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亚姆抬起头来,嘴巴张着,黑眼睛一闪一闪地充满了怒火,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把怒火和羞愧都咽到肚子里去了。
“我相信她也在努力干活。”母亲说。
“她连煮土豆都不会,”埃德加说,“还留在家里有什么用?”
“就为了吃留在伙房的东西。”莫里斯说。
“他们没忘记用那回土豆馅饼的事来打击我们的米丽亚姆。”父亲哈哈大笑着说。
她觉得羞愧极了。母亲静静地坐在那儿,烦恼不堪,看起来好象圣徒不巧和野蛮的人共餐了似的。
这让莫瑞尔感到困惑,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因为几个烧焦的土豆会引起这么一场轩然大一波。母亲把一切事——即使是一点点小事——都让它升格到宗教信仰的高度。
几个儿子很厌恶这样,他们觉得这是成心和自己过意不去,于是就以蛮横粗野和傲慢讥笑来对抗。
对于刚刚进入成年时期的保罗来说,这儿的气氛以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有一些宗教意味,对他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吸引。他只觉得这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味儿。他的母亲是很有理一性一的,而这儿却不同,有些他喜欢,但有些往往会令他感到厌恶。
米丽亚姆和几个兄弟面红耳赤地争吵了一番,到下午的时候,等哥儿几个出去以后,她母亲说:“午饭的时候你真让我失望,米丽亚姆。”
女孩子低下了头。
“他们真不是东西!”她突然喊道,抬起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睛。
“但你不是答应我不理他们吗?”母亲说,“我相信了你。你跟他们争吵时我真受不了。”
“他们太可恨了!”米丽亚姆叫道,“而且——而且俗不可耐。”
“是的,亲一爱一的,但是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埃德加还嘴。你就不能让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为什么就可以这样随一心一所一欲?”
“你难道这么不坚强,你就这么软弱,非跟他们吵,都不肯因为我面忍住这口气吗?”
雷渥斯太太始终不渝地坚持这种“忍辱负重”的说教。但这几个男孩根本不吃这一套,只有米丽亚姆还深合她的心意,她在她身上比较成功地灌输了这一套。男孩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一套。可米丽亚姆却常常用“忍辱负重”的态度对待他们。于是他们就瞧不起她,厌恶她。可她却仍然现出这种傲慢的谦逊态度,我行我素。
雷渥斯家常常给人这种争争吵吵不甚和谐的感觉。尽管男孩子们深恶痛绝母亲要求他们逆来顺受和自卑中夹杂着高傲,但这毕竟对他们还是有很深的影响。他们不屑于和一个外人建立普通的感情和平凡的友谊,总是无休止地追求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普遍人似乎浅薄又平凡,而且微不足道。所以他们很不善于交际,显得格格不入,简直活受罪,然而却傲慢无礼,自认为高人一等。但私下里,却也渴望着这种他们无法得到的一精一神上的亲密。因为他们太麻木不仁,对别人一概愚蠢地蔑视,因此阻塞了每一条通往密切交往的途径。他们要的是真正的亲密,但他们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好好地接近过,因为他们不屑于走出第一步,他们看不起这种建立普遍交情的小事。
保罗对雷渥斯太太充满了好奇。当他和她呆在一起时,仿佛一切蒙上了一层宗教色彩。他的心灵,受过创伤但又相当成熟,像寻求滋养似的渴求着她。在一起时,他们似乎能从一个日常经历中探究出其中荣辱生死的真谛。
米丽亚姆不愧是她母亲的女儿。在午饭后的陽光下,一娘一儿俩陪着他一起到田野里去。他们一起找鸟窝,果园的树篱上就有只雌鹪鹩的窝。
“我真想让你看看这个窝。”雷渥斯太太说。
他蹲下一身来,小心地用手慢慢穿过荆棘模进鸟窝那圆圆的门。
“简直就像摸一到了鸟儿的身一体内部一样,”他说,“这里很暖和。人家说鸟儿是用胸脯把窝压成杯子那么圆的。但我弄不明白怎么顶也是圆的呢?”
这鸟窝似乎闯入了这一娘一俩的生活,从那以后,米丽亚姆每天都为看看这个鸟窝。
鸟窝对她来说似乎很亲密。还有一次,当他和米丽亚姆一起走过树篱时,他注意到了那些白屈菜,仿佛一片片金黄色的光斑撒在沟边上。
“我喜欢这些白屈菜,”他说:“在陽光下,花一瓣就平展开来,仿佛被陽光烫平了似的。”
从那以后,白屈菜对她也有了吸引力。她很善于拟人想象,但还是鼓励他像这样去欣赏各种事物。这样,这些事物在她眼里就变得栩栩如生了。她似乎需要外界的东西先在她的想象中或她的心灵中燃起火花,然后她才能确切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由于她一心信教,她仿佛跟凡俗生活断了线。她认为,这个世界如果不能成为一个没有罪恶的修道院或者天堂,那么,就是一个丑恶、残忍的地方。
就是在这种微妙的亲密气氛中,在对自然界的东西具有一致看法而产生的情投意和中,他们逐渐萌发了一爱一情。
单方面来说,他是经过好久才了解她的。由于生病,他不得不在家待了十个月。
有一段时间,他跟母亲去了斯肯格涅斯,在那里过的相当不错。不过,即使在海滨,他也写了几封长长的信给雷渥斯太太,给她讲了海岸和海。他还带回来他心一爱一的几幅单调的林肯海岸的素描,急着给她们看。雷渥斯太太家人对他的画比他母亲还感兴趣。当然莫瑞尔太太关心的不是他的艺术,而是他本人和他的成就。但雷渥斯太太和她的孩子们都几乎成了他的信徒。他们鼓舞了他,让他对他的工作满腔热情,而他的母亲的影响就是让他更加坚定,孜孜不倦,不屈不挠,坚持不懈。
他不久就和几个男孩子们交上了朋友。他们的粗一鲁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一旦他们遇到了自己信得过的人,他们就变得相当温文尔雅,和蔼可亲。
“你想跟我一起去修耕地吗?”艾德加有些犹豫地问他。
保罗高高兴兴地去了,整个下午都帮着朋友锄地,或者拣青萝卜。他常常和三兄弟躺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上,给他们讲关于诺丁汉和乔丹的事情。投桃报李,他们也教他挤牛一奶一,让他干些小杂活——切干草、捣烂萝卜——他愿干多少就干多少。
到了仲夏,整个干草收获季节,他都和他们一起干活,而且喜欢上了他们。实际上,这个家庭与世隔绝,他们多少有点像“遗民”。虽然这些小伙子们都强壮而健康,然而他们生一性一过于敏一感,一爱一踌躇不前的一性一格使他们相当孤寂,而你一旦赢得他们的亲密情谊,他们也是相当亲切的贴心朋友。保罗深深地一爱一上了他们,他们同样也一爱一保罗。
米丽亚姆是后来才接近他的。不过他却早在她还没在他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时就已经进入了她的生活圈子。一个无聊的下午,男子汉们在地里干活,其它人去了学校,家里只有米丽亚姆和她的母亲。这姑一娘一犹豫了一会儿,对他说:“你见过秋千吗?”
“没有。”他回答,“在哪儿?”
“在牛棚里。”她回答。
在准备给他什么东西,或给他看什么东西之前,她总是要犹豫不决。男人对事物的价值标准和女人的大不一样。她喜欢的东西——对她来说很宝贵的东西——却常常受到几个兄弟的嘲弄取笑。
“好,走吧。”他回答着,跳起身来。
这儿有两个牛棚,谷仓两边各有一个。一个低暗一些的牛棚有四头母牛,当小伙子和姑一娘一向吊在黑暗处屋梁上的又粗又大的绳子走去时,母鸡乱飞到食糟边上吵个不停。那根绳子向后绕在一根钉子上。
“这倒真是挺不错的绳子呢!”他赞赏地惊叫着搂着它坐上去了,急着想显显身手。但立即他又站起身来。
“来,你先来。”他对姑一娘一说。
“喂,”她回答着向谷仓走去,“我们先在坐的地方铺几个袋子。”她把秋千为他弄得舒舒服服的。她很高兴这样做,他抓住了绳子。
“好,来吧。”他对她说。
“不,我不先来。”她回答。
她静静地站在一边。
“为什么?”
“你来吧。”她恳求道。
这几乎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尝到对一个男人让步的乐趣,尝到了一宠一爱一他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