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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之章加贺恭一郎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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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之章加贺恭一郎的独白

自从逮捕野野口修后,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所有与犯罪相关的事实,他都承认了。只有一样,他三缄其口,迟迟不肯回答——有关他的犯罪动机。

为何他要杀害日高邦彦?那是他自童年起就认识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关照他的恩人,关于这点他怎么也不肯说。

“人是我杀的,动机根本不值一提。你就把它当作是我一时冲动的鲁莽行动就行了。”

面对检察官时,野野口也是这套说词。

不过,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关。

附带一提,那份稿子已经找到了。正如我所猜测的,它还储存在文字处理机的硬碟里。此外,被认为案发当天野野口带到日高家的磁片也在书桌的屉里,那张磁片与日高家的电脑可以相容。

我一直以为,此次犯案并非预先计划好的,而整个侦查小组也是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来了:野野口那天为何刚好身上会带着《冰之扉》下回连载的磁片呢?不,应该说,野野口为何事先写好原本该是日高工作内容的稿子呢?

关于这点,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个假设。我相信在这假设的延长线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动机。

剩下的只要让野野口亲口证实这个假设就好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关于身上为何会带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他的说法是这样的:“那是我出于好玩写的。我想叫日高吓一跳,所以才带上了它。我跟他说,如果赶不及截稿时间,就把这个拿去用。当然,他没把我的话当真。”

不用我说,这套供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不过,他却是一副信不信随你的态度。

于是,我们这些干员只好再次搜索野野口的屋子。之前那次,只查看了文字处理机的档案和书桌的屉,根本谈不上是搜索。

结果,我们点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证,可以证明我的假设确实成立。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学笔记八册,2HD规格的磁片八张,与两大本装订成册的稿纸。

刑事组调查过后,发现这些全是小说。从大学笔记以及稿纸上的笔迹,可以确定这些的确是野野口本人所写。

一开始,我们从某张磁片里,发现了不可置信的东西。不,就我个人而言,那是预料中的事。

磁片里是《冰之扉》的原稿。不过那不是这次的,而是之前已经在杂志发表过的所有篇章。

我请聪明社的编辑山边先生帮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这确实是《冰之扉》至今为止连载过的部分。故事的情节虽然相同,却有好几个部分是我们手上的稿子所没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总之,两者在辞语的运用及文体的表现确实有微妙的差异。”

也就是说,同样的现象不仅出现在此次野野口利用作为不在场证明的原稿上,也出现在这张磁碟片里。

于是我们收集起日高邦彦的所有作品,大家分配着阅读。附带一提,很多干员都苦笑着说,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拚命读书了。

这份努力的成果,让我们发现惊人的事实。从野野口修的房里搜出的八本大学笔记,里面共写了五部长篇小说,而其中的内容和日高邦彦至今发表的作品完全一样。书名和人物的名称或许稍有变动,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变、进展却如出一辙。

而其他的磁片里共包括了三部长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长篇都与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则有十七部是相同的情形。至于那些凑不起来的短篇,则隶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以野野口修的名义发表。

而写在稿纸上的两篇短篇小说,则在日高的作品里找不到类似的。就稿纸的陈旧情形推断,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写的,或许再往前探究,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在非作者的住处发现这么多原稿已经很不合理了。更何况,这些内容虽不至于与已发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却仅有些许的差异,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写在大学笔记中的作品,甚至还有添注和订正的痕迹,看得出途中几经推敲修饰。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断言我的假设是正确的。

我的假设就是:野野口修该不会是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吧?因为这种种奇妙的纠葛,诱发了此次的杀人案件?

我在侦查室里针对这点询问过野野口修,结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么,那些笔记及磁片里的小说要做何解释?面对这些问题,他只是闭着眼,一贯保持沉默。不管同座的资深检察官如何问,他就是不答。

然后,今天在侦讯途中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非常痛苦。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我甚至还以为他偷藏毒药,服毒自尽了。

他马上被送到警察医院,躺在床 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诉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他说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在他病倒后的隔天,我前往野野口修住的医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去拜访主治医生。

医生说了,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包裹内脏的腹膜,情况十分危急,应该尽早动手术。

我问他是复发吗?结果医生回答“算是吧”。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调查结果显示,野野口修也曾在两年前因为相同的病况,动刀切除掉部份的胃袋。因为手术的关系,他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长假。不过,同事当中好像没人知道他因什么病请假,知道内情的只有校长一人而已。

奇怪的是,直到被逮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没有去过医院。他应该会自觉身体不适才对——这是医生的看法。

动手术就会有救吗?我试着进一步了解。结果一脸理智的医生微偏着头说道:“一半一半吧?”

在我听来,情况似乎比想像的严重。

之后,我到病房探视野野口修——他住在单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没有被关进监狱,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快乐逍遥,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野野口修扬起削瘦的脸,招呼着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识的要老多了,只是因为时光的流逝吗?我不禁再度忖想。

“觉得怎么样?”

“嗯,也不能说有多好,不过对一个生病的人而言,这样算不错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实。既然是复发,他会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见我沉默不语,他自己反倒先问起来:“对了,我什么时候会被起诉?你们如果动作太慢,恐怕还没等到判决下来,我就翘辫子了。”

我听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他肯定对死已有某种程度的觉悟,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还不能起诉,因为资料尚未收集齐全。”

“为什么?我已经认罪了,证据也有了。只要起诉,一定会被判有罪,这样不就好了吗?放心,我绝对不会临要宣判才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词。”

“话不是这样说,我们还没查明犯罪的动机。”

“又提这个?”

“只要老师一天不讲清楚,我们就会一直问下去。”

“根本没有什么动机不动机的。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次犯罪全是因为一时冲动?我冲动之下,一抓狂就把人杀了,就那么简单,没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我想听听你抓狂的原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生气的。”

“因为一点小事,应该说我觉得那是小事。说老实话,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当时怎会那么生气,大概是人家所谓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要说明也说不清楚,这是真的。”

“你觉得这种说法我会接受吗?”

“你只能接受吧。”

我闭上嘴,盯住他的眼睛,结果他也毫不闪避地望着我,眼神充满自信。

“关于在老师屋里找到的笔记本和磁碟片,我想要再度请教您。”我试着改变话题,而野野口修则露出一副烦死了的表情。

“那个跟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不要乱想。”

“如果真是这样,可否请你仔细说明那些到底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笔记本,不过是磁碟片。”

“不过里面却是日高邦彦的小说。不,正确的说,应该说是酷似日高邦彦小说的作品,简直耽像是小说的草稿一样。”

听到我的话,他噗哧笑了出来:“所以我是日高背后的捉刀人?荒谬!你想太多了。”

“不过,这样想有它的道理。”

“让我告诉你一个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种学习 。想要成为作家的人,各有其独特的学习 方法。像我,就是藉由抄写日高的作品,以 得他的写作风格和表现手法。这并非什么特别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解释并未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日高邦彦的责任编辑也曾做过相同的推论。不过,那位编辑说了,这其中还是有三点值得商榷。其一,发现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作品并非完全相同,两者之间有些微的差异。其二,就算是一种学习 好了,如此大量抄写别人的作品是不正常的。其三,日高邦彦虽然是畅销作家,但模仿他的文章并不代表就能让自己写得更好。

于是我提出这三点,试着质问野野口修,看他做何解释。没想到他连眼睛都不眨,马上回答了我:“关于这些,我可以合乎逻辑地全部回答你。事实上,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抄写而已,可是渐渐地我觉得光这样做是不够的。于是当我想到换成自己会怎么写、会怎么表现的时候,我就试着把它写下来。这样你懂吗?我一边以日高的文章为范本,一边尝试创作更好的东西,这才是我学习 的目的。至于大量抄写的问题,那只是代表我学习 了很久。我单身,回家后也没事可做,所以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写作的练 上。最后,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倒是很欣赏他的文笔,或许其中没什么深奥的技巧,却是简洁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这么多的读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野野口修的这套说辞,确实有其道理。可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为什么不早讲清楚,我脑中浮起了这样的疑惑。生病卧床 以前,他一直三缄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进医院,不再接受侦讯,才有空档想出这样的藉口?这是我的推理,不过,这会儿要证实这个已经十分困难。

不得已,我只好提出新发现的证据。那是在野野口修的屉里找到的几张便条,上面潦草写着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从出场人物的姓名来看,我知道那与日高邦彦正在连载的《冰之扉》有关。不过,大纲写的并非先前已经发表过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后续发展。

“你为何要写《冰之扉》的后续发展?你可以对此提出说明吗?”

我问野野口修,结果他回答:“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练 。只要是读者,不管是谁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揣想未来的剧情吧?而我只是稍微积极一点,把它具体化而已,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已经辞去教职,往专业作家的路途迈进了吗?有必要再做这样的练 ?甚至牺牲自己的写作时间?”

“请你不要出言讽刺,我还称不上是专业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练。何况因为根本没有工作进来,所以我时间特多。”

野野口修的话依然无法说服我。或许是我的表情泄漏了这种想法,他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好像硬要把我当作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相反地,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真是如你所推理的,我肯定会大声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遗憾,那不是我写的。我写的东西,我当然会用自己的名义发表。我根本没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觉得吗?”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觉得难以理解。”

“根本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你只是推测偏了,才会导出奇怪的结论,你想得太复杂了。”

“我不这么觉得。”

“拜托你就这么想吧。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们能尽早对我起诉。要用什么动机我都无所谓,报告书上你怎么写就怎么写吧。”野野口修一副已经豁出去的样子。

走出病房后,我将刚才的对谈反刍了一番。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他的供词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不过,就像他所说的,我的推理确实也不够周全。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彦的背后代笔,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呢?

是因为日高邦彦已是畅销作家,相较于一个新人,用他的名义出书会卖得比较好吗?不过,日高还没走红之前的作品应该也是野野口修写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把它拿来当作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不是也很好吗?

因为他同时担任教职,所以想尽量不要公开自己的身分吗?不,那就太奇怪了。就我所知,没有老师是因为以作家为副业,而在学校混不下去的。况且,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选一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教师这个饭碗。

还有,就像他自己讲的,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干嘛还要否认?对他而言,“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的头衔肯定是光荣的。

这么说来,野野口修真的不是日高邦彦的捉刀人吗?而在他屋里找到的笔记和磁片,就像他自己所供称的,没有多余的意义?

不可能,我敢断定。

对于野野口修这号人物,我多少有些认识。根据我的了解,他的自尊心非常强,对自己也很有自信。说他为了想成为作家而去抄写谁的作品当作练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回到总部后,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对话呈报给上司。迫田警部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听取我的报告。

“野野口为何要隐瞒他的杀人动机?”听完报告后,上司问我。

“我不知道。连犯罪事实都承认了,却迟迟不肯说出杀人动机,我想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你还是认为那和日高的小说有关吗?”

“我个人是这么认为。”

“你说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不过他本人并不承认啊。”

很明显地,警部不愿再为这个案子多花时间。事实上,部分媒体不知从哪得知消息,已经找上搜查小组,询问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彦捉刀的可能。当然,警方会尽量避免做出明确的回应。不过,也许最快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批露这项消息。如果真是那样,打来询问的电话定然教人应接不暇。

“他说是因为两人吵架,一时抓狂就把对方杀了,可是如果连吵架的内容都查不清楚的话,我们是无法结案的。我甚至想,他不肯说出真正的动机也就算了,可否请他发挥作家的长才,给个适当说辞?不过,要是在开庭时被法官揪出语病,也够呛的了。”

“我想因为吵架而冲动杀死对方的供词并不可信。野野口修是离开日高邦彦的家后,才又绕过庭院,从工作室的窗口侵入,可见在那时他已有了杀人意图。恐怕在这之前,他和日高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致使他萌生具体的杀机?”

“那,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

“野野口修的笔记里,只写了些无关痛痒的对话,不过我想他们谈的应该和今后的写作活动有关。”

日高邦彦就要搬去加拿大了,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后捉刀人,那么关于日后的工作,肯定有很多问题急待克服。或许在商量今后如何配合的当口,野野口修这边起了不满?

“也就是说,他们谈的是继续担任影子作家的条件?”

“或许吧。”

有关野野口修的银行账户,我们已经全面清查过了。直截了当地说,看不出日高邦彦有定期汇钱给他的迹象。然而,这个案子若能单纯以金钱收受来作衡量的话,就好办了。

“看来还是再调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过去好了。”警部做出结论,我也表示赞同。

这天,我和另一位刑警,一起去拜访日高理惠。她没留在丈夫被杀害的家里,搬回位于三鹰的家。自从野野口修被逮捕以来,这是警方与她的初次会面。上司那边已经用电话和她谈过逮捕野野口修的经过,不过,关于捉刀代写的事,她应该还不知情,要是接到媒体的追问电话,她必定是一头雾水。而我可以想像,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问题想问我们。

我把事发的整个经过再对她简单地说明一遍,然后提到从野野口修房里找出的小说原稿,她果然是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我试着问她,关于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小说内容酷似,她有什么想法。

她回答,她一点都不知道。

“说外子从谁那里盗取小说的创意,或是以他人的作品为踏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为了酝酿一本小说,总是绞尽脑汁、万分辛苦,更别说是请人捉刀代写了……这我怎样都无法相信。”

日高理惠的语气虽然平静,眼底却已浮现怒意。

不过,对于她的说法,我无法照单全收。她和日高邦彦结婚才一个月而已,对于他的一切,很难说全盘了解吧?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日高理惠继续说道:“如果你以为我们结婚的时间很短、相识不深,那就错了,我也曾是外子书籍的责任编辑。”

关于这点,我们也确认过了。她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好像就是因为这样而结识了日高邦彦。

“当时我们两人曾为了下部作品,经历了艰辛的讨论。虽然最后我负责编辑出的长篇小说只有一本,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讨论,那部作品根本不会产生。所以和野野口先生相关什么的,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

“叫《萤火虫》,去年出版的。”

我没读过那本小说,于是询问伺行豹刑警对它是否有所了解。关于日高邦彦的小说,很多刑警都想办法翻了一遍。

那位刑警的回答很清楚,且意味深长。他说野野口修的笔记及磁片里,正好没有与《萤火虫》内容相符的稿子。

事实上,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皆为日高邦彦出道三年内的作品。而在此之后的作品,也有将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里找不到相符的原稿。根据我的判断,日高邦彦一方面请野野口修当捉刀人,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创作吧。所以,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讲的“没有我们的讨论就不会产生”的作品,也不足为奇。

我将问题的内容稍作改变,问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

“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想,不过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野野口先生要对外子……老实说,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因为他跟我们是那么的亲密,我从没看过他俩打架或是吵架。我依旧以为,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从她的表情感觉不出她是在演戏。

告辞的时候,日高理惠送了我一本书。灰色的封面糁着金粉,是《萤火虫》的单行本。或许她送我书,是希望我读过后别再怀疑日高的实力?

当天晚上,我开始读那本书。话说回来,之前我问野野口修在日高邦彦的著作里,是否有推理小说之类的作品时,他提到的就是这本。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过再进一步思考,或许是他特地举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作品。

《萤火虫》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他年轻妻子的故事。男的是位画家,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儿。画家一直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就这点来看,与一般通俗小说写的并无二致。不过,事实上那位妻子是位双重人格患者,而自从画家得知这点之后,整个剧情急转直下。妻子的其中一个分身有位年轻情人 ,两人正计划要谋杀画家。不过,另外一个分身却对画家忠实,且打从心底他。画家考虑着是否该将妻子送进医院治疗,就在此时,书桌上放了这么一张便条:

“会被精神医师杀死的是‘她’,还是‘我’?”

也就是说,治疗过后,并不能保证被留下的是着画家的那个分身。不用说,这张便条是恶魔妻子放的。

苦闷的画家夜夜都梦见自己被杀害的情景:拥有天使脸孔的妻子对他展露微笑,接着卧室的窗户开了,一个男人从外边窜了进来。男人拿着刀子对他展开攻击,忽然间,男人的形体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他重复做着这样的梦。

最后,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胁。在正当防卫的情况下,画家把妻子刺死了。然而,此后他却有了新的烦恼。在妻子被杀的前一刻,她好像刚变换了人格,他不知自己杀死的是天使,还是魔鬼?这成为永远的谜。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或许阅读能力强的人来看,会有更特别、更高竿的解释。譬如说男日渐衰退的欲啦、或是潜藏在艺术家体内的丑恶心机什么的,这些恐怕要深入体会才行。不过,国文一向很菜的我,既不懂分章断句,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

这样说对日高理惠是抱歉了点,不过,“不太有趣”却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想法。

在此,我们来比较一下日高与野野口两人的简历。

日高邦彦读的是某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然后直升进入文学院的哲学系就读。大学毕业后,他陆续在广告公司、出版社待过,这期间他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自此展开了写作生涯,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他的书卖得并不好,不过,第四年的时候,一本《死火》使他勇夺文学创作的大奖,此后他便一步步朝人气作家的路途迈进。

相对的,野野口修就读和日高不同的私立高中,经过一次落榜,他也考上了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专攻国文。大学时,他选修了教育学,于是毕业后就在公立国中任教,直至今年辞职为止,这期间他总共待过三所学校,我和他同执教鞭的那所,是他教过的第二所学校。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分出道是在三年之前,他替一本半年刊的儿童杂志撰写长约三十页的小说。但他未曾发行过小说单行本。

根据野野口修的说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两人于七年前再度会面。当时他在某本小说杂志上无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于是想念之余就去探访他了。

关于这点我持保留的看法。就像先前所讲的,他们两人碰面后,大约经过一年的时间,日高邦彦就得了文学大奖。不过,得奖的那本《死火》却是最早与野野口稿子内容一致的作品。与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带来了好运,这种推测应不算空来风。

我前往出版《死火》的出版社,询问当年负责的编辑。那位编辑名叫三村,是位谦逊的中年人,现在已荣升小说杂志的总编了。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重点,旨在理清日高邦彦当时写出的这部作品,是在他一直以来的实力范围之内呢?还是从天而降的难得佳作?

听我这么一问,三村先生先不回答问题,反倒问我:“您是针对最近流传的影子作家传闻做搜证吗?”

他显得有点神经兮兮,这点我可以理解。对他们编辑而言,日高邦彦虽已亡故,却还是不能诋毁他的名声。

“既然说是传闻,那就表示是没有根据的事,我只是想做个确认而已。”

“如果毫无根据的话,我不相信你会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

三村一语将我戳破,接着回答道:“就结论来说,《死火》对日高先生而言,确实是他写作的分水岭。也有人说,因为那部作品,日高脱了层皮、蜕变了。”

“这么说来,它比之前的作品都要好上很多啰?”

“嗯,是可以这样说啦。不过,对我而言,那并不是多意外的事,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个很有实力的作家。只不过,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了,让读者挑出很多毛病。也有人说,他的理念传达得不是很清楚,这点在《死火》一书中就处理得很好,你读过了吗?”

“读过了,很采的故事。”

“是吧?我至今依然觉得那是日高的最好作品。”

《死火》讲的是个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看到美丽烟火的故事。男子受到感召,立志成为烟火师傅,故事本身就很有趣,特别是关于烟火的描写更是采。

“那本书是一气呵成的吧,没经过连载什么的。”

“是的。”

“日高先生在动笔之前,有先和你们讨论过吗?”

“那是当然,不论何时,和哪个作家配合都是这样。”

“那时,您和日高先生谈了些什么?”

“首先是内容、书名、情节啦,再来则是讨论人物的格等等。”

“是你们两个一起想的吗?”

“不,基本上日高先生都已经想好了。那是一定的,因为他是作家嘛。我们只是听取作家的故事,陈述自己的意见而已。”

“例如将主角设定为烟火师傅,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创见吗?”

“当然。”

“那你听了以后作何感想?”

“感想,什么意思?”

“你没想说那确实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创意吗?”

“我没特意想到这个。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写烟火师傅的作家并不在少数。”

“有没有哪些部分,是因为三村先生您的建议才修改的呢?”

“那部分占的并不多。我们看过完成的稿子,发现哪里有问题才提出来,至于要怎样修改则是作家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日高先生拿别人的作品,用自己的语汇、自己的表现手法将它改写,然后让你来读,你会分辨的出那是别人的作品吗?”

三村想了一下后回答:“老实说,我分辨不出。因为要判断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藉助的就是词汇的运用以及表现的手法。”然而,他不忘补充说道,“可是,刑警先生,《死火》肯定是日高本人的作品。在他写作期间,我曾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非常苦恼,至今依然还有破解不了的难题。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说为草稿的话,应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对于这个,我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谢就起身了。不过,在我脑里却出现相反的论调。

我心想,痛苦的时候要假装快乐是很困难,但快乐的时候要假装痛苦却还好办。

我的影子作家假说并未受到动摇。

犯罪的潜在因素往往是女人,这句话耳熟能详。不过,针对这起案件,警方却不怎么深入调查野野口修的男女交往情形。不知为什么,侦查小组之间似乎产生一种共识,认为野野口修和这种事扯不上边。或许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他长得不是特别丑,但却很难想像跟他在一起的女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们看走眼了。即使是他,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处调查的搜查人员,发现了这条线索。

他们找出了三件证据,其中之一是一条围裙。格子花纹,很明显是依女喜好所设计的,它放在野野口修的橱柜屉里,看得出是洗过、烫好后才收起来的。

偶尔到这屋里来的那名女士,在帮他整理家务时所使用的?警方如此猜测。

第二件是一条金项链,连着礼盒用包装纸包着,是世界闻名的珠宝品牌,令人一看就觉得像是要送给谁的礼物。

第三件是旅游申请表,它被折得小小的,和包装好的项链一起放进珠宝箱里。申请书是某旅行社的固定表格,其上的内容显示野野口修曾经计划前往冲绳旅游。申请的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预计出发日是七月三十日,可见当时打算利用暑假去玩。

问题出现在参加者栏位所填的姓名。和野野口修并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年龄二十九岁。

我们马上针对这名女展开全面调查,结论是这名女并不存在。正确说来,在野野口修的亲戚或家人里,根本没有这号人物。合理的推测是,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妇,打算相偕去旅行。

由这三样证据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七年前,野野口修有一名可以称之为恋人的对象。姑且不论现在他和这名对象的关系怎样,就他本身而言,他应该还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要不然,他不会郑重地把两人的纪念品收藏起来。

我向上司报备将对这名女子展开调查。我不确定她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不过说起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彦发表《死火》的前一年,当时野野口修是怎样的景况,应该见过这名女子就能知道吧。

首先,我试着去问野野口本人。面对撑坐在病床 上的他,我说了发现围裙、项链还有旅游申请表的事。

“我想问你,那件围裙是谁的?那条项链你打算送谁?还有,你计划和谁去冲绳旅行?”

面对这个话题,野野口修一改常态,表现出拒绝讨论的态度,他明显地惊慌失措。

“这些事和这次的案件有何关联?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可是难道连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都必须公诸于世吗?”

“我没说要公诸于世,你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调查的结果发现这些真的与案情无关,我绝对不会再来问你,当然也不会对媒体发表。还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造成那名女士的困扰。”

“这和案情无关,我说了就不会错。”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爽快一点告诉我,老师您现在的态度,只会让警方更加猜疑而已。而警方更加猜疑代表着我们会更彻底地调查,经由我们的彻底调查,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不过,一旦警方出动,事情在媒体前曝光的机率也高了,这也是您不愿见到的吧?”

然而,野野口修并不打算说出那名女子的名字,他反过来向我质问搜查的作法。

“总而言之,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面还有人家寄放在我这里的重要书本。”

按照医生的嘱咐,会客时间是有限制的,于是我也只好离开了病房。

不过,这趟并没有白来。我有把握,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分,肯定对理清案情会有帮助。

只不过,要从何查起呢?我先向野野口家附近的邻居打听,询问是否看过女从他屋里进出,或是听到屋内传来女的声音。只要一被问到男女关系,就算口风一向很紧的人,也会出乎意料地积极提供情报给你。

但是这种探访一无所得,就连住在野野口左侧,按理说经常在家的家庭主妇也说,她没见过女访客到野野口家里。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难道几年前也没看过吗?”

因为听说这位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所以我才这样问她。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时期搬进来的,应该有机会看过他的情人 才对。

“如果是更早以前,或许有吧,可是我不太记得了。”她回答道。这或许是最合理的答案。

我试着重新彻查野野口修的 游范围,连他今年三月才离职的那所国中也去了。不过,有关他私生活的领域,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从以前他就不太和人来往,而自从生病以后,更是从未在校外和学校里的人碰过面。

没办法,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过的那所学校。七年前,他打算和情人 一起去旅行时,应该就在那所国中教书。不过,老实讲我不太想去,因为那也曾是我执教鞭的地方。

我计算好下课的时间,往那所学校走去。记忆中的三栋老旧校舍,已经有两栋翻新。

若说有什么改变的话,也仅止于此。场上足球队正练 着,与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样。

我提不出勇气走进校门,只好站在外面看着放学的学生从我面前走过,突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熟识的面孔。那是一名叫刀根的英语老师,大概大我七、八届吧。我追上去,叫住了她。她好像记起了我的脸,惊讶地笑着。

我和她寒暄了起来,形式化地询问她的近况。之后,我直接挑明想问她有关野野口老师的事。刀根老师好像马上就联想到最近引发话题的人气作家遇害案件,表情严肃地答应了我。

我俩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这家店以前还没有。

“关于那件事,我们也很惊讶,想不到野野口老师竟然会是杀人犯。”接着她以兴奋的语气补充道,“而你加贺老师竟然还是案件的侦办人,真是太巧了。”

“拜这巧合所赐,我成了最辛苦的人。”听到我说的话,她点了点头,好像深表认同。

我赶紧进入正题。第一个问题问她:知不知道野野口修有无特定的交往对象?

“这个问题可难了。”这是刀根老师的第一反应,“以我女的直觉来说,应该没有。”

“是吗?”

“不过所谓的女直觉,只是光凭印象去做猜测,偶尔也会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情形,所以我想把一些基本资讯也告诉你会比较好。野野口老师曾相过很多次亲,这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

“他相亲的次数还蛮频繁的,有些应该是当时的校长介绍的,所以我才想他没有女朋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就在野野口老师离开我们学校前不久,应该是五、六年前吧。”

“那这之前怎样?他也是频繁地相亲吗?”

“这个啊,我记不太清楚。我问问其他老师好了,当时的那些老师大都还留在学校里。”

“拜托你了,多谢帮忙。”

刀根老师拿出电子记事簿,输入待办事项。

接着我提出第二个问题:关于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彦的关系,她是否得知二一?

“对喔,那时你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时’是什么时候?”

“日高邦彦得到某新人奖的时候。”

“那后来怎样?我连重要的文学大奖都很少去注意。”

“我也是,平常我根本不知有这么个新人奖存在。不过,那时很不一样,野野口老师特地把发表新人奖的杂志带来学校,让大家轮流翻阅。他说这个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兴奋得不得了。”

这件事我没有印象,应该是我离职后才发生的。

“这么说那时野野口老师和日高邦彦就有来往啰?”

“我不太记得,不过我想那时应该还没有吧?可能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俩才再度碰面的。”

“您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是指两、三年以后吗?”

“应该是吧。”

这与野野口修自己所说,是在七年前拜访日高邦彦,而重新展开交往的说法不谋而合。

“对于日高邦彦,野野口老师怎么说?”

“怎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行,不管是对他的人品或是对他的作品。”

“我不记得他对日高本人说过些什么,倒是对于作品的部分比较常批评。”

“你是说他不太欣赏他的作品吧?他都是怎么说的?”

“细节我忘记了,不过大体都是相同的意思,什么曲解文学的含意啦、不会描写人性啦、俗不可耐之类的,就是这样。”

我心想这和野野口修本人的说法倒是大相庭迳。他还说自己抄写这种作品,将它当成学习 的范本!

“即使瞧不起,他还是读了日高邦彦的书,甚至跑去找他?”

“话是没错,或许那是出于一种文人相轻的心理。”

“什么意思?”

“野野口老师也是一心想成为作家,看到童年的故友超越自己,难免会觉得心慌。可是他又不能当作没这回事,所以还是读了对方的书,这样他才有资格说那是什么东西、自己写的要比它有趣多了。”

——这也不无可能。

“日高邦彦因《死火》获得文学大奖的时候,野野口老师的表现怎样?”

“我很想说他嫉妒得快要发狂,不过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相反地,他还到处跟人炫耀呢。”

——这句话本身可以做出各种解释。

虽然没有查出与野野口修交往的女是谁,不过这番谈话依然颇具参考价值,我向刀根老师道谢。

确认案情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后,刀根老师问我对于现在这份工作的感想以及当初转业的心路历程,我捡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告诉她。这是我最不顾谈的话题之一,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没有苦苦追问下去。只是,最后她说了一句:“现在,校园暴力事件还是层出不穷。”

应该是吧,我回答道。只要提到校园暴力,我就会变得敏感,因为我的脑海里总忘不了过去的失败。

走出咖啡店,我告别了刀根老师。

在我和刀根老师会面的隔天,我们找到了一张照片。发现者是牧村刑警,那天我和他再度前往野野口修的房子展开调查。

不消说,我们的目的是想要查出与野野口修有特殊关系的女是谁。围裙、项链、旅游申请表——现在我们手中有这三样证据,应该会有更关键的物品才对。

或许会有那个女人的照片,我们满心期待着。既然他连纪念品都郑重地收藏,不可能不随身放着对方的照片。不过,一开始我们确实找不到那种东西。就连厚厚的相册里,也看不到凑得起来的人物影像,真是太不寻常了。

“为什么野野口手边不留女人的照片呢?”我停下翻找的动作,询问牧村刑警的意见。

“应该是他没有吧?若他俩曾经一起旅行,才会有拍照的机会,要不然要拿到对方的照片可没那么简单。”

“是这样吗?连旅游申请表都好好收着的男人,竟然连一张对方的相片都没有,有可能吗?”

既然有围裙,就表示那个女的经常到这里来,那时应该就会拍照了吧?野野口修有一台能够自动对焦的相机。

“你是说应该会有照片,只是不知道藏哪去儿了?”

“是这样吧。不过,他干嘛藏起来?野野口被逮捕以前,应该不会想到警方会来搜他的屋子。”

“我不知道。”

我环顾了一下房子各处,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日前野野口修讲过的一段话: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面还有人家寄放在我这里的重要书籍。

我站在一整面书墙前,从头开始,按照顺序找起。我猜想这里面应该有野野口所说的,不愿别人碰触的重要书籍。

我和牧村刑警分工合作,一本一本仔细查看,确认里面是否夹藏着照片、信或便条纸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两个小时以上。不愧是靠文字吃饭的家伙,他的书真不是普通多,我们周遭堆起的书就好像比萨斜塔一样歪斜着。

我心想,会不会是我们想偏了,就算野野口修真的把照片或什么资料藏起来好了,他应该不会藏得连自己要找都很困难。照理说,应该是随时可以拿出来,也可以随时收好才对。

听完我说的话,牧村刑警坐到放有文字处理机的书桌前,试着揣摩野野口修的工作情景。

“工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那个女的,这时她的照片如果摆在这里就好了。”他所说的位置就在文字处理机的旁边,当然,那里并未放有任何类似相片的东西。

“不会被别人发觉,又是伸手可即的地方。”牧村刑警配合我的指令开始寻找,终于他的眼光落在厚厚的《广辞苑》上。后来他自述之所以注意到它的原因,是因为“书页之间露出几张书签的纸角。我心想这也难怪,因为查字典的时候,偶尔会同时对照好几个地方。然后,我突然想起高中时代,有些朋友读书的时候会把偶像明星的照片当作书签夹在书里……”

果真被他的直觉猜中了,那本《广辞苑》里总共夹了五张书签,而其中一张是年轻女的照片。那张照片好像是在哪边的休息站拍的,女子身着格子衬衫、白色长裙。

我们马上对该名女子的真实身分展开调查,不过并未花上多少时间,因为日高理惠知道这个人。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日高初美,是日高邦彦的前妻。

“初美小姐的家姓筱田,我听说她在十二年前和外子结婚,应该是五年前吧,她因 通意外亡故。我没亲眼见过她,我当外子的编辑时,她已经去世了。不过,我看过家里的相簿,所以认得她。是的,我想这张照片中的女是初美小姐没错。”如今已成未亡人的日高理惠看着我们拿来的照片,这样说道。

“可以让我们看一下那本相簿吗?”

听我这么一说,日高理惠抱歉似的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包括那本相簿,还有初美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教我先生给送回了初美家。或许寄去加拿大的行李里,还能找出一、两件这样的东西,不过我实在不确定。反正不久那些行李又会被退回来,到时我再找找看好了。”

可见日高邦彦对新太太还蛮体贴的,这样解释应该没错吧?结果,被问及这点的日高理惠并不怎么愉快地说道:“或许外子是体贴我,不过我个人对于他保留初美的东西,并不怎么排斥,因为我觉得那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我几乎很少从外子口中听到初美的事情,或许是因为谈论她会让他感到痛苦吧?所以连我也不太敢提这个话题,这并非出于嫉妒,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感觉上,她讲这番话时好像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对于她的说法,我并未照单全收,总觉得有一半不是真心的。

反倒是她相当好奇,为何我们持有她丈夫前妻的照片。她问我们这和案情有关吗?

“是否有关目前还不清楚,只不过这张照片是在很奇怪的地方找到的,所以我们就顺便调查了一下。”

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当然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你所说的奇怪地方是哪里?”

当然我不可能告诉她是在野野口修的房里。

“这个还不方便透露,对不起。”

不过,她好像运用女特有的直觉自行推理了起来。结果她露出“不会吧”的神情,接着说:“我想起替丈夫守灵的那个晚上,野野口先生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录影带放在哪里?”

“录影带?”

“一开始我以为他问的是外子收集的电影 影片,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个,他说的好像是采访时所拍的带子。”

“你先生采访的时候会用到录影机吗?”

“嗯,特别是采访动态 的事物,他一定会带录影机。”

“你是说野野口问带子在哪里对吧?”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好像已经送去加拿大了。因为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全是外子负责打包的,所以我不太清楚。”

“结果野野口怎么说?”

“他说行李寄回时,请让他知道。他解释说,有一卷工作要用的带子寄放在日高那里。”

“他没有说里面拍的是什么吗?”

回答“是”之后,日高理惠试探地看着我说:“或许某人在里面也说不定。”

某人?她是指日高初美吧?不过,我并未加以评论,只请她行李从加拿大寄回时能通知我们一声。

“野野口还曾经和你讲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话吗?”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多大的期待,只是形式地问一下。

没想到日高理惠稍微迟疑地回答:“老实讲,还有一件事。这是更早之前的事了,野野口先生曾提到初美小姐。”

我有些惊讶:“他提到些什么?”

“有关初美小姐死亡的那起意外。”

“他怎么说?”

日高理惠有片刻的犹豫,接着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他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意外,野野口先生是这么说的。”

这句证词引起我的关注,我拜托她再说清楚一点。

“没有什么更清楚的,他就只有这样说而已。当时我先生刚好离开座位,很难得只剩我们两个独处,我已记不得他为何会提到这个,只是这句话让我一直忘不了。”

这句话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什么?当时他说明了吗?”

“嗯,这点我也问了,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结果野野口先生好像话一说完就后悔了,他要我忘了刚刚他所讲的,也要我不要告诉日高。”

“结果你怎么做?你有跟你先生说吗?”

“没有,我没说。刚才我也提过,我们总是避谈初美的事,况且这种问题也不好随便问。”

日高理惠那天的判断应该没错吧?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拿了相片给熟识日高初美的人确认。譬如经常在日高家出入的编辑或是住在附近的人,结果大家都说相片的主角确实是初美没错。

问题来了,野野口修为何会有日高初美的照片?

光凭这个还不足以做出任何的结论吧?把围裙放在野野口的房里、从他那里获得项链的礼物、曾经打算和他共赴冲绳的女子会是日高初美吗?那时她已是名作家日高邦彦的妻子,所以他们俩算是外遇了。野野口修与日高邦彦再度相遇是在七年前,而日高初美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他们俩确实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培养感情。此外,在野野口修的房里找出的旅游申请表上,上面写的名字其中一人叫做野野口初子,会不会是初美的化名呢?

这些或许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我觉得它们绝对不可能和这次事件毫无瓜葛,而野野口修死都不肯透露的犯罪动机肯定也与这有关吧。

我打心里认定,野野口修帮日高邦彦捉刀的事绝对没错,因为很多证据都指向这种情况。只是,为何他会甘于接受这样的待遇呢?这点我怎么都想不通。根据警方手边掌握的资料显示,野野口未曾从日高那边拿过什么好处。此外,从最近与编辑访谈的过程中,我也得知作家是不可能出售自己的作品的,比起钱,世人的肯定要重要得多。

或许野野口有很大的把落在日高的手里?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是什么?

这时我不得不想到他与日高初美的关系。当然,因为这样就推论日高邦彦发现了情,以默许为条件,要胁野野口修帮自己代写作品,未免太过牵强。毕竟,初美死后野野口依然持续提供日高作品,这要作何解释?

不管怎样,有必要查明野野口修与这两人的关系。可惜的是他俩都已过世,没办法当面问个清楚。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日高理惠的话突然窜入脑海。她说野野口修认为初美的死并非单纯的意外。他说这句话是安着什么心?如果不是意外的话,又会是什么?

我着手调查那起 通事故。档案资料显示,日高初美死于五年前的三月,深夜十一时左右,在前往便利商店购物的途中惨遭卡车辗毙。事故现场刚好是弯道,视线不良 ,再加上当时又下着雨,而她打算穿越马路的地方,并未画上斑马线。

警方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这起意外肇因于卡车司机的疏忽。对于一边是车子、一边是行人的 通事故而言,是非常合理的判决。不过,根据记录显示,司机本身好像并不承认那是自己的过失,他坚持是日高初美自己突然从马路上冲出来。如果这是真的,找不到现场目击者的驾驶可算是倒霉了。不过,这份供词是不足采信的,因为处理 通事故的警察都知道,几乎所有撞死人的驾驶一开始都会推说是行人的错。

不过,我试着站在假设的角度去想,如果那名司机的说法是正确的,如果真如野野口修所言并非单纯的事故,那只剩下两种可能:自杀或是他杀。

如果是他杀的话,表示有人把她推了出去,真要是这样,犯人必定也会出现在现场。而且要等卡车到面前了,再把人推出去,然而若是这样,司机没看到凶手就奇怪了。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杀,也就是说野野口修不认为日高初美的死是出于意外,他认为她是自杀死的。

为何他会这么认为呢?难道掌握了什么确实的证据?譬如说寄到他家的遗书什么的。

野野口修应该知道日高初美自杀的动机吧?而那个动机是不是和他们的恋情有关?

我心想,她的不贞最终还是教丈夫发现了,为了不想承受被抛弃的命运,她悲观地选择了死亡?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野野口之间只能算是玩玩而已。

看来,无论如何都必须针对日高初美进行调查。得到上级的批准后,我和牧村刑警连袂拜访她生前的家。

筱田家位于横滨的金泽区,是一栋座落于高地上,院落扶疏的雅致日式建筑。

初美的双亲都还建在,不过这天她父亲好像有事外出了,只剩母亲筱田弓 招待我们,她是一位娇小、气质高雅的妇人。

对于我们的造访,她好像并不惊讶。得知日高邦彦被杀的消息后,她就有预感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反倒是我们这么晚才来,让她颇为意外。

“从事那种工作的人,情难免有些古怪。特别是工作遇到瓶颈的时候,他就会发神经,初美是这样抱怨过。不过,平常没事的时候,他倒是个体贴的好丈夫。”

这是丈母对日高邦彦的评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台面话?我无法判定。对于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女人,我总是读不出她们的真正想法。

据她说,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彦是在两人工作的小广告公司认识的。我们这边也已经确认过,日高大概在那家公司待了两年。

交往中,日高转往出版社工作,不久两人就结婚了。很快的,他荣获新人奖,成为真正的作家。

“开始我家那口子也在担心,把初美 给一个常换工作的人,不知好还是不好。不过老天保佑,那孩子好像不曾为钱伤过脑筋。后来邦彦成了畅销作家,我们正高兴再也不用心了,没想到初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筱田弓 的眼睛显得有些湿润,不过她强忍泪水,没在我们面前哭出来。经过五年,她似乎比较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听说她是去买东西的途中发生了意外?”我不经意地问起事故发生的细节。

“嗯,事后邦彦告诉我,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当宵夜,却发现吐司没了,才出门去买。”

“我听说卡车司机一直坚持是初美小姐自己冲出来的。”

“好像是这样。不过,初美从来就不是那么毛躁的孩子。只是当晚视线不良 ,她又横越连斑马线都没有的道路,难免会有疏忽,我想她那时可能比较心急吧。”

“那时候他们夫妻的感情怎样?”

我的问题让筱田弓 显得有些意外。

“没有特别不好啊,这有什么关系?”

“不,我没特别的意思。只是出车祸的人很多都是因为有心事,想着想着才会发生了意外,我在想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我试着自圆其说。

“这样啊?不过就我所知,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只是邦彦忙着工作的时候,初美有时会觉得有点寂寞。”

“是吗?”

我在想,这个“有点寂寞”会不会就是问题所在,不过我当场没讲出来。

“意外发生之前,您和初美小姐常见面吗?”

“不,就算邦彦的工作有空档,他们也很少回来,通常都是打电话来问候。”

“光就声音听来,您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吧?”

“嗯。”

初美的母亲点了点头,不过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懂为何警察要问五年前的事。她不放心地问道:“邦彦被杀的事情和初美有关吗?”

“应该没关系吧,”我回答。我跟她解释,从事警察这行,凡是见到跟案情有关的人都要一一调查,否则就会觉得不舒服,即使是过世的人也一样。初美的母亲好像稍微了解,但又持保留的态度。

“您有没有听初美提过野野口修的事?”我触及问题的核心。

“我是有听说这个人在她家里进出,说是邦彦的儿时玩伴,想要成为作家。”

“她还说了些什么?”

“呀,这已经很久了,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她不常提起这个人。”

那是当然,哪有人会和母亲谈论自己的外遇对象?

“我听说初美小姐的遗物几乎都放在这里,可否让我们看一下?”听我这么一说,初美的母亲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虽说是遗物,不过里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什么都行,我们只是要彻底检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彦或嫌犯相关的物品。”

“就算你这么说……”

“譬如说她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没有那种东西。”

“相簿呢?”

“那就有。”

“可不可以借我们一看?”

“那里面全是邦彦和初美的照片。”

“没关系,有没有参考价值由我们自行判断。”

她一定觉得这个刑警讲的话真是奇怪,如果我能告诉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关系就好了,不过上级并未允许我这么做。

虽然一头雾水,初美的母亲还是进入房里,拿了相簿出来。虽说是相簿,却不是衬着硬皮、豪华漂亮的那种,只是贴着照片的几本薄册子,一起收放在盒子里。

我和牧村刑警一本一本地翻开着,照片里的女确实和在野野口房里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

大部分的照片都有标上日期,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 集的部分并不困难。我飞快地翻看,想要发现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与野野口关系的证据。

终于,牧村刑警发现了一张照片,他默默地指给我看,我马上明白他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它。

我拜托筱田弓 暂时把相本借给我们,她虽然很讶异但还是答应了。

“初美还有留下什么遗物吗?”

“剩下的就是衣服,还有饰品、皮包之类的小东西。邦彦已经再婚了,这些还留在身边也不太好。”

“有没有书信?譬如说信纸或明信片什么的?”

“那种东西应该没有,不过我再仔细找找看好了。”

“那录影带呢?大约像录音带那样的大小?”

从日高理惠处得知,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录影机是手提的V8。

“嗯,应该也没有吧。”

“那可否请你告诉我们初美生前和哪些人的感情比较好?”

“初美嘛……”

她好像一时也想不起来,结果她说了声“失陪一下”,再度进到房内,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我们家的电话簿,里面有一、两个初美的好朋友。”

于是她从电话簿里挑出三个名字,其中两个是初美学生时代的朋友,另一个则是广告公司的同事。三人皆是女,我们把她们的姓名以及联络住址全抄了下来。

我们马上针对这三名友人展开访谈。学生时代的两位朋友好像自日高初美结婚以来,就很少联络了。不过曾在同一家公司待过的长野静子,据说在初美发生意外的几天前,还跟她通过电话,足以证明俩人的感情不错。以下是长野静子的证词:

“我想初美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日高先生,不过在日高先生强烈的攻势下,初美总算动了心。日高那个人在工作的时候比较强势,而初美则比较内敛,不太表达自己的情感。

当日高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不过后来好像被日高先生说服了。可是,她并没有后悔结婚,婚后看来十分幸福。只不过,日高成为作家后,她的生活型态似乎改变不少,所以她总显得有点疲倦。我很少听她抱怨日高。

意外发生之前吗?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所以就打电话给她了。

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谈话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购物或聚餐之类的事吧。电话里讲的不都是这些?听到她发生意外,我简直吓呆了,眼泪都流不出来。从守灵到葬礼结束,我都在旁边帮忙。日高吗?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失态的,不过我看得出来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年,但感觉就好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你说谁?野野口修?就是那个犯人吗?他有没有来参加葬礼?我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吊唁的宾客实在太多了。话说回来,刑警先生,你们为何还要调查初美的事,难道那跟案情有关吗?”

拜访日高初美的家后又过了两天,我和牧村刑警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医院。

按照惯例,我们先找主治医生谈谈。

医生颇为苦恼,说手术都已经安排好了,但病人本身好像缺乏手术意愿。野野口的说法是,他很清楚动手术对病情没多少帮助,既然如此,就让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为动手术而缩短他的寿命吗?”我向王治医生问道。

医生回答“这种事也不是毫无可能”。不过,他觉得动手术有一定的价值,值得赌一赌。

我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和牧村进入野野口的病房。野野口坐起上半身,正读着文库本书籍【注:文库本书籍一九二七年于日本推出,为携带方便(小开本)、廉价的单行本,至今仍深受读者喜。】他身体虽然很瘦,但脸色不差。

“好几天没见了,我正想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语气一如往常,不过一听声音就知道中气不足。

“我又找出一个问题来问你了。”

野野口修做出深受打击的表情:“又来了。没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刚,或者只要是刑警,全都是这副德?”

我不理会他的讥讽,把带来的照片递到他的面前。不用多说,是那张夹在《广辞苑》里的日高初美的独照。

“这张照片是在你的屋里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间僵住,呈现诡异的扭曲,看得出来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

“然后呢?”他问。光讲这句话就教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可不可说明一下,为什么你会有日高邦彦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还好生收藏着?”

野野口修不看我,调头转向窗外。我凝视着他的侧脸,他仿佛正努力思索着什么,连我们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那又怎样?这和这次的案件根本没有关系,不是吗?”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依然将目光锁定在窗外。

“有没有关系请让我们来判断,老师您只要提供足以判断的材料就可以了,请老实一点。”

“我是打算老实地告诉你啊。”

“那就请你老实地解释一下这张照片吧。”

“根本没有什么,这种照片不代表任何意义。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记要把它 给日高,不小心就夹在《广辞苑》里当作书签使用了。”

“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好像是哪里的休息站?”

“我忘了。偶尔我也会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赏花或参观祭典什么的,大概是那时拍的吧。”

“你怎么只帮太大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对。”

“哪有每次都那么刚好?既然是在休息站,也有可能日高去上厕所了。”

“那么当时拍的其他照片现在在哪里?”

“我连这是什么时候拍的都不记得了,哪有办法回答你这种问题。或许摆在相簿里,又或许早就丢掉了,总之我没印象。”野野口修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我进一步取出两张照片放到他的面前,背景全是富士山。

“这照片你记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两张照片时,他咽了口口水。

“是从老师的相簿里找出来的,你不会连它们都不记得吧?”

“……是什么时候拍的呢?”

“这两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完全一样,你还想不出是哪里吗?”

“想不出来。”

“富士川,讲正确点,是富士川休息站。刚刚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恐怕也是在那里拍的,她背后的阶梯告诉了我们。”

对于我说的话,野野口修一声不吭。

很多警员一看就指出,日高初美的那张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根据这点,我们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结果发现了另外两张照片。在静冈县警的协助下,我们确认它们摄于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非常的高。

“如果你想不起来是何时拍了初美的照片,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富士山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这应该没有那么难吧?”

“很抱歉,这个我也忘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有这样的照片放在相簿里。”

看来,他已经决定好,打算来个一问三不知。

“是吗?那我只好给你看最后一张照片了。”

我从上衣的内袋取出最后一张王牌,那是从日高初美的家借来的。在拜访筱田家时,牧村刑警发现了一张女子三人的合照。

“这张照片里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东西,你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吧?”

我凝视野野口修观看照片时的表情,他总算稍微睁开了眼。

“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吗?你应该知道这三位女中间的那位是日高初美吧?”

对于这个问题,野野口修未做出任何回应,意思就是默认了。

“那么关于初美小姐身上穿的那件围裙,你有没有印象?你不觉得那黄白 叉的格子很面熟吗?这和在老师屋里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样。”

“是又怎样?”

“对于拥有日高初美的相片,随便你怎么掰都行,不过,你收着她的围裙,这又做何解释?就我们的看法,只能推测你俩有暧昧 的关系。”

野野口修低声咒骂,之后又再度保持沉默。

“老师,可否请你告诉我们真相?你一直隐瞒下去,只会得我们不得不查。一旦我们有所行动,媒体就会闻风而来。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不过难保他们日后嗅到了什么,就此乱写一通。如果你能老实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帮你想好因应的对策。”

老实说,我不晓得这番话能产生多大的效果,不过,看得出来野野口修开始动摇了。

“我只想明确地说一句,我和她之间的事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

听到他这句话,我放心多了,至少跨近了一步。

“你是承认两人的关系啰?”

“那还称不上关系,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罢了,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很快就冷却了。”

“你们是从何时开始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我开始进出日高家之后的五、六个月吧。当时我得了感冒,一个人躺在房里,她偶尔会来看我,就是那样发生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两、三个月吧。我刚刚也说了,时间很短,全是发烧给惹的,我们两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不过,您后来还是继续和日高家保持来往。通常发生这种事后,一般人都会尽量回避的。”

“我们不是大吵大闹分手的。我们商量后觉得还是停止这样的关系会比较好。分开时就说好了,要像从前一样相处。话虽如此,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时,还是没办法完全保持冷静。事实上,我去的时候,她多半不在家,大概是故意避开的吧。这么说或许不太妥当,不过我想要不是她发生意外过世的话,我迟早会和日高夫妇断绝来往的。”

野野口修淡淡地说道。刚刚那份惊慌失措已经不见了,我审视他的表情,估量这番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不过他这么冷静却又显得不太自然。

“除了围裙以外,在您住的房子里还找到了项链和旅游申请表,这两件也跟日高初美有关吗?”

他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临时兴起想要两人一起去旅行,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就只差提出申请而已,不过还是没有成行。”

“为什么?”

“我们分手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项链呢?”

“就像你先前猜测的,那是我打算送给她的,不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你那边还有初美的遗物吗?”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后回答:“衣柜里挂着一条佩斯利花呢的领带,是她送给我的礼物。还有放在餐具架的梅森咖啡杯是她专用的,是我俩一起到店里去挑的。”

“那家店的店名是?”

“应该在银座,至于确切的地点和名字我不记得了。”

确定牧村刑警把上述的内容记下后,我向野野口修问道:“我想您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

“没那回事,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你为何还小心地收藏着她的遗物?”

“什么小心收藏?那是你个人的看法,我只是一直没有处理,让它摆着罢了。”

“连照片也是吗?夹在《广辞苑》里的照片,你也是没空处理、把它当做书签用了好几年?”

野野口修好像辞穷了,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就是证明:“算了,你怎么想随便你,总之,那些和这次的事件无关。”

“或许你会嫌我罗唆,不过有没有关系由我们警方判断。”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想要确认,我问他:“对于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你有什么看法?”

“你问我有什么看法,这教我很难回答,我只能说我很悲伤,也很震惊。”

“若是这样,你应该很恨关川吧?”

“关川?谁是关川?”

“你不知道吗?他的全名叫做关川龙夫,你至少应该听过吧?”

“不知道,也没听过。”

既然他坚持这么说,我只好出示解答:“他是卡车司机,撞死初美的那个男的。”

野野口修显得点心虚:“是吗?……是这个名字啊?”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代表着你没那么恨他吧?”

“我只是不记得他的名字而已,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因为我再怎么恨他,初美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于是我把从日高理惠那儿听来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你觉得她是自杀的,所以也不能够怪人家司机是吧?”

事实上,他只有说过“觉得那并非单纯的意外”,可是我却故意用上“自杀”两字。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听说你曾向某人这么说过。”

他好像已经猜出那个某人是谁了。

“就算我真那么说过,那也只是一时心直口快。我随便讲的一句话都教你们拿来大作文章,真伤脑筋!”

“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我们却对你凭什么这样讲感到有兴趣。”

“我忘了。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对从前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做出解释,我想你也会觉得很困扰吧?”

“算了,这件事我们早晚还要再找你谈。”

虽然就这样离开了病房,不过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野野口修一定觉得日高初美是自杀的。

我们回到侦查总部后不久,就接到日高理惠的电话,她说行李已经从加拿大寄回来了。这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彦采访用的带子,于是我们火速前往。

“行李中的带子全在这里了。”日高理惠一面说,一面把七支V8录影带排在桌上,全是长度一小时的录影用卡带。

我将它们拿起二观看,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编号,并没写上标题,对日高邦彦本人而言,这样的标注就足够了吧?

你看过内容了吗?我问,结果日高理惠回答“没有”。

“我总觉得怪怪的。”这是她的说法,不过应该是这样吧。

我拜托她将带子借给我们,她答应了。

“对了,事实上还有一样东西,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看看。”

“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日高理惠拿出便当盒大小的方形纸箱放到桌上。

“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印象中我不曾见过这个,应该是外子放进去的。”

我说了声“让我看看”,便接过箱子,打开箱盖。里面用透明袋子装了一把小刀,刀是塑胶制的,刀长约二十英寸。我连同外袋一起拿起,感觉还蛮沉的。

我问日高理惠这是什么刀子,然而她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请你们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曾听外子提起。”

我透过外袋审视刀子的表面,看来不像是全新的。

我又问“日高邦彦有登山的习惯吗?”她的回答是:“就我所知没有。”

于是我连刀子也一起带回了侦查总部。

回到总部,我们赶紧分工查看录影带的内容,我负责看的那卷讲的是京都传统工艺,特别是西阵织【注:西阵织为昔日日本贵族和上流社会使用之高级织物,以色彩鲜艳、手工致为特色,现仍被视为京都手工艺的极致表现。】的部分。影片记录了织工以传统古法织布,还有他们每日的生活作息。背后偶尔会穿插说话的声音,那应该是日高邦彦本人的解说吧?一小时的带子大概只用了八成,剩下的部分全部空白。

我问过其他的侦查人员,他们说另外的带子也是同样的情形,我们只能界定这些是单纯为采访而拍的。后来我们干脆互相 换带子,以快转的方式再度浏览一遍,不过得到的结论仍是一样。

为何野野口修会向日高理惠询问录影带的事呢?难道不是因为里面拍的东西对他而言有特殊意义吗?可是,我们看完了七卷带子,却找不到任何与野野口修有关的地方。

没想到竟然一无所获,我不免有些气馁。不过就在此时,从监识科传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我拜托监识科针对那把刀子做出详细的调查。

以下我大略讲一下监识报告的内容:

“从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损的痕迹看来,应该已用过很多次,不过上面不曾沾染血迹。刀部分有多枚指纹,经由比对的结果,证实全是野野口修的。”

这当然是值得重视的线索,不过我们想不出来这该做何解释。为何日高邦彦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纹的刀子当作宝贝般地收藏起来?还有,为何他连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瞒在鼓里?

有人提议干脆去问野野口本人算了,不过被上级驳回了。所有侦查小组的人员都有预感,那把刀子将是让野野口托出全盘真相的决定王牌。

隔天,日高理惠再度联络上我们,她说她找到了另一卷录影带。

我们急忙前往取回那支带子。

“请看这个。”她首先拿出的是一本书,是之前她送我的《萤火虫》单行本。

“这本书怎么了?”

“你打开书皮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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