即便是天然人,”艾丽逊问道,“十岁以前生孩子是常见的事吗?”

全场惊愕得鸦雀无声,继而哄堂大笑,继而掌声四起。

“这不是无线电节日,”法官嚷嚷道,“请说下去,李夫康太太。”

艾丽逊遵命而行。她抱歉地说,若要请教有关机器人儿童的问题,盖勒大夫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有关机器人成人的问题,(请盖勒大夫不要见怪,)她建议请斯密司大夫。

罗德里先打断了她的话头。他非常愿意听艾丽逊的申辩,但是否最好结束他的申诉?艾丽逊准备接受提到的两种检验吗?

“没有必要,”艾丽逊说道。“我是机器人,我并不否认这一点。”

“即使如此——”罗德里克说。

“我不大明白,李夫康先生,”法官插嘴说。“如果有疑问,那是需要的。可李夫康太太并不否认自己是机器人呀。”

“我想知道呀。”

“你认为还有疑问吗?”

“但愿如此。”

法庭上又是一阵动。

“如果你好好想一想,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当法庭上能听清楚他的声音时,罗德里克又说道。“我要求离婚,是因为艾丽逊是机器人,不会生孩子,要是我们弄错了,或者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或者有别的什么情况,我并不愿意离婚。我需要艾丽逊,她是我的结发妻子,难道这还不好理解吗?”

“好吧,”艾丽逊不动声色地说。“检验指纹需要一段时间,求过我们现在可做第二种检验。怎么办,法官?要我当众脱衣服吗?”

“啊呀,可别!”

五分钟以后,法官、陪审和罗德里克在陪审会议室检查了标记。

艾丽逊在向他们揭示标记时,镇定自若,无伤大雅。

毫无疑问,机器人的标记清清楚楚。

罗德里克是最后一个检查。检查完后,他的目光与艾丽逊的相遇,她勉强忍住了眼泪;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得意,也不是气愤,而是伤心。

回到法庭上后,罗德里克说他放弃检验指纹的要求。

艾丽逊请斯密司大夫出庭。他比盖勒大夫年岁还大,眼睛却炯炯有神,神态机敏。当他走上证人席时,他那副神态使人们不由得向前倾斜着身子,感觉得他要说的话一定值得一听。

“按照我博学多才的朋友的先例,”艾丽逊说道,“我可以请问您是天然人还是机器人吗,斯密司大夫?”

“可以,我是天然人。不过,我的病人大多数是机器人。”

“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早就认识到机器人代表着未来,天然人竞争不过他们。因此,我想弄明白天然人与机器人之间有些什么区别,或者究竟有没有区别。要是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人类终究不会绝种了。”

“当然有区别,”艾丽逊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每个人都在倾听着她的话。“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天然人是逐渐失去生育能力的,而机器人则根本不会生核子。”

“那还不是一样。”斯密司大夫说。

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有时会使听众鸦雀无声,有时则会引起会场哗然。斯密司大夫却两者先后兼而得之。当他毫不含糊地说出下面这句话时,法庭上的人惊愕得一声不响:“机器人能够生孩子,而且也生过孩子。”

后面说的话被一片喘气声、低语声和惊呼声所淹没,几秒钟之内,全场大哗。法官捶桌子、大声嚷嚷也无济于事。

喧器声中充满着愤怒,也含有激动、忧虑、怀疑、恐惧等成份。那大夫要么是撒谎,也可能不是。如果是撒谎,他就会倒霉;被这种谎言捉弄的人将会变得怒不可遏,一定饶不了他。

如果他不是撒谎,那么人人都必须重新估价自己的全部人生观,所有的人——天然人和机器人。宗教上那些老问题将会重新出现。人类本身既然快要绝种,那么他们是真的征服了生命,而还是只与生命达成了妥协呢?——这个问题必须得出结论。从此以后,一个人是父母生的,还是创造出来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那样,也就不再有什么机器人了,只有人。人类将成为造物主。

休庭片刻以后,很快又开庭了。法官望望艾丽逊,又望望重新登上证人席的斯密司大夫。

“李夫康太太,”他说道:“你还想就这一点继续提问吗?”

“当然,”艾丽逊回答说。她问斯密司大夫:‘您说机器人会生孩了?”

这时法庭上一片寂静,只听到大夫安详的声音。

“是的,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对于这一点也有反证。我打算提出的证据常常遭到驳斥。我第一次提出这种看法时所引起的反响说明了它的原因。这是一个重大问题,大家对它必定早有定论。但很可能人们只是偏听偏信了一面之词。”

大夫说话的时候,艾丽逊向罗德里克望了一眼。起先,他无动于衷,不相信大夫的话。后来,他略微发生了一点兴趣。末了,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了。

艾丽逊又产生了希望。

‘庭上有一位心理学家,”大夫和地说,“他可能会马上向我提出问题。我不是心理学家,一般的大夫都不是;不过,在提到具体的例证以前,我必须说明这一点。每个机器人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这在我们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却认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给你们讲讲这个道理。”

没有人打断他。他并不故弄玄虚,一点也不费时间。

他提到一百七十八年前贝蒂·戈登·霍尔班的案子。没有人听说过贝蒂·戈登·霍尔班这个人。她是天然人,大夫说。出于受到极大震动,她俯卧着作证说:一个机器人强了她。那个作案的机器人被用私刑处死了。足月之后,贝蒂·霍尔班生了一个正常的孩子。

“人人都可以看到这个案子的记录,”大夫说,“那姑被强后,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和愤慨;但她生孩子时却没有多少人关心。她被强后怀了孕这种说法被否认了。这件事流传得并不广,也没有多少人相信,因为即使在当时,机器人不会生育已是尽人皆知的事。”

罗德里克站起身来,瞅了法官一眼,法官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光捏造事实来作申辩呢,”他问道,“还是说这个姑……”

“你不能责问证人是不是在作伪证。”法官责备道。

“我才不管它是不是伪证呢!”罗德里克大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真事!”

这简直不成体统。但艾丽逊知道他随时都可能发作起来,对大夫和法官发脾气。她可不希望那样。当她的目光与他的相遇时,她平静地说道:“是真事,罗德里克。”

罗德里克坐了下来。

“现在我们来弄清楚事情真相,”大夫继续说道,“我们必须记住,当时在千百万个机器人中正进行着试验,有的机器人与机器人配成夫妻,有的甚至同天然人发生暖昧关系。但是,没有一个怀孕的。是这样吗?

“一百零几年以前,在一个树林里发现一个机器人姑,已经奄奄—息。周围有许多脚印。她的肢体遭到严重残害,后来虽然活下来了,但从此神经就失常了。

“可是她也生了个孩子。”

罗德里克皱着眉头又站起身来。“我不明白,”他说道,“如果这是真事,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

法官刚想干涉,罗德里克很快就接下去说:“大夫和我是同行。我请他对这个业务问题发表点意见总可以吧。怎么样,大夫?”

“因为,人们要不相信自己所不愿意相信的事,那总是可以办到的。在这个案例中,那个无名女人由于受到残害,肚脐眼上的标记也被磨掉。她留下的指纹证明她是机器人,可是权威人士声称,一定是出了个差错。既然那女人生了孩子,就证明她是个天然人。

“一百五十年以前,妮(坐时机器人至少开始有个名字了)生了个孩子,人们又断定说,这个在洗衣房工作过的姑一定是从小就被误认作机器人,实际上却是个天然人。

“在一座花园里发现埋着一个死婴孩,一对机器人夫妇为这事被法院传讯。可是因为他们是机器人,显然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于是就被法院释放了。”

罗德里克又跳了起来。“你要是知道这些事,”他向斯密司大夫问道,“为什么到如今才说出来呢?”

“五年前,”大夫说道,“我就为这个问题写了一篇文章,并把它寄到所有的医学刊物去。结果只有一家比较小的刊物发表了。有五六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给我来过信。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必须承认,”他补充说,“人们不愿接受我所提到的任何一个例证(当时都一一报道过)作为机器人能够生育的正面科学证据。这些事实都被记载了下来传给后代,记载的人却并不相信真有其事。可是……”

“可是,”大大结束他的证词几分钟以后,艾丽逊说道:“由此看来,不能说我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也许可能不大。要不要我请更多医学界的人士来证明:一般天然人妇女怀孕的可能有多么小?”

柯立厄法官没有说话,她接着说下去:“凡是研究生育的人都会告诉你,当前的情况是,结婚的人生孩子的很少,但是能生育的人却一生就一大帮。眼下,有生育能力的人还是继续这样做。

“现在,我要提一个新问题。在天然人中,如果一个妇女不会生育,而自己又不知道,那就不能当作离婚的理由。可是,另一方面,如果她动了手术,因而不能生育,而且她还隐瞒了事实,那就可能当作离婚的理由。”

“我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法官说道,“你这种想法挺聪明。请说完吧。”

“我没有动过这样手术,”艾丽逊说道,“而且可以证明这一点。我认为从法律上讲,不能认为我事先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

“不必查阅案例,”法官满意地说道,“我此时此刻就可以断定:这位太太说得很对。关于申辩的是非曲直,应由陪审裁决,但是李夫康太太可以说已经证明了——”

“我要求休庭。”罗德里克说道。

法庭上响起一阵嘁嘁喳喳的低语声,随着就渐渐平静下来。罗德里克和艾丽逊都站了起来,隔着十码遥遥相望。法庭上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出他们之间炽烈的感情。

“现在休庭,明天再开庭。”法官急匆匆地说。

几乎每一家报道李夫康案件的报纸都犯了蔑视法庭罪。恐怕普遍存在这样一种感觉:这么多家报馆,对它们实在无可奈何。所有报纸都在议论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仿佛它们也在作证。登载的材料很少直接表示亲机器或反机器人,而是表示赞成或反对法庭上提出的证词。

一家报纸直截了当地评论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艾丽逊·李夫康决不是受入愚弄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要是决定亲自出马打一场官司,必定会挖空心思去找点有力的证据并且加以充分利用。这并不是诽谤李夫康太太的品德或人格,因为该报对李夫康太太本人钦佩得五体投地。她只消对机器人不会生育这个不言而喻的真理稍稍表示一点怀疑就够了,而她也正是这么做的。

这家报纸断言道:可是,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机器人能生育。

另一家报纸进而加以发挥。它评论道:对于招魂术、心灵感应、恶魔缠身、人变成狼……也满可以作这种高明的辩解。斯密司大大无疑是严肃认真的,却被一些错误事实所蒙蔽。很明显,除了一点之外,机器人跟天然人完全相同。有些天然人就会被冒充或错认为机器人;也有与此相反的情况。同样明显的是,只有发生怀孕的情况时才会发现这种错误、正如斯密司大大所援引的那些例证中那样。

第三家报纸甚至说:假如艾丽逊愿意接受的话,它可以为她提供一个在法庭上辩解的理由。不错,斯密司大夫确实已经证明了这种错误可能发生,艾丽逊只需援引这些例证并且强调这类事也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就够了。要是机器人出身的证据不足为凭的话,这个案件就站不住脚了。

然而,有些报纸则认为机器人可能会生育这种说法或许有点道理。

为什么不可能呢?一家报纸问道。机器人并不是无血的低级东西。人们把物体贴着自己的身体或者生个火,就可以使它发热。同样,婴儿可以在人体内孕育,也可以在人工培殖箱内孕育,结果相同。四十年之后,如果我们再把两者找来进行严格的检验,只能从机器人身上打着“美国制”的标记以及档案里存有他们的指纹这两点来区别他们,结果必然还是相同。

人们之所以一直相信机器人不会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一直听人家说机器人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现在,人家又告诉他们机器人生过孩子。这有什么难的?你拿出你的香烟盒发现只剩下一支烟的时候,你才相信烟已经完了。那时你怎么办呢?——就说烟已经完了,所以那看上去象是一支烟的东西不算是烟,而把它扔掉吗?

不管它们总的观点如何,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提出了这个基本的、实质的问题。

机器人会牛台公理论上是刁信的,而他们1;会生育在理论上也是对信的。

可是,为什么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五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一千万人中只有一个呢?即使目前,天然人夫妻六对中平均还有一对能生育呢。

“要是您不反对的话,”罗德里克客气地说(特意要表现得彬彬有礼,她暗忖),“让我们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调查法庭吧。我们不妨说艾丽逊的辩解是成功的,理出是;从法律上讲,不能认为她事先知送自己不会生孩子。别去管离婚的事,那不是重要问题。”

“我认为是的。”法官反对道,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罗德里克烦躁地说,“重要的是密司大夫所提出的事实。让我们来探讨一下艾丽逊是否有希望生孩子这件事。”

“法庭可不是解决这问题的地方,”艾丽逊低声嘟囔着,但是,她第一次感到一丝幸福的暖,她原来以为再也领略不到这种滋味了。

“女人总是喜欢钻牛角尖,”罗德里克反驳道,“我不是指你将来会不会生孩子的问题;我是指你是不是确实有可能生孩子的问题。”

法官果断地敲了敲桌子。‘我太宽容了。我坚持在我的庭上要遵守点秩序。罗德里克·李夫康,你撒回起诉书吗?”

“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你坚持那套手续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请对方开门见山地回答几个问题,譬如说,艾丽逊是不是还我之类。”

法官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还我吗?”罗德里克两眼瞪着艾丽逊问道。

艾丽逊仿佛觉得她的心快要爆炸了。“如果你要我开门见山地回答的话,”她说道,“。”

“好,”罗德里克满意地说道。“现在我们可以接着往下谈。”

他转身向正想插话的柯立厄法官瞪了一眼。

“我说,”罗德里克问道,“你有兴趣弄清事实真相吗?”

“当然有,不过——”

“我也有兴趣。那就请你别作声。我想压住自己的脾气,可你却老惹我发火。艾丽逊,请你上被告席好吗?”

罗德叹克是个有个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艾丽逊走上被告席以后,他把身子转向陪审。“我要对你们说说我的想法,”他和气地对他们说,“我们都不明白,机器人生孩子这件事既然是可能的,那么为什么发生得这么少。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承认这种可能,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以前没有机会研究这个问题,现在有了。我想知道的是,要是机器人能生育,为什么又生不出来呢?”

他头都不回.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抓住艾丽逊的肩膀。“就拿艾丽逊来说,”罗德里克接着说道,“让我们来想办法弄清楚好不好,如果她生不出孩子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艾丽逊庆幸自己坐了下来,她双膝发软,心里明白自己站不住了。她究竟把罗德里克争取回来了没有?她果真能生孩子吗?罗德里克的孩子?她头晕眼花,觉得法庭似乎在她面前旋转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逐渐听见罗德里克忧心忡忡地问她是否好些的声音,看见罗德里克在俯着身子望着她,感觉到罗德里克的手臂在她的背后抱着她。

“对些了,”她轻声答道,“对不起。罗德里克,我要尽一切力量和你合作。可是你真的认为很有希望吗?’

“我是心理学家,”他冷静地提醒她说,“你既然从来没有看见我治过病,我不妨告诉你我还是不错的。或许我们在这里半小时内不易见效,但是在今后六十年内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

艾丽逊并未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一切都仿佛有点失常,因此再多一点也无妨碍。她伸手去揽他的头,让他的嘴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十一

“我要寻找的东西在每一个机器人的生命中一定都存在,不管男的女的,”罗德里克说道,“我并不希望立刻找到它。艾丽逊,请你告诉我.你感到有这种差别的经历——人家使你认识到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的经历。你从最早的时候开始说起吧。

“另外,”他突然出人意外地笑了笑,补充道:“请你对着法官说,我们尽量不要把它看作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

艾丽逊定了定神,准备回答。她实在不想回忆起往事来,只想展望那崭新、美好的未来,可是她还得强制自己开始说。

“我是在纽约机器人幼儿园长大的,”她说道,“在那里,没有什么差别。有些孩子觉得有,有时,我听到一些大孩子说,要是自已是天然人,境遇就会好得多了。后来有两次,幼儿园太挤了,而天然人的孤儿院里却有许多空房子。我就被转到孤儿院去,那里也没有丝毫差别。

“在幼儿园里,最重要的是趁早让自己被卖出去。要是你长得漂亮而且讨人喜欢,那么想领孩子的人就会看中你,你就会有个家,生活会有保障也会有人喜欢。我那时长得不漂亮,也不讨人喜欢,在幼儿园一直呆到九岁。我看到那么多对夫妇来领孩子,每次总要领走一个,就是没有人领我。因此,我想恐怕真要在那里长大,等到实在没有人领我时,只好离开托儿所,出去自食其力了。

“后来有一天,幼儿园的一个阿姨发现我在哭,我已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哭了。她劝我不必哭,因为我挺聪明,而且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一个女孩子还能企求什么呢?我照了照镜子,可是还跟原先一样。然而,她的话一定有点道理,因为一星期以后,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找遍了整个幼儿园,最后挑上了我。”

艾丽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里噙着泪水,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

“我在九岁上才破天荒第一遭尝到有个家的滋味,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能体会的。”她说道,“要是说我对我的新父母感激得五体投地,实在不是言过其实。罗德里克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产生了错觉的。他知道我每个月至少要回家去探望父母亲两次。他准以为那是我的亲父母,所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机器人。”

从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以来,她第一次望了罗德里克一眼。

他点了点头。

“接着讲下去,艾丽逊,”他平静地说,“你讲得很好。”

“这个世界对机器人来说倒并不是很残忍的,”艾丽逊强调说,“只是偶而……”

她停了下来。罗德里克只得催她道:“只是偶而怎么样?”

艾丽逊没有接他的渣儿,她的思绪回到了十一年以前。

十二

艾而逊体验了发育成长阶段的一切难受的滋味,但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它会过得那么快,而在感觉上更是快得多,以致她觉得仿佛它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过去了。

那时,她睡不好觉,但由于身体健康,力充沛,表面上看不出来。在这件事上她的养父母没有给她应有的帮助。虽然艾丽逊不肯这么说,但是如果苏珊能跟她谈谈,罗杰也不用明说,只消态度上暗示一下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况也许会好得多。

有一天,她出去散步,想消耗一点体力,好让自己睡好觉。她在树林见碰上一帮同她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其中有一个叫鲍勃·汤普逊的,她有点认识。她还知道他们的头头显然是那个十五岁、却长得跟大人一般高的哈利·希威特。她不清楚他们中间是否有机器人,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她打他们中间走过去,有的人吹起口哨来。她完全意识到他们在盯着她看,不禁脸红起来。那时,她也不觉得自己是机器人这件事有什么直接关系和重要

她看见鲍勃·汤普逊跟哈利·希威特咬了一会儿耳朵,希威特就叫了起来:“机器人,是吗?机器人!那太好啦!”他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多么原亮的机器人啊,”他起哄道,“我以前看见你时,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呢。把衬衣脱掉,机器人。”

那一伙小青年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人用手肘希威特。

‘没关系,”他说,“她是机器人,没有真爹克.只是被一对夫妻领了去。假装他们能生孩子就是了。”

艾丽逊东张西望,好象一只被得走投无路的野兽。

“天然人对机器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希威特对比他胆小的伙伴们说,“这你们还不知道吗?”他又转道身去面对艾丽逊。“但是,我们得弄清楚她是不是确实是机器人。捉住她,布契。”

艾丽逊的部被紧紧地按住。她的部最近不再与男孩子的一样了,而是惊人地鼓胀了起来。她踢着,挣扎着,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布契(不管那是谁吧)劲儿大。另外有两个男孩按着她的胳膊。希威特对着那伙胆小、兴奋而吃吃作笑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裙打开一条窄缝,朝她的肚脐眼瞄了一眼。

“美国制,”他得意地说,“行了。”

这下子他可跟刚才那种还讲点礼貌的谨慎态度迥然不同了。他把她的衬次衣从腰带里拉了出来,一下子就剥掉了。当有人在她背后开始解她的胸罩时,艾丽逊的双膝瘫了下来。

“别,别!”希威特假装惊讶地喊道,“她不答应你,你就不能那么干。机器人也有权利呀,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权利,我们至少也得客气一点只当他们有权利那样对待他们。机器人,你说,我们可以对你想怎么就怎么着。”

“不行!”艾丽逊叫道。

“那太遗憾了。布契,你的手挪一下地方。”

那双粗糙的手在她的肋骨周围抚着,刺痛了她细嫩的皮肤。

文丽逊疯狂地挣扎着、扭动着身子。

“别动,”希威特说。他说话时声音非常轻,脸上却流露出粗野的快感。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腰带,把她的裙子和里面白短裤一直拉到小肚子下边,然后取出一把沉甸甸的折刀,将它打开,把刀尖利落地顶在她的肚子中央。艾丽逊往里收缩肚子,刀尖跟着陷进肉里去。

‘说,机器人!我们可以对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折刀越陷越深。一小滴殷红的鲜血从刀的下端流沉了出来,慢慢流到艾丽逊的裙子上。她丧失了胆量。

“你们可以对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尖叫着说。

她的胸罩松开了,飘落在地上。希威特的折刀割断了她的腰带,她的裙子开始往下滑,露出了部。布契的手又往下摸到她的腰部,使劲地掐她的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试探地摸她的胸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脚一只一只地被抬了起来,鞋子被脱下来扔进了灌木丛。

但是,另外还有一个人听到了艾丽逊的尖声。她早已不抱希望,觉得不会再有人过来了,可是终于来了个人。

“见鬼,”当一个伙伴叫了一声并指了一下背后。希威特说,“真扫兴。走吧,伙计们。”

他们走了。艾丽逊用手拽住裙子,感激不尽地朝后面看了看。离她只有几码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女人年纪很轻,大腹便便,怀着孩子。他们俩都是天然人。她张开嘴,想说声谢谢,想解释一下,想哭。

对是,他们却无动于衷地瞧着她,仿佛她不过是一只被踩扁了的硬壳虫。

“机器人,没错,”那男人轻蔑地说,“不要脸的小畜牲。”

“还是个黄丫头呢,”那女人说道,“就干起这种事来了。”

“我看我得好好揍她一顿,”那男人接着说,“其实也没有用,不过……”

艾丽逊大声哭起来,逃进灌木林里去了。她顾不得看后面那男人是不是追了上来。枝桠和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她的裙子堕了下来,把她绊倒了。她没头没脑地向前跑去,掠过一堆荆棘丛生的灌木,却一头撞在一棵树干上。她倒在地上,头昏眼花,气喘吁吁,等着那男人过来打她。

她的腿上、胳臂上、肩上到处都是一长条一长条划破的伤痕,肋骨处被一根坚韧的树枝象鞭子似地猛了一下,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可是,没有关系。一支弯弯曲曲的树根扎近了她的腰里。那也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告诉她,她是低级人呢?她自己多少知道一些,她一直心里都明白,但别人却从来没有向她点破过。

后来,她才明白为什么那男人和女人对她说那样的话,尽管他们一定看见或者猜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有孩子,或者伙要生孩子了。他们憎恨所有的机器人,机器人是多余的,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子女的敌人。

然而当时,她只是无可奈何地等着,没有力气去思索。那男人会来揍她的,苏珊和罗杰还会把她撵出去,她将永远失去幸福。

十三

“我的父母一直不知道这件事,”艾丽逊说。“我在灌木林里一直躲到天黑,然后一口气跑回家去。我从侧屋爬进自己的卧室,后来推说在卧室里呆了好几个小时。”

“你为什么个跟别人说?”罗德里克问道。

艾丽逊耸了耸肩膀,答道:“这只是我私人的一件小事。过后,我有功夫思考时,我知道我的养父母会生气的,但不是对我生气。我想最好还是不告诉别人。我并没有受什么损害。事后回想起来,也无所谓了,对吗?”

“那个想好好揍你一顿的男人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第一次受到惩罚,是在两年以后的事。”

“等一等,”罗德里克说,“你刚才说你当时就知道自己是低级人——你一直就知道,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向你揭破。那以前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有谁对你说的?还是从哪件事开始知道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艾丽逊回忆着。人们可以看出她在思索。可是,她却只能说:“我不知道。”

“算了,”罗德里克说道,仿佛这并不重要。“两华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我夸大了这些小事件的重要,”艾丽逊抱歉地说,“这些事确实是发生了。可是当我说‘两年以后’时,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在这两年里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说过什么话或做过什么事,使我想起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

“大约十六、七岁上,我突然显露出打网球的才能来。我从小就打网球,但只能打前排,在场子上跑来跑去。后来我取得了出人意科的进步,加入了一个新成立的俱乐部,被选中参加一次重要的比赛。我参加了单打、男女混合双打和女子双打。我打得不错,但这是题外话。

“赛完球以后,我的双打伙伴告诉我更衣室里有人找我。她说话的样子有点蹊跷,可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我心想会不会是犯了规,忘了跟谁碰头了,弄错了比赛场数,要不然会不会忘记朝东力行三鞠躬礼——你们都知道那些俱乐部的名堂。”

“不,我们不知道,”柯立厄法官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记得吗?你告诉我们吧。”

出乎意料之外,不可捉摸的罗德里克却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十四

艾丽逊跟在维罗妮卡后面走的时候,忐忑不安地笑着。她通常不是神经质或敏感的人,很少担惊受怕。自然她对这外事会感到诧异,内心不免引起一些荒诞不经的猜测。会不会弄错了人?会不会有人偷了东西而误认为是她?会不会有人检查了她的网球拍,发现宽了一英寸?

全队的人都在更农室等她。看样子是个严重问题,尤其当她注意看他们的表情时。当时,她仍然没有想到她是机器人这件事跟这会有什么关系。她一生中只遇到一次有人真正对她点破:机器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低级人。

然而,正是为这件事。队长鲍勃·华尔顿郁地说,他们的对手虽然被打得一败涂地,却指控他们招聘机器人球星充当他们的救兵。

艾丽逊不由笑了起来。“真新鲜。我听说过一些希奇古怪的借口,我自己也使用过——灯光不好呀,裁判是个糊涂虫呀,鞋里有石子呀,有人走来走去呀,球网太高呀。可压根儿没听说道‘你们让机器人上场跟我们比赛。’机器人也不过和一般人一样——有打得好的,也有打得不好的。自由赛的单打冠军就是一个机器人,而女子第一名却是个天然人。这一点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简直跟吃了败仗,却抱怨对手个子高、个子矮、胳臂长一个样。”

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些。

“对不起,艾丽逊,”华尔顿说,“问题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听你说过你不是机器人。”

艾丽逊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不错,我是个机器人。我没有对你们说过,只是没有人问过我呀。”

“我们认为,”华尔顿板着脸说,“你应该知道……事实上你肯定知道。雅典联队没有机器人参加比赛。我们想至少保留一个清一色的天然人队。”

他朝另外两个男队员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一起离开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剩下艾丽逊和另外三个姑,其中有一个是由于有艾丽逊才不得不当候补队员的。艾丽逊看样子很气愤。

“废话,”她说,“你们想要组织一个清一色天然人球队,我觉得完全可以,可你们也得在广告上预先声明一下,免得人家误会呀。当初我并不知道你们是……”

“问题不在于你知不知道,”维罗妮卡(就是仅仅几分钟前还同艾丽逊有说有笑、并且一道赢了一场球赛的那个维罗妮卡)说,“我们想让你以后永远不再忘记。”

她们把她包围了起来,显然是要打架。艾丽逊并不害怕,她当胸一拳,把维罗妮卡打得喘着气直滚到屋子那头。她等着她们来撕她的衣服,心想这是对付机器人的一贯手法。但是这次跟灌木林里那次大不相同,倒是正大光明的。男的都规规矩矩地走了,再也不是五六个小伙子手里拿着刀对付一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站,而是三个站对她一个。

艾丽逊公公道道地奋战着。她想,她要是规规矩短地打,准会给那些仇恨机器人的家伙抓到把的。说句公道话,那几个姑也很公道。她们打得很凶,但不伤她的脸部,不用指甲,也不扯头发。

艾丽逊打得很漂亮,可是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一个人总敌不过三个人。她们把她脸朝下打翻在地。一个姑坐住她的脚,一个坐住她的肩膀,另外那个则使劲地挥动网球拍打她的屁股。

这可个是闹着玩的,不过就是再比这厉害很多,她也不会吭一声。等到她们罢手时,她心里却替自己感到很难过。她们撇下她一个人走了。

她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地板上很干净,从屋角里的镜子中她看到自己还不难看。她确实要比打她的三个姑漂亮多了。

她虽然仍旧怒气冲冲,但当她想到自己在美女竞赛的网球中都可以把她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时,不由得达观地笑了起来。她满可以安慰自己说,她们妒嫉她。或许至少有一半是这样。

她的感情受到了挫伤,别的损害倒没有。她甚至还能体谅她们的观点。

十五

“她们的观点究竟是什么?”罗德里克问道。

“嗯,她们是天然人,所以有点势利眼。你要是问得得当,她们甚至还会承认自己是势利眼。那是个私人俱乐部——”

“那么他们把比他们低一等的机器人消除出去,”罗德里克和地谈,“是合情合理的喽。”

“不,不是那么说,”艾丽逊笑着争辩道,“我并不是真相信……”

她没有说下去。

“只是偶尔相信?”罗德里克固执地问,“或者是一半相信,而另一半则明明知道机器人跟天然人是完全一样的?”

艾丽逊突然打了个寒噤。“你知道,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象你是要让我上什么圈套似的。”

罗德里克说;“人们在下定决心不再怕蜘蛛或其他自己所害怕的什么东西之前,一般都有这种感觉。”

法庭上十分安静。罗德里克高明的业务能力和艾丽逊与他密切配合的决心所造成的那种气氛,使全场的人谁都不愿打断他们的对话。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别的要说,”艾丽逊说,“我找了个工作,并不是迫于生计,而是出于兴趣。我在一家广告社工作。他们知道我是机器人,给我的薪水跟别人完全一样。我干得好,他们就给我加薪。

“可是,后来我发现一个问题——我做出了成绩,总得不到表扬。有时我出了个点子,可不知怎么的,功劳总是记在别人头上。过了不久,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我的职位很低,没有什么地位,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地位,却干着重要的工作,薪水也很高。

“后来,我到另一家广告社工作,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虽然也知道我是机器人,但是人们似乎毫不介意。我干得好,就受到提升;我干得不好,我的上司就把我大骂一通,骂我是蠢货、废物、绣花枕头以及许多我不愿在这里重复的难听话。

“然而,他似乎从来想不起骂我臭机器人,而且,我相信他并不是机器人。

“我参加了一个剧社,可是这一回我又进错了俱乐部。他们倒一点也不在乎我是机能人,也不让我老扮演配角。可是同台演出的那三个天然人姑却不愿意跟我和只一个机器人姑合用一间化妆室。不过,这倒也很自然。在小地方演出时,我和她只好在舞台两侧化妆。

“诸如此类的小事件过多得很呢,而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多。这倒不是歧视变得越来越厉害了,而是因为我渐渐踏进了上层社会。在有些地方,你要是没有上过哈佛或耶鲁,就吃不开;如果你又是机器人,那自然就更不利啰。

“后来,通过了一项法令,机器人不必再声明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雅典网球联队对这件事怎么办。当时,我已到埃佛顿来,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机器人。不管怎么说吧,现在很明显:几乎没有一个人在乎这件事了。那么多机器人,那么多天然人。你在一个体中也许会发现你自己是唯一的机器人,或者是唯一的天然人。”

“后来,我认识了罗德里克。”

“行了,”罗德里克说,“我想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他转过脸去对法官说,“我撤销我的起诉,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刚才早就明确表示过了。”

他把胳膊伸给艾丽逊:“来,亲的,我们走吧。”

法庭上又喧哗起来了。这肯定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场官司,同时也是最肃静的一场官司。

这时,法官也顾不得体面了,竟然站起身来,烦躁而生气地跺着脚。

“你们不能这样就走啊!”他尖声嚷着,“我们还没有结束……我们还不知道……”

‘我在这里该说的都已经说啦,”罗德里克说。这时,喧嚣声越来越大,他不由得犹豫了一会儿。“好吧,”他提高嗓门接着说,“可是,人们做的事往往自己都弄不清楚。有时他们心血来潮,干了些傻事或者反常的事,你得让他们慢慢向你解释,慢慢自己想通。”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串钥匙。“走吧,在汽车里等我,亲的。”他说道,并告诉艾丽逊汽车在什么地方。她莫名其妙地走了。

“这一两天内我得不让她看到报纸,”罗德里克继续往下说,几乎是自言自语。“过后就没有关系了。”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向法庭。“那好吧,大家听着。如果我说得没有错,我发现了二百年来一直摆在大家面前却始终不为大家注意的一个问题。我不是说我五分钟内就发现了它,而是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借助于好些机器人的案例才弄明白的。

“你们听着好吗?”他高声嚷道,因为法庭上激动的谈声越来越大了。“我并不想对你们说这些,我想和艾丽逊回家去。你们都见到她了;如果你们处在我的地位,难道不想和她回家去吗?”

法庭上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们先考虑一下天然人的不育症,”罗德里克说,“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有些情况是医学现象,有些情况则是心理现象。作为一个心理学者,我曾经治好过一些所谓的不育症患者。治疗的时候,当然,我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不育症,而是一种神经官能症。这些人过去或现在之所以不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下意识中存在某种定论,因为有的不愿生孩子,有的认为;不应该生孩子,有的肯定自己不能生孩子。

“然而这仅仅是一部分情况。有些病人到我这里来治疗,我同那—行的专家会诊时,发现完全不是心理现象。

“现在,我认为所有机器人的不育症都是心理现象。不育症已经破坏了天然人繁殖的周期,可是它怎么会影响到机器人呢?如果一个机器人能生育,那么所有机器人就都能生育,除非他们同我医治过的那些天然人一样,下意识中已有定论,认为机器人不能、不应该或者被禁止生孩子。

“我们知道,他们几乎全都是这样想的。”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而罗德里克轻声说话时就是在强调他的论点。人们鸦雀无声地听着。

“我想,要是你们去调查一下,把那些现在还在否认——激烈地、恳切地、认真地否认机器人会生育的人找出来,那么你们就会发现:否认得最激烈、最恳切、最认真的人恰恰都是机器人。要是你们调查一下以往的情况,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必得由一个天然人医生出来公开宣布机器人不是不会生育。难道这件事意义还不重大吗?

“每个机器人心里都根深蒂固地铭刻着这样一条天经地义的道理:机器人为了生存必须处于比天然人低一等的地位。答案就在这里。机器人不到我这里来治这种病,并不是他们不想治。他们知道非这样做不可。当他们头脑清醒时,也许知道情况恰恰相反;但在这种问题上,那样的想法不起作用。

“很久以前,机器人不知不觉地悟出了这个道理: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不可能成为一种威胁;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理应低人一等,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可以被允许生存下去;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可以在其他方面跟天然人竞争。”

他环视着法庭上的听众,心中明白自己是言之有理的。这一次,他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哪些是天然人,哪些是机器人。法庭上一半人表现出关注、腻烦、好笑、冷漠、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是天然人;另一半人则表现出愤怒、恐惧、羞愧、无动于衷、忿恨、狂乱或伤心落泪的样子,因为罗德里克正在拆毁他们的社会基础。

“我对艾丽逊真的抱着很大的希望,”他和地说,“因为她请来了斯密司大夫。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千个机器人中找不到一个会这么做的。她一定非常我……但是这跟你们毫不相干。”

他从艾丽逊刚才出去的地方走了。这次没有人再拦阻他。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

“当第一批得到社会承认的机器人孩子生下来时,”他说,“那就意味着:人类是不会绝种的,尽管还得面临许多考验和灾难。因为……我想我们大家都可以琢磨琢磨这个问题……机器人生的孩子不会再是机器人,对不对?”

十六

开车的是罗德里克。平常他们俩一起坐车外出时,都是艾丽逊开车。可是如今,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默契:暂时一切都得听罗德里克的。

“我们两个人都赢了,”她高兴地说,“至少一直到小罗德里克出世以前是这样。”

“你相信会有个小罗德里克吗?”罗德里克用不置可否的职业语调问道。

“还不十分相信。我对你刚才在法庭上说的那些还有疑问。你大概不许我自己去找答案吧?”

“你想自己找就自己找吧。不过,得从你自己身上去找,从你思想深处去找。我可以帮你的忙。”

“我想,”艾丽逊思索道,“这必定跟斯密司大夫有关系。”

“哦?为什么?”

“因为当我回想起听到关于他的传说以及机器人会生孩子这种说法时,我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就好象希威特把刀尖对着我的肚子时那样,只是仿佛……”她神经质地、不自在地笑了笑,“仿佛是我自己拿着刀子要从身上割掉什么东西,但又无法避免使自己丧命。不过,我总觉得通过艰苦持久的努力,我是能够把它割掉,同时又不致使自己丧命的。”

罗德里克拐了个弯,把汽车开进他们那条街道。“你说的好象是些外行话,”他说,声调中掩盖不住他内心的喜悦,“不过,我想这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的,艾丽逊。小罗德里克会出世的。这不是我决定得了的事,而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事。它不会让你丧命的。而且……你瞧!”

当罗德尼克·李夫康把他的新抱进自己的家门时,照相机象蚱蜢似地咔嚓咔嚓直响。摄影记者们用不着眼踪他们,因为他们知道李夫康夫妇的去向。

许多照片登出来了。李夫康夫妇成了新闻人物,李夫康的名字几乎尽人皆知了。

罗德里克生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根本不把他妻子那一百五十磅体重放在心上,但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那样子却丝毫没有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意味。他抱着她,就仿佛她是个轻轻一碰就会碰碎的水晶人儿似的。人们一望便知,他可以把他所喜的任何一个姑抱进家门。

艾丽逊象小猫似地偎依在他怀里,陶醉得眯合着眼,双臂挽着他的颈项。人们一望便知,她可以让她所喜的任何一个男人抱进家门。

他们进了屋子,故事从此开始。

不过,我们偏要标新立异,把它说成故事的结尾。

(选自(世界文学》一九八○年一月号,原标题为《美国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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