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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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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幸子的黄疸病并不严重,可是一直没有痊愈,直到入梅才有了起色。一天,长房的姐姐打电话来探问病情,还告诉幸子一个意外的消息,就是姐夫将升任东京丸之内分行经理,长房不久就要收拾家财离开上本町,全家搬去东京居住。

“那么什么时候走呢?”

“你姐夫下个月就走,因为必须先去找房子,我们随后走。不过,孩子们要上学,至迟八月底以前也得走了。”

从电话里听出姐姐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变成呜咽了。

“这消息早就知道了吧?”

“哪里,真是太突然了。你姐夫都说,事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下个月就走,太仓促了。……大阪的房子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好,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去东京呀。”

平常打电话就没完没了的鹤子,快要挂断时又讲了起来。说她从小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大阪这片土地,到了三十七岁却非离去不可,她嘟嘟嚷嚷地说了半个钟头,倾吐她离乡背井的辛酸。

依鹤子的说法,亲戚和丈夫的同事们全都祝贺这次的高升,能体谅她心情的一个也没有。即使她偶尔对人家吐露一言半语,就被指为不合时宜的旧脑筋,付之—笑,谁都不认真搭理她。的确像人家指出的那样,又不是远远调赴国外或者通闭塞的乡僻地区,而是调到东京的中心丸之内去工作,叨光迁居到天子的脚边去,还有什么可悲的呢?连她自己都这样想,自譬自解安慰自己。可是,一旦真的要和大阪这块住惯了的土地告别,不由得要伤心落泪,连孩子们都耻笑她。鹤子这样一讲,幸子也觉得好笑起来。她并非不理解鹤子的心情,作为一家的大姐,她很早就代替母亲照管爸爸和三个妹妹,后来父亲去世,妹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和丈夫一起尽力挽回日趋衰败的家运,在四姐妹中她吃苦最多。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最陈旧的教育,她身上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旧时代千金小姐的气质。现在大阪中流以上的家庭妇女,如果说三十七岁一次也没去过东京那将会是件奇闻,可是鹤子事实上是一次也没有去过。本来大阪地方的家庭妇女就不像东京的妇女那样能到东到西去旅行,幸子和她下面的两个妹妹,足迹几乎没有跨过京都以东。尽管如此,在学校举办修学旅行或有其他机会的时候,她们姐妹三个也去过一两次东京。可是鹤子由于很早就主持家务,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去旅行。再说她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大阪,看戏可以看雁治郎①,上馆子可以去播半或鹤屋,对她来说,这就心满意足了,不愿意去陌生的地方。即使有机会,她也让给妹妹们,自己宁可留在大阪看家。

这样一位姐姐现在住的上本町的住宅,完全是大阪式的古老建筑。走进高高的围墙门,就是一栋带有棂子窗的正屋,从门口的泥地到后门,中间穿过一个中庭,庭院里光线微弱,即使在大白天,屋子里也是暗沉沉的,只有那擦得锃亮的铁杉柱子在暗中发光。幸子她们不知道那栋房子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说不定是一两代以前的祖先盖了作为外宅或者退休后居住的,又像是安排子孙分居或者租借给别的亲属居住的。到了父亲晚年的时候,原来住在船场店铺里的姐妹们,追随当时住宅和店铺分开的社会风气,搬到这所住宅里来了。其实他们住到这里没有多久,因为幼年时亲戚们寄寓时曾经来过几次,父亲又是死在这个宅子里的,所以这所宅子有它的特殊意义。幸子看出她姐姐对大阪恋恋不舍的乡土感情,其中对这所住宅的执着恐怕将占很大的比例。尽管幸子实际上在笑她姐姐的旧脑筋,可是,当她突然接到那个电话时,也未免吃了一惊,因为她心想今后连那个宅子都去不成了。平常尽管背地里和雪子、妙子议论这所房子没有太光,很不卫生,大姐一家不知道为什么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要是我们的话,住到第三天脑袋就要发胀了。不过,一旦要是完全失去大阪这所住宅,对于幸子来说,似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根据地,从而产生一种难以言传的寂寞心情。按理来说,从长房的姐夫放弃世代经营的祖产而去当银行职员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他随时可能转到别的地方的分行去工作,姐姐也随时可能离开现在的这所住宅。可是无论大姐本人也罢,幸子下面的几个妹妹也罢,都颟顸得从来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可能。八九年以前,姐夫曾一度要调到福冈去当分行经理,那时辰雄打报告说由于家庭关系离不开大阪,宁可不提薪而留在目前的位置上。这个申请获得了认可,以后银行方面照顾辰雄的赘婿身分,似乎默认唯独他可以不调赴外地任职,尽管他并没有明确得到这种谅解,但他自己却一心以为可以永久呆在大阪了。所以他这次调动对于她们姐妹几个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推究其原因,首先是银行当局换了人,方针政策改变了,再就是辰雄本人觉得这次虽说离开了大阪,可是希望职位上能够提升。因为在他来说,同辈们一个个高升了,唯独自己还是吴下阿蒙,实在太窝囊了。再说后来孩子生得多了,生活费一个劲地往上涨,经济形势变动大,岳家的遗产不像以前那样可以赖以为生了。

①雁治郎是关西歌舞伎的头号名角。

幸子本来打算立即去探望自以为离乡背井而心情不愉快的姐姐,同时也想看看那值得留恋纪念的老宅子,可是一直不出时间,磨磨蹭蹭地过了两三天。姐姐又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这一去不知哪天再能回大阪,这里的住宅暂时给“音老头”一家看管,稍许收他们一点儿房租;再则八月已近在眼前,行李非收拾不可,近来每天都钻在仓库里讨生活。自从爸爸去世后,家财什物都堆在仓库里,对着这些乱七八糟、堆积如山的东西,只是呆呆地看着,不知从哪里着手才好。其中有些东西自己肯定不需要,可是幸子妹妹看到了,也许有用处,所以希望能来查看一下。她电话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电话里提到的那个“音老头”,叫金井音吉,是父亲在世时滨寺别墅里的仆人,现在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在南海高岛屋百货公司工作,他自己在享老福了。后来两家也一直有来往,所以这次老家的住宅就给他看管。

幸子接到这第二个电话后,第二天下午就去了上本町。到那里一看,中庭对面的仓库门敞开着,走到向左右分开的两扇门那里,幸子叫了一声“姐姐”,进去一看,那时正当郁闷的入梅天气,鹤子蹲在霉味浓重的二楼,用手巾包着头发,只管拚命收拾东西。她前后左右堆着五六只旧木箱,箱子上贴了“春庆漆桃脚食盘二十副”,“汤碗二十副”等标签,旁边有一只开了盖子的长方形衣箱,内中摆满了一只只小盒子。鹤子仔细地解开每只盒子上的绦带,内中有的是志野窑的茶点盘子,有的是九谷窑的酒壶,检查过后,一一放回原处,分别出哪些要带走,哪些存放起来,哪些该处理掉。

每当幸子问她“姐姐,这个不要了吗?”的时候,鹤子心不在焉地“嗯”、“嗯”答应了两下,依然—个劲地整理着。幸子无意之间看到她姐姐从盒子里取出一方端砚,想起了父亲当初买这方端砚的情景。父亲一向缺乏书画古董的鉴别能力,只要价钱大,就认为是真的,因此常常受骗上当。这方端砚就是一个经常来往的古董商送来的,要价几百元,没有还价就买下了,这是幸子当场看见的。在她幼稚的心眼里,怀疑这一方砚台竟然要卖几百元,父亲既不是书家又不是画家,买了这砚台有什么用处。还有一桩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幸子清清楚楚记得在买这方砚台的同时,还买了两块刻图章用的鸡血石。当时父亲买下这两块鸡血石,准备送给一位后来成为他的好友、能做汉诗的医学博士,祝贺他花甲诞辰,而且选好了吉祥的词句请人雕刻。岂知篆刻家把石头退了回来,说这两块鸡血石夹有杂质,不能雕刻。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东西,舍不得扔掉,长期塞在一个什么处所,后来还曾见到过几次。

“姐姐,不是还有两块叫做鸡血石的东西吗?”

“嗯……”

“那是怎么处理的呀?”

“……”

“喂!姐姐。”

“……”

鹤子膝上放了一只小木盒,上面写着高台寺描金文卷箱字样,她用手指使劲插进盒盖的缝隙,一心想把它打开,幸子这些话压根儿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鹤子这种作风幸子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不管人家和她说什么,她都分秒必争地只顾干她自己的活,不熟识的人看到她这种样子,都佩服她是个明能干的勤劳主妇。其实姐姐并不是那么明的人,平常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总是茫然失措,不知怎样办才好,过了一阵子,就会鬼使神差似地干起来。这种情况要是让旁人看到,总觉得她是个奋不顾身的积极能干的妻子,其实她只是兴奋过度,昏头昏脑地蛮干罢了。

傍晚时分,幸子回到自己家里,和两个妹妹谈到鹤子时说:“大姐这人真可笑,昨天还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告诉我,她眼泪汪汪地向人诉苦,谁都不理睬她,无论怎样希望我去谈谈。可是今天去到她那里一看,她在仓库里埋头整理行装,我叫了几声姐姐,她连一声都没有搭理我。”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雪子说。

“可是,你瞧着吧。等她一松劲,准保又要哭出来的。”

过了一天,鹤子打电话给雪子,让她回去一下。雪子说这回就让她回去看看是什么样子吧。一星期后,雪子回来说:“行李大致都整理好了,不过大姐还在鬼使神差似地蛮干着。”说完自己也笑了。

据雪子说,这次把她叫回去,为的是姐夫、姐姐要去名古屋姐夫的父母家辞行,所以请雪子回去看家。雪子去后,夫妻俩第二天星期六的下午就动身,星期天深夜回到家里,到今天已经五六天了,这几天里,鹤子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她每天坐在桌子前面练字。问她干吗练字,她说这次去名古屋辞行,辰雄家以及其他亲戚朋友家都设宴招待了他们,所以非写信道谢不可。对于鹤子来说,这是—件大事。特别是辰雄有个嫂嫂——辰雄胞兄的妻房,字写得很好,道谢信上的字要写得不比她差,那就非抓紧练字不可。平常给名古屋那位嫂嫂写信时,桌子上总是摆满了辞典和尺牍文范,草书的使转都一笔不苟地查清楚,措辞用语也仔细斟酌,而且还先打草稿,一封信得写一整天。何况这次要写五六封信,光打草稿就不易,所以大姐整天在抓紧学。有时还把她的草稿给雪子看,问雪子这样写成不成,有没有疏漏,征求雪子的意见。直到今天雪子离开她家时,才写好一封信。

“总之,大姐这个人即使去银行董事家辞行,两三天前就要自言自语地背诵她所要说的话。”

“可是,她说的话也真妙,说什么去东京这件事太突然,前些日子伤心得尽流泪,可是现在早已做好神准备,去东京一点儿也不在乎了,要去就趁早去,非教亲戚朋友大吃一惊不可。”

“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有这样她活得才有劲。”姐妹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拿鹤子作为话来打趣。

第二十二章

辰雄七月一日去丸之内分行上班,六月底先动身去了东京。他暂时寄居在麻布区的亲戚家里,一面自己找房子,另外还托人代找。不久来信说在大森找到了一栋房子,大体上就决定住在那里。家属过了地藏菩萨节后,乘八月二十九日星期日的夜车去东京。辰雄星期六提早一天回大阪,动身当夜,在车站上和送行的亲戚朋友话别。

八月初开始,大姐鹤子就每天到一两家亲戚或丈夫银行方面的熟人家里去辞行,等到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以后,最后来到芦屋二房的幸子家住上两三夜。这不同于官样文章的辞行,而是她们姐妹四个难得亲密无间地欢聚一堂,她可以从容不迫地和关西依依惜别;前一阵子,为准备迁居她鬼使神差似地忙了一阵,借此机会也可以休息一下。因此,在这几天里她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房子给音老头的女人看管,自己只带一个三岁的小女儿让保姆背着,轻轻松松地来到芦屋。姐妹四个像这样聚在一块儿,不受时间的限制,悠闲地聊天谈心的机会,真是多少年来才碰上一次。回想起来,过去鹤子来芦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来了,也不过呆上一两个小时,还是家务空闲时来的。幸子到上本町去,也因为被长房的许多孩子缠住,总没有时间和鹤子谈谈。至少姐妹俩结婚以后,就没有过亲密谈心的机会。因此,这次姐妹俩都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以把她们从闺女时代起直到现在十几年来积压在心里想说想问的话谈个痛快。可是,等到姐姐来芦屋住下以后,几乎把她十几年来做妻子的辛苦一古脑儿倒了出来。首先让叫来一个按摩师,白天就呆在楼上卧室里无拘无束地躺在上享受按摩。幸子想到大姐不大熟悉神户,本来打算请她去东方饭店或唐人街的中菜馆吃顿饭,姐姐却推辞说无拘无束地呆在家里比去任何地方都舒服,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家里的茶泡饭,哪里都不愿意去,天气炎热固然也是原因之一。连头带尾的三天里,根本没有好好谈一谈,只是无所事事地虚度过去了。

鹤子回去以后又过了几天,动身的日期已迫在眉睫,只剩下两三天了。一天,亡父的妹妹大家管她叫“富永姑母”的一位老太太突然到来。幸子从没见过这位姑母,在那么炎热的骄之下,她从大阪来到芦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这点幸子早就看出来了,而且对她的来意也大致觉察到了。果然像幸子猜测的那样,她是为了雪子和妙子的事情而来的。就是说长房在大阪,两个妹妹以前东住住西住住的,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今后就不能这样了,因为她们姐妹俩既然是长房的人,就该趁搬家的机会和长房一起搬去东京。雪子用不着另外准备什么,明天就可以回上本町,和全家一道动身。妙子因为有工作,需要收拾安排,多少得耽搁些时候,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一两个月以后,也得离开神户。这并不是不让她继续搞她的工作,去东京后仍然可以埋头做她的布娃娃,按说在东京干这种工作反倒比较有利。姐夫认为既然妙子的工作已被社会所承认,只要制作态度认真,在东京也同意她有自己的工作室。老姑母说:“其实,这事本来鹤子小姐上次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应该提出来商量,那时因为是让她来休养的,不愿提出这种麻烦的事情,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对我说,‘希望姑母去说—下,辛苦您老人家了。’今天我是受了鹤子小姐的委托才来的。”

姑母这番话,早在听到长房要迁居东京那天起,就知道总有一天要提出来的。作为当事人的雪子和妙子,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都很愁闷。按说当初明明知道鹤子一人忙着搬家,姐妹俩本来不用吩咐就该去上本町帮助大姐收拾行李,可是她们却尽量回避着不去。雪子总算被叫去一星期,妙子却推说近来特别忙,埋头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连芦屋都很少来;还是鹤子住在芦屋的那几天里来过一个晚上,至于大阪,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原因是她们两人都想借此机会先发制人,表示她们不愿去东京而愿意留在关西的志向。姑母后来又对幸子说:“这些话只在你这里讲讲,雪子小姐和细姑为什么不愿回老家,据说是和辰雄姐夫合不来,可是辰雄姑爷决不是雪子小姐她们所想象的那种人,他对两个小姨子并没有恶感,只因为出身于名古屋的世家,思想方法比较古板。像这次搬家,如果她们姐妹俩留在大阪,不和长房一块儿搬到东京去,让人看起来很不像样,说得不好听些,这似乎关系到他这个当姐夫的脸面问题,所以要是她们两人不听劝说,鹤子小姐夹在中间就左右为难了。这次我专程来恳求你,因为她们只听你的话,可否请你婉转地劝劝她们?这样说决不是把她们不回去的原因完全推在你幸子小姐身上,这一点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她们两个是懂事的大人了,从年龄上说已经可以做太太了,她们要是不愿回长房去,旁人无论怎样劝说,也不可能像对付小孩子那样轻易地把她们领回去,这是不用说的。商量之下,还是决定请你去劝劝她们,因为任何人的话都比不上你的话有效,所以请你千万别推辞。”最后,姑母还用过去船场时代的语言问道:“今天雪子小姐和细姑都不在家吗?”

“妙子近来一直忙着做布娃娃,很少回家……”幸子让姑母的老古董语言吸引住了,也跟着回答说:“雪子在家,把她叫来好吗?”

雪子刚才听到姑母在门口说话的声音时,就躲藏起来了。幸子估计她可能躲在楼上的屋子里,上楼一看,隔着帘子就看到她果然躲在六铺席的那间卧室里,坐在悦子上,低头沉思着。

“姑母终于来了。”

“……”

“雪妹,你打算怎么样?”

尽管日历上已经是立秋了,可是这两三天来又复回暖,燠热得和伏天没有什么两样。呆在不透气的屋子里,雪子身上难得穿了一件乔其纱的连衣裙。她知道自己这种弱不禁风的身体穿西服不适宜,所以普通的热天她都是穿和服,腰带系得端端正正的;整个夏天里只有十天左右热得无可奈何时,才像今天这样穿上西服。尽管这样,这件衣服她从中午穿到傍晚,只穿半天,而且只在姐妹面前穿,连贞之助都不让看到。不过,有时贞之助碰巧看到雪子穿了这身衣服,他就体会到当天的天气确实热得厉害。看到她那藏青色乔其纱下面瘦削的肩胛和臂膀上寒气人的白皮肤,顿时觉得汗都收敛了。她自己当然不知道,可是在旁人眼里,她这种装束无异于一帖清凉剂。

“姑母要你明天就回去,和大家一道动身去东京……”

雪子默默地低着头,两条袒露的臂膀像剥光了衣服的日本布娃娃那样搭拉在两边,光着的双脚踩在悦子玩的橡皮大足球上,脚底热了,便翻滚着踩到另一边去。

“细姑呢?”

“细姑因为工作关系,没有叫她立刻回去,不过随后也非去不可,据说这是姐夫的意思。”

“……”

“姑母的话虽很圆滑,却总以为是我留住你不放,她是来说服我的。尽管这样亏负了你,不过,也请你为我的处境想想……”

幸子也怜惜雪子,可是,由于动不动就被人指摘自己利用雪子来代替家庭教师,从而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拨心情。长房那么多孩子,都凭大姐一双手拉扯大了,二房的妹妹只有一个女儿,却照管不了,得请帮手,要是人家都这样认为,雪子本人如果也多少有这种想法,以为她在施恩,那就伤害了幸子做母亲的自尊心。不错,眼前雪子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可是一旦雪子走后,不见得自己就教不了悦子。何况雪子迟早总要出嫁,不能永远依靠她。雪子一走,悦子自然要寂寞,但她也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孩子,暂时的寂寞显然是可以克服的,决不会像雪子单方面所顾虑的那样又哭鼻子又撒娇。自己不过是想安慰耽误了婚事的妹妹,并不想留住雪子和姐夫对抗,现在长房既然派人来领雪子回去,还是劝她听从命令才是道理。再说,莫如让雪子先回去试试,让雪子和其他的人看看,没有雪子自己也照样过得挺好,这样做说不定比较妥当。

“我说这次你还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上回去吧。”

雪子只是听着不说话,她想幸子的心意既然这样明确,除了服从别无他法,这从雪子垂头丧气的样子也看得出来。

“即使去东京,也不是一去不复返。……不是吗,上次阵场夫人来做媒,一直搁到现在还没有给人家答复,要是相亲的话,你就必须回来。即使不相亲,也一定有其他的机会。”

“嗯。”

“那么我对姑母说雪妹明天一定回去,行吗?”

“嗯。”

“决定这样做的话,打起神和姑母见一面吧。”

在雪子打扮换衣服、把乔其纱连衣裙换成单衣的时候,幸子先下楼去会客室汇报。

“雪子马上下来,她很懂事,已经答应回去,姑母见了她,那些话就一概不用提了。”

“是吗?那我这次就没白跑一趟了。”

由于姑母心情舒畅,贞之助也快回来了,幸子劝她从从容容地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说:“不,还是早点儿回去让鹤子小姐好放心。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幸子小姐给我好好说—说吧。”等到傍晚太偏西时,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对幸子和悦子待了一番,说声“去一下再来”,就告辞走了。她的行李很少,因为住在芦屋,姐妹三个的出客衣裳可以根据需要相互通融,她自己的东西只有两三件单衣和衬衫,她把一册读了一半的小说塞进绉绸包袱,让阿春提着送到阪急电车站,她这轻装上路的样子仿佛不过是外出旅行两三天似的。昨天富永姑母到来时,悦子正在舒尔茨家玩儿,晚上才知道这件事,也许事前告诉了她阿姨暂时回去帮帮忙,马上就回来,所以正如幸子预料的那样,她没有紧紧地追住雪子。

动身那天,辰雄夫妇带着十四岁打头的六个孩子和雪子,全家九人,连同一个女佣、一个保姆,总共十一个人,来到大阪火车站乘晚上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本来应该到车站送行,可是如果她去了,说不定大姐更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闹出笑话来,所以她故意避而不去,只去了贞之助一人。候车室里早就安排了接待处,将近百名送行的人,内中有受过上代照顾的艺人,还夹杂着新町和北新地的老板和老艺,虽然这气派赶不上从前,但毕竟不失为货殖世家离别故乡的场面。妙子躲躲闪闪始终没有到长房那儿去,直到临行前才赶到火车站,在人群里和姐夫、姐姐简单地告别一下。回家时她从月台走到剪票处的路上,听到有人在她后面招呼说:“失礼得很,您是莳冈先生的令嫒吧?”

妙子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町有名的舞蹈好手老艺阿荣。

“是的,我是妙子。”

“妙子小姐,您排行第几?”

“我是最小的妹妹。”

“哎呀!原来是细姑。长这么大啦,中学已经毕业了吧?”

“是啊……”

妙子答应了一声,笑笑支吾过去了。妙子经常被人家当作中学刚毕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这种场合该怎样应付,她已经很老练了。不过,在父亲全盛时代,这个老艺——实际上当时她已经是半老徐了——就常常到船场的家里来,全家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那时妙子不过十来岁,差不多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屈指一算,可以算出妙子现在决不可能那样年轻,这是谁也估计得出的。妙子这样一想,不觉好笑起来。不过今天晚上她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装都特别穿戴了少女型的,这点她自己很清楚。

“细姑今年几岁了?”

“已经不像你说的那样年轻了……”

“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您是阿荣姐吧。……您到现在还一点也没变,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哪能不变呢!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细姑为什么不去东京呀?”

“暂时要在芦屋二姐家住一程。”

“哦,是吗。长房的姐夫、姐姐走了,您很寂寞吧。”

妙子走出剪票处,和阿荣分了手。走了不到两三步路,又让一位绅士叫住了。

“您不是妙子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我是关原。这次莳冈兄高升,我来送行。”

关原是辰雄大学里的同学,他在高丽桥那边三菱系某公司工作。辰雄入赘时,关原还没有结婚,经常到莳冈家来玩儿,和鹤子姐妹们搞得挺熟,结婚后他被调到伦敦的分公司去工作,在英国呆了五六年,两三个月以前才调回大阪总公司。妙子早就听说他回国了,可是已经八九年没有和他见面了。

“我早就看出是细姑了,”关原马上恢复以前“细姑”这个称呼,不再叫“妙子小姐”。“……好久不见了,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有多少年啦?”

“恭喜你这次平安回国。”

“谢谢您!在月台上一眼就看出准是细姑,不过实在太年轻了,所以……”

“呵呵呵!”妙子还像刚才对付阿荣那样敷衍过去了。

“这样说来,和莳冈兄一起上火车的是雪子姐了。”

“是的。”

“我连招呼都错过了没打。……你们两位实在太年轻啦。这样讲也许失礼,在国外时老想起船场时代的事情,以为这次回国,雪子姐不用说,连细姑怕也早已结婚,成了贤妻良母了。听到莳冈兄说两位还都没有出阁,自己都不相信离开日本已经五六年了,简直像做了一个长梦似的,……这样讲也许要开罪,不过确实有点儿莫名其妙。哪里知道今晚一见面,雪子姐也罢,细姑也罢,两位还都那么年轻,又使我大吃一惊,以致怀疑自己会不会看错了人。”

“呵呵呵!”

“真的,决不是当面恭维,确实是这样,像现在这样年轻,没有结婚就不足为奇了。”

关原深有感慨似的把妙子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

“那么说,今晚幸子姐呢?”

“二姐今晚没有来。怕姐妹分手哭哭啼啼的闹笑话。”

“哦!原来是这样。刚才大姐和我招呼时,眼睛里还噙着眼泪,到现在她的情脾气还那样好。”

“人家要笑话去东京还要哭鼻子的人了。”

“不,不会的。这么多年,我又看到日本女的这种格,真是值得留恋的。……细姑留在关西不走吗?”

“对,因为这里还有点儿事情……”

“嗯,是啊是啊,人家对我说细姑是个艺术家,了不起呀!”

“去你的吧。这种恭维话是不是你从英国学来的?”

妙子想起关原喝威士忌酒,看出他今晚大概已经喝过一两杯了。当他邀请她到附近喝杯茶时,妙子巧妙地脱身奔赴车站方向去了。

第二十三章

拜启

别后每天忙得写信的时间也没有,好久没有问候,请原谅。

出发当夜,火车一开,大姐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只能把脸躲进卧铺的帷幕。随后秀雄侄发烧腹痛,半夜里上了几次厕所,闹得大姐和我一夜未能成寐。更糟的是大森那栋房子的房东突然毁约,这事在出发前一天东京就来了通知,可是事到临头,无奈只能动身来京,暂时寄居在麻布区种田姻兄家,到今天还住在这里。您想想吧,全家十一口突然来到他家,给人家增添了多大的麻烦!秀雄侄一到东京就请医生诊治,据说是大肠炎,昨天已渐见起色。住宅问题多方托人分头加紧寻找,好不容易在涩谷的道玄坂找到了一栋。那是新盖的出租房子,楼上三间,楼下四间,庭院、树木一概没有,房租每月五十五元。虽然还没有去看过房子,但其狭小程度也可想而知。这么一大批家眷也许住都住不下。不过顾虑到种田家的困难,即使将来得另外找房子,目前也只好暂时先住进去。所以这个星期天决定搬到那里去住。那里的地名是涩谷区大和町,听说下个月就可以安装电话。姐夫去丸之内上班,辉雄侄去现在的中学上学,都比较方便,而且听说那个地方对健康有利。

先匆匆报告到这里。

幸子姐尊前

雪子敬上

九月八日

贞之助姐夫、悦子、细姑请代为致意。

朝来金风刺肌,东京已经完全是秋天了,不知你们那里怎样?务望保重玉体。

幸子收到这封信的这天早晨,关西地方一夜之间变得秋高气爽。悦子已经上学去了,她和贞之助面对面地坐在餐室的椅子上看报,报上登载着“我军舰飞机空袭潮州和汕头”的消息。她闻到厨房里飘来煮咖啡的扑鼻香气。

“秋天啦!”她眼光离开报纸突然抬头对贞之助说。“您不觉得今天的咖啡特别香吗?”

“嗯……”贞之助应了一声,依然专心读着摊开的报纸。这时,阿春送来了咖啡,托盘里还有一封雪子的来信。

幸子正在惦念她们去东京已经十多天了,收到信便立即拆开。看到那忙乱中空匆匆写出来的笔迹,马上联想到大姐和雪子过的是多么忙碌的日子。信里提到的那位种田,是姐夫的胞兄,在商工省做官,幸子她们还是十几年前大姐结婚时和他见过一面,现在连他的面貌都记不得了,大姐和他见面的次数大概也不太多。因为姐夫上个月就曾寄居他家,所以这次只得暂时在那里挤一下。姐夫是他胞弟,固然无所谓,大姐和雪子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托庇在名古屋男方的亲戚家,又是长辈的家里,该有多么不方便。再加孩子生病,得请医生,就更加麻烦了。

“这封信是雪子妹妹寄来的吗?”贞之助手里拿着咖啡杯,好不容易才放下报纸问了一声。

“我正想着为什么好久都不来信,哪里知道出了大乱子了。”

“到底是什么事?”

“喏,你看看吧……”幸子把三页信递给了丈夫。

又过了五六天,尽管已经过时,却收到了东京寄来的感谢送别以及改变住址的铅印通知。雪子自从写过那封信以后再也没有来信。只是星期六那天晚上去东京帮助搬家兼问候的音老头的儿子庄吉,星期一早晨回到大阪,受委托来芦屋报告情况。他当天就赶了来,报告的内容是:昨天星期日顺利搬好了家;东京的出租住宅建筑质量粗糙,远远比不上大阪,特别是纸槅扇等设备非常低劣;楼下四间屋子,两铺席的一间,四铺席半的两间,六铺席的一间;楼上三间屋子,八铺席的一间,四铺席半的一间,三铺席的一间。因为是东京的建筑尺寸,八铺席只相当于关西的六铺席,六铺席相当于关西的四铺席半,所以房子十分简陋,可取之处就在于屋子是新盖的,给人一种明朗的印象,方向朝南,光充足,比上本町的暗房子卫生;自己家里虽然没有庭院,但附近都是些高级住宅和花园,环境清静幽雅;还有,一走到道玄坂,就是繁华的商店区,有好几家电影院,看来孩子们对每件事都觉得新鲜,似乎都在庆幸能搬到东京来;秀雄的病也痊愈了,这个星期就要去附近的小学上学了。

“雪子妹妹怎么样?”

“身体很好。秀哥儿闹肚子时,雪子姑照顾病人比护士还内行,太太佩服得不得了。”

“以前悦子生病时,她也照顾得很周到,我想大姐一定多亏她帮了忙。”

“不过遗憾的是那住宅没有闺房,目前四铺席半大的那间屋子既是哥儿们的书房,又作为雪子姑的卧室。姑老爷也说如果不早日换个大点儿的住宅,给雪子小姐一间专用屋子,她太受罪了……”

庄吉这个人比较饶舌,他讲到这里,压低嗓门说:“雪子姑回去以后,姑老爷很高兴,想留住她不再让她脱身。您瞧,他对待雪子姑可小心哩,丝毫不敢触犯她,而且拼命讨她的好,我看得很清楚。”

听了庄吉的汇报,幸子对于东京方面的情况也能想象出一个大概了。不过,雪子还是没有信来。想到雪子虽然不像大姐那样,不过也把写信当作是一件大事,平常懒得动笔,再加没有她自己的屋子,不能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幸子考虑了一下,对悦子说:“小悦,给你阿姨写封信试试。”便让悦子在妙子的娃娃明信片上写上三言两语寄了出去,可是依旧没有回音。二十号过后的一个赏月的晚上,贞之助建议:“今晚写封集锦信寄去怎么样?”大家一致同意。吃完晚饭,贞之助、幸子、悦子和妙子都聚集在供着赏月果品的那间日本式屋子的廊檐下,让阿春磨墨,摊开卷纸,贞之助写了一首和歌,幸子和悦子每人写一首俳句,妙子在这方面不擅长,她就画了一幅松林悬月的水墨写生画。

待到密云冉冉去,中庭明月挂松梢。贞之助

圞明月下,顾影少一人。幸子

今夜月色好,阿姨东京看。悦子

接着就是妙子的水墨风景画。幸子那首俳句本来在“圞明月下”后面接了一句“独缺汝一人”,悦子的原作是“月儿亮晶晶,阿姨东京看”,都是贞之助给改成上面这样的。

最后大家说“春倌也得写”,不料阿春竟然提起笔来就写了一首俳句:

圞中秋月,云中初露脸。春

字迹奇小而笨拙。幸子随后拔取一根供月的狗尾巴草,剪下狗尾巴,夹在卷纸中间寄了出去。

第二十四章

这封集锦信寄出不久,幸子就收到雪子给她的回信。信上说:“一遍又一遍高兴地读着来信,感人心脾。中秋那天晚上,独自在二楼赏了月;读了来信,想起去年在芦屋家中赏月的情景,仿佛昨天的事情那样浮现在眼前。”那封信的内容写得比较感伤,此后又好久没有再来信。

雪子走后,幸子决定让阿春睡在那个屋子里,阿春的铺盖摊放在小悦的卧下。才过了半个月,悦子讨厌阿春,叫阿花代替她,又过了半个月,阿花也遭到悦子的厌恶,换了做饭的阿秋。悦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容易入睡,入睡前她总要兴奋地讲上二三十分钟话,这在前面已经待过,女佣们奉陪不了这二三十分钟的谈话,总是在悦子未入睡以前就睡熟了,因此惹恼了悦子。悦子越烦躁就越睡不着,半夜跑到走廊里,使劲拉开槅扇,冲进爸爸的卧室,嚷嚷着:“,我一点儿也睡不着。”边哭边诉苦。“春倌真可恶,她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熟啦。讨嫌!真讨嫌!我要杀死她!”

“小悦,你这样兴奋反倒睡不着。不要勉强睡,要这样想:睡不着也没关系,你试试看。”

“可是,现在要是睡不着,明天早晨困得起不来……不是又要迟到了吗?……”

“嚷什么,这么大的声音!轻点儿讲!”幸子训了她几句,陪她睡到上,哄她入睡。可是她仍然睡不着,哭着诉说“睡不着呀,睡不着”,惹得幸子也火了,又训了她一顿。这样一来,叫喊得更加响了。屋子里闹成这样,女佣们睡得死死的,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情形经常发生。

说起来,最近幸子老觉得心里烦躁不安,可是没有抓紧打针。今年也已到了“缺B的季节,家里的人似乎都带上几分脚气病,悦子会不会是由于这个原因,幸子这样猜测着,用手去按按悦子的心脏部位,号号她的脉,看出稍稍有点儿怔忡。因此第二天不顾悦子怕痛,硬是抓住悦子给打了一针高效维生素。以后隔天打—针,打了四五次,怔忡消失了,走路也轻快了,身体疲软似乎也多少好了些,可是失眠却越发严重了。幸子思忖这病还不至于要请医生来诊治,她打了个电话和栉田医生一商量,每晚临睡前给吃一片阿达林试试。一片阿达林怎么样也不见效,给多了又太灵,睡个不醒。早晨睡得很香,听凭她睡个够,她—觉醒来,看到枕头旁边的时钟,就哭喊着说:“今天又迟到了,这么晚去,脸上不光彩,不能上学啦。”既然这样的话,就催她早起,以免迟到,她又说:“昨夜我一分钟也没睡,”使子把棉被蒙住整个脑袋猛睡,等到一觉醒来,又哭着说迟到了。对于女佣们的憎,也是变化剧烈,一旦厌恶,往往说出“宰了!”“我宰了你!”这类极端的话。又如像她这种发育旺盛的年龄,食欲却一向不振,最近更糟,每顿只吃小碗一两碗饭。菜也只吃些咸海带、冻豆腐这类老年人吃的东西,把饭泡在茶里硬灌进肚子。她喜欢那只叫“铃”的母猫,吃饭时把它放在自己脚边,给它吃许多东西,稍许带点油腻的东西自己不吃,多半都给“铃”吃。可是,她异常干净,吃饭的时候,—会儿说让猫碰着了,—会说飞上苍蝇了,—会儿又说女佣的衣袖碰上了,筷子要让人用开水冲洗两三次,侍候她的人知道她这个脾气,开饭以前就把一壶热茶放好在桌子上。她最怕苍蝇,不用说苍蝇爬过的东西,即使没有爬过,只要飞得近了些,让她看到,就说可能爬过而弃置不吃,或者执拗地追问周围的人苍蝇是否的确没有爬过。还有筷子没夹牢的东西,即使掉在刚洗干净的桌布上,她也嫌脏,不愿吃。

有一次幸子带她到水道路散步,看到路旁有一只长满了蛆的死耗子,已经走过那里一二百米了,这时悦子走到她身边,像探问什么可怕的事情那样低声地说:“,我踩了那只死耗子没有?……衣服上沾了蛆没有?”

幸子不禁惊讶地察看悦子的眼光。为什么那样吃惊呢,因为母女俩为了躲避那只死耗子,特地绕了五米多路走过来的,怎么想也不可能误认为踩到了它。

还在小学上二年级的一个小姑,能害神经衰弱症吗?……幸子最初并没担心,只在口头上数说悦子几句。发生了死耗子这件事后,她才觉得事情不简单,第二天就把栉田医生请到家里。医生说:“小孩得神经衰弱症,没有什么稀奇,悦子姑怕也是这个病,不用太担心,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以介绍一位专科医生来看看。脚气病由我给治,西宫的神经科医生辻博士很好,我打电话让他今天就来。”

傍晚,辻博士来了,诊察后和悦子一问一答谈了片刻,断定她是神经衰弱症,提出下列几项治疗方案就回去了。辻博士说,首先必须治好脚气病;服些助消化的药以促进食欲,纠正偏食;上学的事可斟酌情况,不妨让她迟到早退,但不应转地疗养荒废学业,因为上了学神有所寄托,反而可以排除头脑里的各种妄想;不可让病人兴奋;病人即使说怪活,切勿痛斥,要恳切开导说服。

悦子这场病,很难说是由于雪子离开芦屋而造成的后果,幸子也不愿这样想。但是每逢在应付方法上发生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想哭的时候,就一再想到如果是雪子的话,这种时候一定能耐心说服悦子,使之听从。事情的质非同一般,只要讲清楚原委,长房也会同意暂时让雪子来帮一程子忙;即使不向长房开口要人,只要把悦子的病状写信直接告诉雪子,雪子看到了,不等姐夫同意,飞也会飞回来,这是明摆着的。不过,要是让人家说雪子刚离开不到两个月,就竖起白旗求救,尽管幸子不是那种十分逞强使子的人,但心里还是感到有抵触的,所以想等一阵看晴况……多咱自己能应付下去的话……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至于贞之助的态度,不用说是反对让雪子回来的。比如吃饭时筷子一遍又一遍地用开水消毒,掉在桌布上的东西不肯吃,这都是幸子和雪子的作风,在悦子养成这种惯之前,她们自己就这样做,贞之助指出这种做法不妥,会把孩子教成脆弱的神经质,要求她们纠正这种惯,为此大人得首先不做这类事,尽管带几分冒险,也得把苍蝇碰过的东西吃给孩子看,用实际行动让孩子懂得即使这样也决不至于会生病。现在你们一味强调消毒,不重视有规律的生活,这是错误的,让孩子过有规律的生活比消毒重要得多。尽管贞之助经常这样提醒幸子,可是他的主张怎么样也行不通。幸子认为像她丈夫那样身体健壮、抵抗力强的人,不理解她们体弱而容易生病的人的心情。贞之助则认为由于筷子上有细菌而染病,这样的事千中难一,为此而产生恐惧心理,每顿饭洗筷子,抵抗力就会越来越弱。幸子强调女孩子的优雅风度重于有规律的生活,贞之助就说那是旧思想,即使在家里,就餐和游戏也应该有一定的时间,不可放任散漫。幸子如果讥笑贞之助是不讲卫生的野蛮人,贞之助就说:“你们的消毒根本不合理,筷子用开水或茶冲洗,病菌并不会死,而且食物在拿到你们面前之前,谁都无法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什么脏东西,所以说你们是歪曲了欧美式的卫生思想;不久以前,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俄国人毫不在乎地吃生牡蛎吗?”

贞之助一向采取放任主义,特别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他一切听凭孩子母亲的教育方针。最近由于“支那事变”①的发展,有朝一日可能要让妇女参加后勤工作,考虑到这一点,他担心今后如果不把女子培养得刚健一些,恐怕什么事也干不了。有一次,他无意之间看到悦子在和阿花玩“过家家”,悦子拿来一个打针的旧针头,扎进稻草做芯子的洋娃娃的胳膊。他想这种游戏多么不健康,觉得这也是那种卫生教育的余毒,今后必须设法加以纠正。不过,关键在于悦子本人只听信雪子的话,雪子的做法又有幸子支持,干涉不好,很可能引起一场家庭纠纷,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雪子离开芦屋去了东京,从这一点上说,是贞之助求之不得的。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对于雪子的境遇,贞之助私底下是同情的,女儿的教育固然重要,如插手干涉,就不得不考虑雪子神上所受的打击,他既不想让雪子变得乖僻,又不想让她有“从中作梗”的想法而躲避悦子,要两全其美,实在不容易,现在这个问题却自然而然地解决了,怎么不是一件好事呢。他觉得只要雪子不在这里,妻子是容易对付的。因此他对幸子说:“我和你一样同情雪子妹妹的境遇,如果她自己想回来,我不反对,可是为了悦子而把她叫回来,我不能同意。诚然,在怎样对待悦子的问题上,她是有经验的,如果她来了,目前肯定会处理得很得力。不过,要让我说的话,悦子之所以患这场神经衰弱症的原因,就在你们姐妹俩身上,由于你和雪子妹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才闹出这场病来。所以情愿暂时忍受些困难,也要趁此机会排除雪子妹妹在悦子身上造成的影响,而后慢慢地、循其自然地改变教育方法;因此在目前这段时间里,雪子妹妹不回来反倒合适。”贞之助就这样劝阻了幸子。

①指1937年的芦沟桥事变。

到了十一月份,贞之助因公去东京出差两三天,初次拜访了涩谷的长房。孩子们已经完全惯了新的生活,东京话也讲得很好了,家庭和学校里说着两种话。辰雄夫妇和雪子也很高兴,大家都劝他如果不嫌地方小而受拘束,务必请他住下。可是地方实在太小,而且贞之助已经在筑地订了旅馆,为了顾全情谊,只得住了一夜。第二天,辰雄和孩子们都上班、上学去了,趁雪子上楼拾掇屋子的时候,贞之助对鹤子说:“雪子妹妹好像也很安心,一切都顺利啦。”

“其实呢,看上去像是挺不错的,可是……”鹤子回答说。

据鹤子说,初来东京时,雪子妹妹高高兴兴地帮助家务,照管孩子们。这种态度现在也并没有改变,不过她常独自一人守在楼上那间四铺席半大的屋子里不下楼,因为老见不到她,上楼一看,她坐在辉雄那张矮桌子旁边,有时支着下巴在沉思,有时噎噎地在哭泣。这种事情最初十天里发生一次,近来次数渐渐多起来。这种时候,她即使来到楼下,也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在人前动不动就会流眼泪。辰雄和我对待雪子妹妹都特别注意方式方法,想不起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追根究底,大概还是因为她留恋关西的生活,不妨称之为乡愁病吧。为了让她能够解闷,劝她再继续去学茶道和书法,可是她全然不理睬这些。鹤子还说:“经过富永姑母的劝说,雪子妹妹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她的话回来了,我们真的都很高兴,没想到这件事对于雪子妹妹却是如此痛苦难受。如果呆在这里难受得竟至吞声饮泣,我们自然也要想个办法。不过,到底雪子妹妹为什么那么厌恶我们呢?……”讲到这里,鹤子自己也哭了起来。“虽说有些怨恨,不过,雪子妹妹这种一味左思右想的样子,可怜得教人不能不同情。既然她这样想念关西,我想莫如遂了她的心愿,尽管辰雄不会同意她一直呆在芦屋,可是目前这里房子小,在搬居较宽敞的住宅以前,可以让她去关西,退一步说,即使让她去个十天八天的,说不定她神上也可以得到些安慰,也可以振作一下,不过还得找个适当的借口才行。总之,雪子妹妹现在这个样子太委屈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本人倒也罢了,旁人受不了。”

这是大姐当时的一席话,贞之助只能回答说:“那样的话,您和姐夫就太为难了,不过这事幸子也有责任,实在说不过去。”关于悦子生病的事,当然只字未提。回到家里,他和幸子谈起东京的事情,幸子问到雪子的近况,贞之助无法隐瞒,只能把鹤子的话和盘托出。

“我也没想到雪子妹妹竟然这样厌恶东京。”

“归根到底,也许是她不愿和姐夫住在一起。”

“也有这种可能。”

“哦,她想见见悦子哩……”

“这个那个的,原因可真不少。雪子妹妹这个人本来就不服东京的水土。”

幸子想起雪子从小耐就强,无论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从不吭声,只是一味噎噎地哭泣。这时雪子靠着矮桌子吞声饮泣的那副样子,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

第二十五章

对于悦子的神经衰弱,幸子除了时时给她服用镇静剂溴化钾之外,还采用饮食疗法,中国菜尽管油腻,但知道她吃,就让她多吃些以增加营养;入冬以后,脚气病也治好了;学校里的老师让她注意恢复健康,不要担心功课;由于以上种种措施发生了效果,她的病没有出什么严重问题,逐渐好转了,因此也就用不着求助于人了。可是幸子自从听到东京的消息以后,总觉得不和雪子见一面,就放不下心来。

幸子回想起当初富永姑母来芦屋涉的那天,自己对雪子的做法太冷酷无情了,怎么也不应该用命令式的口气把她撵走。对方既然给了妙子两三个月的期限,在情理上自己也应该为雪子争取些日子,安排一个从容惜别的机会,可是自己却没有那样做。特别是那天,自己莫名其妙地抱着一种没有雪子也照样过得下去的强烈的赌气情绪,结果就表现出那样冷酷无情的态度。可是雪子反而半句牢话也没说,老老实实地顺从了。一想起这件事,自己就觉得雪子实在顺得可怜……而且当时幸子看到雪子比较愉快地、仿佛去作一次短期旅行似地轻装出发,还随口说了一句安慰她的话:“马上就找个借口叫你回来,”雪子信以为真,这在今天就看得格外清楚了。幸子既然说了这样一句话,雪子才有恃无恐地跟随着去了东京,以满足长房的要求,可是事后幸子这方面却毫无动静……再说只有她一个人跟了去,妙子并没因此而受到什么影响,到现在依然留在关西……上当受骗的只她一个,她有这种想法就很自然了……

幸子觉得大姐既然是这样一种心情,长房方面不会怎么留难,只是不知自己的丈夫会说些什么,也许会说暂时等一下好,也许会说四个月来悦子已经安定下来,叫雪子妹妹回来住上十天半月也无妨。总之,她想等春天到来后和丈夫商量着办。正巧这时——一月十日左右——收到许久没有音信的阵场夫人寄来的一封信,内容是:“去年寄上某人照片——事究竟怎样了?您说不能立即答复,要求暂时等待一下,所以一直等着。是不是令妹无意呢?如果没有缘分,费心您把那张照片寄回。倘若有几分意思,那么现在也还不嫌迟。对方的情况不知你们后来调查了没有,大体上就像照片背面本人亲笔写的履历那样,没有其他值得奉告的,只有一点履历上漏掉没写,就是本人没有什么财产,全靠薪俸生活,这层还祈谅解。由于这个原因,令妹也许不满意。至于府上的情况,对方全都调查了,令妹的容貌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见过,所以无论等多久他都等着,他还托滨田先生向我表示,殷切希望我为他说合。所以,要是能让他们见一面,在滨田先生面前我也有面子了……”这样一封信对于幸子来说,正所谓“过河有了船”。幸子因此写信告诉鹤子有这样一桩亲事,要先听听姐夫、姐姐的意见,信里附上前些时候野村巳之吉的那张照片和阵场夫人这次的来信,并且说明阵场夫人急于想让双方相亲,可是雪子妹妹由于上次的失败,便表示不先调查清楚就不愿相亲,姐夫、姐姐如果同意的话,就由我们火速调查怎样?这封信寄出以后,过了五六天,姐姐极难得地寄来一封长长的复信。

拜复

新年好!贺年贺得迟了,祝你们全家过一个愉快的新年。我们这里人地生疏,没有感到什么新年的气氛,忙忙碌碌地就过了正月初七。听人家说,东京这个地方冬天特别难熬,天天刮着出名的朔风,三九以后,那寒冷的劲头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今天早晨连巾都冻成一根棍子,格啦格啦作响,这样的情况在大阪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旧市区比较好些,我们这里地势高,接近郊区,所以格外寒冷,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患了感冒,连女佣们也不例外,全都病倒了。只有我和雪子妹妹比较轻些,鼻子塞了几天也就好了。不过比起大阪来,这里尘埃少,空气清洁,这也是事实。何以见得呢?这里和服的下摆不易脏,一件衣服穿了十天,还是干干净净的,你姐夫的衬衫在大阪三天换一次,在这里可以穿四天。

关于雪子妹妹的亲事,一向有劳你心,实在感谢得很。那封信和照片马上给你姐夫看了,商量之下,你姐夫的心境近来似乎有了变化,不像以前那样吹求疵了,大体上听凭你们处理。不过,四十几岁的农学士当个水产技师,今后月薪没有增加的可能,看来其前途是到此为止了。再说家里没有财产,今后生活不见得会宽裕。但是,只要雪子妹妹本人同意,你姐夫决不反对。相亲一事,如果本人有意,可以随时找个适当的时机。关于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先仔细调查,对方既然希望早日。见面,详细的调查不妨推后,赶快让。双方先见见面也好。贞之助妹夫也许已经对你讲过了,我对雪子妹妹正一筹莫展,想找个机会送她去你们那里,昨天稍稍给她透露了点儿口风,真灵验,她一听到能去关西,马上同意相亲,今天早晨一下子神百倍,笑逐颜开。我简直弄不懂她是怎样一个人了。

你那里只要把日期大致定下来,我这里随时可以打发她动身。我对她说相亲后过四五天就要回来,其实让她多住些日子也无妨,这个我会说服你姐夫同意的。

来东京后一封信也没有给你写过,一写就写得这样长。天气还很冷,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芦屋和暖吧?千万保重,不要伤风。

贞之助妹夫代候不另。

幸子妹鉴。鹤子正月十八日

幸子不熟悉东京,和她讲涩谷、道玄坂附近什么的,她没有切身体会。她只能凭空想象一度曾经从山手①电车车窗里看到的郊区一条条街道——镶嵌在参差错落的溪谷、丘陵和许多杂树林的地形中间那些连续不断的屋宇的远景,以及它们背后那寥廓凛冽的晴空,这些出现在她脑子里的和大阪完全两样的自然环境。当她读到信里“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以及“拿笔的手都冻僵了”这些句子时,想到一切都墨守成规的长房,在大阪的时候冬天也从来没用过火炉。上本町的会客室里引进热电,装上了电炉,可是实际上只有来了客人的时候才用,而且还必须是极冷的天气,平常家里只用火盆。正月里幸子去贺年,和大姐对坐在一起,总是“背上犹如浇了凉水一般”的感觉,往往患了感冒回家。让大姐说起来,大阪人家开始普及暖气设备,是大正末期的事,连穷奢极侈的父亲还是在他去世前一年才在卧室里装上了煤气炉。装上以后,他说生了炉子会上火,实际上不大使用。无论怎么冷的天气,幸子姐妹都是靠火盆长大的,大姐的话没错。幸子和贞之助结了婚,几年以后搬居芦屋,那时才开始用火炉。一旦用上火炉,没有它简直过不了冬。回想小时候仅凭一个火盆过冬,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大姐搬居东京以后似乎还是墨守成规,她想只有雪子那种先天茁壮的人方才经受得住,换了自己,也许早就害上肺炎或者别的什么病了。

①东京近郊地名。

关于决定相亲的日期,因为阵场夫人和野村之间,还夹着一个滨田,联系起来很费事。不过既然知道对方竭力盼望在春分以前相亲,因此正月二十九日幸子就写信到东京,要求马上把雪子送来。幸子又想到上次打电话出了乱子,所以这次让丈夫在侧屋书斋里安装了一只台式电话。二十九日才发出的信,三十日下午就收到大姐寄来的一页明信片,信上说两个小的孩子同时得了流感,四岁的小女儿梅子很可能是肺炎,闹得全家不安。本是应该请个护士,可是屋子小,住的地方都没有。雪子妹妹当初照顾秀雄时比护士还强,所以就没有雇护士。很对不起,可否请你转告阵场夫人暂时等几天。不久又来信说梅子终于得了肺炎。看到这种情形,幸子觉得十天八天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因此把实情通知了阵场夫人,要求延期。对方早就说过,等多久也没关系,所以用不着担心,只是想到被利用来代替护士的雪子又挨上这个倒楣的差使,就觉得她格外可怜。

就在相亲展期这段时间里,原先委托信用调查所调查的报告书送到了。据称野村的职位是高等官三等,年俸三千六百元,加上奖赏,每月大概三百五十元左右。他父亲那一代在家乡姬路开旅馆,现在那里没留下什么房产。亲戚有一个胞妹,嫁给东京一位名叫太田的药剂师。此外姬路有两个叔父,一个是古董商兼茶道宗匠,一个是注册处的司法文书。另外就是关西电车公司那位总经理、他的表兄滨田丈吉,那是他唯一值得夸耀的亲戚,又是他的靠山(而且还是阵场夫人心中的“恩人”,她丈夫以前据说是滨田家守门的,滨田资助他上学读的书,所以是他的恩人)。报告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此外,又调查出昭和十年他前妻的去世确实是害了流感,如同本人履历上写的那样;两个孩子死亡的原因也决不是遗传病。其次是本人的情脾气,贞之助通过两三条线索,打听出没有什么显著的缺点,可是有一个古怪的病。据在兵库县工作的他的一位同事说,野村往往会突然自言自语,说的话毫无意义,不着边际,大概总在他认为旁边没有人的时候才说;不过,尽管本人认为没有人听到,其实常常被人家听了去。现在他的同事们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连已故的前妻和孩子也都知道他有这个病,都笑着说爸爸这人真会说怪话。举个例子来讲,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事在官署里蹲坑,隔壁那个厕所里有人进去了,一会儿听到那边接连问了两次:“喂!您是野村先生吗?”那个人正想回答:“我不是野村,是某某,”但他发觉问话人的声音正是野村的声音,心想他大概又在自言自语了,而且一定不知道隔壁有人,觉得他可怜,就忍耐着不吭声;可是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先离开厕所,幸好没有让对方看到脸儿。野村知道隔壁有人跑了出来,说不定会觉得“糟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以后也就若无其事地照常工作。尽管自言自语,由于说的都是些无聊的废话,不带恶意,可是听到的人总觉得突兀可笑。还有他的自言自语虽然是脱口而出,却并非全然无意识,旁边如果有人,他就不自言自语了。要是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时,他就拉开嗓门说,那种时候,偶然在背后听到的人就吓得以为他要发疯了。

他的这个病并不特别给人添麻烦或者不愉快,因此也不至于酿成什么问题。不过,选来选去,又何必去选这样一个人做女婿呢。尤其是对方那副尊容,说是四十六岁,可是从照片上看比四十六岁要老得多,那老态龙钟的样子看去就像五十岁以上的人。幸子认为这是最大的缺点,可以断定雪子准看不上眼,第一次见面就注定要落选,这是很明显的。由于这个原因,对这次的亲事就没有多大劲头。不过,表面上要借此作为雪子来芦屋的口实,“相亲”一事不得不举行,这就是幸子夫妇的本意。既然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夫妇俩商定不必告诉雪子对方有自言自语的怪癖。

第二十六章

“今天乘鸥号动身。雪子”

悦子从学校回到家里,正在由她和阿春帮着布置供娃娃的架子,这时,送来了这个等待已久的电报。

关西地方的女儿节惯上比别处推迟一个月,本来应该再过一个月开始,可是四五天以前幸子收到雪子的来信,说就在这几天里动身,恰好那时妙子给悦子做了一个菊五郎①演的道成寺的布娃娃,幸子一下子心血来潮,对悦子说:“小悦,把这个布娃娃和女儿节的娃娃供在一起吧,它们不是也想欢迎你阿姨回来吗?”

①歌舞伎名演员。

“为什么?,女儿节不是下个月吗?”

“桃花还没开哩,”妙子也插嘴说,“不按照季节供娃娃,不是说对女孩子的婚姻不利吗?”

“对!小时候经常这样说;一过了女儿节,马上就把娃娃收起来。不过,提前摆供是可以的,推迟就不行。”

“喔,还有这种讲究,我就不知道了。”

“好好记住吧,要不然,就不配为见多识广的细姑了。”

家里这套娃娃,还是当初悦子过第一个女儿节时在京都的丸平①定做的。迁居芦屋以后,每年节日都把它们摆设在楼下那间全家聚的会客室里。那间屋子虽说是西式的,可是大家认为摆设娃娃最适当,所以供娃娃的架子每年都摆在那个屋子里。幸子为了博得隔了半年才回芦屋的雪子的欢心,建议提前一个月过女儿节,从历三月三日到历三月三日,可以供奉一个月节日娃娃,在这段时间里雪子大概能呆在这儿,她的这个建议被接受了,所以历三月三日的今天就开始摆设节日娃娃了。

“瞧!小悦,你的话中了吧?”

“真的,今天果然来了。”

“你阿姨和娃娃在节日一同到来了。”

“兆头真吉利。”阿春说。

“这回要结婚了吧?”

“小悦,你这话在阿姨面前不准说。”

“嗯,嗯,这点儿事情我懂。”

“懂就好。春倌也得小心点,否则又要闹出上次那样的事来。”

“是!明白啦。”

“事情本来就瞒不住,只要不在人前乱讲就行。”

“是……”

“打个电话给细阿姨行吗?”悦子兴奋地说。

“我给您去打吧。”

“小悦,你自己去打。”

“嗯。”悦子答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到电话间,接通了松涛公寓。

“……嗯,是的,是今天。……细阿姨早点回家吧……不是‘燕号’,是‘鸥号’。……阿春去大阪迎接……”

①商店名。

幸子正在把一顶有璎珞的金冠戴到大内娃娃①皇后的头上去,听到悦子响亮的声音,就对着电话间喊道:“小悦,对你细阿姨讲,要是有工夫请她去接一下。”

“喂!说要是细阿姨有工夫,请去车站接一下。……嗯,嗯,……大阪九点钟左右……细阿姨去吗?……那么春倌就不用去了吧?……”

妙子完全懂得幸子叫她去大阪火车站迎接雪子的用意。去年富永家那位姑母来动员雪子回老家的时候,讲好两三个月以后也要把妙子叫到东京去的,可是到了东京,老家一直乱糟糟的,根本顾不上叫妙子回去,就此搁置了下来,妙子因此比过去更自由自在了。正因为如此,她觉得仿佛自己一个人走运,而让雪子倒楣,有点儿对不起雪子,所以在道理上也非去火车站迎接不可。

“要不要也打个电话给爸爸?”

“你爸爸快回家了,不用打了。”

傍晚贞之助回到家里,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一别半年,现在自己也很想念雪子。尽管有一个时期他不愿意让雪子回来,但现在反倒有点内疚了。因此他无微不至地吩咐女佣准备好洗澡水,让雪子一到家就能入浴;又说晚饭一定在火车上吃过了,不过临睡前还得吃点东西,叫人取出两三瓶雪子喜欢的白葡萄酒,亲手抹去瓶子上的尘埃,查看出厂的年代。大家劝悦子早睡,明天好好叙叙,可是她无论如何不听,直到九点半钟,才叫阿春带她上楼。不久大门的电铃响了,悦子听到狗奔向大门的声音,叫了一声“啊!是阿姨”,又下楼来了。

“阿姨回来啦!”

“您回来啦。”

“我回来了。”站立在门口泥地上的雪子,“唗!”的一声喝退了摇着尾巴向她扑来的约翰尼,由于坐火车的劳累,她的容颜和提着衣箱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的妙子——近来她力特别充沛——的气色一比,显得格外消瘦。

“给我的纪念品放在哪里?”悦子早已自己动手打开皮包,翻看里面的东西,马上发现一束千代纸②和一匣手绢。

“听说小悦近来在收集手绢。”

“嗯,谢谢。”

“下面还有—样东西,你找找看。”

“有了,有了,是这个吧?”悦子边说边取出一个匣子,匣子外表裹着银座阿波屋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双红色的漆皮草履。

①大内娃娃一组共十余个,有左大臣、右大臣、随从、宫女三名、伴奏五名、杂役数名。

②女孩子玩的花纸,可以折成各种玩具。

“嗳呀!多好哇!木屐、草履还是东京的好……”幸子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好好收藏起来,下个月赏樱花的时候穿。”

“嗯。多谢阿姨。”

“怎么,悦子焦急等候的原来只是纪念品吗。”

“好了好了,把这些东西拿到楼上去吧。”

“今晚我和阿姨一块儿睡。”

“知道了,知道了。”幸子说,“阿姨现在要去洗澡,你先和春倌去睡吧。”

“早点来呀,阿姨。”

雪子洗完澡,快十二点了,贞之助和她们姐妹三个难得聚在会客室里,一边听着火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一边围着那张摆了干酪和白葡萄酒的小桌子,喝酒谈心。

“这里真暖和。……方才在芦屋站下车的时候,就觉得和东京不一样。”

“关西的汲水节已经开始了。”

“差得那么远吗?”

“差得远哩。首先东京的空气接触到皮肤上不像这里的空气那样柔和。那出名的朔风毕竟厉害。两三天前我去高岛屋百货公司买东西,回家时走过皇城外壕那条路,一阵风来把纸包刮跑了,赶紧追上去,那纸包只管往前滚,怎么追也追不上,后来下摆又让风刮起,一只手还得按住下摆,东京的朔风可真要命。”

“不过,去年我在涩谷打搅一宿的时候,想到孩子们学东京话学得真快。那是十一月,迁居东京只不过两三个月,长房的孩子们都是一口东京话,而且年纪越小讲得越地道。”

“到大姐那样的岁数大概就学不好了。”幸子说。

“当然不行。首先大姐根本不想学。上次她在公共汽车上用大阪话和我说话。乘客都对她看,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可是,那种场合大姐脸皮真厚,尽管大家看着她,她依然毫不在乎地说她的大阪话,居然还有人称赞‘大阪话满不错’哩。”

“大阪话满不错”这句东京话的语调,雪子学得很像。

“上了岁数的妇女脸皮都很厚。我认识一个大阪堂岛的艺,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告诉我,她去东京乘电车的时候,故意用大阪话高声说:‘下车啦!’这样一叫,车子准保为她停下来。”

“辉雄侄就说他不愿意和他一块儿走路,因为他说大阪话。”

“孩子们大概都是那样。”

“大姐会不会把去东京当作一次旅游呢?”

“嗯。和呆在大阪的时候不一样了,无论做什么,没有人批评指摘,她怎样就怎样,轻松愉快得很。再说东京这个地方尊重女子的个,不受社会风气的拘束,比如穿衣服吧,可以挑自己合适的穿,这些都比大阪好。”

也许是多喝了两口葡萄酒的关系,雪子像孩子那样活泼高兴,话也比往常说得多了。尽管她嘴上没说,看样子仿佛是隔了半年又能回到关西这块土地的那种幸福感——在芦屋的会客室里和幸子、妙子深更半夜欢叙的幸福感藏都藏不住似的。

“我们可以睡了吧。”贞之助这样建议,可是大家还谈得很起劲,因此他又起身去加劈柴。

“不久我还想请你带我去东京,可是涩谷的住宅太小,究竟什么时候换房子呢?”

“那就说不上了,……可不像在找房子的样子。”

“这样说来,房子不打算换了吗?”

“也许是吧。去年还说房子这样小,实在不行,得换个住所。到了今年,这话就不大提了。大概姐夫、姐姐都改变想法了。”

接着雪子又说出一件意外的事情——这是她亲身观察的结果,不是姐夫、姐姐亲口对她讲的。他们夫妻两个最初那么不愿离开大阪,可是终于下决心去东京的动机,完全是由于姐夫想发迹。使他产生这种欲望的原因,乃是一家八口靠亡父的遗产已经混不下去,说得夸张一些,他们开始感到生活困难了。初到东京的时候,还抱怨房子小,住过一阵之后,心境渐渐起了变化,觉得这样住下去也并非不可忍受。最主要的大概是被五十五元一月的房租打动了心吧。姐夫、姐姐并非对谁辩解,他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房子尽管小,房租便宜极了,讲着讲着,后来大概就上了低廉房租的钩,存心定居下来,不再搬家了。因为住在大阪的时候,还得顾虑名望和气派,到了东京,谁都不知道“莳冈”什么的,无谓的摆阔,远不如留心多增加些财产,姐夫这种实利主义的思想转变是很自然的,证据就在他这次升任分行经理,薪水增加了,经济上当然宽裕了,可是,用大阪时代的眼光来衡量,一切都变得吝啬了。大姐领会姐夫的用心,省吃俭用到了极点,每天厨房里买的东西明显地节省了。要供给六个孩子吃饭,本来就不简单,买一棵菜,动脑筋和不动脑筋相差很大,说得不好听些,家常饭菜的菜单也和在大阪时不同了。土豆烧牛肉也罢,咖喱饭也罢,菜肉酱汤也罢,原料不多,可是大家都能吃饱。吃牛肉就从来没有吃过火锅,只有薄薄的一两片到嘴。尽管如此,有时晚上让孩子们先吃,大人们随后另开一次饭。那顿饭陪着姐夫慢悠悠地受用,菜和孩子们吃的全不一样,东京的鲷鱼虽则不好,可是在这种时候就能吃到生鱼片。实际上那顿饭要说是为了姐夫,莫如说他们夫妇俩看到经常让我陪着孩子们一起吃大锅饭太可怜,才那样安排的。

“看到大姐他们的样子,觉得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总之,瞧着吧,那个家搬不了啦。”

“嗯,原来这样。到了东京,大姐他们的人生观完全改变了吗?”

“雪子妹妹的观察也许是对的。”贞之助说,“趁迁居东京的机会,抛弃过去那种虚荣心,大搞一番勤俭储蓄。姐夫有这种思想是很自然的,说给谁听也是件好事。那个住宅小虽小,甘心忍受的话,也还可以对付过去。”

“不过,既然这样的话,早点讲清楚多好。到现在还时时在说什么没有雪子妹妹的闺房总不合适,见到我就这样辩解,实在可笑。”

“我说,人是一下子改变不了的,多少还得撑个场面嘛。”

“那么小的地方我以后非去不可吗?”妙子提出了她最关心的切身问题。

“这……细姑去的话,连睡的地方也没有呀……”

“那么说,目前大概还可以不去吧。”

“总之,细姑的事情目前似乎全被他们忘掉了。”

“喂!大家睡吧……”壁炉架上的台钟已经打过两点半,贞之助仿佛大吃一惊地站起身来说:“雪子妹妹今天也累了吧。”

“相亲的事还得商量一下,好吧,明天再说吧。”

雪子没有理会幸子那句话,起身先上楼去了。走进寝室一看,悦子头那张桌子上摆满了刚才给她的那些东西,连阿波屋的草履匣子也摆在那里,人却睡熟了。雪子看到台灯影里悦子安眠的脸容,又一次觉得回到这个家里的喜悦涌上她的心头。假寐在悦子那张和自己那个铺了草垫子的被窝中间的阿春,睡得像死人一样。雪子叫了两声春倌,又推了她两三下叫她起来,等她下了楼,自己才就寝。

第二十七章

阵场夫人来信说,相亲的地点和时间随后奉告,但八号那天是黄道吉日,希望能在那天举行,因此幸子把雪子叫了来,打算八号那天相亲。可是五号夜里出了意外的乱子,又一次申请延期。事情是五号那天早晨,幸子伴同两三个早已约好的朋友去有马泉,访问一位病后在那里疗养的太太。本来坐电车去就好了,她们却乘公共汽车越过六甲山到达目的地。回家的时候坐了神有电车①,可是,当天夜里睡进被窝,突然见了红,开始叫痛。把栉田医生请来一诊断,意外地说可能是流产,马上托他转请专科医生来看,果然和栉田医生的诊断一样,第二天早晨就流产了。

①神户和有马之间的电车。

幸子半夜里开始叫痛时,贞之助就卷起了自己的铺盖,一直陪坐在幸子的枕头旁边。第二天在做流产的善后工作时,他才稍稍离开一下。尽管妻的苦痛逐渐减轻,但他终于没有去上班,一直在病室里呆着。他双肘支撑在圆火盆边,两个手掌叠放在火筷子的头上,整天无所事事地低头枯坐在那里。时而觉察到幸子含着一泡泪水在举目看他,他瞥了幸子一眼,露出一副安慰的脸色说:“算了吧……过去的事情由它去算了。”

“您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是我不小心闹出来的呀。”

“哪儿的话,我反倒觉得前途大有希望啦。”他这样一讲,妻眼睛里那泡泪水鼓了起来,夺眶而出,直往脸颊上淌。

“不过,可惜呀……”

“不用提了。……马上准会再怀孕的……”

这样的话一天中间夫妻两个反来复去要讲许多遍。贞之助守视着妻那惨白的脸色,也掩盖不住他自己的沮丧心情。

实情是这样,幸子最近已经连续两个月停经,因此她预感也许是怀孕了,可是悦子出世快十年了,医生曾经指出不动手术也许就不再生育,所以她又觉得未必会有这样的事,麻痹大意而出了这个乱子。可是她知道丈夫还想要个孩子,尽管自己不会像大姐那样儿女满堂,但身边只有—个女儿,也觉得太寂寞,要是怀孕的话,实在求之不得,所以到了第三个月,为了慎重起见,就打算找医生看看。昨天同伴们提议翻六甲山的时候,幸子也曾想到要不要保重一下体,可是随后又怪自己痴心妄想,否定的念头占了上风,觉得既然大家对这个计划有兴趣,自己也不必反对。由于这样一个情由而造成的麻痹大意,所以也不该完全责备她个人。可是一经栉田医生指出事情可惜,自己就后悔为什么这种时候约人去有马,为什么漫不经心地坐上公共汽车,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丈夫安慰她说:“总以为你不能再生育而死了那条心,不料居然能怀孕,我不但不悲观,反倒对未来满怀希望而高兴。”她看出丈夫嘴上尽管这样讲,内心也非常失望,可是还这样柔体贴地安慰她,越是这样,就越觉得对他不起,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过失——而且还是无法否认的大过失。

第二天她丈夫振作神,高高兴兴地按时上班去了。幸子独自一人睡在楼上的时候,尽管觉得后悔也没用,可是仍然防止不住自己钻牛角尖。本来正当喜事临门,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虽则竭力不让雪子、悦子以及女佣们看到自己流泪,可是当她一人独处的时候,眼泪不禁又掉了下来。……如果自己不那样粗心大意,十一月份孩子就可以出世了,明年今日,逗弄婴儿时,婴儿就能笑了……这次的胎儿准是个男孩,要是这样的话,丈夫不用说,悦子又将多么高兴呀……如果当时自己全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是自己那时已经有一种预感,为什么还要乘坐公共汽车去呢?也许是临时没有找到借口,不过,说声自己随后单独去,不就行了吗,何况要找借口,无论多少都找得出,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那样麻痹大意。要是能像丈夫说的那样有幸再怀孕一次自然很好,不然的话,今后无论经过多少年,自己老会想:“唉!要是胎儿活着的话,现在该有这么大了,”想着想着,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情怕要悔恨一辈子,变成她的附骨之疽了。……幸子就这样地再次强烈谴责自己,悔恨自己对丈夫和失去的胎儿所犯的无法弥补的罪过,觉得热泪又盈眶了。

阵场夫人那边已一再延期,按说只要去个人回绝一下就行,可是,贞之助不认识他们,对方办涉总是由阵场夫人出马,她丈夫阵场仙太郎一次也没有露过脸。因此,六日晚上由贞之助出面写了一封快信给阵场夫人说:“一再要求延期,请原谅。因为内人感冒发烧,抱歉得很,八日之约,只得暂缓。但再次重申这次延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内人生病,此层望勿误解;感冒也并不严重,请再等一星期大概就可以了。”信寄出以后,不知对方是怎样理解的,七日下午阵场夫人突然来访,说什么“一则问候,二则听听消息,希望能见到你家太太”。女佣传进话来,只能把阵场夫人请进病室。因为幸子觉得让对方看到自己确实这样卧病着,对方也就放心,不再误会了。情脾气熟悉的老同学一旦见面,幸子渐渐生出一种亲切感,想把生病的情由索讲清楚。于是先解释说:“正当喜事临门,信上只能那样写,可是我觉得对你不该隐瞒……”接着就把五号夜里那桩意外事故简单地讲了一下,并且向她诉说了一些自己的悲痛心情,然后叮嘱说:“这事只让你知道,男家请你妥为说词,不过实情既然如此,务望对方不要见怪。再说事后经过良好,医生也说一星期后就可以外出走动了,所以希望本着这一神另订一个相亲的日期。”幸子说完,阵场夫人就说:“这真太可惜了!您人多失望呀。”话刚出口,只见幸子快要掉眼泪,她连忙改变话头说:“要是一星期后能好,十五日那天相亲怎么样?”还解释说:“今天早晨收到快信,先去男家商量了才来这里的。这个月从十五日到二十四日是春分节,如果躲开春分节,八日以后只有十五那天还可以,十五日要是不行,那就得拖到下个月去了。从今天起,到十五号刚好一个星期,就决定十五号那天相亲行吗?其实,我也是受了滨田先生的委托来商定日期的。”经她这样一解释,幸子再也不能推托,心想既然医生都这样说,即使稍稍勉强点儿,也许出得了门,所以她没有来得及和丈夫商量,就大致应承了下来,把客人送走了。

哪里知道幸子后来的经过情况虽说比较顺利,可是到十四日还偶尔见红,时而躺躺,时而起来走动一会儿。贞之助最初就说:“这样满口应承了下来行吗,”心里着实有些惴惴不安。情况既然是这样,相亲席上又不可出乖露丑,幸而阵场夫人已经知道内情,贞之助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到时候和阵场好好讲清楚原因,幸子不参加相亲,由他单独陪同雪子前去。可是,这个方法也不对头,因为幸子如果不去,就缺少一个给双方介绍的人。雪子担心出乱子,说什么“用不着为我的事情去硬挺,再请求延期一次好了,万一因此而告吹,也没什么大不了,这种时候偏偏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本来就没有缘分”。雪子这样一讲,幸子同情妹妹的心情——前一时期由于伤心而淡忘了——一下子高涨起来。雪子的亲事历来要发生周折,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说这次也将发生周折,虽觉可笑,可是正当担心不要出事的时候,首先就遇到长房的侄儿生病,耽误了一个时期,侄儿的病刚好,又碰上流产这样的不祥事情,幸子心里未免有些害怕,觉得连自己一家都卷进那缠在雪子身上的命运中去了。可是雪子本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幸子见到她的脸,就更加觉得她可怜而同情她。因此,十四日早晨贞之助上班时,强调不让幸子参加相亲,幸子自己却无论如何要去,两下僵持,悬而未决。下午三点钟左右,阵场夫人打电话来问:“您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幸子终于回答说:“嗯,大概已经不妨事了。”对方马上追问:“那么明天行吧。”并且告诉幸子时间定在下午五点钟,会面地点在东方饭店休息室,这是野村决定的,希望能这样办。东方饭店仅仅作为碰头地点,在那里简单地喝杯茶,换个酒楼去吃晚饭,去哪家酒楼,还没有决定。虽说是相亲,但并不铺张,不过是几个人的聚会,所以晚饭地点可以等明天碰头以后再商量决定。野村方面仅他一个,我们夫妇俩作为滨田氏的代表陪同他去,您那里是三位,双方六个人。幸子在听阵场夫人的说明时,终于决心参加。当对方追问“那么,这样办可以吧”的时候,幸子拦住她的话头说:“身体差不多算是痊愈了,不过明天还是第一次外出,而且偶尔还有点见红,虽则不便启齿,可否请您多费点儿心,尽可能不让走路,距离再短,也让坐辆出租汽车,只要能谅解这一层,就没问题了。”这件事幸子还再三重托了阵场夫人。

这个电话打来时,正好雪子不在家,为了明天的相亲,她去井谷那爿美容院做头发去了。等她回到家里听了幸子转告的电话内容,别的她都应承,只是会面地点定在东方饭店,她脸上就露出难色。因为前次和濑越相亲也是在东方饭店,现在又在同一个地方相亲,倒不是怕兆头不吉利或别的什么,而是不愿让那些记得去年相亲一事的男女服务员用“喔!那位姑又来相亲了”的眼光看她,以致引起不愉快。最初幸子听到阵场夫人提出会面地点定在东方饭店时,也曾想到雪子可能不赞成,现在雪子既然讲了出来,幸子知道不换个地方雪子决不会高兴,因此幸子到丈夫书斋里打电话给阵场夫人,把实际情况对她讲了,请对方考虑改变一下东方饭店这个地点。两小时后,回电来了,她说:“和野村先生一再商量,东方饭店要是不行的话,目前就想不出其他适当的地方,照说可以直接去酒楼会面,不过要是这里单独决定了,又怕你们那里再出问题。你们那里要是有更好的方案,请告知一声。说句冒昧话,东方饭店只是个临时会面处,雪子小姐要是能委屈将就,最为合适,可不知道那样行不行?……其实也用不着那样顾虑重重呀……”

恰巧那时贞之助回家了,夫妇俩商量的结果,认为还是尊重雪子的意见为妙,因此打电话请对方体谅这里坚持己见的苦衷,要求让步;对方则说要好好考虑一下,第二天早晨再商量。十五日早晨来电问:“东亚饭店怎么样?”这才最后把地点决定下来。

第二十八章

相亲当天,已经过了汲水节,天气还有点寒冷,虽则没有风,天色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贞之助早晨一起身,首先问幸子出血停止没有,因为这是他最关心的。下午他很早就回家,又问:“见红没有,要是觉得不舒服,现在回绝人家也不嫌迟,今天的差使我—个人也干得了。”幸子每次都回答一点点好起来了,血也出得很少。其实昨天几次走到书房里去打电话,走动多了,出血量反倒多了。由于长久不洗澡,只简单地洗洗脸和脖子,坐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看,一副贫血的脸色,连自己都觉得瘦得不成样了。不久以前井谷还提醒她陪同妹妹相亲时务必打扮得朴素些,她想现在这个憔悴的样子不是正合适吗。

守候在东亚饭店前厅的阵场夫人看到幸子夫妇簇拥着雪子走进来,马上走上前去招呼说:“幸子姐,介绍一下您的先生呀。”然后回头叫了她丈夫一声,向他招招手。她的丈夫仙太郎离她只不过两三步路,拘谨地站在那里。她一招手,他就对贞之助说:“初次见面,我是阵场,内人一向多承关照。”

“哪里,我们倒是受了照顾。……这次又承蒙您夫人关怀备至,感谢得很。特别是今天提出许多片面的要求,实在对不起。”

“我说,幸子姐……”这时阵场夫人压低声音,“野村先生就在那边,可以介绍了,不过我们只是在总经理家见过一两次面,情并不深,所以很别扭。……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希望你们直接提出问题问他本人。”

阵场不声不响地立在一旁听他人悄悄地说完这番话,他弯下腰仿佛领东西似的伸出一只手对贞之助说:“请去那边吧。”

介绍以前,幸子夫妇看到一个曾经在照片上见过的绅士独自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碟子,两三次急地压灭火星,然后立起身来。他的体格意外地魁梧,看去很结实。可是一如幸子担心的那样,人比照片上的还要老,一副老头儿的面貌。首先是头发虽则不秃,可是大半已经白了,而且稀疏地鬈曲着,非常腌臜。脸上皱纹很多,一见就觉得至少有五十四、五岁了。野村的实际年龄只比贞之助大两岁,可是看去却比贞之助大十岁以上。至于和雪子就更没法比,雪子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要小七八岁,看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两人在一起,简直就像是父女。把这样一个妹妹带到这种地方来,只此一点,幸子就觉得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双方介绍完毕,六个人围着桌子谈起来。可是话不投机,谈得不起劲,时时冷场。大概是由于野村这个人似乎不易接近,作为陪客的阵场夫妇对野村又非常客气,因此弄得很僵。从阵场这方面说,对方是他恩人滨田的表弟,态度自然就很客气,可是毕竟有些过于卑屈了。本来在这种场合,贞之助夫妇颇有一套应付冷场的本领,可是今天幸子兴致不高,贞之助受了妻的影响,也多少变得郁了。

“野村先生在县政府里的工作主要是哪方面的?”

谈话从这里打开了一个决口,野村介绍他自己的工作主要是指导、视察兵库县香鱼的增产,全县哪里的香鱼鲜美,以及龙野和泷野的香鱼情况等等。这中间阵场夫人一度把幸子叫到旁边,立着讲了几句话,回头又和野村咬咬耳朵,然后去电话室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把幸子叫了去,似乎在接洽什么。等阵场夫人回到席上,幸子把贞之助叫到一旁,贞之助问什么事,她说:“就是会餐地点的事,您知道山手的中国餐馆北京楼吗?”

“我不知道。”

“野村先生经常去那里,他希望在那里会餐。中国菜也可以,不过今天我坐椅子不合适,想要个日本式的房间。北京楼是中国人开设的,据说也有一两个日本式房间,现在阵场夫人打电话去预约了,您看这样成吗?”

“只要你觉得可以就成,我去哪里都行。……你不要这样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安静—会儿嘛。”

“可是人家叫我去呢……”说完她上了卫生间,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这时阵场夫人又叫幸子,贞之助忍不住了,立起身来说“我去”。他对阵场夫人说:“内人身体还没有痊愈……有什么事情请您对我说吧。”

“噢,是嘛。现在来了两辆汽车,一辆野村先生和雪子小姐和我坐,一辆你们两位和我先生坐,您看这样行不行?”

“那……是野村先生这样要求的吗?”

“不,不是的。是我一时想到能不能这样才办的。”

“那……”

贞之助不由得涌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竭力隐忍着不让它露到脸上来。今天幸子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多少冒了点儿风险来出席相亲,这事不仅昨天就告知对方,而且刚才还一再透露出话风,可是阵场夫妇听了,连半句安慰或同情的话也没有,这就使得贞之助十分不满。也许因为今天是个吉庆日子,所以故意回避说那种话。不过无论怎样讲,暗地里对幸子表示一番慰问的心意总是可以的吧,他们夫妇俩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也许是贞之助只顾自己的想法,阵场夫妇暗地里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心情:相亲一事,一再被迫延期,今天来到这里,幸子那点儿牺牲是应该付出的。何况为的不是别人,是幸子的妹妹。阵场夫妇全凭亲切办事,所以在对方看来,姐姐为了妹妹的亲事忍受点儿肉体上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要是把这当作赏给人家的恩典,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贞之助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偏见,他们夫妇俩会不会抱着井谷的那种想法——是他们在给一个耽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大姑做媒,正因为这样,赏给恩典的应该说是他们。这样想的可能也是有的。据幸子说,阵场是关西电车公司——总经理是滨田丈吉——的电力课长,由于这个关系,他拚命奉承野村以表示他对滨田的忠诚,其他一切都不在他心上,这样解释也许最中肯。至于要求雪子和野村同车,究竟是阵场夫人忠心耿耿想出来的主意、或者出于野村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毕竟有些脱离常识,贞之助觉得这几乎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您看怎么样?雪子小姐要是不反对的话……”

“怎么讲呢,雪子就是这样的格,当面也许不反对;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这种机会今后一定很多的……”

“是的,是的。”阵场夫人已经看出贞之助的脸色,皱着鼻子苦笑了一下。

“……再说他们两人如果坐在一辆车里,雪子就更加害臊,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想结果反倒不一定好……”

“噢,是的。……不,我只是一时想到,提出来请您考虑罢了,那就再说吧。”

可是,贞之助生气不仅在这件事情上,北京楼这家餐馆在国营铁道元町车站靠山那边的高冈上,因此他动问了一下汽车是不是停在酒楼前,得到的回答是“没有问题,请放心”。可是去到那里一看,不错,汽车倒是停在餐馆前面,不过那儿面对着从元町去神户火车站的高架铁道线北侧的那条公路,下了汽车,必须爬上好几级相当陡的石阶,才能走到门厅,从门厅还得上二楼,幸子让贞之助搀扶着,落在后面慢慢地走了上去,一登上二楼,立在走廊里展望大海的野村,对于幸子夫妇的最后上楼全不介意,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莳冈先生,这里的景色很不错吧?”

“果然不错,这个好地方让您找到了。”站在野村旁边的阵场随声附和。

“从这里往下观看港口的市容,会觉得像到了长崎那样的一种异国情调。”

“就是,就是,的确是长崎的情调。”

“唐人街的中国餐馆我也常去,却不知道神户有这样的酒楼。”

“这里和县公署很近,所以我们经常来。菜也相当可口。”

“噢,是嘛。……提起异国情调,这家酒楼的建筑式样倒像什么中国港市的酒楼,颇为别致,不是吗?中国人开的酒楼大都很俗气,可是这里的栏杆、栏杆上的雕刻以及屋子里的陈设都别具—格,有趣得很。”

“像是一条军舰进港了……”幸子这时无可奈何地打起神应酬说,“是哪个国家的军舰呢?”

那时去楼下账房打道的阵场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匆匆忙忙地上楼来了。

“幸子姐,真对不起,餐馆方面说由于日本式房间客满,要求我们在中国式餐室里勉强将就一下。……先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满口应承,保证给我们日本式房间。不过这里的服务员全是中国人,尽管再三叮嘱,他们毕竟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话……”

贞之助上楼时就看到面对走廊那间中国式房间已经准备好,就觉得有些奇怪,要说是服务员听错了话,那就不能责怪阵场夫人,可是接电话的如果是那样不可靠的中国人服务员,为什么不采取更谨慎的方法呢。归根到底,还是由于阵场夫人对幸子不够体贴,才产生这样的后果。再加她的丈夫也罢,野村也罢,对于酒楼方面的背约,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只管热心地赞赏这地方的风景好。

“那么,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好吗?”阵场夫人不容分说地双手紧握着幸子的手,仿佛小孩子死乞白赖地要东西的那副神气。

“可以,可以,这个房间也很不错嘛。真的,让我们知道了这样一个好地方……”幸子反倒担心丈夫不愉快,叫了丈夫一声,说:“几时领悦子、细姑她们来一次好吗?”

“嗯,这里能看到海港里的船,孩子们也许喜欢。”贞之助还是一脸不高兴地说。

大家围了一张圆桌子坐了下来,野村坐在幸子对面。日本酒、绍兴酒和冷盆—上桌子,晚餐便开始了。阵场谈起最近报纸上纷纷登载的德奥同盟,趁机又谈了一会儿奥国总理煦许尼克的辞职和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事情,女家方面的人只偶尔插口几句,往往是野村和阵场两人一唱一和。幸子尽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两次检查——一次在东亚饭店,一次在入席前,出血量都比在家里的时候明显增加了。这自然是由于过分走动的关系,再就是坐在又高又硬的椅子上很不合适,她一面忍耐着心里的不快,一面又担心出洋相,因此心情马上不舒畅起来,可是又毫无办法。贞之助呢,越想越生气,可是他看出妻在拚命忍耐的样子,如果自己再板着脸不说话,就更增加她的负担,因此,他不得不借助酒力尽量不使席上冷场。

“对了,对了,幸子姐洪量。”阵场夫人在给男客敬酒时,顺手来给幸子斟酒。

“今天我喝不了。……雪子妹妹,你来点儿吧。”

“那么雪子小姐请……”

“这样的话,我来这个吧……”雪子边说边尝了尝那杯加了冰糖的绍兴酒。

她看到姐夫、姐姐兴致不高,再加野村从对面不时直盯盯地看她,因此更加羞得她头也抬不起,瘦削的双肩犹如纸娃娃那样缩成一块。野村有了几分醉意,话越说越多,也许是眼前对着雪子这样一个人,由于兴奋而引起的吧。他似乎十分骄傲有滨田丈吉这样一个亲戚,滨田这个名字不离他的嘴,阵场也满口“总经理、总经理”的谈论滨田,暗示滨田怎样地庇护他这位表弟。尤其使贞之助吃惊的是野村不知什么时候把女家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雪子本人不用说,雪子的姐妹、已故的父亲、长房的姐夫、姐姐,以及妙子的登报事件,所有有关莳冈家的情况全都让他知道了。当贞之助说“有什么疑问,无论哪方面都请提出来”的时候,对方真的提出了许多细节。从他们的一问一答中,贞之助发现对方为了了解雪子的情况,各方面都让他打听到了。说不定这是由于滨田在做他的后台,有许多人在帮他调查吧。从野村的口气里听得出,井谷开设的美容院、栉田医生的诊所、塚本的法国太太那里、雪子以前的钢琴老师那里,每个地方都派人去调查过了。关于濑越的相亲为什么没有成功,甚至连雪子在大阪拍X光照片他都知道,除非从井谷那里打听,否则再也想不出别的地方了(这样说起来,井谷有一次曾经对幸子说:“某方面派人来了解雪子小姐的情况,在无损大局的范围内,我都向对方讲了。”还有雪子这次回芦屋以后,脸上那块褐色斑完全消失了,因此幸子今天很安心,尽管觉得这种事情井谷不至于向对方讲,但当时还是有点儿提心吊胆)。当贞之助专一承担着应对之责时,野村的严重神经质让他看出来了,贞之助觉得像他这种格,自言自语的怪病就不足为奇了。还有,从刚才的样子看来,野村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女家的本意,一心以为这桩亲事定能成功,所以才那么寻根究底地细细盘问,他那有说有笑的样子和先前在东亚饭店见面时判若两人,而且越来越兴高采烈了。

贞之助他们的本意只想适可而止地结束这场聚会,早点回家。不料临回家时又发生了一桩为难的事情。原来回大阪的阵场夫妇先用汽车送贞之助他们去芦屋,然后他们自己再乘阪急电车回家。汽车叫来了,出去一看,只有一辆。因为野村的家就在青谷,正好是同一方向,虽则要绕道多走一些路,但对方请求让野村同车回去。贞之助知道打新国道一直线回家和绕道青谷回家的路程相差悬殊,不仅这样,青谷那条公路不平正,坡子又多,颠簸得厉害,想到对方一再不体谅人家的困难,现在又来这一手,贞之助就更加气愤。每当汽车急转弯的时候,他惴惴不安地担心他妻子不知是怎样一副表情,三个男的坐在前排,又不便回头去看。车子开到青谷附近时,野村突然提出“各位就在这里下车,请到我家喝杯咖啡好吗?”他邀客的态度非常热诚,再三推辞,还是推辞不了。他还一再说什么“蜗居简陋,可是风景胜过北京楼,坐在屋子里,可以看到全部港湾,这是不可多得的,请进去观察一下鄙人的生活状况吧。”旁边还有阵场夫妇给他帮腔说:“既然这样恳切邀请,无论如何请进去坐一下吧。听说他家里除了一个老婆子和—个小使女之外,没有别的人,用不着顾虑什么,趁此机会看一下居住情况,可供参考。”贞之助心想,尽管这样说,毕竟是缘分,不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自己不愿采取什么破坏行动,这桩婚事的结果究竟如何,还不知道,说不定将来由于别的什么而要有求于人;还有,不给阵场夫妇留点面子也不妥当……再说这些人吧,尽管不机灵,待人还是亲切的……这些怯弱的想法,贞之助心里不是没有,正在这个时候,幸子先开口说“那就让我们稍稍打扰一下吧”,贞之助趁机屈从了。

可是,从这里下车到野村家也足有一二十丈的距离,而且是又窄又陡的坡路,不好走。野村这人非常浮躁,来了劲就像小孩子那样高兴,急急忙忙叫人打开可以望见大海的那间屋子的木板套窗,让大家参观他的书斋,随后领大家看了所有的屋子,连厨房也没有遗漏。那是一所简陋的专供出租的平房住宅,总共只有六间屋子。野村还拉大家去看设有佛坛的六铺席大的餐室,那里摆饰着他前妻和两个孩子的照片。阵场一走进屋子,马上奉承说:“真是个好地方,眺望海景,比北京楼还强!”其实这屋子几乎盖在高崖边上,人在走廊里,身体仿佛突露在崖石外边—样,叫人产生一种危惧感。像贞之助这些人就觉得要是自己的话,这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住下去。

匆匆忙忙喝过咖啡,坐进等候在那里的汽车。

“今天晚上野村先生不是十分高兴吗?”汽车一开出,阵场就说。

“真的,从来没见过野村先生像今天这样滔绝地说话,毕竟是因为旁边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吧。”阵场夫人随声附和,“幸子姐,野村先生的心情不问可知,事情全在你们了。没有财产确实是个缺点,不过有滨田先生做后台,万一有个什么,生活也不至于发生问题,关于这层,要不要让滨田先生作出更明确的保证呢?”

“不必了,谢谢您。真的多多辛苦您了。……早晚等我们商量商量,征求一下长房的意见再说吧……”贞之助回答了两句客套话。不过,临下车的时候觉得稍稍有点儿对不起阵场夫妇,因此再三道歉说:“今晚实在太对不起你们两位了。”

第二十九章

隔了一天,十七日早晨阵场夫人来芦屋访问,听到幸子由于前天扶病外出又躺倒了,这回她毕竟诚惶诚恐地在幸子枕边谈了半小时左右的话才回去。总之,据她说这次她是受了野村先生的重托才来的,野村先生的生活情况,看过他的家庭以后大概想象得出了,现在因为是独身,所以还住在那种地方,要是结婚的话,他说他要找个像样些的屋子迁居。尤其是雪子小姐要是肯嫁过去,他打算为雪子小姐献出一切。他还说他的境况虽则不宽裕,但使雪子小姐不感到拮据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还有,滨田先生那里她也去过了,滨田先生对她说:“野村既然那样执心,就请你鼎力促成这桩亲事吧。他家里没有财产,嫁给他的人可怜,得想个办法,这件事就给我吧。现在要我作出什么具体保证固然困难,不过只要有我在,生活上决不至于叫对方吃苦受罪。”滨田先生这样的人物既然许下这种诺言,总可以相信了吧。野村先生这个人风采不扬,一副令人生畏的面貌,可是感情非常脆弱和,据说对前妻很,前妻去世前他侍病的态度,旁观者都为之掉泪。那天晚上去他家,餐室里不是还摆着他前妻的照相吗?要找人家的缺点,那是数不尽的;不过一个女人能获得丈夫的才是莫大的幸福,这层务望好好考虑一下,尽可能早点给个答复。

幸子早已为拒婚安排了一个伏笔,只说“雪子本人一切都听凭我们,她那里没有问题,关键在长房,我们不过起一个代理作用。野村先生的身分调查一概由长房办理……”她把全部责任都推在长房身上,不使对方怨恨雪子,她说完上面这几句话,就把客人打发走了。过后因为她身体还不舒服,听从医生的劝告,保持绝对安静,所以没有机会征求雪子的意见。相亲后第五天的早晨,刚巧病室里只有她姐妹两个,幸子趁机试探说:“雪子妹妹,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嗯,”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下文,幸子因此就把大前天阵场夫人来访时说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听了。

“……虽然对方讲得那么动听,可是雪妹看起来这样年轻,那个人看去那么衰老,这上面到底怎么样?……”幸子边说边察看她的脸色。

“不过,要是那个人的话,我想什么事情大概都会由我说了算的,怎样过就怎样过吧。”雪子终于吐露出这样一句话来。

雪子的“怎样过就怎样过”这句话,幸子不问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的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她高兴来芦屋玩儿,她就什么时候来。普通一个嫁了丈夫的妇女,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由,如果嫁给那个老头儿,这点儿任大概不成问题,雪子那句话的意思也许就是说她有这样一个安慰。抱着这样一种心情结婚,娶她的人就受不了。不过,那个老头儿对于这样的要求说不定也同意,会说:“没有关系,嫁给我吧。”可是一旦嫁了过去,就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出来玩儿。再说尽管雪子嘴上讲得那么漂亮,按照她的为人,要是让那个老头儿的情一束缚,也许马上就把芦屋这些人丢在脑后了,等到孩子一出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想到对方那样诚心诚意想娶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自己的妹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应该感谢的,不屑一顾地嫌恶人家,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真的,这倒值得考虑。雪子妹妹要是有这样的心意,其实也不见得不好……”话头一点点转到这方面,正要盘问出一个究竟的时候,雪子笑嘻嘻地说:

“……不过,如果过于执拗地吹捧我的话,那就吃不消了……”话头被她一岔开,就再也不接这个茬了。

至于东京方面,第二天幸子便躺在上简单地写了封信向他们报告了相亲的经过,大姐没有答复。春分期间,幸子躺一会儿坐一会儿的。一天早晨,她被春天的晴空所吸引,拿了一个坐垫铺在病室的走廊上坐着晒太,无意之间看到雪子从露台走向草坪,本想马上叫她,后来发现她是刚送悦子去上学,要在闲静的院子里歇息一会儿的。隔着玻璃窗默默地看出去,只见她围绕着花坛走了一圈,查看一下池边的紫丁香和珍珠梅的树干,抱起走到她跟前的铃,蹲在修剪得圆圆的栀子树下。因为是从楼上往下看,所以只见她一次又一次低着头用自己的面颊亲小猫,不知道她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不过雪子现在心里有什么样的念头,幸子是完全理解的。雪子大概预感到不久长房要把她接回去,所以在和这院子里的春光惜别。也许她在祈祷但愿自己能呆在这里,看到马上就要盛开的紫丁香和珍珠梅吧。本来东京的大姐并没有来信叫她哪天回去,可是她却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今天会不会来通知,明天会不会来通知,一心只想在这里多住几天,她的这种心理状态,连旁人都看出来了。人不可以貌相,幸子知道这个害羞的妹妹却很外出,如果自己能出去走动的话,也想每天陪她出去看看电影或者吃茶点。可是雪子等待不了,前些日子天气好,她就邀请妙子陪同她去神户,在元町一带无目的地荡马路,似乎不这样就不舒心。而且总是她主动打电话给松涛公寓的妙子,约好碰头地点,然后高高兴兴地出去,对于自己的亲事,似乎全不放在心里。

经常被雪子拉出去的妙子,往往到幸子枕头旁边来绕着圈子诉苦,说什么近来工作正当紧张,下午最宝贵的时间被拉出去陪她玩儿,实在吃不消。有一次她来报告幸子说:“昨天出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内容如下。

昨天傍晚和雪姐一块儿去元町散步,在铃兰店里买西点,雪姐一下慌慌张张地说:“细姑,怎么办?……来啦!”问她:“你说来啦,谁来啦?”她还是慌慌张张地说:“来了呀!来了呀!”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在里边咖啡室喝咖啡的一个不相识的老绅士走到雪姐跟前,殷勤地招呼说:“要是方便的话,请去那边喝杯茶,奉陪坐上一刻钟行吗?”这时雪姐更加慌了手脚,面孔涨得通红,张皇失措地只管“这个,这个……”的说不出话来。那个老绅士立在那里又问了两三次“怎么样?”看到没有希望,便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声“非常对不起”,然后走开了。雪姐连声催促说:“细姑,赶快赶快,”急忙让我包好点心,跑出店门。问她:“那个人是谁?”她说:“就是上次见过面的。”这才明白大概就是上次相亲的那个野村了。

“雪姐那个慌张劲儿真是少有,好好回绝人家不就得了吗,她却一味‘这个,这个’的惶惑着。”

“这种时候雪子妹妹全然不成,到了这个岁数了,还和十七八岁的小姑一样。”

幸子顺便打听妙子问了雪子什么话,雪子对那个人的看法怎么样,说了些什么。妙子说:“我问她怎样想的,她说婚姻问题听凭大姐和二姐做主,她们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有那个人那里不行,并不是自己太任,这桩亲事得拜托细姑给二姐说说,务必把它回绝了。”妙子也是第一次遇见野村,看到他比传闻的还要衰老得多,使她吃了一惊。妙子觉得这样一个老头儿,雪姐当然不愿嫁他,拒婚的理由看来就在这个问题上,可是雪姐对于男方的风采面貌并没有指摘什么,反倒提起相亲那天晚上被野村拉到他青谷的家中时,看到佛坛上供着他前妻和两个已故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很不愉快。雪姐认为尽管明知嫁过去是当填房,可是让人家去看他前妻和孩子们的照片,心里决不会受用。一个单身汉私下供着亡妻和孩子们的照片,为死者祈祷冥福,那种心情是可以谅解的;现在把相亲的对象邀了去,该用不着把那些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了吧。可是野村不仅没有预先收藏起来,反倒故意把她领到供着那些照片的佛坛前,岂非荒唐!仅就这件事来讲,可以看出那个人对于女子的细微心理一点儿都不能理解,因此雪姐就格外嫌恶他了。

又过了两三天,幸子勉强能够外出走动了。一天午饭后,她梳妆打扮了一下,对雪子说:“那么我去阵场夫人那里回绝人家啦。”

“嗯。”

“那件事情前几天细姑对我讲了。”

“嗯。”

幸子早就打好腹稿,搬出长房不赞成的那套话,婉转地拒绝了这桩亲事。回到家里,对雪子只说顺利办妥了,别的没有细讲,雪子也不问什么。到了清明节,阵场夫人寄来了北京楼的账单,说:“冒昧得很,账款请分担一半,”因此立即把钱汇了出去,就此了结了这桩亲事。

以上种种情况幸子都写信报告了长房,长房还是音信全无。幸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劝雪子说:“雪妹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长久把你留在这里,弄得以后要来不能来,反倒麻烦,尽管下次还要来,莫如先回去一下。”可是,四月三日的女儿节每年照例要开茶会,招待悦子学校里的那些小朋友,茶会上的馅儿饼和三明治往常总是雪子亲手做的,所以雪子答应一过女儿节就回东京。哪里知道女儿节一过,听说祇园的夜樱再过三四天就要盛开。

“阿姨,看了樱花再回去吧。不看过樱花决不回去,好不好?阿姨。”悦子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过,这次挽留雪子最热心的是贞之助。他说:“既然已经住到今天,不去京都看樱花就回东京,雪子妹妹总要觉得遗憾,再说每年的赏花缺少了一个重要角色,未免杀风景。”其实,他有他的心眼儿,自从那次流产以后,幸子一直多愁善感,夫妇俩在一起偶然谈到胎儿的事,她就淌眼泪,为此贞之助很伤脑筋,想借此机会让幸子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稍稍分散点儿她的愁闷。

去京都的日期定在九日(星期六)、十日(星期日)那两天。直到那时,雪子不说走、也不说不走,磨磨蹭蹭的照例不明确表态,等到星期六那天早晨,她随同幸子、妙子走进化妆室,开始打扮起来。脸部化妆一完毕,雪子就取出东京带来的衣箱,从箱底出一个纸包,打开带子一看,里面原来是早已准备好的专为看樱花用的和服。

“我说呢,雪姐把赏樱花穿的衣裳都带来了。”趁雪子不在屋子里,妙子走到幸子身后,一边给幸子系带垛,一边取笑说。

“雪子妹妹这个人不声不响的,什么事情都非贯彻她自己的主张不可。”幸子说。

“瞧着吧,一旦有了丈夫,会把她的丈夫管得唯命是从的。”

在京都赏樱花时,贞之助发现幸子即使在人山人海之中遇见手里抱婴儿的人,每次她都会突然掉泪,为此他很窘。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夫妇俩今年没有在京都多逗留,星期天晚上就和大家一道回了家。两三天后,四月中旬雪子就动身去东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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