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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吻的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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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理查德·卡拉美在大学时代担任《哈佛热血》的编辑时,便立志写作。不过到了四年级的时候,他被一种光荣的幻觉影响,认为有些人注定要为大众“服务”,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是要完成某个不明确而令人向往的使命,而他所得到的回报,就算不是留下永恒的英名,至少能够为最多数人谋取最大利益,他个人也可以因此得到满足。

这种神长久以来便活跃于美国的大学和学院。通常,它萌芽于新鲜人刚进大学,心智还尚未成熟、思想浅薄的时候——有时更早还可追溯到高中预科学校。众多以情绪演技闻名的学运领袖在校园间运作,他们藉由让善良的好学生惊恐,瘫痪教育体制培养思考能力和学术好奇心的目的,简化出一种对于罪的非理信念,归咎于童年时期的罪恶感,以及“女人”永远存在的威胁。在这些思想的洗礼下,学坏的年轻人终日玩乐,胆小的便沉迷于药物,这些对农夫的太太或虔诚的药店职员来说或许有益无害的药丸,却对“人类未来的领袖”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危害。

这只八脚章鱼强壮到足以将它迂回的触手伸向理查德·卡拉美。在他毕业后的那一年,它便将他召唤至纽约的贫民窟,和一群糊涂的意大利人搞瞎搞,担任“外侨青年救助协会”的秘书,他全心投入一年多的时间,直到工作内容的千篇一律开始让他感到厌倦。外国人无穷无尽地涌入纽约——意大利人、波兰人、斯堪的那维亚人、捷克人、美国人——他们犯相同的罪、有着相同丑陋的脸孔和几乎一模一样的体臭,他幻想随着时间过去,一切会变得更丰富而有变化,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最后对于服务的效益所做出的结论,仍是含糊且不明确的;然而就他自己涉入的程度来看,则可算是独断而果决的,任何一个怀抱善意的好青年,当圣战的钟声整日在他的脑中回响,都有可能因此奋起,尽一己之力重建欧洲的断垣残壁的——现在是卡拉美写作的时候了。

卡拉美过去住在市中心的一个青年会宿舍,不过当他放弃那个“缘木求鱼”的职务后,他便搬往上城区,很快就在《太报》(TheSun)找到一个记者的工作。他做了一年,断断续续写些报导登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也很少引起注意。然后有一天,一件不幸的事件彻底地终结了他的新闻事业。二月的某个下午,他奉命采访某陆军装甲营的雪中游行,结果卡拉美在暖的火炉前睡着了,醒来后,他写了一篇流畅的文章,生动地描写马蹄踏在雪地上的低沉节奏……接着就稿了。次日早晨,一张签了名的文件送到本市新闻主编的桌上,上面潦草写着:“把写这篇报导的人开除。”看来,装甲营也已得知大雪来袭的消息——并决定将游行延后,择日举行。

一个星期后,卡拉美开始动笔写《激情的恋人》……

一月。每个月的星期一,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就会经常地忧郁,这是一种讽刺意味浓厚的忧郁,暗示地狱之火正在噬着罪人。他的书已经接近完成;然而,当书越来越趋近于完整,它的胃口似乎也越来越大,吸干他的力,压迫着他,直到卡拉美形容枯槁、臣服在它的影底下为止。卡拉美不只对安东尼和墨瑞两人倾诉自己的希望、夸耀和犹豫不决,而是任何被说服成为他的听众的人。卡拉美走访那些客气却对他的来意感到困惑的出版商,也在哈佛的俱乐部里跟恰巧坐在对面的人讨论他的书;甚至安东尼还宣称,他在某个天寒地冻的星期天晚上,看到卡拉美在哈林区一个地铁站的暗处,和一个略懂文学的收票员辩论第二章的调度问题。而最近才加入他知己行列的,则是吉尔伯特太太,她与他一坐就是以小时计算,两人的话题围绕在比非教和文学,进行激烈的锋。

“莎士比亚是一个比非教徒。”她以她的招牌微笑向卡拉美保证,“对的,没错!他是个比非教徒,有人已经证实了。”

对此,迪克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果你读过《哈姆雷特》,你就一定会相信了。”

“这个,莎士比亚——他的时代是比较迷信的——一个更笃信宗教的年代。”

但吉尔伯特太太要的是全盘获胜:

“噢,是的,可是你知道比非教并不是宗教,它是集所有宗教之大成的学门。”她挑衅地冲着他微笑,这是她一贯仰赖的名言佳句。在吉尔伯特太太的脑海中,有某些字句的排列是根深蒂固而不可动摇的,这些论述早已预先成立,根本不需要再去定义,若要她不全盘接受这个绝对公式里的任何概念,是不可能的——或许对她而言这不是个公式;而是集所有公式所无法涵盖解释的部分。

终于,轮到迪克华丽的宣言。

“你知道新诗歌运动,对吧?嗯,那是一群年轻诗人发起的,他们主张打破旧有形式并做了许多有益的文学建树。嗯,我要说的是,我的书也将会掀起一场新散文运动,就像文艺复兴一样。”

“我确信你可以做到。”吉尔伯特太太真情流露地说,“我确信你可以做到。上个星期二我去拜访珍妮·马丁,你知道,就是那个最近大家很热衷去她那里看手相的人。我告诉她,我的侄子正埋首于创作,她说她可以预见你将会获得非凡的成就,然而,珍妮可从没看过你或知道任何有关于你的事——甚至连名字都不晓得。”

迪克适时发出声音,表达他对此一神奇事迹的惊讶之情,接着便把她的主题导向别处,有如一个专断的通警察,用以疏通自己的道路。

“我很投入,凯瑟琳姨,”他向她保证,“我真的很投入。我所有的朋友都笑我——噢,我可以感受到他们话里的揶揄,但我不在乎。我认为一个人必须有能力对别人的戏弄一笑置之,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他悲观地推论。

“你拥有一个老灵魂,我以前说过的。”

“也许我是吧。”迪克已经疲力竭无法再战斗,只能屈服。他必定是个老灵魂,迪克思乱想;就是因为太老而注定腐烂。但是不知为何,重复这句话仍让他感觉不自在而背脊发麻,于是他改变话题。

“怎么没看到我那杰出的表妹葛罗丽亚呢?”

“她又出去了,应该跟某人在某处。”

迪克沉默,思索。他用力扭曲脸部肌肉,明显可看出本来打算挤出一丝微笑,后来却成了愁眉不展。

“我认为我的朋友安东尼·帕奇正在和她谈恋。”

吉尔伯特太太吃惊地跳起来,喜形于色大约半秒钟才警觉要收回,喘着气问:“真的吗?”她的语调有半玩笑半窥探的意味。

“我想是的,”迪克表情凝重地重申,“她是我看过安东尼第一个这么认真对待的女孩。”

“噢,那是当然了,”吉尔伯特太太刻意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葛罗丽亚从来不把我当成她的知己,她行事很秘密,这句话我们两人知道就好。”——吉尔伯特太太小心翼翼地弯身向前,看得出下定决心只有老天和她的侄子才能分享她的告白——“这句话我只跟你说,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够安定下来。”

迪克起身,这个身材不高、积极而已略为发福的年轻男子,他的双手不自然地插入微微鼓起的口袋,认真而严肃地来回踱步。

“听着,我并不是说自己是对的,”他确信旅馆里的巨大钢铁雕像正庄严地对他微笑,“我也不是要警告葛罗丽亚什么,但是我认为这一次疯子安东尼对她是很有兴趣的——极端有兴趣,他经常谈起她。如果今天这个人不是安东尼,事情就不妙了。”

“葛罗丽亚的灵魂非常年轻……”吉尔伯特太太热切地开头,但她的侄子却急忙打断她:

“要是葛罗丽亚不嫁给他,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傻瓜。”卡拉美停下来看着吉尔伯特太太,他的神色就像是一张满布线条和漩涡的战斗地图,正自我压缩拉扯到张力的最极限——就仿佛他正准备以发自内心的真诚来承担任何言行失控的后果。“葛罗丽亚的个是狂野的,凯瑟琳姨。她是不受控制的,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并不知道,然而,最近她了许多不是那么正经的朋友,她自己似乎不怎么在意,而过去常跟她一起玩遍纽约的男人们……”他停下来喘口气。

“对对对,”吉尔伯特太太插嘴说道,她故做平静,极力掩饰对此话题的莫大兴趣。

“这个,”理查德·卡拉美忧郁地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过去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和朋友都是上等人,现在在她身边的则不是。”

吉尔伯特太太快速地眨眼——她的胸部颤抖发胀,沉默了半晌,接着大口喘气,她的话也如洪流般汹涌而出。

她知道,吉尔伯特太太痛苦地低语;对,没错,所有的们都知道这种事,可是,她能怎么办?卡拉美是知道葛罗丽亚的,他对葛罗丽亚了解得够多,所以一定明白要试图改变她的可能是多么地微小,葛罗丽亚早已被坏了——她被不寻常的方式养大,而且几乎已经定型。比如说,她三岁时,即使遭受处罚也不肯断,也许——谁也说不准——就是这个原因造成了她整体人格中的健全与缺陷。然后从十二岁起,就有许多男孩和她密切来往——噢,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以致难以将他们分开。十六岁读高中预科学校时,她就开始到处参加舞会,接着就是大学;每个地方她都去,除了男孩还是男孩,噢,起初,在十八岁前,每个男孩的地位是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是特别的,然后,她开始挑选他们。

她知道有关葛罗丽亚的行径和绯闻传开来已经有三年了,加起来也许不只十几个,那些男人也许还在念大学,有些则刚毕业——每个人平均约维持数个月,彼此对对方的吸引力都很短暂。曾经有过一两次,她与某人的关系持续得比较久,母亲希望她可以因此订婚,却总是又认识了新的人……新的人……

那些男人?噢,她让他们痛苦,这绝对不夸张!当中只有一个保全了一些些尊严,他叫卡特·科比,家在堪萨斯城,当时还只是个孩子。某天下午,他顶着虚荣的光环向葛罗丽亚出击后,第二天便和父亲出发前往欧洲了,因为他的骄傲令他别无选择。至于其他人则——都被折磨得很可怜。他们对葛罗丽亚何时会感到厌倦似乎都一无所知,而她也极少刻意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们仍会继续打电话、写信给她,设法和她见面,追着她在城里到处跑。有些人会向吉尔伯特太太吐露秘密,目光含泪地说他们永远无法忘记葛罗丽亚……虽然,现在这些人中至少有两个已经结了婚……但只要一提到葛罗丽亚,他们就好像被击中致命伤一样——至今还有一位卡尔斯戴尔斯先生每个星期都来拜访,送花给她,反正她根本不用烦恼要怎么拒绝。

有好几次,至少也有两次,吉尔伯特太太知道情况都已发展到私定终身的阶段,——对象是都铎·贝亚德和帕萨迪纳那个哈尔康家的男孩。她确信真有此事,因为——当然这些最后都无疾而终——她曾经不小心撞见他们,并发现葛罗丽亚企图遮掩什么,嗯,绝对是自己私下有了承诺没错。当然,她并没有拆穿女儿的秘密,她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纤细的神经;而且,每次她都期待可以在几个星期内能听到好消息,可是,好消息从未来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新的男人。

想想那些场面!年轻的男子们上下像困在笼中的老虎!他们进出大厅,彼此擦身而过时皆怒目相视!年轻人打电话给她,最后都伤心绝望地挂断!年轻人在美国南方引起动!……年轻人写着全世界最心碎的信!(关于这点吉尔伯特太太没再说什么,但迪克想象她应该看过其中几封。)

……至于葛罗丽亚则在不断回归的现在,重复经历眼泪和欢笑、抱歉和喜悦、失恋和热恋、悲怜、紧张、冷淡,记得然后忘记,如洗三暖般一次次重新开始——跟下一个男人。

葛罗丽亚一直保持在那样的状态,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没有什么事会伤害她、改变她或动摇她。然后,一个晴朗的日子,葛罗丽亚向母亲宣告她已经受够大学生了,她绝对不会再去参加任何大学里的舞会了。

由此开始发生转变——她的惯并未改变太多,葛罗丽亚依然跳舞,依然跟过去一样有许多“约会”——但是约会的本质却相当不同。先前是基于一种虚荣,是她自己的炫耀心态在作祟,想想看,葛罗丽亚·吉尔伯特,来自堪萨斯!她可是全国最有名、最多追求者的年轻美女,她完全以此维生——享受自己被群众围绕的感觉,与最有身价的男人单独约会;从别的女孩的强烈忌妒中得到乐趣;欣赏那些无中生有的耳语,不能说丑闻,而是要像她母亲常说的,叫完全没有根据的谣言——例如,有一晚,她前往耶鲁大学游泳池赴约,身上穿的是薄雪纺纱质料的晚礼服。

上这些虚荣的事,已近似一种的本能——那是追求征服和刺激的过程——而葛罗丽亚突然对此完全麻木没有感觉。她决定引退。那个曾风数不清派对的女孩、那个在衣香鬓影的舞会中掳获众人臣服目光的女孩,似乎都与她无关了,那些着她的男子现在都被她抛弃,几乎个个感到愤怒而不能理解。她与无数最平庸的男人结伴出游,她仍继续毁婚,但不像过去,那时她会以一种冷酷的镇静坚持自己是对的,而被她拒绝的男人则如同被驯服的物——而现在她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既不轻蔑也不骄傲。她几乎不再对男人发怒了——她对他们打呵欠。她好像——这是如此奇怪的事——在她母亲看来,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冷漠。

理查德·卡拉美听着。起初,他还保持站姿;不过,当他的姨不断在内容中膨胀自己评论的比例——让事实本身缩水了一半,而被种种对葛罗丽亚灵魂的臆测和吉尔伯特太太自己的心理挫败所取代——他禁不住拉过一张椅子,严肃地参与她的情绪起伏,从泪水和哀伤的无助,最后回到葛罗丽亚说不尽的人生故事。当吉尔伯特太太说到最近这一年的时候,内容变成了烟蒂头充斥在全纽约的故事,那些烟灰缸则印着诸如“午夜寻欢”和“杰斯汀·琼森的小馆”等字样,理查德开始缓缓地点头赞同,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在吉尔伯特太太以一个跳音作为结束前,他的头激烈地前后摆动,有如一个装了弹簧的娃娃头般荒谬可笑,说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某种意义来说,葛罗丽亚的过去对理查德来说是个老故事,他以一种新闻记者的眼睛在追踪后续发展,因为总有一天他会为她写一本书。然而此刻他的关心,则是因身为她的亲人而发。他特别想知道,那个他看过好几次跟葛罗丽亚在一起的家伙,叫约瑟夫·布洛克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那两个她常常跟她们一道的女孩,一个叫拉凯尔·杰瑞尔,一个叫肯恩——可以确定的是,那位肯恩小姐不太像是葛罗丽亚会往的朋友类型!

然而,时机已经过去了。越过高峰的吉尔伯特太太,谈兴已开始往下滑落坍塌,她的眼睛就像是从两扇圆形的红色窗棂往外看的蓝色天空,她嘴唇的肌肉微微颤抖着。

就在此时门开了,进来的是葛罗丽亚和方才提到的两位年轻女子。

两位年轻女子

“哎呀!”

“吉尔伯特太太,您好!”

她把肯恩小姐和杰瑞尔小姐介绍给理查德·卡拉美认识,“这是迪克。”(笑声)

“我知道你很多事噢。”肯恩小姐一边吃吃笑,一边嚷嚷着。

“你好。”杰瑞尔小姐羞涩地说。

理查德·卡拉美试图起身走动一下让自己的反应看起来自然些,他被两种分裂的态度拉扯,一个是天生热诚的他,另一个他则理地认为,这两个女孩实在是相当平庸——一点也不是那种令人心动的典型。

葛罗丽亚暂时离开进到自己房间。

“请坐,”吉尔伯特太太堆满笑容说,她现在又回复本来的样子,“把外套脱下来。”迪克担心她又会对他灵魂的年龄发表评论,然而却也因此忘了去担心要以一个小说家的良知,继续审视眼前的这两位年轻女子。

慕瑞儿·肯恩是来自东奥兰治市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她身材娇小却不瘦,体型介于丰满和肥胖之间,发色乌黑,发型经过心打理,再加上她美丽如牛的大眼睛,以及过红的嘴唇,整体组合起来,神似一个当红的电影女星缪斯·巴拉。人们经常说她是个“吸血鬼”,她也这么深信着。她满怀希望地揣想别人会对她心存畏惧,也尽全力在所有场合营造一种危险的印象,若人们的想象力够丰富,应该可以看得见她的红旗,她总是带在身边热烈而迫切地挥舞着——而悲惨的是,它根本没产生什么特别的效用。同时,她不余遗力地追求流行:她知道每一首最新流行的歌——当任何一首旋律由留声机播放而出时,她就会一跃而起、前后摆动肩头、手指劈啪作响打拍子,若是在没有音乐的时候,她便用嘴哼唱曲调作为伴奏。

她说话也很跟得上流行“我不在乎”,会被她说成“我才不鸟呢”。——然后又强调:“可是只要一听到音乐,我就管不住我的脚,噢,宝贝!”

她的指甲留得太长,又过份矫饰,染成不自然如高烧不退的粉红色;她的衣服太紧、太时髦、太鲜艳;她的眼睛太淘气;她的微笑太做作;她几乎从头到脚都过分地强调自己而令人觉得可悲。

另一个女孩则个明显地较为纤细。她是个打扮致的犹太人,有一头黑发和可如牛般的白皮肤。她看起来似乎相当羞涩而内敛,这两种特质却突显了她身上散发的柔美魅力。她的家人是美国新教圣公会教徒,在第五街拥有三家贩卖时髦妇女用品的商店,住的地方是位于河畔大道的一栋豪华公寓。经过一段时间后,迪克发现她似乎处处在模仿葛罗丽亚——他很纳闷为什么人们老选择无法模仿的人去模仿。

“我们刚碰到一件很爆笑的事!”慕瑞儿热切地高声说,“在公车上有一个疯女人在我们后面,她真的完完全全是个神经病!她不停地自说自话,说要对某人做某事,我简直被吓呆了,可是葛罗丽亚就是不肯下车。”

吉尔伯特太太张嘴,适时表现她的怯意。

“真的吗?”

“噢,她真的疯了,不过该担心的是,还好她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天啊!真讨厌!后来有个男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说她的长相应该去盲人疗养院当夜间看护,我们听了很自然大笑起来,那个人分明是想钓我们。”

此时,葛罗丽亚自房间出现,每个人的目光都一致转向她。那两个女孩立刻退入暗的背景,再也没有人查觉她们的存在,也不会想起她们。

“我们刚刚都在谈你的事,”迪克迅速说,“——你母亲和我。”

“是吗?”葛罗丽亚说。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慕瑞儿转向迪克。

“听说你是个伟大的作家?”

“我的确是作家。”他坦承,驯如一只羊。

“我总想,”慕瑞儿诚挚地说,“如果我有时间把我所有的经历都写下来,那么这将会是一本很棒的书。”

拉凯尔报以同情地咯咯笑;理查德·卡拉美则几乎对她肃然起敬,慕瑞儿又继续说:

“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坐得住拿起笔来写。噢,讲到诗!我的老天,要我押韵我连两行都想不出来。管它的,我才不鸟呢!”

理查德·卡拉美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大笑出来,葛罗丽亚则不停嚼口香糖,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吉尔伯特太太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

“但你知道,”她的口气像在说明一个宇宙通用的定理,“你并不是个老灵魂——像理查德那样。”

这位老灵魂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终于来了。

正当她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说时,葛罗丽亚突然向大家宣布:

“我想办一个派对。”

“哇,我可以来吗?”慕瑞儿冒失地大声问道。

“吃晚餐,邀请七个人:慕瑞儿、拉凯尔和我,和你迪克,还有安东尼,及那个叫诺柏的男人——我蛮喜欢他的——跟布洛克门。”

慕瑞儿和拉凯尔热烈响应,吉尔伯特太太眨眼微笑,在这个轻松时刻,迪克突兀地发问:

“谁是布洛克门,葛罗丽亚?”

葛罗丽亚察觉他的语气隐约带有敌意,转身看他。

“你说约瑟夫·布洛克门?他在从事电影工作,是‘卓越影业’公司的副总裁,他跟我父亲有很多生意上的往来。”

“噢!”

“嗯,你们都会来吗?”

是的,他们都会来参加,就约在这个星期。迪克起身告辞,调整帽子、外套和围巾,脸上挂着社的微笑。

“拜拜,”慕瑞儿说,开心地对他挥手,“有时间打电话给我。”

理查德·卡拉美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欧齐非骑士的悲惨结局

时间是星期一,安东尼带嘉洛汀·柏克到艺术餐厅去吃午饭——之后,他们回到安东尼的公寓,他拉出一个活动小餐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酒,选出苦艾和琴酒作为提神的饮料。

嘉洛汀·柏克,盖斯酒馆的女招待,他因为纯消遣而跟她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安东尼喜欢她是因为她要的不多,前不久的夏天,他才历经一件悲惨的事,一个女孩和他往到接吻超过六次以后,便开始期待他的求婚,以至于安东尼现在对于跟自己同社会阶层的女孩都心怀恐惧,要挑剔她们的不完美实在是太容易了:如身材的缺点,或笼统来说欠缺一种个上的纤细特质——然而,要对待一个在酒馆工作的女招待,用的则是另一种标准。人或许可以容忍某些特质出现在自己亲近的仆人身上,但若同社会阶层的点头之有类似行为,则会被视为不可原谅之事。

嘉洛汀蜷缩在长沙发的一角,斜眼看着安东尼。

“你一天到晚都在喝酒,对不对?”她突然开口。

“怎么了,我以为这很正常。”安东尼有些惊讶地回答,“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有时我去参加派对——你知道,大概一个星期一次,但我都只喝两三杯酒。你和你的朋友则是一天到晚都喝,我觉得你这样是在糟蹋自己的健康。”

安东尼有点被感动了。

“噢,你这么贴心会关心我!”

“是啊,没错。”

“我并没有常常这样喝,”他澄清,“上个月我有三个礼拜一滴酒也没沾,而且我一星期里喝得比较多的也真的只有一次。”

“可是你每天都有理由喝,而你现在才不过二十五岁。难道你对未来没有任何野心吗?你没想过四十岁时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诚心诚意相信自己不会活到那时候。”

她的舌头在齿间打转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疯——了!”她说这句话的同时安东尼正在调一杯新的鸡尾酒,接着她问:“你和亚当·帕奇有亲戚关系吗?”

“是的,他是我的祖父。”

“真的?”她明显地兴奋起来。

“千真万确。”

“那可真有意思,我爸以前在他那里工作。”

“他是个古怪的老人。”

“他人好不好?”她问。

“这个,在私生活方面,他几乎没有让人非议之处。”

“跟我谈谈他的事。”

“这个,”安东尼回想,“……他满脸皱纹,头上剩下的几根灰发不论什么时候看,都好像有风在里面吹。他是个非常重视道德的人。”

“他做了很多好事。”嘉洛汀认真地表示。

“听你在说!”安东尼嘲弄地说,“他是只假道学的驴子——一个胆小鬼。”

她的心思偏离了正在谈论的话题。

“为什么你不跟他一起住?”

“那我干脆去住卫的牧师公馆好了。”

“你疯——了!”

嘉洛汀再一次用舌头发出清脆的声响表示她不赞同。安东尼忖度,这个没有固定男人的女孩心中的道德底线在哪里——如果当无情的大将她对老帕奇的尊敬如同沙滩一样被冲走时,她的道德意识还剩下多少?

“你恨他吗?”

“我也想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你永远不会喜欢上那些为你着想的人。”

“那他恨你吗?”

“我亲的嘉洛汀,”安东尼抗议了,开玩笑地对她皱了皱眉,“再多喝一杯吧。他讨厌我,假如我根烟,他就会进来房间到处闻。他是个卫道人士,呆板无聊的人,甚至某部分可以说是伪善的。如果我没有喝一点酒,我大概不会跟你说这些,不过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嘉洛汀的兴致仍然很高。她把杯子拿在手中,一口未尝,看着安东尼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敬畏之色。

“你说伪善是什么意思?”

“这个,”安东尼不耐烦地说,“也许他不是这种人,但他不喜欢我喜欢的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他是很无趣的。”

“嗯。”她的好奇心似乎终于得到满足。她后仰埋进沙发里,啜饮手中的鸡尾酒。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她若有所思地评论,“是不是每个想跟你结婚的人都是因为你的祖父很有钱?”

“并没有——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该责备他们。而且,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打算要结婚。”

她不表赞同。

“将来你一定会坠入情网,噢,你一定会——我知道。”她肯定地点头。

“过度自信是很不智的,欧齐非骑士就是因此而毁灭。”

“他是谁?”

“是我伟大的心灵所创造的产物,他是其中一个,角色是骑士。”

“你——真的——疯了!”她兴奋地咕哝着,笨手笨脚地试图跨越她与安东尼之间的心灵鸿沟,潜意识里她认为这么做可以缩减与对方的距离,将她带往这位用想象力模糊她平时认知范围的人。

“噢,这样不行!”安东尼提出反对,“噢,这不可以,嘉洛汀,你不可以玩神病医生对病人的游戏来看待骑士,假如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了解他,我不会让他登场,而且,如果因此损及了他的名誉,我也会觉得很不安。”

“我想,我可以理解所有说得出道理来的事。”嘉洛汀试探地回答。

“骑士的情况是,他的一生有可能经历各式各样有趣的事件。”

“嗯?”

“就是因为他的结局过早来临,我才会想到他,在我们的谈话中提起他。我痛恨先从骑士的结局开始介绍他,但无奈的是,骑士的一生也跟真实世界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

“噢,他究竟怎么了?他死了吗?”

“是的!就形式上来说他是死了。他是个尔兰人,嘉洛汀,一个半虚构的尔兰人——本狂野,着有教养的方言口音和留着一头‘火红的头发’。中世纪晚期他被放逐离开尔兰,然后,就翻山越岭理所当然到了法国。嘉洛汀,现在的欧齐非骑士,就像我一样有一个弱点,他对所有类型和处境的女人都很多情,他除了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是个漫主义者、自负的男子,具有狂野的激情,一眼略盲,另一眼则几乎全盲。像这样的男人在世界各处闯荡,就有如一只雄狮失去了牙齿。于此,骑士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都因女人而活得极度不幸,女人恨他、利用他、带给他烦恼、激怒他、令他厌倦、花光他的钱、把他当傻子戏弄——简而言之,套用现成的说法,她们他。

“这不是件好事,嘉洛汀,但也拜他的多情弱点之赐,骑士的洞察力相当敏锐,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拯救自己脱离这种虚掷的状态,为了达成目的,他去到香槟区一座非常有名的修道院,名叫——呃,叫圣伏尔泰。圣伏尔泰修道院有一条规定,所有僧侣在有生之年,都不能下楼踏上修道院的地面,而必须在四座高塔中的其中之一终日祈祷和沉思,高塔以修道院的四条戒律为名:贫穷、禁欲、顺从和沉默。

“当见证骑士告别俗世的那天来临时,他感到相当地高兴。他把自己所有的希腊文书送给领地的女主人,把镀金的宝剑送给法国国王,所有跟尔兰有关的纪念物则给了那个年轻的诺教徒,他每天在骑士住的那条街上卖鱼。

“然后他便骑马到圣伏尔泰修道院,在门口杀了马,把给修道院的厨师。

“那天下午五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脱离欲的永恒自由。没有任何女人可以进入修道院;也没有任何僧侣可以越过第二层楼到地面来,因此,当他爬上迂回的楼梯、朝着位于禁欲塔最顶端的房间走去时,不由得在一扇敞开的窗前暂停脚步,那座窗离地面有五十尺,下面有一条小路延伸而出。一切都是那么地美,他想着,这个他即将抛离的尘世,金色的光洒落在长长的旷野,树林在远方起伏,而那安静翠绿的葡萄园,则让眼前的景色更加清新。他以手肘支撑在窗沿,凝视前方蜿蜒的小路。

“然后,就这么巧,特丽莎,一个住在邻村的十六岁乡下女孩,正好从这条通往修道院的小路走来。五分钟前,她左腿用来固定长袜的丝带磨损断裂了,由于是个相当端庄的女孩,她想过必须等到回家以后再修补,可是这样实在不方便到让她自觉已忍无可忍,于是,就在她经过禁欲塔时,女孩停下来,以一个可的姿势拉高裙摆——为了维护名声,她极尽可能少露一点——以调整她的吊带袜。

“此时,那位刚加入古老的圣伏尔泰修道院一员的骑士,仿佛被一股巨大而无从抵抗的手推动,整个人倚在高塔的窗户,不断对窗沿施压。突然间,一颗石头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松动,从接合处断裂、扬起一股细微的尘土——然后,先是头朝前,再来翻转一圈头上脚下,欧齐非骑士以一种华丽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态往下坠落,告别艰苦的人世,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特丽莎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吓坏了。她飞快地跑回家,而且在十年间每天花一个小时的时间秘密祷告,可怜这位横死的僧侣,他在那个不幸的星期天傍晚,同时破了戒又摔断脖子。这就是那位风度翩翩又英勇的骑士的最后结局。嘉洛汀,你觉得如何?”

嘉洛汀因为早就跟不上故事的脚步,因此只能露出调皮的微笑,对他摇摇食指,重复她那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老话:

“疯了!”她说,“你——真的——疯了!”

他的瘦脸看起来很善良,嘉洛汀想着,他的眼睛也相当和。她喜欢他是因为安东尼虽骄傲却不自满,因为他有着极端出众的仪表,跟她在戏院碰到的男人完全不同。他说的故事是多么荒唐、没有重点!但她很喜欢讲到吊带袜的那一部分!

当酒喝到第五杯后,安东尼吻了嘉洛汀。在笑声、挑逗的抚和滞闷燃烧的激情中,又过了一小时。到了四点半,她宣称自己还约了人,走进浴室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嘉洛汀婉拒安东尼要为她叫车过来的提议,选择站在门口等待。

“你会结婚的,”她仍坚持己见,“将来你就知道了。”

安东尼手里玩着一颗旧的网球,他小心翼翼地拍球,来回好几次。他回答嘉洛汀的话语里带着些许的尖刻:

“你真的是有点傻气,嘉洛汀。”

她的笑令人看起来有点不悦。

“噢,我是啊,不对吗?要不要来打赌?”

“这真的很蠢。”

“噢,本来就是啊,不对吗?我就赌你一年之内就会和某人结婚。”

安东尼猛然用力让球剧烈弹跳。她想,现在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之一;某种浓烈的情感,已经取代了他深色眼瞳中原有的郁。

“嘉洛汀,”终于,他说,“首先,目前我没有想结婚的对象;再来,我还不够有钱到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开销;第三,我彻底反对像我这一型的人走入婚姻;最后,即使只是象地谈论婚姻,也会引起我极端的厌恶之情。”

然而嘉洛汀却老神在在地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啧啧声,说天色晚了,她必须离开。

“记得打电话给我,”嘉洛汀提醒与她吻别的安东尼,“你知道,你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打了。”

“我会的,”他热情地承诺。

他关上门,回到房里,陷入了沉思,而手里还紧握着那颗旧网球。他的孤寂又来临了,就像那些漫无目标而沮丧的时刻,他游走在街头,或坐在桌子前啃咬铅笔。这种自我专注的状态不会带来舒缓,他有表达的需要却苦无出口,意识到时间匆匆流过,他却无能阻止只能任其虚掷——他唯有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没有费什么,因为任何的付出和获得最后都一样没有做的价值。

他充满感情地思索着——由于受挫和困惑,他忽然大喊:

“我对婚姻一点概念也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猛力丢掷手上的球,它穿越房间几乎命中灯具,来回弹跳数次,最后,沉默地躺在地板上。

街灯与月光

葛罗丽亚为晚餐的聚会预约了比特摩尔饭店的瀑布餐厅。过了八点,男士们在大厅外间碰头,“那位布洛克门先生”是另外三位男宾客六只眼睛注目的焦点所在。他是个身材结实、气色红润的犹太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在柔顺如纱的头发下,长着一张富有表现力的脸庞——而由于做生意的人生历练,他的个理所当然被视为有迎合别人的倾向。那三位年轻人正聚在一起烟等待女主人的到来,他从容地走向他们自我介绍,语气流露出一丝过度自信的意味——他们对他的响应,则是故意表现出一种夹带讽刺的冷淡态度;然而,究竟他是否理解,却不得而知:因为从他的行为举止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异状。

“你是亚当·安东尼的亲戚吗?”他向安东尼发问,鼻孔里吐出两条袅袅的白烟。

安东尼沉地微笑表示默认。

“他是个好人,”布洛克门深深认同地表示,“他是全美国人的典范。”

“是的,”安东尼同意,“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我真痛恨这些头小子,布洛克门冷冷地想。只有外表人模人样!里面半生不熟,真该把他们再丢回锅子里煮一煮,过个一分钟再捞出来。

布洛克门瞥了手表一眼。

“女孩们该到了……”

——安东尼屏息以待;她就要来了——

“……可是,”布洛克门咧嘴而笑,“你知道女孩子就是这样。”

三位年轻人一致点头;布洛克门漫不经心地看着安东尼,以批评的眼光望向天花板,然后逐步往下。他的举动透露两种讯息,一种有如中西部农民正在欣赏他的小麦收成,另一种则像演员想知道自己是否被注意——这是所有优秀美国人在公众场合都会有的表现。当布洛克门结束他的视察后,便迅速转向面前那三位沉默的男士,决定展开致命的攻击,务求一击中的。

“你们是大学同学?……念哈佛,对吧。我知道普林斯顿打败了你们学校的曲棍球校队。”

这个运气不好的男人,他的话又引起另一阵沉默。这些人离开学校已经三年,而且他们只关心足球比赛的战况。在这次的出击失败后,不论布洛克门先生是否已感受到自身处于一种敌意冷场的氛围已不重要,因为——

葛罗丽亚到了,慕瑞儿到了,拉凯尔到了。在葛罗丽亚匆促简短的一声“嗨,大家好”的寒暄及那两位的附和后,她们三人便迅速消失在化妆室门后。

隔了一会,慕瑞儿出现了,她以心设计的半之姿慢慢爬向他们。这次她又展现自己的独特品味:她乌黑的头发整个往后梳得油光水滑;眼睛周围则刻意描深;全身散发强烈而持久的香水味。她使出全力把自己打扮成神话中的水妖,用普通话说,是“荡妇”——专门钓男人和甩男人,本质上是个明目张胆却又冷血的情玩家。在她耗尽心血的企图里,有某种东西让墨瑞第一眼看她时被打动了——大部女人与黑豹般柔软弹的结合!在他们等待葛罗丽亚的三分钟内,当然出于礼貌的假设,也等拉凯尔,墨瑞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会别过头去,垂下眼睫,咬着下嘴唇,极尽所能地扭捏作态,并把手放在部上,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说:

“这么美的爵士乐你听过吗?只要旋律响起,我的肩膀就开始不乖了。”

布洛克门先生殷勤地鼓掌。

“你应该登台表演的。”

“我很愿意!”慕瑞儿大叫,“到时候你会支持我吗?”

当慕瑞儿转向墨瑞时,她已收起那些小动作,变得端庄起来。她问起墨瑞今年“看过了”什么,墨瑞揣测她要问的是戏剧演出,于是他们便热烈而高兴地流了不少剧名:

慕瑞儿:你有看过《我心依旧》吗?

墨瑞:没有。

慕瑞儿:(热切地)这出戏很棒!你会想看的。

墨瑞:你看过《搭帐棚的人,欧玛》吗?

慕瑞儿:没有,但听说它的评价不错,我蛮想去看的。那《美女与工人》呢?

墨瑞:(期待地)这我看过。

慕瑞儿:我觉得它不怎么好,简直就是垃圾。

墨瑞:(黯淡地)是的,你说的对。

慕瑞儿:不过我昨天晚上去看了《法中情》,感觉还不错。你看了《小小咖啡馆》吗?……

对话就以这个形式继续下去,直到他们把所知的剧名说完为止。在这当中,迪克只好面对布洛克门先生,决心从这个没指望的负担尽量萃取出“黄金”。

“我听说,每一部新小说在出版上市时,版权就会卖给电影公司。”

“事实的确如此,当然对电影来说,最重要的是故事要够强。”

“我想也是。”

“有太多小说的内容充斥着对话和心理描写。当然这种对我们公司来说就没什么价值可言,它们不太可能在银幕上创造出什么吸引力。”

“也就是说你首先看的是情节。”理查德眼神发亮地说。

“当然,情节是最先要考虑的——”他中断对话,扬起他的视线。布洛克门的动作产生了连锁效果,其他人也都感受到这警告的一指而暂停下来,葛罗丽亚现身了,她随着拉凯尔从化妆室里徐徐走出。

接下来在晚餐的过程中,还发生一件事是,约瑟夫·布洛克门都不下场跳舞,只坐在座位上,带着一种长辈容忍晚辈的无聊表情看着舞池。布洛克门是个有威严而自负的人,他出生于慕尼黑,在美国的事业是从一个巡回马戏的卖花生小贩做起。十八岁,他担任余兴节目的宣传人员;接着,成为该表演的经纪人,然后过没多久,他就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二流歌舞剧。就在电影事业逐步脱离新奇的阶段、发展为一个有前途的产业时,二十六岁有企图心也有钱的他,仗着自己在流行娱乐的专业经验,实践了自己的赚钱野心。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电影工业滋养着他的成长,如滚雪球般,它吸引更多有财力的人投入其中,还有更丰富的想象力和务实的理念……现在布洛克门坐在这里,默想这位传说中的葛罗丽亚,她曾让年轻的斯图亚特·哈尔康离开纽约回到帕萨迪纳——他看着她,然后意识到葛罗丽亚随时可能停下舞步,回来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他希望她可以快一点,牡蛎已经上桌有一小段时间了。

此时,被分派坐在葛罗丽亚左手边的安东尼,正与她共舞,活动范围总不出舞池的四分之一,这是一种对女孩的殷勤表现,同时对其他雄动物发出警告说,“臭小子,别想靠近!”刻意让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嗯,”安东尼开口,审视着她,“你今——晚看起来真美。”

她的眼穿过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半尺距离,看着他的眼。

“谢谢你——安东尼。”

“事实上,你的美令人不敢视。”他补充。这次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也很迷人。”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笑一笑,“我们的确很合得来。”

“经常是这样,没错啊?”对于他的意见她都可以很快抓到重点,就像反应任何与她有关的事一样,无论它们多么隐而不显。

他压低声音,这次说话的语气中已没有任何一丝玩笑的意味。

“你觉得牧师会赞成教宗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是我听过最暧昧的恭维了。”

“或许我还可以多说一些陈腔滥调。”

“嗯,我不会放任你去扭曲自己的。看看慕瑞儿!就在我们旁边。”

他往自己的肩膀望去,看见慕瑞儿正把她鲜艳的脸颊靠在墨瑞·诺柏的外衣翻领,而她上过粉的左臂则明目张胆地勾着他的头,让人不免纳闷她为什么不干脆直接用手抓住他的后颈。她的眼睛朝着天花板的方向,不停而夸张地前后转动;她一边摆部跳舞,嘴里仍一边低声轻哼,这个举动刚开始会令人误会,以为她正把歌曲翻译成某种外语,再来则会恍然大悟,原来慕瑞儿只是用自己仅知的几个字——也就是曲名——重复填满每个音节:

“他是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男人专门捡——破烂,

捡——破烂,捡,捡,捡,

捡——破烂,捡,捡。”

——就这么唱着,越唱越奇怪,越像某种野蛮民族的方言。当慕瑞儿注意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时,她只回应给他们一抹朦胧的微笑,和半睁半闭的醉眼流波,暗示音乐已进入了她的灵魂,催眠她进入一种狂喜而近乎极限的恍惚状态。

音乐终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那个独自坐在位子上的尊贵人士起身迎接,他的微笑是如此地逢迎,以至于仿佛像是伸出手来,向他们道贺表演非常彩一样。

“布洛克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傻,从来就不跳舞!我想他的脚一定是木头做的。”葛罗丽亚大声对其他人说。三位年轻男士对她说话这么直接感到惊愕,而布洛克门的脸部肌肉则明显搐。

这件事透露出布洛克门和葛罗丽亚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她毫不在意地拿他的名字玩双关语。一开始是“碉堡”,再来,则是更毒舌的“傻瓜”。布洛克门好几次用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暗示,提醒她正在玩弄他的姓,虽然她试图听从他的话——却仍无意中说溜了嘴,在满带忏悔地用笑声带过之后,仍然回到原点叫他“傻瓜”。

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而不体贴他人的行为。

“我担心布洛克门先生会认为,我们这一群人过于轻佻。”慕瑞儿叹息着,一边朝他挥舞着手上吃剩的牡蛎。

“他看起来的确有那个意思,”拉凯尔自言自语。安东尼试图回想之前她曾说过什么,却徒劳无功。这是她第一次发言。

布洛克门先生突然咳嗽一声,用宏亮的音调说:

“正好相反。当男人说话的时候,他纯粹只遵循传统而行,最好的情况是,他的身后会有几千年在支持他。然而,女人却不一样,她扮演的则是为后代子孙代言的角色。”

在这段语惊四座的发言后,接下来便是尴尬的沉默,此时安东尼突然被嘴里的牡蛎呛到,慌忙拿起餐巾往脸上擦。拉凯尔和慕瑞儿略为吃惊地微笑,迪克与墨瑞也接着加入,两人都涨红了脸,明显地正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猛地爆笑出来。

“——我的天啊!”安东尼暗想,“这不是他一部电影的文案吗?这个人居然把它背起来了!”

只有葛罗丽亚一个人闷不作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布洛克门先生,眼里流露出责难的神色。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啊?”

布洛克门迟疑地回望她,不确定她说这话的动机。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露出一种和但明显带有容忍意味的笑容,如一个知识分子置身在不懂事且臭未干的年轻人当中会有的神情。

厨房里送出了汤——然而就在同时,乐的指挥也走出吧台,离开醉人的金黄色啤酒走向乐,因此他们便在一首民谣(家中一切如常,除了老婆不在)的演奏中,等待汤的度变凉。

然后香槟也上桌了——让宴会加入了更多欢娱的成分。除了理查德·卡拉美之外,男人们都开怀畅饮;葛罗丽亚和慕瑞儿也各浅尝了一杯;拉凯尔·杰瑞尔则滴酒不沾。他们除了华尔兹以外什么舞都跳——只有葛罗丽亚没有。她似乎一下子就感到疲倦,宁可坐在位子上烟,她的眼神时而慵懒,时而热烈,端视她是在听布洛克门说话,还是在舞池中看到一个美丽女人而定。有好几次安东尼都很纳闷,究竟布洛克门跟她说了什么,他的嘴来回咀嚼着一根雪茄,肢体动作变得相当激烈。

十点的时候,葛罗丽亚和安东尼共舞。一当他们避开桌子那边的人的耳目时,葛罗丽亚便低声说:

“慢慢跳到门那边,我想下楼到药房去。”

安东尼顺从她的意思,引导她穿过人群朝向指定的方向;到了大厅她暂时离开他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斗篷。

“我想找一点口香糖来吃,”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自我解嘲的抱歉,“这一次你一定猜不到理由,我现在很想啃指甲,如果没有口香糖的话,我可能真的会那样做。”她叹了一口气,当步入无人的电梯后又继续说:“白天一整天我都在啃指甲,你知道,我有一点焦虑。至于那些双关语我很抱歉,因为那真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些字自己自动排好了顺序,葛罗丽亚·吉尔伯特,你真是个饶舌的女人。”

到了地面层,他们孩子气地避开饭店的糖果店,从宽广的前梯出门,步行走了好几个曲折的走廊,在中央车站发现一间药房。在她专注而仔细地逛了香水柜之后,才买了口香糖。基于一种彼此不须言明的内在冲动,他们手挽着手在街头漫步,并非往来时的方向回去,而是走到第四十三街。

接近融雪季节的夜晚是充满生命力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阵阵微风沿着人行道轻轻吹拂,让安东尼产生一种幻觉,以为开满风信子的春天已经降临。而暗蓝的天空则以流动的空气柔地抚他们的全身,有如季节的变换所带来的舒缓,把两人从原先紧张而难以呼吸的氛围解放出来。在夜的沉静中,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车行来往的声音和排水沟里流动的水声,听起来仿佛是他们刚跳过的那支舞曲的延续,安东尼相信他们两颗心都感受到夜的美丽,他说话的语气带着某种屏息而充满渴望的期待。

“我们搭出租车去逛一下吧!”他提议,但眼睛避开她。

噢,葛罗丽亚,我的葛罗丽亚!

一辆出租车在路边懒懒地等待。它缓慢地驶动,像一只小舟漂流在迷宫中的海洋,在大批高耸的建筑物间失去了自己的方向,时而静止,时而发出刺耳的声音行驶。安东尼伸手环抱身旁的女孩,将她拉近,低头亲吻了她湿润而孩子气的嘴唇。

她沉默,只抬起脸来看他,变换不定的光线有如透过树叶的月光照耀在她脸上,让她显得异常苍白。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在白色如湖面的脸庞掀起阵阵涟漪;她发梢的影投射在前额,形成他所不熟悉却诱人的幽暗轮廓。可以确定的是,那张脸上没有情,也没有任何情的烙印,她的美冷酷得就像这一阵潮湿的风,就像她湿润而柔软的嘴唇。

“在这种光线下,你美得像只天鹅。”良久,他低语。他们之间的无声就像有声般地动。他们之间的静默随时可能粉碎,为了维持方才的陶醉状态,他的手臂必须更用力地拥紧她。她靠在他的怀中,像是一根无重量的羽从黑暗中飘落,被他所拾获。安东尼笑了,笑得无声而狂喜。他别过头去避开她的脸,半是因为这强大的征服感来得过于突然,一时间难以承受,半是因为唯恐看到她的目光,会破坏了先前那一刻她的完美形象。像这样的一个吻——它就像一朵近在眼前的花,难以描述,无法记忆;仿佛她的美是一个发光体,一瞬间照亮他,融入他的心房中成为永恒。

……建筑物隐没在朦胧的影中;现在这里是公园,再经过一段时间,则看见大都会博物馆的巨大白色幽灵正庄严地往后倒退,回响着出租车疾驰而过的刺耳噪音。

她的眼睛很明显地是从几千年的距离外看着他:任何她可能有的情感,任何她可能说的只字词组,在此时,都比不上她保持沉默来得适切,也比不上她的美丽来得有说服力——而靠在他身旁的她的身体,是细瘦而冰冷的。

“跟司机说我们要掉头,”她低语,“速度开快一点回去……”

他们上楼回到餐厅,那里气氛很热烈。桌上四处散置着餐巾和烟灰缸,他们进来时正值两支舞之间的空档,慕瑞儿·肯恩看着他们,刻意表现出很淘气的神态。

“哦,你们刚才到哪里去了?”

“去打电话给我,”葛罗丽亚冷冷地回答,“我答应过她了。我们错过了一支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微不足道,但却让安东尼在多年以后仍然不断地反刍。约瑟夫·布洛克门整个人靠着椅背而坐,用一种不寻常的眼神定定看着安东尼,当中有几种不同的情绪奇妙地纠缠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却没有跟葛罗丽亚打招呼,而是立刻跟理查德·卡拉美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谈文学对电影的影响。

魔法

那一夜意外降临的奇迹已逐渐淡出,只剩下最后的星星仍在天空垂死留连,而第一个派报生却已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壁炉的火焰失去强度,剩下微弱的火舌;边缘的铁壁也退去被烧得白热的高,蒙上煤球的灰黑色。

沿着安东尼家中满墙的书架,爬入一道冷冽而高傲的光,冰冷地抚着《法国的特丽莎》和《女豪杰,安》,及《东方芭蕾舞伶,珍妮》、《女巫师,祖莱卡》——还有《印地安的可拉》光继续往下照射,这一层放的书年代较为久远,她们是活在神灵影的海伦、泰丝、莎乐美和克莉奥帕特拉(Cleopatra)。

安东尼已经梳洗完毕,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沙发中被围绕的椅垫,静静地看着光的轨迹,直到太逐步升起,在他平滑如丝的地毯洒落金黄的闪光——然后退出。

时间是十点,星期天的报纸在他的脚边散落一地,不论是增刊、社论、社会新闻或运动报导,它们都在对他宣告,过去这一个星期世界有多少事正在发生,并朝向更光明的远景前进——虽然目标或许不怎么明确。至于安东尼则去见了祖父一次,经纪人两次,裁缝三次——然后在这星期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小时,他吻了一个非常美丽而迷人的女孩。

当他到家后,他的心中已经充斥着不寻常的激烈幻想。突然间,一切都不是问题,没有那些恒常出现的困扰需要解答再解答,这次他所经历的感情,不属于神,也非肉体,更非仅只是两者的单纯混合,这种因生命而起的情让他全神贯注于当下,而将其他所有事排除在外,把这次的实验保留成封闭而独一无二的状态,并因此感到满足。

他几乎已经要相信,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葛罗丽亚,她是独一无二的;她诚实到令人不可思议——这些事是他可以确定的。除了她以外,那些女学生和初入社界的女子,以及新婚的少妇和流莺等,对现在的他而言,最轻蔑地说,只不过等同于认识了许多雌,一群繁殖和生育的动物,全身隐隐散发出哺育和暗的原始臭味。

目前他所知道的是,她并没有屈服于他的任何意志之下,也没有迎合他的男虚荣——除非她高兴有他作陪也算是种迎合。其实,安东尼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她所给予他的是其他男人从未得到过的,事实本应如此。他们的命运自那夜起相互缠的念头,现在已变得相当疏离而遥远,甚至是充满矛盾的,而她也当场用谎言坚决否认和隐瞒曾经发生过的事件。在这里的两个年轻人,其想象力却丰富到足以区分逢场做戏和真实存在的不同——他们必定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碰面,并声称彼此都未受到伤害。

决定了之后,他便走到电话旁打电话到广场的饭店。

葛罗丽亚不在家。至于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她母亲都不知道。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这个时点第一个错误已然形成。葛罗丽亚不在家里这件事,其中隐含着某种冷酷的意味,几乎是行为不检点的。他怀疑,这是她刻意而为的诡计,要让他陷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只要一回到家,她就会看到他的名字,并莞尔一笑,这个无情的人!最惨的情况,莫过于他到她家空等好几个小时,最后发现事实与他期待的完全相反。这可真是笨到极点了!她会认为这个人自以为特别受她另眼相待,而他的积极响应,根本就是小题大作。

安东尼想起上个月的某一天,他的门房来拜访他。安东尼因为曾糊里糊涂地跟人家称兄道弟过,以至于对方一有类似安东尼那一晚的感情困扰,就来找他倾诉。门房坐在窗前,真诚而热切地谈了半个小时。安东尼突然很害怕万一葛罗丽亚看他,就像是他看那个男人一样,该怎么办,他——他可是安东尼·帕奇!这可真是恐怖!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所扮演的是被动的一方,受到某种高于葛罗丽亚的力量所牵制;若以照相的原理比喻,他只不过是一张易于感光的底片。对了,曾有个摄影大师将镜头对准葛罗丽亚,不停地按快门!——而可怜的底片虽仍有发展的空间,却只能在一个既定的框架中,就像万事万物受限于它们的本质一样。

现在,安东尼躺在长沙发上、凝视着眼前的橘色灯光,接下来数小时的时间,他一边将细瘦的手指当作梳子,不停地将黑发往后拢,一边幻想葛罗丽亚的形象。场景在一家商店,她轻盈地走在天鹅绒和皮之间,身上穿的丝质洋装,因摩擦而发出无忧无虑的窸窣声,混合着她女高音般冷冷的笑声,和店内摆设的鲜花(它们已被切断生命之根,却仿佛仍有生命)所散发出的香味。会有那些叫蜜妮、波儿、茱儿或珍妮的女孩们,像弄臣一样围绕在她身边,她们身穿纤薄的乔治皱纱和雪纺纱,其柔美的淡彩与她的脸颊相呼应,而白色的蕾丝则在颈项间形成不规则的苍白轮廓——在当时,锦缎仅供神职人员和枢密院使用,而萨玛伦布料则因抒情诗人才为世人所知。

片刻之后,她可能离开到别的地方去,她的头会戴上千百种样式的帽子,变换出千百种不同角度的撩人姿态。她也许想去寻找一支与自己唇色相配的樱桃色口红,或与柔软的身体同等优雅的梅红色,却无功而返。

时间到了中午——她可能急忙走在第五街,要赴一位北欧美少年的约。她的皮外套随着脚步时髦地摆动,脸颊因为迎面吹拂的风而泛红,吐出的气息形成可的薄雾,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丽池饭店的门不断旋转,人群看到她会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会有五十只男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让那些家中老婆已经痴肥滑稽的丈夫,回想起久已遗忘的情梦幻。

一点钟。当她的护花使者正在承受为她着迷所招致的折磨时,她则用手中的刀叉,逗弄盘中装饰用的朝鲜蓟,仿佛无事一般。

四点钟:她的小脚踏着轻快的旋律而行,她的容貌在人群中显得耀眼突出,她的同伴在身边快乐得像只驯服的小狗,就像她根本记不得的帽子商人一样为她疯狂……然后——夜缓缓地来临了,或许又是另一个潮湿的晚上,通号志的灯点亮了,泼洒而出的光线照耀在大街上,谁知道呢?那些碰巧在街上行走的人,没有一个比安东尼聪明,因为他们只是把这碰巧看到的光影错的景象,当成过去任何一夜的重复。对的,他们一定会这样想,噢,一定是这样!数以千计的出租车在数以千计的路口打着呵欠等待,只有安东尼知道,那个在车上的一吻已经完成并永远失落了。每个女人都是泰丝伪装的化身,她会伸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并把脸抬高转向所之人,她苍白的脸色纯洁而可,而她的吻则如月亮般地贞洁无垢……

他激动地跳起来。她此时出门真的太不恰当了!终于他了解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想要再一次亲吻她,在她的宁静中寻求安息,她是他所有烦躁不安和欲求不满的终结者。

安东尼穿好衣服出门,就像是完成一件早该去做的事,前往理查德·卡拉美的房间,听他《激情的恋人》最后一章的最后修订版。他一直到六点才又打电话给葛罗丽亚,到了八点都还没找到她——噢,他受够了这些反高xdx潮的高xdx潮!——她可能到星期二下午前都不会约他。他猛力挂上话筒,一小片碎裂的塑料飞溅到地板上,发出吭的清脆一响。

黑魔法

星期二,天气冷的刺骨。下午两点,安东尼顶着严寒到葛罗丽亚家拜访,当他们握手寒暄,她的态度让他纳闷,究竟之前他是否曾亲吻过她;这件事几乎已经变得完全不可信了——他开始认真质疑她是不是还记得。

“星期天我打电话给你四次。”他告诉她。

“有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她的表情看起来饶富兴趣。

他在心中默默地诅咒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他早该知道以她的骄傲,是不屑于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胜利所打动的,而他的推测其实也与真实不符——对于从来就不用心没有男人的葛罗丽亚来说,她根本不需要那些推托或引诱的小伎俩,这是她的好姐妹才用得上的。当她喜欢一个男人,这个圈套本身就已经足够了,那么她会认为自己他吗——这终究是他致命的刺点,她的魅力不为别人,永远只为了存在而存在。

“我急着想见你,”他坦白地说,“我想跟你说话——我的意思是那种深入的谈,在某个可以让我们俩独处的地方,可以吗?”

“你的意思是?”

她的回答顿时让他不安起来,他觉得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是只是坐着喝茶。”他说。

“噢,好啊,可是不要今——天。我想要做点运动,我们用走的!”

外面既冷又湿,所有郁积在二月疯狂心中的恨意,都化为绝望而冰冻的寒风,无情地取道中央公园肆虐,直吹第五街。在这种情况下,要说话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身体的不舒适让他无法专心,所以安东尼决定在第六十一街转弯,却发现她并没有跟上来。他四处张望,看见葛罗丽亚站在后方四十尺外一动也不动,她的脸有一半藏在大衣竖起的立领,表情非怒非笑——他无法判断是哪一种,于是他开始往回走。

“别让我打断你的散步!”她大喊。

“我真的很抱歉,”他不解地回答,“我走路的速度太快了吗?”

“我觉得冷了,”她声称,“我想回家,可是你走太快了。”

“真的很对不起。”

他们肩并肩朝广场饭店走去,他渴望可以看见她的脸。

“当男人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这么专心。”

“我很抱歉。”

“这真的很有趣。”

“今天天气太冷,的确不适合走路。”他刻意轻快地带过,以掩饰他的恼怒。

她没有响应,以至于他开始怀疑是否到了饭店门口,葛罗丽亚就会将他打发走。她一言不发地往内走去,直到要进入电梯时,才回头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

“你最好也一起上来。”

他迟疑了一秒钟。

“也许我下次再找时间来拜访比较好。”

“就照你说的做吧。”她的话轻到有如在说悄悄话。现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被吹乱的发丝,她的双颊泛红,双眼晶莹闪烁——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可过,那么令他极端地渴望,想要得到她。

等他回过神来,安东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十楼的回廊,卑屈地跟在葛罗丽亚的身后;他坐在客厅,等待她去脱皮外套。事情完全朝错误的方向发展——在安东尼眼中看来,自己连最后一丝尊严也不剩;从这一次预料之外却意味深长的会面,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打败了。

然而,在她整装的这段空档,安东尼努力自圆其说,想要让自己得到某种世故的满足。至少,他已经做到最想做的事。他本来就想上楼来,而现在他也上来了。然而,如果他硬是要追问她出门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他必得要再经历一次刚刚在电梯中所受的屈辱;女孩现在对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她的态度已经明显到安东尼一看到她,便不自主地把话题直接切入重点。

“这个布洛克门是什么人,葛罗丽亚?”

“是我父亲生意上的朋友。”

“这个家伙是个怪人!”

“他的确跟你不一样。”她说着,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微笑。

安东尼笑了。

“我很高兴他注意到我。很明显地,他视我为——”此时安东尼打断她的话,“他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

“你只是不承认自己占了上风,”他坚决主张,“无疑地,他你。我还记得当我们回到餐桌时他看我的眼神。如果你没有发明那个打电话回家的借口,我看他大概会联合电影商同业公会共同来抵制我。”

“他根本不介意,后来我告诉他那晚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你告诉他!”

“因为他问我。”

“说实在我很不喜欢你这样。”他反对。

她又笑了。

“噢,你不喜欢?”

“这关他什么事?”

“是没有,这也是我之所以告诉他的原因。”

安东尼强忍内心的动,粗暴地咬着自己的唇。

“为什么我得说谎呢?”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羞耻,正好他有兴趣想知道我吻你的事,而我也正好心情不错,所以我用简单而清楚的一个字‘对’满足了他的好奇心,由于他是个相当敏感而体贴的人,于是便故意装傻,趁机改变了话题。”

“除了再说一句他恨我。”

“噢,你很在乎这个吗?好吧,假如你真的想对这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追根究底的话,那么我告诉你,他没讲出口说他恨你,但我知道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一点也不在——”

“噢,别再说了!”她高声说,“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有趣。”

安东尼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默许话题的改变,他们的对话回到对方的过去,玩古老的问答游戏。当他们再次在对方身上,发现久已遗忘的共同品位和想法时,气氛才逐渐地和缓。他们谈的内容所流露的真情,远超过原先预期的效果——虽然乍看之下,两人只不过假装接受对方的言词和价值观。

然而,培养亲密感的过程大概就像那样。首先必须放弃自己最完美的坚持(这看似光辉灿烂的完成品,其实当中不乏许多虚张声势、谬误和可笑的幽默),然后,等更多细节加入之后,便据此描摹出修正后的理想图案,或继续进行第三次修改——不用多久,原先自认为最完美的轮廓便不复存在——而秘密最后终究不成秘密;这些图画的线条已经相互混合,把我们真正所想的都泄露出来,即使我们一再修改,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卖掉这幅画,我们必须满足于相信,这些为我们的妻子、孩子和工作伙伴所绘出的虚幻蓝图,必须是真实而可信的。

“我认为,”安东尼热切地说,“如果一个男人所居的地位是不被需要,也没有成就的话,是相当不幸的。老天知道那个愧对自己的我是多么可悲——不过,有时我还真忌妒迪克。”

她的沉默鼓舞了他,此时她的表现,几乎已非常接近一种蓄意的诱惑。

“过去一个绅士若要受到尊重,他就必须要有闲暇,做一些对社会有建设的事业,而不只是着烟空谈理想,或花言巧语去骗取别人的财产。当然,我也可以去学科学:有时我真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打好基础,比如说去念波士顿科技大学。可是如果从现在开始算,我的天,我得花两年的时间坐在桌前,努力跟基础物理和化学搏斗”

她打了一个呵欠。

“我跟你说过,我对别人该做什么一无所知。”她的话令人厌恶,且由于她的漠然,又燃起安东尼的憎恨。

“难道你对自己以外的事,都没有任何兴趣吗?”

“的确不太多。”

他的眼睛喷出怒火,原本因先前对话而渐生的乐趣顿时粉碎片片。她一整天都显得很烦躁而充满恶意,在这一刻,安东尼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恨死了她的自私。他看着炉火的眼神显得愁容深锁。

然后,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她把脸转向他微笑,当他看着她的笑脸,所有愤怒的余续和受挫的自尊都从他身上脱落了——仿佛他的情绪仍在,但外层却已随着她的笑而起伏,仿佛他再也管不住自己胸中汹涌的情绪,而是完全为她的命令所控制。

他向她靠近,执起她的手,以最柔的动作将她拉向他,直到她半倚在他的肩膀,她对他微笑着,他低头吻了她。

“葛罗丽亚,”他柔地呢喃叫她的名字。再一次她又对他施了一个魔法,微妙而遍及全身有如芬芳四溢的香水,甜美而令人难以抗拒。

之后,不论是隔天还是多年以后,他都想不起发生在那个午后的重点。她是否曾经被感动?在他的怀中她的话只说了一半——或那就是全部?在他的吻中,她究竟得到了多少欢愉?是否在任何时候她都是这么地理智而清醒?

噢,这一切对他而言则毋庸置疑。他起身走动,整个人沉浸在纯然的狂喜中。女孩子都应该是这样,把自己蜷缩在长沙发的一角,像一只燕子刚结束一趟轻快敏捷的飞行,降落于地,用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他。那么,他就会停下脚步,每一次开头都半带着羞涩,怯怯伸手过去将她拥抱,给她深深的一吻。

她美得令人着迷,他告诉她。过去他从未遇见像她那样的女孩,他一面乞求她的垂怜,但一面又认真地避免自己涉入太深;他不希望让自己坠入情网,从今以后他不会再来看她了——因为她的倩影早已在他的生命中无处不在。

多么甜美的恋啊!他真正的感觉既不是害怕也非忧伤——只有跟她在一起才有的深沉喜悦,能够为他平凡的话语增添色彩,让他原本做作的感伤更接近真实的悲痛,原本自以为是的装腔作势看起来更像是有智慧的样子。他会再回来的——这是永恒不变的,他早该知道的!

“这样就够了,虽然我对于你所知甚少,但感觉却是奇异而美妙的。然而,以后就不会这样了——我会更努力了解你。”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因喜悦而颤抖,我们一般都会将他的表现当成真心诚意。

后来,他想起她对于他所问问题的回答之一,以下是他所记得的内容——也许他已不自觉地重新排列组合并加以润饰:

“一个女人应该有能力给男人一个美丽而漫的吻,纯粹到没有掺杂任何想要成为人妻或情人的欲望。”

当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幻觉,以为她正逐渐变老,直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言语都显得多余,只剩下令人费解的沉思在她眼中闪烁。

一个小时过去了,微弱的炉火仍闪烁着小小的狂喜火光,仿佛它逐渐步向毁灭的生命依然甜美。现在是五点,炉架上时钟运转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此时,这微弱而尖细的节奏,有如这花一般的午后飘落的花瓣,唤醒了他原始的敏锐直觉。安东尼迅速将葛罗丽亚拉入怀中,紧紧拥抱她,让她全身无力几乎无法呼吸,然后深深地吻她,这个吻既不是在嬉戏,也不为了证明什么。

她的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在某个瞬间,她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别这样!”她轻声说,“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脱身坐到长沙发离他最远的一角,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眉头深锁。安东尼紧靠她的身旁而坐,伸手握住她的手,然而她却死气沉沉地对他没有任何反应。

“葛罗丽亚,你是怎么了!”他作势要以手臂拥抱她,却被挣脱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她又重申一次。

“我真的很抱歉,”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我不知道你分得那么清楚。”

她没有回答。

“葛罗丽亚,你不吻我吗?”

“我并不想。”在这段时间里,她似乎不曾有所感动。

“这改变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他的声音渐生恼怒。

“是吗?”显然她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仿佛她正在跟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或许我先离开比较好。”

她没有回答。他站起来愤怒地看着她,无法决定该怎么办。结果,他又再坐下来。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你真的不吻我吗?”

“不。”她的嘴唇微张,隐隐颤抖。他又再度迈步,但这一次更加迟疑,更加缺乏信心。

“那么我要走了。”

沉默。

“好吧——我走。”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完全缺乏原创而且无可救药,确实他也感觉到整个气氛越来越沉闷,他真希望她开口说话,责备他,大声吼他,做什么事都好,就是不要这种冰冷的沉默和无动于衷。他在心中暗咒自己的软弱和愚昧;他最希望的是能够打动她,伤害她,看她因此屈服。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再度犯错。

“假如你真的很讨厌吻我,那我要走了。”

他看到她的嘴唇微微扭曲,连他仅存的尊严此时也离他而去。终于,她开口了:

“我想,这句话你已经重复说了好几次了。”

他立即准备整装,找到他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和外套——在这难熬的时刻匆忙穿戴完毕。走前他再看了长沙发一眼,了解到她根本没有转头看他,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他匆匆说了声“再见”,语带颤抖和悔恨,迅速地离开房间,一点尊严也不剩。

葛罗丽亚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的嘴唇依然扭曲;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眼神骄傲而疏离,然后一点一点地朦胧,她喃喃对着即将熄灭的炉火,半提高音调地说了六个字:

“再见,你这笨蛋!”

恐慌

这个男人受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打击。终于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然而在发现的同时,他似乎也把它推向遥不可及的远方。安东尼悲惨地回到家,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甚至连外套都没脱,一坐就是一小时,他的思绪纷乱狂奔,都往自溺而没有建设的牛角尖去钻。她把他从身边赶走!他反复想的就是这个,且越想越发痛苦。他并没有抓住这个女孩,用力量征服她直到她屈服于他的欲望;他也没有运用自己的力量去打击她的意志,取而代之的是,他走出她的家门,完全战败失去还手的能力,他的嘴角下垂,像一个被鞭打责罚的小学生,充满哀伤和盛怒的情绪。应该有那么一瞬间,她是非常喜欢他的——噢,她几乎已经上他了。然而转眼间,他对她而言却变成了陌路人,一个厚脸皮又猥琐的人。

安东尼其实并未自责太深——有也是当然的,然而,现在却有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思,而且更加迫切。其实,他为她疯狂的程度远比她为多。除非他可以让她再次靠近他,亲吻她,令她顺从地被他拥抱,那么在这个世上他就别无所求。凭她那三分钟里所表现的坚定和冷漠,这个女孩在安东尼心中的地位,意外地提升到一种高度,完全替代他原先关注的事物。然而,他的疯狂想法大多还是摆荡在两个极端:一面热烈渴望她的吻,一面又同样渴望可以伤害她、玷污她。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去占领在那三分钟闪耀着胜利光辉的灵魂。她是美丽的——但她也相当无情,他必须把那股赶走他的力量想办法占为己有。

可是在目前,安东尼的头脑根本没办法做分析。他从讽刺得的清晰思路,本以为是项永不匮乏的资产,现在却完全无用武之地。不只是那一夜,而是接下来几天、几星期,他的书都会变成与家具无异,而他的朋友所居住行走的外在世界,却刚好是他极力想要逃离的——那里是冰冷的,吹着刺骨的寒风,他知道只有一栋房子是暖的,当中有火光照耀。

到了午夜,他开始感觉到自己饿了。安东尼下楼走到五十二街,天气冷到令他几乎看不清楚;空气中的湿气将他的睫和嘴角结冻,荒凉的景象从北方蔓延至各处,在这条狭窄而郁的街道徘徊不去。全身裹着黑衣的夜行人却仍顶着黑夜,在尖啸的寒风中蹒跚而行,他们小心翼翼地滑步前进,仿佛就像是在溜冰一般。安东尼掉头走向第六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没有注意到经过他的行人都在看他,因为他的外套完全敞开,冷风正长入地吞噬他,猛烈而夹带无情的死亡影。

……过了一会,一位女服务生开口跟他说话,她身材肥胖,戴着一个黑框眼镜,一端绑着一条长长的黑色细绳垂在胸前。

“请点餐。”

他以为,她其实没必要讲那么大声。他愤恨地看着菜单。

“你要点餐还是想捐钱?”

“我当然要点餐。”他抗议。

“我已经问你三次了,这里可没有厕所。”

他瞥了墙上的大钟一眼,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两点了。他现在人在第十三街附近,隔了一会,他看见一个玻璃招牌上面写着白色的半圆字体,从室内看来刚好上下颠倒、左右相反,变成“孩子的”。上头零零落落地栖息着三四只寒冷而半被冻僵的夜鹰。

“请给我一些培根、蛋和咖啡。”

女服务生厌恶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迅速转身离去,那副有吊绳的黑框眼镜,让她看起来像个滑稽的知识分子。

天啊!葛罗丽亚的吻就像花一样芬芳。他想着她,好像事情已经经过了一年般地感伤,她低沉而清新的声音,她美丽的曲线透出衣服散发光芒,她的脸庞在路灯的映照下,颜色如睡莲般的洁白无瑕——在路灯下。

他不禁又悲从中来,就像在原先的伤口上撒盐,令他痛苦呻吟。他已经失去她了,这是事实——无可否认,无从粉饰。然而,一个新生的想法又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如果换做是布洛克门呢?那么现在情况会怎样呢?这个富裕的男人,年纪适中到可以对美丽的妻子百依百顺,她一时的突发奇想,纵容她的小脾气,无条件给予她梦想中的生活——就像是一朵别在他西装翻领的鲜花,过得平安而快乐,完全远离她所恐惧的事物。他感觉到她不无考虑过和布洛克门结婚,又因为这次安东尼让她大大失望,极有可能会成为一股突发的强大驱动力,让她投入布洛克门的怀抱。

一想到这里,又引发他孩子气的疯狂。他很想杀死布洛克门,让他为自己惹人厌的傲慢付出代价。安东尼一次又一次对自己重复,他咬牙切齿,眼里满是憎恨和惊恐。

然而,在这些令人生厌的忌妒背后,适足以证明,安东尼终究还是坠入情网了,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男男女女一样,他是彻底地、真正地恋了。

手肘旁的咖啡放了一段时间,热气逐渐稀薄而至冷却。店里的夜班经理坐在他的位子上,看着这个一动也不动的客人独自坐在最角落的桌子,终于叹了一口气走向安东尼,此时大钟上的时针刚过三点。

智慧

隔天,动平息了,安东尼的理开始运转。是的,他恋了——他充满激情地对自己大声呐喊。那些在一个星期前看似无法克服的障碍:有限的收入,他希望摆脱责任过着独立的生活等等,在这四十小时以内,与这股令他沉沦不醒的风暴相比,完全变成无关紧要的废物。如果他不跟她结婚,他到目前为止的生命,会成为自己青春期的绝大讽刺。为了可以面对别人,也为了能够忍受经常想起葛罗丽亚的痛苦,他必须不能放弃希望。因此,他孤注一掷地从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想中撷取希望的养分,当然,这样的希望绝对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在一天之内它就破碎消失不下数十次,它来自嘲弄;然而,无可否认的,也由于他的自尊的缘故,这希望才能顽强地屹立不摇。

由此,也孕育出智慧的火花,让他对自己有了真正的体认,那是过去安逸的生活所没有的。

“记忆是短暂的。”他想。

的确如此。就好比托拉斯企业的总裁面临审判的紧要关头,虽然罪证不足,却仍因其联合垄断的“正义”受抵制而被送入监狱。然而只要他被宣告无罪开释——一年之内大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没错,他是曾犯了一些错,不过我相信,应该只是技术问题。”噢,记忆真的非常短暂!

安东尼跟葛罗丽亚共度时光的次数不下数十次,以时间来算,总计也有二十多小时。假设他冷落她一个月,也不表示要去看她或跟她说话,且避开每个她可能去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到时候这样做的结果,是把他的人格,一并和他的过错及卑微从她的心中抹去?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她可能从未过他。她会遗忘,因为还会有别的男人出现。他打了个冷颤,这意味着他会因此出局——别的男人。只要两个月——不!说不定不要三个星期,或两星期——

他想到这件事时,是灾难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他正准备脱衣就寝。安东尼颓然倒卧在上动弹不得,全身微微发抖,直视上方的纱罩。

两个星期——这其实比没有时间反应的情况还要糟。在这两个星期当中,他跟她之间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仍抬不起头来,没有人格没有自信——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行为越矩的男人,即使只有一小段时间,不,其实只需要一分钟,这个污点便已成永恒。一想到此他犹豫了。不,两个星期实在是太短了,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淡忘那天发生过的苦涩心情。他得给她一段期间让事件沉寂下来,等事情过去,她就会逐渐地开始想到他,无论程度多么地轻微,最起码她会比较公平地同时想起他的讨人喜欢和他的卑微之处。

最后,他认为要达成目的最适合的时间,大约是六星期左右。他在桌历上搜寻日期,发现那一天是四月九日。非常好,在那一天,他会打电话过去问她可不可以去拜访她,而在此之前,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决定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情况正在好转。最起码,他已经朝希望指出的方向踏出第一步。安东尼领悟到,只要他努力少思念她一点,那么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便能够表现出自己希望的形象。

然后安东尼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分手期间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她闪耀的头发在他的记忆中已逐渐模糊,也许只要分手一年,他便会完全忘记,但六个星期却是非常痛苦的。他极度地渴望能和迪克及墨瑞见面,思乱想不知他们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当他们三人聚在一起,话题的中心却不是安东尼,而是理查德·卡拉美;《激情的恋人》已经被出版社采用马上就要出版了。安东尼感觉,从现在起他已不与他们同路了,他不再渴望从墨瑞的世界里求取暖和安全感,那已经是十一月以前的事了。现在,只有葛罗丽亚有这个能力,其他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了。

所以,他也为迪克的成功欣喜,但并没有太挂在心上。这意味着迪克的世界开始向前走——写作、阅读和出版——并生活,而他却希望世界能够停止转动、停止呼吸六个星期——让葛罗丽亚忘记曾经有过的不愉快。

两次偶遇

他最大的满足就是有嘉洛汀陪在身边。他带她吃过一次晚餐,到戏院看戏,并和她在他的房里嬉戏取乐好几回。当他跟她在一起时,她暂时让他忘记一切,虽然程度比不上葛罗丽亚,却平抚了他因葛罗丽亚而起的肉欲之情。不管他怎么亲吻嘉洛汀都无所谓,一个吻就只是一个吻——就是在最短时间享受最极致的乐趣。对嘉洛汀而言,每件事她都会严格加以区分:吻就是吻,超过这个界线就会变质;一个吻没有问题;如果再多,就是“不对”的。

在这段期间当中发生了两件事,破坏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静而旧病复发。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葛罗丽亚。他们的会面很短暂,两人鞠躬致意,谈,却根本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然而在道别之后,安东尼所做的是对着一篇太报的社论反复读了三次,但一个句子也没读懂。

他本以为第六街是很安全的!为此他还背弃他原来位于广场的理发师。一天早晨,他到街角附近去修面,在等待的空档,他脱下外套和背心,松开立领站在店门口附近,那天的天气是沙漠般寒冷的三月里难得的绿洲,有不少人愉快地漫步在人行道上,享受光的恩赐。一个身形壮硕的妇人穿着一身天鹅绒,她扇形的脸颊显然因过度按摩而松弛,反被拴着皮带的贵宾狗拉着转——其效果看起来就像在海平面上行使的一艘拖曳船。在这一对身后,则是一个穿深蓝条纹西装和白短袜的男士,他正对着眼前的景象露齿微笑,正好与安东尼的目光接触,两人隔着玻璃会心地眨眼示意。安东尼笑着,脑中突发奇想一个幽默的场景,当中男人和女人是粗俗而愚蠢的幽灵,成天在他们住的四方建筑物里飘来晃去打转。他们同时让安东尼联想到某些奇特如怪物般的鱼类,住在水族馆里,自成一个封闭的绿色世界。

又有两个行人无意间引起他的注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在恐怖的瞬间,他分辨出女孩正是葛罗丽亚,他站在原地全身虚脱无力;他们逐渐靠近,而葛罗丽亚,她随意浏览窗内,然后看到了安东尼。她睁大双眼,礼貌地微笑。她的双唇微开,距他不到五尺远。

“你最近好吗?”他笨拙地低声说。

葛罗丽亚,看起来愉快,美丽又年轻——她身边有一位安东尼从未见过的男士相陪!

此时,理发厅有位子空出来。接下来他所能做的,就是把报纸上的专栏反复读了三次。

第二件事发生在隔天。大约晚上七点,他在曼哈顿的酒吧与布洛克门恰巧碰个正着。当时,店里还没什么客人,在他们认出对方前,安东尼正在点选饮料,与布洛克门相距不到一尺的距离,因此,他们免不了必须开xx谈。

“你好,帕奇先生。”布洛克门的口气充满善意。

安东尼握了握他伸出的手,换了些对天气变化的老生常谈。

“你经常来这里吗?”布洛克门问。

“不,极少。”他没有说的是,其实广场酒吧才是他的最,直到最近才改变。

“这里不错,算是市区最好的酒吧之一。”

安东尼点头同意。布洛克门一饮而尽,拿起手杖作势欲走,他身上穿的是正式的晚宴服。

“我有点赶时间,今晚我要跟吉尔伯特小姐共进晚餐。”

死神瞬间透过布洛克门的蓝眼睛,盯上了安东尼。仿佛他当面对着这位受害者宣称,再也没有比这么做更能够击中他的要害了。年轻人的脸很明显地涨得通红,因为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动起来。他费了极大的努力,才硬是在脸上堆出一个僵硬的——噢,还真是僵硬——微笑,然后不失礼地道了一声再见。然而,那天夜里,他躺在上到四点都还睡不着,陷入疯狂的悲痛、恐惧,和极度恶劣的思乱想中。

弱点

第五个星期的某一天,他打电话给她。先前,他已经坐在房里试着阅读《感的教育》,然而书里的某些内容,却让他的思绪像是脱缰野马,在有如马房的家中到处奔驰,不受管束。安东尼走到电话旁边,忽然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当告诉接线生要拨的号码时,他感觉到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就像个学生要发言时一样紧张,接线中心必定也同时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当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到耳际,他如受重挫般沮丧,接电话的是吉尔伯特太太,她的语调就像将枫糖倒入玻璃杯容器般的甜美,然而在他听来,只要单单一句“喂?”就足以将他推入死亡的深渊。

“对方说葛罗丽亚小姐身体不太舒服,现正躺在上休息。您需要我帮您将电话转接给谁?”

“谁也不用!”他大喊。

安东尼狂暴地猛力挂断电话;整个人摊在扶手椅上,全身冷汗淋漓,几乎无法呼吸。

小夜曲

他们重逢时,他对她说的第一件事是:“你的头发剪短了!”而她则回答:“对啊,你不觉得看起来怪得很好笑?”

她剪的并不是当时流行的发型,但肯定会在五六年后造成风潮。以现在的眼光看,的确颇为大胆前卫。

“外面光灿烂,”他严肃地说,“想不想出去散个步?”

她穿上一件薄外套,戴着一顶造型别致有趣的丽丝·蓝拿破仑帽。两人沿着街道走到动物园,欣赏雄伟的大象和得穿超高立领的长颈鹿,却唯独没有去看猴子,因为葛罗丽亚嫌它们身上有股味。

然后他们又回头往广场走,随口闲聊,享受春天如歌般的清新空气,暖地抚慰着这闪耀着金色光的城市。他们的右侧是公园,左侧则是百万富翁用巨大花岗岩打造的豪宅,仿佛正反复低声呢喃着主人杂乱无章的心声,不管是否有人听见:“我工作,我存钱,我比任何人都机灵,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感谢老天,感谢老天!”

所有最新型、设计最美丽的汽车,都齐聚在第五街亮相。前方耸立着的广场饭店显得不寻常地洁白而引人注目。柔软而慵懒的葛罗丽亚走在他身前,小小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她随口而发的评论,轻轻地飘浮过灿烂的天空,抵达他的耳边。

“噢!”她欢呼,“我想去南方的热泉!我想在天空飞翔,盘旋在新绿的草原上,完全忘记冬天曾经存在。”

“好啊!”

“我想听到一百万只知更鸟发出惊人的齐鸣。我其实有点像鸟。”

“所有女人都是鸟。”他大胆说。

“那我是哪一种?”——反应迅速而热切。

“我想是燕子,有时则是天堂鸟。大部分的女孩是麻雀,毋庸置疑——你看到那边那一排女佣了没?她们就是麻雀——或喜鹊?当然你也会碰到像金丝雀的女孩——和知更鸟女孩。”

“还有天鹅女孩和鹦鹉女孩。我认为,所有年纪大的女人都是老鹰或猫头鹰。”

“那我呢——一只红头美洲鹫?”

她“扑哧”一笑,连忙摇手。

“噢,不,你一点也不像鸟,不是吗?你是只苏俄小猎犬。”

安东尼依稀记得它们全身雪白,且看起来总处于一种不自然的饥饿状态。然而,因为它们经常与公爵和公主一同出现在照片中,因此他仍感到满意。

“迪克则是猎狐狗,一只有谋略的猎狐狗。”她继续说。

“至于墨瑞则是猫。”同时间安东尼想起布洛克门,他像一只强壮而令人讨厌的公猪,但他机警地对此保持沉默。

稍晚,当他们道别时,安东尼询问何时还能再见到她。

“你没有尝试过时间比较长的约会吗?”他恳求,“即使是一个星期后也没关系,我想如果我们可以从早到晚共度一天,一定会很有趣。”

“我想也是吧?”她想了一下,“那就下个星期天。”

“没问题,我会事先做好安排,一分钟也不费。”

他说到做到。他的规划巨细遗,连她在他家喝茶约两小时内的细节都涵括在内:例如好邦斯会敞开窗户,让清新的微风吹入室内——但仍不忘升起炉火,以免空气太冷——他还会准备成堆的鲜花,插满在冰凉的大花瓶中,而他们俩人则坐在长沙发上。

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坐在长沙发上。片刻,安东尼吻了她,只因为一切就这样自然地发生了;他发现甜蜜依然在她的唇上沉睡,并感觉他好像从未与她分离过。明亮的火光,穿过窗帘轻声叹息的微风,传送甜美的潮湿气息,许诺五月和夏天的来临。他的灵魂与远方的和谐共鸣;仿佛听见吉他随弹奏的乐音,和暖的潮水拍打着地中海的海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有活力,以后也不会再有,甚至连死亡都可以超越。

六点来得太早,此时,街角圣安娜教堂的钟声又喋喋不休地响起。在逐渐昏暗的夜幕中,他们漫步到大街,人群就像刚从监狱释放的囚犯,在漫长的寒冬过后终于可以踏着轻快的步伐而行。巴士上层则挤满了路线相同的乘客,商店内陈设着各种质料轻柔细致的夏日服饰,这珍贵的夏天,充满欢愉想象的夏天就要来临了,它似乎专为恋而生,正如冬天是赚钱的季节一般。生命在街角为它的晚餐欢唱!生命在路旁派送欢乐的鸡尾酒!连夹在人群中的老女人都兴起赛跑的念头,并自认她们能赢得百码短跑的冠军!

那夜,安东尼熄灯躺在上,清冷的房内月光如水,他正细细玩味着白天每一分钟发生的事,就像小孩一件件赏玩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玩具。他已经把心意柔地传达给她,就在那个吻当中,他告诉她他她,她露出了微笑,靠近他一点,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很高兴。”她的态度里有某些新生的质素,一种纯粹因他的肉体所生的吸引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浓度正在滋长,这些便足以让安东尼双手紧握,完全沉溺于回忆她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靠近她,在这极其珍贵的欣喜时刻,他禁不住对着房间高声吶喊,说他她。

次日早晨他拿起电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的不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的兴奋,随着他听到她的声音和对话的进展,欣喜的程度不停地加倍成长:

“早安——葛罗丽亚。”

“早安。”

“我打电话来只是要跟你说这个——亲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我真希望可以见到你。”

“你会的,明天晚上。”

“那还要等好久,不是吗?”

“是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勉强,他握着电话的手开始收紧。

“我不能今天晚上来吗?”他极度害怕她那一声叹息般的“是的”,背后如同天启般隐藏了什么危机。

“我有约会。”

“噢——”

“不过也许我可以——也许我可以取消。”

“噢!”——他因狂喜而吶喊,“葛罗丽亚?”

“怎么了?”

“我你。”

短暂的沉默后,接着:

“我——我很高兴。”

快乐,根据某一天墨瑞·诺柏的定义,是在某些特别强烈的悲哀后,开始感到缓和的第一个小时。然而,噢,安东尼的脸就像是那夜走下广场十楼的回廊一样!他的深色眼珠散发光彩——嘴角扬起的线条显示他愉快的心情,仿佛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地俊秀而神采飞扬,这是他生命中众多不朽时刻之一,它所散射而出的强烈光芒,直到多年之后依然在回忆中清晰不灭。

他敲门,在应许之下,进入。葛罗丽亚全身穿着粉红色,充满活力而娇艳如同一朵鲜花,她走出房间静静地站着,睁大眼睛看着他。

当他关上身后的大门,她轻声呼喊,轻快地穿越阻隔在两人中间的空间,伸出双臂靠近他,迎接他的到来。他们相互拥抱,把她浆得硬挺的洋装都弄皱了,一同沉醉在激昂而永恒的两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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