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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5 孤魂逍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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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说。

“瞧,”她说,“你是在自暴自弃!你会生病,你会死的,而我却从来不知道——到那时就同我从来不认识你没什么两样。”

“那如果我们结婚呢?”他问。

“起码,我可以阻止你自暴自弃,阻止你沦为一个像克莱拉那样的女人的牺牲品。”

“牺牲品?”他笑着重复了一遍。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他躺在那儿,又感到一阵绝望袭来。

“我不太确信,”他慢吞吞地说,“结婚会带来多大的好处。”

“我只是为你着想。”她答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你这么我,你想把我放在你的口袋里,那我可会憋死的。”

她低下头,把手指噙在嘴里,心头涌起阵阵痛苦。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不知道——继续这样混下去吧,我想。也许不久我就要出国了。“

他语调中的那种绝望、孤注一掷的意味,使她不禁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炉边地毯上。她就那么蜷缩着身子,仿佛被什么给压垮了,抬不起头来。他那双手无力地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注意到了这双手,觉得他躺在那儿仿佛在听凭她的摆布,如果她能站起来,拉住他,拥抱他说:“你是我的。”那么他就会投入她的怀抱。可是她敢这么做吗?她可以轻易地牺牲自己,大胆地表明自己的心迹吗?她注意到了他穿着深色衣服里的削瘦的身子,似乎一息尚存,瘫在她身边的椅子里。

她不敢,她不敢伸出双臂搂住他,把他拉过来,说:“这是我的,这身体是我的,给我吧。”然而她想这么做,她那天的本能被唤醒了。可她仍旧跑在那里,不敢这么做。她也害怕他不让她这样做,担心这样做太过分。他的身子就像垃圾似的,躺在那儿。她知道她应该把它拉过来,宣称是自己的,宣称拥有对它的一切权利。

可是——她能这么做吗?面对着他,面对着他内心那股求知的强烈欲望,她完全束手无策。她微仰着脸,两手颤抖。哀怨的眼神呀栗着,显得困惑茫然,突然,她向他露出了恳求的神情,他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他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身边,安慰着她。

“你想要我,想嫁给我吗?”他低低地说。

哦,为什么她不要他呢?她的心已经属于他。他为什么不要属于他的东西呢?

她已经对他苦苦相思了这么久,他却一直不要她。现在他又来折磨她,这未免有些太过分。她向后仰着头,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不,他冷酷无情,他要的是别的东西。她以全心全意的祈求他不要让她自己做出选择。她应付不了这事,也应付不了他,她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应付。可是这件事在煎熬着她,她觉得心快要碎了。

“你想这样吗?”她非常认真地问。

“不是非常想。”他痛苦地回答。

她把脸转向一边,然后庄重地站起身来,把他的头搂在怀里,温柔地摇晃着。

然而,她还是没有得到他!所以她在抚慰着他,她把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这对她来说,是痛苦中带着甜蜜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呢,这则是充满怨恨和痛苦的又一次失败。他无法忍受——她温暖的胸脯,像摇篮似的轻轻晃荡着他,却并不能分担他的负担和愁苦。他是多么想依靠她而得到心灵的宁静,可此刻这种伪装出来的宁静只能使他更加痛苦难耐。他把身子缩了回去。

“难道我们不结婚就什么也干不了吗?”他问。

他痛苦地努着嘴唇。她把小巧的手指放在嘴里。

“是的,”她说,像丧钟低沉的声音,“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两人的关系只有这样的结局了。她不能带着他,把他从责任的重负下解脱出来。

她只能对他做出自我牺牲——天天都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然而他却并不需要她这样。他渴望她抱住他,高兴而不容抗拒地说:“别这么烦躁不安,寻死觅活了,你是我的伴侣。”可是她没有这种力量和勇气。再说她要的真是一个伴侣吗?她想要的也许是她心中的救世主吧?

保罗想如果离开她,等于自己欺骗了她的生命,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留下来陪伴她,像一个绝望者一样窒息内心的一切,那就等于放弃自己的生活。然而,他并不希望放弃自己的生活,把它献给她。

米丽亚姆静静地坐在那里。保罗点燃一根烟,烟雾袅袅而上。他在思念母亲,忘记米丽亚姆的存在。突然,她看着他,内心又涌起阵阵痛苦的潮。看来,她的牺牲毫无价值。他冷漠地躺在那儿,对她漠不关心。突然,她又发现他缺乏信仰、浮躁易变。他会像个任的孩子一样毁了自己。很好,他应该那样!

“我想我该走了。”她温柔地说。

从她的声调中,他听出她有些蔑视他。他一声不响地站起来。

“我送送你。”他答道。

她站在镜子前用别针别上帽子。他竟然拒绝了她的牺牲,多么痛苦啊,真是苦不堪言!以后的日子如死了一般,仿佛前途的明灯全熄灭了。她低头看着花——桌上的花散发出一阵阵幽香,洋溢着春天气息的鸢屋花和猩红色的秋牡丹竟相斗艳。

这些花的确像他一样。

他摆出几分自信的神态,在屋子里默默而焦虑地快速踱着步。她知道她对付不了他,他会像黄鼠狼一样从她手里溜走。然而没有他,她的生活就只能僵死般再蹉跎下去。她沉思着,抚着花。

“拿去吧!”他说着把花从花盆里取出来,拿起滴着水的花,冲进厨房。她等着,接过花,两人就一起出去。他对她说着话,可仿佛觉得死去一般。

她就要离开他了。他们坐在车上时,她痛苦地依偎着他,而他却毫无反应。他要去哪儿?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无法忍受他在她心中留下的那种空虚的感觉。他如此愚蠢,如此自暴自弃,从来没有安宁过。现在他要去哪儿?他费了她的青春,他对此表示过关心吗?他没有信仰,只是关心自己眼前片刻的欢乐,除此他什么也满不在乎,也没有更深沉的思想。好了,她要等着瞧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等他折腾够了,会死心塌地地回到她的身边。

他在她表姐家门口跟她握了握手,就离开了她。在他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最后一线希望都失去了。他坐在车上,外面的城市顺着铁道沿伸开来,前方一片灯海迷朦。城郊以外是乡村,那些将发展为更多的城市的小镇,灯火点点——大海——黑夜——所有的一切!可偏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不管站在哪里,总是孑然一身。从他的胸膛,从他的嘴里,喷出一片茫茫无际的空虚,同样在他身后,在四面八方,也是一片无垠的空虚。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却没有谁能消除他内心的那种空虚感。他们只是渺小的黑影,他能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但每个人影都沉浸在同样的黑夜,同样的沉寂中。他下了车,乡村中一片死寂。繁星在天空中闪闪,像河流一样伸向远处,苍穹在下。到处都是辽阔的空间、恐怖的黑夜,它只有在白昼会惊醒片刻,很快又回到黑夜,永恒的黑夜把世间万物都包罗在它的沉寂和活生生的昏暗中。这里的世界变得没有时间,只有空间。谁能说他母亲曾经拥有生命,而现在却命丧黄泉?她只是曾经到过的一个地方,现在又去了别处,如此而已。可是不管他母亲身在何方,他的灵魂都永远不能和她分开。如今她去了黑夜之中,而他仍然与她同在。母子俩人形影不离。然而,此刻他的身子,他的胸膛正靠着台阶的围栏上,他的双手也正抓着横木。这些多少还是实在之物。他在哪儿呢——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一堆腐肉立在那儿罢了,还不如洒落在田野间的一棵麦穗。他不堪忍受那无边无际的黑夜,似乎从四面八方向他这渺小的生命火花压来,想强迫扑灭它。不过,他尽管极为渺小,却不可被消灭。黑夜吞尽万物向周边伸展开去,超越了星星和太陽,星星和太陽只是几个寥寥可数的小亮点,在黑暗中恐惧得旋转不停,互相抱成一,在一片仿佛能压倒一切的黑暗里,连星星和太陽都显得渺小和恐惧。这一切,包括他自己,全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几近于无,可又不是无。

!”他低声喊道,“!”

茫茫人海中,只有她是他的神支柱。如今她已经离开了,融进那一片夜色,他多么希望她能抚摸自己,把他带走。

可是,不行,他不愿就这样屈服。他猛地转过身来,朝着城市那片繁华灿烂的金光走去。他紧握着拳头,嘴巴也紧抿着。他决不会随她而去,走上那条通向黑暗之路。他加快了步伐,朝着远处隐约有声、灯光辉煌的城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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