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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乌有》作者:[美] 理·麦瑟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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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干泽 译

罗伯特·韦德教授坐在草坪上,瞧见他的妻子经过社会科学大楼,向福特大学校园的这一边奔跑过来。

看得出,她是从家门口就这样一直奔过来的。这几乎有一公里路呢,何况她还快要分娩了!韦德生气地咬住了自己的烟斗。

不知哪个已经给她透了信儿了。

她气喘吁吁,两颊通红,跑到了沿物理大楼的小径上。他看见她的胸脯随着呼吸在一起一伏,还看见她用右手把几绺褐色的秀发向后掠去。

韦德站起身,向她喊道:“玛丽!我在这里。”

她放慢脚步,眼睛搜视着校园。随后她找到了他,便向他跑过来。

见到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他忘却了他的恼怒。干吗要把事情告诉她呢?

她急急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答府过不回到那儿去的,”她呜咽着说道,“你讲过会有另外一个人代替你的位置的。”

“嘘,别说了,亲的。”他用劝慰的口气说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拭着额头。

“罗伯特,这是为什么呀?”她问。

“是谁告诉你的?我叫人别对你提这件事的。”

她望着他:“你要瞒着我走?”

“我是不想让你担惊受怕,尤其在这种时候,你的小把戏……”

“但是罗伯特,这样一件重要事情……我有权利知道!”

“来,”他说,“我们到长凳上坐吧。”

他们依偎着穿过草坪。

“你讲过你不再干了的。”她提醒说。

他们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他的胳膊一直搂着妻子的肩膀。

“我一定回来吃晚饭:也不过就是一个下午的活儿罢了,不会更长的。”

她望着他。眼中显出恐惧的神色。

“你是要到未来之中去作一次五百年的旅行哪!你把这就叫做一个下午的活儿?”

“哦,约翰·兰德尔已经向未来跨进了五年,我呢,达到过一个世纪;干吗你到现在才担心起来了呢?”

“我不是现在才担心起来,”她说着闭起了眼睛,“打从这个……发明—开始,我就不再是在过日子了。”

她痛哭起来。他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

”你听我说,要是有危险的话,你想约翰和非力普斯博士会让我去吗?”

“但为什么是你呢?叫个学生去不也很好吗?”

·我们没有权力打发学生去。”

她的两手攥紧手帕,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遥远的地方。

”你有理!再噜苏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

“当然,这是你的工作。”她又说道,“我知道,我不该赌气,但是……(她朝向他。)罗伯特,老实公诉我,有没有……你回不来的危险?”

“亲的,不会比上一次危险的。”他说,做了一个令人宽心的微笑,“一切都会……”

她止住了他,投进他的怀抱。

“失掉你,生活就没有意义了。我会愁死的。”

“谁说到死啦?何况,你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你怀着一个小生命呢!你没有权力再自寻烦恼。(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笑一笑吧,呵?对,这就好了。你哭起来可没这么漂亮啦!”

她抚着他的手。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我没有特意问。告诉我的那个人以为我知道。”

“唔,好吧,现在你已知道了,而我要回来吃晚饭——这就行啦!(他把烟斗在长凳边上轻轻敲了几下,把烟灰拍打下来。)有什么要我在第二十九世纪办的事吗?”他笑着加了一句。

“代我向巴克·罗杰斯问好吧。(见到丈夫在看表,她又黯然神伤起来。)还有多少时间动身?”她喃喃问道。

“四十分钟左右。”

“只有四十分钟……(她抓紧了他的手。)你发誓一定要回来!”“我发誓。”他说,拍拍她的脸颊。接着又假装严厉地说:“除非晚饭桌上的东西不合我的口味。”

他坐在时间密封舱中,一边系紧皮带,一边思念着川玛丽。“这个闪闪发亮的大圆球架在一个导线网络上。空气在巨型发电机的震动下“轰轰”作响。

从高大的窗口中流泻进来的光,在脚下映出一个个巨大的光斑。学生和指导教师们忙忙碌碌,在进行最后的调试。一阵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最后的检查过后,人家都来到控制室。这里四周都开了全景窗口。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男子走近密封舱,向里向看了看。

“鲍勃,”他说,“没什么要和我讲的吗?”

“有,”韦德道,“老话一句:万一我不能回来,我……”

“老话一句!”兰德尔教授喊道,“您要是觉得害怕,那就从密封舱里出来吧!如果是以牺牲为代价,那未来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向不甚明亮的圆球里面打量着。)您是在开玩笑吧?我看不清您。”

“我是在开玩笑。”韦德承认。

“您知道.不存在任何危险。一小时之后您就会回来。皮带系上了吗?”

“一切就绪。”

“好。我们再过……(兰德尔看了看钟。)不多不少再过八分钟就送您上路,行吗?”

韦袍目送着自己这位朋友离开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关上圆形门,把刹门用的手轮转了过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上路啦!到2454年去!”他喃喃自语。

他感到空气很沉闷。不过他明白这是一种错觉。他瞧着仪表板上的挂钟。还有六分钟。也许是五分钟?这没关系,他已准备就绪。他抹了抹前额,掌心里汗湿湿的。

“这儿太热了!”他大声说道。

他觉得声音空洞洞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了。

他把攥紧的手松了开来,用左手在他裤子的后袋里摸索着,掏出他的票夹。他打开它,看着玛丽的照片。就在这时,票夹从他手里滑脱出来,掉在脚下。

他想俯身把票夹拾起来,但给皮带拖住了,他焦躁地看了一眼挂钟。还有三分半钟。也许是两分半吧?什么时候开始了倒计数的?

他咬了咬牙齿,不能让票夹给扔在地上!要是风扇把它吸了进去,那就会造成一场事故,把一切都毁了的。

仑两分钟就够了。

他解下皮带,拿到了票夹。

他一边重新把皮带系好,一边又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分半钟,除非——

圆球开始颤动起来。

韦德感到他的肌肉在孪缩!他没来得及系好的皮带松了开来,向舱壁拍打过去。猝然的一阵病楚使他胸腹部弯了下来。票夹又掉在地上

他拼命抓住身边的那些把手,不让自己从座位上跌下来。

他给送到太空中去了。群星呼啸着在他耳边闪过。致命的恐惧紧紧揪住了他的心。

“玛丽!”他嘶哑地喊了一声。

他的头撞着金属的舱壁,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开来。他被抛射着向前飞去。他沉沦在冥冥一片的黑暗之中。

凉爽极了!纯净的、使人清新的空气使他头脑清醒过来。

韦德睁开眼睛,看清了一块淡灰色的天花板。他费劲地动了一下头,想顺墙壁看过去。但一阵阵的剧痛钻透全身。他打着哆嗦,头又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韦德教授!”

听到这声音,他吃了一惊。全身又刺骨地疼痛。

“我请求您保持安静,韦德教授。”声音又说道。

书德想开口说话,但他声带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不用打算说话,”声音说,“我马上就来。”

响起了一阵解锁开门的声音。接着一片静谧。

韦德缓缓转过头来,打量着这个房间。

房间有六平力米左右,而它天花板的高度就有四米。墙壁和天花板都是一样的灰颜色。地面呈黑色,是用一种瓷砖铺砌而成的。在他对面的墙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扇门的门框来。

在他躺卧的小旁边,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三只脚的构件。看来,这是用作坐椅的了。

再也没别的什么了。没有家具,没有装饰,没有地毯。看不到任何灯具,天花板似乎自己就会发出光亮来。但他的目光不论停在何处,那里的光亮立刻便模糊起来。变成一片暗灰色。

他费了很大的劲,将身子翻向右侧。他颤巍巍地用一只手在裤后袋里摸索着。

票夹已经给他放进去了。他用不灵活的手指取出打开来,看着照片。玛丽正站在家里的门廊上微笑。

门开了,带进一股压缩空气的咝咝声。一个穿着宽大的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说不上这人究竟有多大年纪。他秃顶,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光滑得令人奇怪,像是一副模样永远不会改变的假面具。

“韦德教授。”他开口道。

韦德动动舌头,发不出一丝声音。男子走了过来,拿出一只小塑料盒。他把它打开,取出一支注射器,将它戳进韦德的胳膊。

韦德感到血管中涌进了一股热流。注射进去的物质似乎使他的肌肉和韧带都松动了。喉头舒畅了,神经中枢也活跃起来。

“好多了,”他说,“谢谢。”

“好极了。”男子说道,一边在在三脚架上坐了下来,“我想,您希望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吧?”

“对。”

“您已经准确地到达了您的目标;2454年、教授。”

“太好了,好极啦!”韦德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说道,(他的痛感已经消失。)“但我的时间密封舱在哪儿?”

“在下面实验室里。”男子回答。

书德放了心,他把票央放回口袋。

“您的太太生前相当迷人呐!”男子又说道。

“生前?”韦德吃了一惊。问道。

”您一定不会认为她能活上五百年吧?”

韦德窘困地笑了笑。

“这个要接受起来稍许有些困难。对我来说,她永远是活生生的。”

他立起身子,在小的边上坐了起来。

“我叫克雷莫克,历史学家。”男子说道,“您现在是在绿丘城的陈列馆中。”

“美国的?”

“国民合众国。”历史学家说。

韦德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那么,我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

“就照您的说法,您失去‘知觉’两小时稍多一点。”

“我的天!”韦德焦虑地喊了一声,—边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克雷莫克亲切地看着他。

“现在谈不上这个问题。您还是坐下来,好吗?”

“但是……”

“让我给您解释一下,您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吧。?”

韦德重又坐了下来 他感到困惑,隐隐觉得自己有点不安。

“您是说,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他嗫嚅蠕着。

“我给您看一些东西。”克雷莫克说道。

他从他的长袍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控制板,在其中一只键上按了一下。

墙壁都不见了,建筑物的外貌在韦德眼前展现出来。它的三角楣上有一行字:历史栩栩如生。过了一会儿,墙壁重又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们的历史文献并非以传统的书面文字作为基础,而是用的直接观见证。”

”我不明白。”

“我们研究什么时代,就让在这个时代里确实生活过的人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由我们加以实录。”

“那怎么办得到呢?””

“方法是,对已经脱离了躯体的人的个进行再创造。”

韦德糊涂了。

“死人?”他问。声音空洞洞的。

“我们把这种人称之为无躯体人,”克雷莫克答道,“男子的个是独立于其肉体结构而存在的。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了。我们在事实上已经把它付诸实施。由于人的个无限地保留着对身体特征的记忆,故而只要给这种记忆提供一种有机的物质基础就行了。”

“难以置信!”韦德喊道,“在我任教的福特大学,我们正在进行心理玄学方面的研究、然而和这也毫无相似之处。(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但是我,我在这里做什么?”

“您属于特殊情况 由于有了您。我们就无须对您那个时代脱离躯体已经很久的某个个进行再创造了,因为您自己乘时间密封舱到这儿来了。”

“有趣极了。可是我无法永垂不朽呀!请把您要了解的事告诉我。”

克雷莫克对另一个控制键按了一下。

“那我们就干起来吧。从现在开始,您的声音正在被录音。我听着您讲。您可否从你们的政府制度谈起……”

“……于是,就像在其它领域内一样,广告最后把电视搞得彻底的声名狼藉。”韦德结束了谈话。

“我明白了,”克雷莫克道,”这和我们已经掌握的资料是一致的。”

”现在,我可以看看我的密封舱吗?”

克雷莫克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韦德。他毫无表情,这使韦德很不自在。克雷莫克站了起来。

“是啊,我想您可以见到它的。”

韦德随历史学家跨出门,来到一条时而明亮、时而幽暗的长廊。“见到它。”干吗要强凋这两个字呢?似乎他允许他可以做的事也就仅此而已了

克雷莫克好像并不了解韦德的困惑。

“您作为一个科学家。”他说,“对再创造这方面的情况一定会感到兴趣的。每个细微之处都重新创造得恰到好处;我们的学者所而临的惟一因堆就是:记忆的强度以及它对再创造后的躯体所产生的效果。您知道,记忆越弱,躯体瓦解得也就越快。”

韦德并没在听,他思念着自己的妻子。

“您明白,”克雷莫克继续说道,“正如我对您所讲的,这些脱离了躯体的人在模子里给重新合成起来,并且体现出了他们的每一个特点,但他们存活的时间都是时刻在减少的。这种人存活的期限各不相同。譬如您那个时代的人.他们在经过再创造之后,其期限只有三刻钟左右。”

历史学家停住话,推着韦德穿过墙上倏然出现的一个洞口。

“打这儿走,”他说,“我们乘管道车到实验室去。”

他们进了—间光线不很明亮的驾驶室。克雷莫克领着韦德,走到沿舱壁放置的—张软垫长凳那儿。

门关上了,响起嗡嗡声。韦德觉得自己重又置身在时间密封舱中。这个感觉并不愉快,因为他又感受到先前那种使人气闷的疼痛,感受到记忆犹新的当时那种恐惧的心情。

他的嘴唇无声地喊着一个名字:“玛丽……”

密封舱安置在一个金属的平台上。三个像克雷莫克一样的男子在对它进行检查。

韦德登上平台,把手放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摸着它真是一种慰藉呀!冈为这意味着他和先前的生活,并与自己的妻子又实实也在地联系在一起了。

接着他蹙起了眉头:舱门锁着。他恼火得跺起脚来。要从外面把它打开并非易事。

有个助手问他:“您要开门了吧?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愿意在它上面破个洞呢!”

韦德打了个哆嗦。要是他们这么干了,那他就会永远待在这里过流放生活了。

“我要到舱里去。”他说,“现衣该动身了。”

他的口气很硬,好像就是要把他们挑动起来与他理论一番似的。但他说过之后却是一片缄默。这使他害怕了。他听见克雷莫克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他双唇紧闭,动作不很果断地拨弄起纵舱门用的刻度盘来。这时,他脑子里在紧张地想主意。他要打开门,跳进舱里,在他们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就把门关上。

他的手指从大脑中所得到的指令似乎并不明确,故而他在拨动舱门中间的刻度盘时,动作显得很笨拙。他呶动着嘴唇,心里默诵着组合数字:3.2—5.9—7.6—9.01:拨弄完后.他转动把手。

门没有开。

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涓涓而下。他把准确的组合数字忘了!

他努力使自己注意力集中。他必须想起来!他闭起双眼,把身子靠在舱体上。“玛丽啊,”他默念着,“助我一把力吧!”他重又转起刻度盘来。

他脑中闪过一线光明:不是7.6,是7.8。

他睁大眼睛,把第二个制度盘调到7.8。锁马上就要打开了。

韦德转过身,对四个人说道:“你们最好……朝后挪一挪。说不定会有瓦斯排出来的。”

他担心,他们会轻易就相信这个谎言吗?

克雷莫克和助手们离开了几步,不过仍然靠得相当近。但总得试试运气啊!

韦德撞开门,向前冲去。仓促中,他在平台上滑了一下,失掉平衡。还没等他站起身来,他便感到自己的两只手从背后给人反剪住了。

两个助手抓住他,把他拖开去。

“不,”他叫道,“我得离开!(他拼命挣扎,于是四个人一起按住了他。)让我走!”

狂怒使他流下泪来,接着,他感到背上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挣扎着,瞥见克雷莫克正准备第二针。

他想搏斗一番,但四肢已渐渐感到不支。他双膝弯了下来,眼里失掉光泽,一只手可笑地伸在前面,像是在祈求什么似的。

”玛丽啊……”他哽咽着低声吟道。

他仰面倒了下来,瞧见克雷莫克正俯身朝着他。雾幕蒙上了他的眼睛,历史学家的身影渐渐模糊了。

“我很遗憾。”克雷莫克说道,“您不可能再离开了……永远不可能再离开了。”

韦德躺在小上,已经望着天花板:他的脑海里重又想起克雷莫克最后说的那句话:

“您不可能倒退了。您在时间上已经被转移。现在您属于这个时代了。”

可是玛丽还在等着他啊!晚饭已经难备好。她正在摆餐具。他瞧见她穿着连衣裙,上面系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围裙,在桌旁忙忙碌碌。她就要上饭上菜,就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她是会等着他的!

韦德惊惶起来。不,他可不能注定成为一个囚徒,待在和自己的生活相隔有五个世纪的地方啊!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梦。然而,他确实是在这地方。小就在身下。这可不是假的,真实得无以复加,

他想起身,想喊,他的血管中奔腾着狂怒。他用拳头向小捶去,绝望地呻吟着。随后,他侧身滚向—边、门就在对面的地方。

这时,愤激之情忽地变成了恐惧。但见他双唇紧闭,只剩下一条细缝来。

“玛丽!”他惊恐地喊出一声。

门开在那里,玛丽站在门槛上。

他笨拙地坐了起来.圆睁着双眼,想着自己是发神经病了吧?一点不错,面前就是她,一身缟素,正柔情地望着自己。

他站起身,无法开口讲出一个字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站得住。

玛丽向他走来。

她目光清澈,笑靥愉悦。她的手在韦德脸颊上抚着。他把脸贴在她那柔软光滑的秀发上,和她紧紧地拥抱。

“呵,玛丽.玛丽啊……”

“嘘,我亲的,”她喃喃地说,“现在一切都好了。”

他吻着她那暖的嘴唇,惊恐已经离他远去,他用颤抖的手指抚着她的面孔。

他们一起在小上坐了下来。他不住地摸着她的胳膊、她的手、她的面颊,似乎无法相信她的出现并不是在做梦。

“你瞧,我在这儿呢。”她说。

“可你是怎么来的?”

“我和你在一起了,这还不够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玛丽……”

“唔。亲的?”

“你要说个明白。”

”这可难哪。”

“难道他们……(但他知道这是不会的.因为这不可能。)难道他们用时间密封舱去把你找来了吗?”他还是把话说完了。

“不是。”她说,勉强笑了一下。

他从她身边挪开去。

“那么你是……”

他脸色铁青。两眼恐惧地瞪着她。

“我亲的……(她贴紧了他,用哀求的语气向他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在这儿的正是我,这你也很清楚。呵,我的亲人儿,我们的时间不多啊。我吧,我等得多苦啊!”

他重又把她搂在怀里。

“啊,我的天!玛丽,我该怎么办呢?你能待多长时间?”

克雷莫克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像鞭子在打着他似的使他难受:您那个时代人的存活时间,只有三刻钟左右。

“四十多分钟……”他正开口说.但被她止住了。

“不要去想它吧,亲的,我求求你 此刻你我就在一起呀!”

他搂住了她;但他又想到另外一点,使他打了个寒噤。

我在拥抱的是个死人啊,因为她的格不可能不把话说出来的。我怀里抱着的是一具死

他们紧贴在一起。但逐渐地韦德的身子痉挛得越来越厉害了。

现在还剩多少时间?她快要解体了吗?他自己是否又能受得住这个场面呢?然而就是马上离开她也不见得就会好受一点啊!

“告诉我,我们的小家伙怎么样了?”他尽力压下恐惧,问道,“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她没做声。

“玛丽!”

“你不知道?”她说,“对,当然.你是不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无法告诉你小家伙的情况。”

“为什么?”

“我在分娩时死了。”

他还想讲点什么,但是他那给堵住了的喉咙口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最后他终于说道:“是因为我没回去?”

“对,”她柔声说道,“我不该这样;但是没有你我又怎么活得下去呢?”

“他们不肯让我回去,”他痛苦地说,(他热烈地望着她。)“你听我说,我会回去的。”

“木已成舟,你无法改变。”

“假如我回去了,这个舟就没有造成。我能把事情改变过来。”

她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他。“说不定……”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不,不是真的,这是不可能的!”

“我保证这是可能的……”

他止住了话,心儿直跳,因为他发现她讲的是另外什么事情。

妻子的左臂从他手中滑脱开来了。皮肉好像在消融,液化,变成一腐败之物。

他嘴张得老大,定定地瞧着她,陷入恐怖之中。她给吓坏了,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但见皮肉正在剥落,一点一点,轻悠悠的,就像缭绕的雾霭。手化成了齑粉。

“不,”她叫道,“我不情愿呵!”

”玛丽!”

她想去握住他的手,可是她的手已经不复存在了。她俯过身去吻他,她冰冷的嘴唇在颤抖、

“为什么这样快呵?”她泣着,“呵,你走吧,罗伯特,我求求你。别瞧了!(她站了起来。)呵,亲的,我原希望……”

没讲完的话消失在一种咝咝声中。她的喉头也在消融。

韦德跳起身来.想搂紧她,把最后时刻的消苦延迟些。但这个举动反而把过程加快了,解体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可怕的啸鸣。

他尖叫一声向后退去,举起两臂遮住这惨不忍暗的景象。

玛丽的身子成了碎片,这些碎片又变成了噼啪微响的细粒,袅袅腾向空中。继手之后,两臂也消失了,肩部开始变形。腿和脚在融化,皮肉像飞旋的云朵散了开去。

韦德跃倒在墙跟前,双手埋住了脸。然而他又忍不住要看一看。他分开遮住眼睛的手指,瞧着这幕情景,惊骇得不能动弹。

肩头和胸部不见了。下巴和脸的底部化成水汽四处旋舞。最后消失不见的是眼睛。它们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悲怆地盯住他的两眼。

他脑中回响起玛丽的话:“别了,我亲的,我永远你。”这是她灵魂中所闪现出来的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啊!

他又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了。

有好一会儿工夫,他漠然没有动弹,打着哆嗦,目光扫视着这间屋子。可是空空如也,玛丽来过这里的痕迹一点儿都看不见了。

他想到小那儿去,可是两条腿迟钝得无法挪步。须臾间,大地似乎在他面前摇晃起来。

痛苦消失了,生成一股黑色的湍流,吞噬了他的知觉。

克雷莫克坐在椅子上。

“我很难过,您刚才休克得这么历害。”他说。

韦德默默地看着他。他的肌肉在抖动,四肢中又感到了热流。

“当然,”克雷莫克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可以对她再创造一次。不过她的躯体所能持续的时间将更短暂。何况,我们也不再有……”

“您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我想过了,我们是不是再谈谈1954这一年。只要我们还剩有……”

“呵,您想过了!”韦德愤怒地站了起来,“您把我囚禁在这里,用我妻子的幽灵来折磨我,而您竟敢说什么要和我谈谈!”

克雷莫克在他的长袍里摸索着,毫不动容地掏出一个塑料盒,里面放着注射器。这种装腔作势、无动于衷的样子使卡德忍无可忍,用手背一击,把盒子打到了地上。

“该有个完吧?”克雷莫克平静地说,表情依然那么冷漠。

“我要走!”韦德口气强硬,“我要回到我的时代,请您不要阻挡我。”

“我根本就不想阻挡您。”克雷莫克回答说,这时显出了一点恼怒的样子,“是您自己给自己制造了障碍。您在跑进时间舱的时候,本该考虑一下会有什么后果的。至于您的玛丽嘛……”

韦德听到他用这种不关痛痒、使人讨厌的口气提到妻子的名字,连双眼都气红了。他伸出手之,卡住克雷莫克的脖子。

“住手!”克雷莫克给憋得透不过气来,说道,”您不可能回去了,我对您说……”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挣扎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韦德把手指越卡越紧。克雷莫克想把它们掰开,但是徒然,他的两只手毫无力量。一会儿,历史学家便两眼翻白、身子倒了下去。韦德松开手,把克雷莫克拖到小那儿。

他向门冲过去,拼命想把它打开,脑子里乱纷纷地想着主意。尽管用的劲不小,门却纹丝不动。韦德退下来,气得脸都变歪了。

对啊!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的呢!他回到克雷莫克没了生气的身躯旁边,在他的长袍里把小控制板找了出来。他按下—个键。“历史栩栩如生”的大字标在他头顶上显现出来。他焦躁地叹了口气,按下另一个键;接着又按了第三个。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政府机构建立在两制基础之上。它们按照人民投票时的意愿轮流……”重又按了一个键 接着又一个……

门开了,发出喟然长叹般的响声。韦德迅步跑了出去:门在他的身后又合上了。

现在,得找到实验室。万一助手们还在那儿呢?不管它了,总得冒个险哪!

他来到走廊,寻找通到实验室去的管道。这场经历真像一场噩梦啊!他发疯似的跑来跑去,一边在控制板的键盘上揿着碰运气,搞得不是墙隐退了,便是死人说起话来。他都没在意,差一点他就错过管道的入口处继续向前跑去,因为入口处的轮廓线和墙壁己混为一体了。

“住……手!”

他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他转过身来,瞧见克雷莫克在走廊尽头摇摇晃晃地向他打着手势。想必他是在韦德刚才找门时恢复了知觉。

韦德赶紧钻进管道,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感到座舱已顺隧道冲了出去,这位他松了口气。但他本能地忽然转过身来:一个身着军服的男子坐在长椅上,正用一支管状的武器对着自己。韦德楞住了。

“坐下来!”男子命令道。

韦德意识到自己失败了,便坐了下来。失望攫住了他。玛丽啊……他心里犹如送殡似的念叨着这个名字。

“你们这些再生人,干吗总是这么冲动呵?”男子说道,“为什么呢,能不能给我讲讲?”

韦德抬起头来,一丝希望油然而生。这个人把他当成是……

“我打算——马上动身,”他急急地说.“几分钟之内就走。我要到实验室去。”

“去干什么?”

“我听人说那里有个时间密封舱,”韦德惶惶不安地答道,“我想……”

“您想使用它?”

“正是。我想回到我的时代里去。我感到孤单。”

“没人告诉过您?”男子问道

“告诉什么?”

管道嘘叫着停了下来。韦德想站起身,但男子用武器对住他,叫他在位置上别动。

“您再生的躯体上的质点一旦返回空气,”他解释道,“您的体力就回复到死亡时的原始时刻了……呃,死亡时的那一刻了。就您而言,这……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不理解。”

男子耸耸肩。

“没关系。相信我好了,您很快便会回到您那个时代里去的。”

“那么实验室呢?”

“下一站。”男子答道:

“我是说,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哦。”男子讷讷说道,“我想我可以在那里停下来看一看的。这一次要叫他们给我通个气了。这些人哪,从来也不和军人合作干事儿……啊,不了,我实在是忙着呢。”

韦德看见他的武器垂下来了,便咬紧牙关,全身绷得紧紧的,准备扑将过去。

“好吧,”男子开了口,“我思之再三,就……”

卡德合上眼睛,肌肉松弛下来,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球形密封舱始终保持完好。它那光滑的表面上映出了实验室的灯光,而且,门是开着的。

只有一个助手在那里。他们进来时,他抬起眼睛。

”您需要什么吗,指挥官?”

“不,不。”军官答道,声音中很恼火,“这个再生人和我到这里来,只是想看看时间舱而已 (他指看平台,)就是它?”

“对。”助手说道,瞧着韦德。韦德避开他的目光。这个人是他与之打过道的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吗?他无法肯定;他们彼此太相像了。

助手又埋头干他的活儿去了。韦德和指挥官爬上了平台。军官朝密封舱里探视。

“我想知道,”他沉思着说道,“这种飞行器是打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韦德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

“可您还想利用它呢!”指挥官说道.大笑起来。

韦德迅速瞥了一眼,发现那个助手不再注意他。他又打量了一下密封舱。注意到没有任何铆钉把它固紧在平台上。这时,—阵铃声使他吓了一跳。他看见助手把墙上的一个按钮按了下去。他惊恐万状:嵌在板壁上的小型电视屏幕上,显出了克雷莫克的面孔。韦德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历史学家说的是什么,但他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很是激动。

他重又转身向着密封舱。问道:“我能看看里面吗?”

“不行!”指挥官门大声说道,“您在打什么鬼主意?’

“绝对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

“指挥官!”助手在喊。

军官转过身去。韦德猛地一撞,使军官失掉了平衡。韦德立刻跳进了时间舱。在门关上以前,他看见那位助手正向这边冲过来,用他已经见过的那种管状武器瞄着自己,沉重的金属圆门落下来了,正好挡住向他射过来的蓝色火光。他赶紧转动把手,把门刹住了。

他一边系上皮带,一边把各个刻度盘检查一遍,它们始终调好在五百年这个位置上。他伸过手去,将纵杆拨到相反的位置上。

看来,一切正常。他没时间仔细检查了,向密封舱射来的致命的光线随时都会把舱面击得粉碎。

韦德启动一根手,没有动静。他嘶哑地大叫一声,焦躁地向纵板看了一眼:有根电线断开了。他重新接好。立刻。舱体颤动起来。这时,机械的摩擦在他听来,多像是一首优美动人的乐曲啊!

宇宙重又在他身边掠过。无垠的黑暗中翻腾着滚滚黑。这一次他可没失掉知觉。

密封舱停止了颤动,寂静使耳朵难以忍受。韦德憋不过气来,依然坐在半明半暗之中,费力地吸着空气。接着,他攥住手,急促地转动起来。门开了。他跨出时间舱,重又置身在福特大学的实验室中。他贪婪地、仔细地端详着这里所熟悉的一切。

大厅里空无一人。惟一亮着的一盏壁灯照出了各种机械的轮廓,又把它们的影投射到了各堵墙上。他摸摸工作台,动动工具,又碰一碰各种仪器。总之,不管是什么,他都要接触一下,目的只是为了确信:他是真的回来了。

“真的……确确实实是真的啊!”

他如释重负,几乎再也支持不住了,便把身子靠在了密封舱上。舱体的金属片有好多地方受到了侵蚀,剥落下来的碎片悬吊着,随处可见。他重又感到自己对这个飞行器的一股恋之情。虽说它已受到不少损伤,但它还是平安地把他带回来了。

他瞧了瞧挂钟。两点——清晨两点,因为天还黑着呢。玛丽……回家去!快……

门锁着。他找到了钥匙,开了门,快步来到了走廊上。大楼内杳无人迹。正门到了,他也打开了。虽说他这时心情激动,但是他还是想到了把锁重新搭好。

他向前走去,接着他禁不住便跑起来了,他的思绪比脚步还要敏捷。他想像着自己到家时的情景:玛丽高兴得容光焕发,奔着过来相迎;他们紧紧拥抱,互相亲吻。她和他,永远不再分离了……

现在他已走到了校园的尽头。他气喘吁吁,感到两肋阵阵刺痛。他疲力竭,只好放慢了脚步。路上的灯光在他眼前摇曳起来。

他老远使看见了自己的家。起居室的窗口是亮的:玛丽醒着。她在等他呢!

要和她重逢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儿快跳出来了。他要拥有她,要见到她热情洋溢,令人欣慰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种心情使他急不可耐。

此刻他已疲力竭。身子在发抖,四肢感到麻木。

“玛丽,”他呜咽着,“我好不舒服啊!”

他踏上了自家的小径。门开着。他踉踉跄跄跨上门廊的台阶。痉挛在一阵一阵地折磨着他,头似乎快炸裂开来。他跨过门槛。

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睡着约翰·兰德尔的妻子。他没工夫叫醒她,也没工夫和她聊几句了;他要见的是玛丽!他冲向楼梯,接着他戛然止步,瞧着他刚才抓住了扶梯的手。

手在空气中消融。

他惊骇地跳了起来“不!”这声喊叫甚至都没出得了口,就变成了一阵可笑的呜咽。

他费力地爬着楼梯。解体愈发厉害了,两只手和手腕像是在什么酸的作用下分解。

为什么呵,这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依然爬呀,向楼梯上面爬去,用怀骨,用膝盖,用大腿上剩下来还能用的部分。

蓦地,他明白了。

他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时间密封舱的门给锁上,不让他看见自己的体,为什么他的躯体存留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确实平安地到达了2454年。但是紧跟着,他就死了。而现在他的躯体大概还留在那个时代。即使是在“冥国”,他也没有可能和自己的妻子厮守在一起了。

“玛丽!”

他想喊她,应当让她知道。

但他散了架的喉咙再也不能发出声音来了。然而他必须到玛丽那儿去,应当让她知道他是回来了的。

他到了楼梯平台,向卧室挪过去。门开着。他看见她躺在上,睡着了,神色极度忧伤。

他朝她喊,嘴唇上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急了,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他到了门槛,想再往里面跑。

“失掉你,生活就没意思了。”

他想起玛丽的话,这使他万分痛苦。他发出一声呜咽,此时这声音犹如火山岩浆沉闷的一声轰鸣。

现在他的身子几乎所剩无几了。他的肉体的这个人在消融,又像晨雾似的贴着地面弥漫散去。

“玛丽!玛丽!……(现在他只剩下思维了。)我多么你啊!”

她没醒。

他集这意志,作了最后的努力向前扑去,离她近了些,似乎是要把所见到的她深深镌刻在自己的心中。极度的绝望把他摧毁了。他变成一个依稀可辨的“幽灵”。这时身边传来一声呻吟,准确地说是一声叹息。

年轻的妻子在睡梦中焦躁不安。房间里只有她一人。俯视着她的,是一双凄楚哀切的眼睛。这双眼睛萦绕盘缠不肯离去,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才终于消逝。它就像这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眨眼之间产生出来,转瞬间又在死亡中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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