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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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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冲刷掉一个图块,欧洲就少一点;如果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①

约翰堂恩

①引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JohnDonne1571或1572-1631)于一六二三年写的《祈祷文集》第十七篇。

第一章

美国青年罗伯特·乔丹在大学里教授西班牙语,对西班牙有深切的感情。他志愿参加西班牙政府军,在敌后搞爆破活动。为配合反攻,他奉命和地方游击队联系,完成炸大桥任务。

他匍匐在树林里褐色的、积着一层松针的地上,叉的手臂支着下颚;在高高的上空,风在松树梢上呼啸而过。他俯躺着的山坡坡度不大,再往下却很陡峭,他看得到黑色的柏油路蜿蜒穿过山口。沿柏油路有条小河,山口远处的河边有家锯木厂,拦水坝的泄水灾夏天的光下泛着白光。

“那就是锯木厂么?”他问。

“就是。”

“我记不得了。”

“那是你离开这儿以后造的。老锯木厂还在前面,离山口很远。”

他在地上摊开影印的军用地图,仔细端详。老头儿从他肩后看着。他是个结实的矮老头儿,身穿农民的黑罩衣和硬邦的灰裤子,叫上是一双绳底鞋。他爬山刚停下来,还在喘气,一手搁在他们带来的两只沉重的背包的一只上面。

“这么说从这里是望不到那座桥了。”

“望不到,”老头儿说。“这山口一带地势比较平坦,水流不急。再往前,公路拐进林子不见了踪影,那里地势突然低下去,有个挺深的峡谷---”

“我记得。”

“峡谷上面就是那座桥。”

“他们的哨所在哪儿?”

“你看到的锯木厂那边有个哨所。”

这个正在研究地形的年轻人从他褐色的黄褐色法兰绒衬衫口袋里掏出望远镜,用手帕擦擦镜片,调整焦距,目镜中的景象突然清晰,连锯木厂的木板都看到了,他还看到了门边的一条长板凳,敞棚里的圆锯,后面有一大堆木屑;他还看到一段把小河对岸山坡上的木材运下来的滑槽。小河在望远镜里显得清澈而平静,打着漩涡的水从拦水坝泻下来,底下的水花在风中飞溅。

“没有岗哨。”

“锯木房里在冒烟,”老头儿说。“还有晒衣服上挂着衣服。”

“这些我见到了,但看不到岗哨。”

“说不定他在背处,”老头儿解释说。“那儿现在挺热。他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背那头。”

“可能。另一个哨所在哪里?”

“在桥下方。在养路工的小屋边,里山口五公里的里程碑那里。”

“这里有多少士兵?”他指指锯木厂。

“也许有四个加上一个班长。”

“下面呢?”

“要多些。我能探听明白。”

“那么桥头呢?”

“总是两个。每边一个。”

“我们需要一批人手,”他说。“你能召集多少?”

“你要多少,我就能召集多少,”老头儿说。“这一带山里现在就有不少人。”

“多少?”

“一百多个。不过他们三三五五分散开了。你需要多少人?”

“等我们勘察了桥以后再跟你说。”

“你想现在就去勘察桥吗?”

“不。现在我想去找个地方把炸药藏起来,要用的时候再去取。我希望把它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假如可能的话,离桥不能超过半个小时的路程。”

“那简单,”老头儿说。“从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到桥头全都是下坡路。不过,我们现在要去那儿倒得很认真地爬一会山哪。你饿吗?”

“饿,”年轻人说。“不过,我们过后再吃吧。你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他竟把名字都忘了,这对他来说是个不祥之兆。

“安塞尔莫,”老头儿说。“我叫安塞尔莫,老家在阿维拉省的巴尔科城。我来帮你拿那只背包。”

这年轻人是个瘦高个儿,张着闪亮的金发和一张饱经风霜日晒的脸,他穿着一件晒得褪了色的法兰绒衬衫,一条农民的裤子和一双绳底鞋。他弯下腰去,一条胳膊伸进背包皮带圈里,把那沉重的背包甩上肩头。他把另一条胳膊伸进另一条皮带圈里,使背包的重量全压在背上。他衬衫上原先被背包压住的地方还是汗湿的。

“我把它背上啦,”他说。“我们怎么走?”

“咱俩爬山。”安塞尔莫说。

他们被背包压得弯下了腰,在山坡上的松树林里一步步向上爬,身上淌着汗。年轻人发现林中并没有路径,但是他们继续向上攀登,绕到了前山,这时跨过了一条小溪,老头儿踩着溪边石块稳健地向前走去。这时,山路更陡峭,爬山更艰难了,到后来,溪水似乎是从他们头顶上一个平滑的花岗石悬崖边上直泻下来,于是老头儿在悬崖下停了步,等着年轻人赶上来。

“你行吗?”

“行,”年轻人说。他大汗淋漓,因为爬了陡峭的山路,大腿的肌肉搐起来。

“在这里等我。我先去通知他们。你带了这玩意总不希望人家朝你开槍吧。”

“当然不希望,”年轻人说。“路远吗?”

“很近。怎么称呼你?”

“罗伯托(这是本书主人公罗伯托乔丹的名字的西班牙语读法的音译。),”年轻人回答。他卸下背包,轻轻地放在溪边两块大圆石之间。

“那么就在这儿等着,罗伯托,我回来接你。”

“好,”年轻人说。“难道你打算以后走这条路到下面桥头吗?”

“不。我们到桥头去得走另一条路。那条路近一些,比较容易走。”

“我不想把这东西藏得离桥太远。”

“你瞧着办吧。要是你不满意,我们另找地方。”

“我们瞧着办吧,”年轻人说。

他坐在背包旁边,看着老头儿攀登悬崖。这悬崖不难攀登,而且这年轻人发现,从老头儿不用摸索就找到攀手地方的利落样子看来,这地方他已经爬过好多次了。然而,待在上面的人们一向小心翼翼地不让留下任何痕迹来。

这年轻人名叫罗伯特·乔丹,他饿极了,并且心事重重。挨饿是常有的事,但担心却不常有,因为他对自己出的处境一向并不在意,并且他凭经验知道,在这一带开展敌后活动是多么容易。假如你有个好向导的话,在敌后活动也好,在他们防线中间穿插也好,都不是难事。问题只在于如果被敌人抓住,事情就不好办了;此外,就是判断可以信任谁的问题。你要么完全信任和你一起工作的人,要么丝毫也不信任,在这方面你必须作出决定。这些都不使他发愁。但是还有别的问题呢。

这个安塞尔莫一直是个好向导,他走山路的本领真了不起。罗伯特·乔丹自己也是走山路的能手,但是,他从黎明前跟着他走到现在,他知道这老家伙能够使他走得累死。除了判断力,罗伯特·乔丹事事都信得过这个安塞尔莫。他还没机会考验这老头儿的判断力,不过,反正这一回应该由他自己来负责作出判断。不,他不愁安塞尔莫,而炸桥的事也见不得比许多别的事更难办。随便什么样的桥,只要你叫得出名称他都会炸,各种大小和结构的桥,他都炸过。即使这座桥比安塞尔莫所介绍的大两倍,这两只背包里的炸药和装置也足够把它全炸掉。他记得一九三三年徒步旅行到拉格兰哈去的时候曾走过这座桥,戈尔兹①前晚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一幢房子的楼上曾给他念过关于这座桥的资料。

“炸桥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戈尔兹当时说,用铅笔在一张大地图上指着。灯光照在他那有伤疤的光头上。“你懂吗?”

“是,我懂。”

“根本不算一回事。仅仅把桥炸掉只能算是一种失败。”

“是,将军同志。”

“应该做到的是根据发动进攻的时间,在指定的时刻炸桥。你当然明白这一点。这就是你的权利,这就是你的任务。”

戈尔兹看看铅笔,然后用它轻轻地敲敲牙齿。

罗伯特·乔丹什么也没说。

“你明白,这就是你的权利和你的任务,”戈尔兹接着说,对他点点头。他这时用铅笔敲敲地图。“那就是我的责任。那也正是我们无法做到的。”

“为什么,将军同志?”

“为什么?”戈尔兹气愤地说。“你经历过好多次进攻,还问我为什么?有什么能保证我的命令不被变动?有什么能保证这次进攻不被取消?有什么能保证这次进攻不被推迟?有什么能保证实际发动进攻的时间和预定时间相差不超过六个小时?有过一次按计划进行的进攻吗?”

“如果指挥进攻的是你,就会准时发动,”罗伯特·乔丹说。

“我从来也指挥不了,”戈尔兹说。“我只是发动而已。但我就是指挥不了。炮队不是我的。我必须提出申请。即使他们有的东西也从没按照我要求的给我。那还是最小的事情。还有别的呢。你知道这些人的作风。没必要详谈。总是出问题。总有人干扰。你得了解这一点。”

“那么什么时候炸桥呢?”罗伯特·乔丹问。

“在进攻开始之后。进攻一开始就炸,不能提前。这样,增援部队就不能从那条路上开上来。”他用铅笔指着。“我必须肯定那条路上来不了援兵。”

“什么时候进攻?”

“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你只能把日期和时间当作一种可能的参考。你必须在那之前准备就绪。进攻开始后就炸桥。明白吗?”他用铅笔指着。“他们增援兵力只能进攻那条路。他们只能从那条路把坦克、大炮一直卡车开到我发动攻击的山口。我必须肯定桥要炸掉。不能提前,不然的话,如果进攻推迟,他们就可以把桥修好。那可不行。进攻开始的时候,就必须炸掉,我必须有充分把握。岗哨只有两个。跟你一起去的那人刚从那里来。据说他非常可靠。你就会明白的。他在山里有人。你需要多少人,就要多少。尽可能少用人,但要够用。我不必对你说这些事情了。”

“怎样才能断定进攻已经开始了呢?”

“进攻将由整整一师兵力发动。现有飞机轰炸作为准备。你耳朵不聋吧?”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当飞机礽炸弹的时候,进攻就开始了?”

“你不能老是这样理解,”戈尔兹说,还摇摇头。“但是这一次,你可以这样看待。这是我布置的进攻。”

“我不懂了,”罗伯特·乔丹说,“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个任务。”

“我也不是分喜欢。你要是不愿承担,现在就说。要是你认为自己干不了,现在就说。”

“我干,”罗伯特·乔丹说。“我去干,没问题。”

“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戈尔兹说。“那就是桥上不能有任何东西通过。那一点要绝对保证。”

“我懂。”

“我不喜欢要求人做这种事情,并且用这种方式做,”戈尔兹接着说。“我不能命令你干这种事。我明白犹豫我提出的条件,你将被迫干些什么。我已经仔细解释过了,为的是要你明白,要你明白种种可能遇到的困难和任务的重要。”

“如果桥炸了,你们怎样向拉格兰哈推进?”

“等我们攻占山口,就着手把桥修起来。这是一次十分复杂而漂亮的军事行动,象以往一切军事行动那样复杂而漂亮。这计划是在马德里制订的。这是维森特罗霍,那位失意的教授的又一杰作。我布置这次进攻,象历来那样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进行的。尽管如此,这是一次大有可为的军事行动。我为这次行动比往常感到更为乐观。把桥炸掉之后,这一仗是可能大胜的。我们能拿下塞哥维亚。看,我来指给你看这是怎么回事。你看到吗?我们的目标可不是这次进攻的山口的顶端。我们要守住它。我们的目标在远远的那边。看-在这里-象这样-”

“我还是不知道的好,”罗伯特·乔丹说。

“好,”戈尔兹说。“这样,你到那边就可以少一点思想负担,是吗?”

“我即使不去那边也不想知道。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泄露情况的不会是我。”

“确实是不知道的好,”戈尔兹用铅笔敲敲前额。“有好多次我也希望自己不知道。但是你必须知道的有关桥的是,你知道了吗?”

“是。那我知道。”

“我相信你知道了,”戈尔兹说。“我不再向你发表讲话啦。我们现在来喝点酒吧。话说得不少,我很口渴了,霍丹同志。你的姓氏用西班牙语念起来很有趣,霍丹同志。”

“‘戈尔兹’用西班牙语是怎么念的,将军同志?”

“‘霍茨’,”戈尔兹露齿笑了,从喉咙深处发出这声音,就像患了重感冒咳痰似的。“‘霍茨’,”他声音嘶哑地说。“‘霍茨将军同志’。假使我早知道‘戈尔兹’在西班牙语里是这样念的,我来这里打仗以前就给自己另外取个好一点的名字了。我明知道要来指挥一个师,随便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可是竟取了‘霍茨’。‘霍茨将军’,现在要改已经太迟了,你喜欢partizan工作吗?”

“有时候。”

“你炸这座桥,可最好不要说什么‘有时候’啊。得,咱们别再唠叨这座桥啦。关于这座桥,你现在相当清楚了。我们非常认真,所以才能开些大玩笑。听着,你在火线另一边有很多姑吗?”

“没有,没时间花在姑身上。”

"我不同意。任务越不正规,生活也就越不正规。你的任务太不正规。还有,你得把头发理一理。”

“我的头发理得很合适,”罗伯特·乔丹说。要他象戈尔兹那样把头发剃光才见鬼呢。“没有姑,我该思考的事情已经够多啦,”他郁地说。

“我该穿什么样的制服?”罗伯特·乔丹问。

“什么制服都不用穿,”戈尔兹说。“你的头发理得很不错。我是在逗你。你跟我很不一样,”戈尔兹说着有斟满了两人的酒杯。

“你思考的事情从来不仅仅是姑。我根本不思考。干吗要思考呢?我是将军。我从来不思考。别引诱我去思考吧。”

有个师部的人员坐在椅子上,正在研究制图板上的一张地图,这时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听不懂的语言对戈尔兹大声地说了些什么。

“闭嘴,”戈尔兹用英语说。“我想开玩笑就开。正因为我很认真,才能开玩笑。现在把酒喝了就走吧。你懂了吗,呃?”

“是,”罗伯特·乔丹说。“我懂了。”

他俩握了手,他敬了礼,出来上了师部的汽车,老头儿等在里面,已经睡着了。他们乘这辆车一路经过瓜达拉马镇,老头儿仍在睡觉,再顺着上纳瓦塞拉达的公路,来到登山俱乐部的小屋,罗伯特·乔丹在那儿睡了三小时才出发。

那是他最后一次会见戈尔兹的情景,戈尔兹有着一张永远晒不黑的白得出奇的脸,鹰一样的眼睛,大鼻子,薄嘴唇,剃光的头上有着一条条皱纹和伤疤。明天晚上,部队将集合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黑魅魅的公路上,长长两行车在夜色中装载着步兵;配备沉重的士兵爬上卡车;机槍排把他们的槍支抬上卡车;坦克顺着垫木开上装坦克的长平板车;在深夜把一师兵力拉出去,调动布置,准备进攻山口。他不愿想这些事。那不是他的事。那是戈尔兹的事。他只有一件事要做,那才是他应该考虑的,而且必须把它计划得清清楚楚,把所有的情况都估计到,不能发愁。发愁和恐惧一样糟糕。这只会使事情更难办。

这是,他坐在小溪边,望着山石间清澈的水流。他发现溪水对面有一簇稠密的水田芥。他涉过小溪,拔了两把,在水流中把根上的泥洗净,然后返身坐在背包旁,吃着那干净而凉爽的绿叶和鲜嫩尔带辣味的梗。他跪在溪边,把系在腰带上的自动手槍挪到背后,免得弄潮。他两手各撑在一块岩石上,附身去和溪水。溪水冷彻骨髓。

他撑起身体,转过头来,看见老头儿正在悬崖上爬下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人,也穿着这地区几乎成为制服的农民黑罩衣和深灰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绳底鞋,还背着一支卡宾槍。这人光着脑袋。两人象山羊般灵活地从悬崖上爬上来。

他们向他走来,罗伯特·乔丹站起身。”你好,同志,“他对背卡宾槍的人说,并且微微一笑。”你好,“对方勉强地说。罗伯特·乔丹望着这个人满是子茬的大脸。这张脸盘差不多是滚圆的,脑袋也是圆圆的,紧挨在肩膀上。两只眼睛小而分得很开,一双耳朵小而紧贴在脑袋上。他身子粗壮,高五英尺十英寸左右,大手大脚,鼻子破裂过,嘴角一边被刀砍过,横过上唇和小颌的刀疤在丛生的子中露了出来。

老头儿对这个人点点头,微微一笑。”他是这里的头儿,“他露齿笑着说,然后屈起双臂,仿佛要使肌肉鼓起来似的。他以一种半带嘲弄的钦佩神情望着这个背卡宾槍的人。”一条好汉。“

“我看得出来,”罗伯特·乔丹说,又笑了笑。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神情,心里没有一丁点儿笑意。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份?”背卡宾槍的人问。

罗伯特·乔丹把别住衣带盖的安全别针解开,从法兰绒衬衫的左胸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给这个人,这个人摊开证件,怀疑地看看,在手里翻弄着。

罗伯特·乔丹看出他原来不识字。

“看这公章,”他说。

老头儿指指印鉴,背卡宾槍的人端详着,把证件夹在手指间翻来翻去。

“这是啥公章?”

“你以前从没见过?”

“没有。”

“有两个,”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S.I.M-军事情报部。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

“对,那个公章我以前见过。不过在这里要我说了才算数,”对方郁地说。“你包里藏的什么?”

“炸药,”老头儿神气地说。“昨晚我们摸黑越过了火线,今天一整天,背着这炸药走山路。”

“我用得着炸药,”背卡宾槍的人说。他把证件还给罗伯特·乔丹,上下打量着他。“对。炸药对我很有用。你给我带来了多少?”

“我带来的炸药不是给你的,”罗伯特·乔丹平静地对他说。“炸药另有用处。你叫什么名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叫巴勃罗,”老头儿说。背卡宾槍的人郁地望着他们俩。

“好。我听到过很多夸你的话,”罗伯特·乔丹说。

“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话?”巴勃罗问。

“我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游击队长,你忠于共和国,并用行动证实了你的忠诚,你这个人既严肃又勇敢。我给你带来了总参谋部的问候。”

“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注意到这个人一点也不吃马屁。

“从布伊特拉戈到埃斯科里亚尔,我都听说,”他说,提到了火线另一边的整个地区。

“布伊特拉戈也好,埃斯科里亚尔也好,我都没熟人,”巴勃罗对他说。

“山脉的另一边有很多人从前都不是住在哪里的②。你是哪里人?”

“阿维拉省人。你打算用炸药干什么?”

“炸毁一座桥。”

“什么桥?”

①西班牙于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四日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国。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的国会选举中,以共、共和左派等为中坚力量的人民阵线取得了压倒多数,成立联合政府。在德国和意大利的公开武装支持下,佛朗哥将军于七月十八日在西属摩洛哥发动叛乱,西班牙法西斯组织长槍等右派集及各地驻军纷起响应,很快就占领了西班牙西北及西南部。八月十四日,叛军攻陷西部边境重镇巴达霍斯,南北部队在此会师,整个西部都落入叛军之手,就集中兵力进攻首都马德里。十一月初,四支纵队兵临城下。这时形势非常危急,共和国政府被迫于十一月九日迁东部地中海边的瓦伦西亚。内战爆发后,德意源源不绝地提供飞机、大炮、坦克等军需及武装人员直接介入,英法却在“不干涉政策”的名义下对西班牙实行封锁。国际进步力量在各国共的领导下积极支援西班牙政府,在法国成立由志愿人员组成的国际纵队,于十月正式西班牙参战,和英雄的首都人民一起,在马德里保卫战中起了积极的作用,马德里巍然不动。本书故事发生在第二年五月,地点是马德里西北的瓜达拉马山区,改山脉为西南-东北向,叛军占领着各山口,并在山顶有一道防线,但防线后深山中有几个游击小组在展开敌后活动。这是政府军司令戈尔兹将军正计划向该山区发动强攻,目的在突破敌人防线,收复山后重镇塞哥维亚。本书主人公美国志愿军罗伯特·乔丹奉命进山,和游击队取得联系,配合此次进攻,完成炸桥任务。

②由于国内战争,很多拥护共和国政府的人从敌占区投奔到瓜达拉马山脉东南政府军控制的地区去。

“那是我的事。”

“如果桥在这个地区,那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紧挨你住的地方炸桥。你住在一个地方,就只能到另一个地方去活动。我这儿的事我了解。在这儿能带上y8inian没死掉的人了解自己的事。”

“这是我的事,”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愿意帮我们拿背包吗?”

“不,”巴勃罗说,摇摇头。

老头儿突然转过身,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勉强能听懂的方言,迅速而愤怒地对巴勃罗说话。仿佛是在朗诵克维多的诗篇。安塞尔莫这时是在说古卡斯迪语①,大意是这样的:“你是野兽吗?是呀。你是畜生吗?一点不错。你有头脑吗?不,没有。我们这次来,要干的是重要透顶的事,可你呢,只求不惊动你自家住的地方,把你自己的狐狸洞看得比人类的利益海中。比你同胞的利益还要紧。我你的祖宗。把背包提起来。”

巴勃罗把头低了下去。

“人人都得根据实际情况干他力所能及的事,”他说。“我住在这里,就到塞哥维亚以外活动。你要是在这一带山里搞什么名堂,我们就会被敌人从这里赶出去。我们只有在这一带山里按兵不动,才待得下去。这是狐狸的原则。”

“是啊,”安塞尔莫尖刻地说。“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是我们需要的是狼。”

“我比你更像狼啊,”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看出他会拿起那个背包的。

①克维多(1580-1645):西班牙作家,著有讽刺文、流汉小说及诗歌等。阿维拉省及塞哥维亚省属古卡斯蒂尔地区,其方言至今带有古风。

“唏,嗬,”安塞尔莫冲着他说,“你居然跟我比谁更象狼,我六十八啦。”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摇摇头。

“你有那么大年纪吗?”罗伯特乔丹问,看到暂时不会闹腾了,就想法使气氛放松些。

“到七月份满六十八岁。”

“我们能活到七月份就好了,”巴勃罗说。“我来替你背这个包,”他对罗伯特乔丹说。“另一个让老头子背。”他现在的口气不是郁的,而几乎是伤心的。“这老头子力气大着哪。”

“我来背一个,”罗伯特乔丹说。

“不,”老头儿说。“让这另一个大力气的家伙背吧。”

“我来背,”巴勃罗对他说,在他的忧郁神情中间包含着一份忧伤,使罗伯特乔丹忐忑不安。他理解这种忧伤,在这里看到使他发愁。

“那么把卡宾槍给我,”他说。巴勃罗递给了他,他把槍被宰背上。两人在他前面带路,他们笨重地用双手双脚攀登那花岗石悬崖,翻过山脊,来到树林中一片绿色的空地。

他们沿着这片小草地的边缘走去,罗伯特乔丹如今不带背包,轻松地迈开了大步;卸下了沉甸甸的、使人出汗的重荷,肩上换上硬邦的卡宾槍,令人愉快。他注意到这里有几处地方的草被牲口啃掉了,地上还有钉过系马桩的痕迹。他看得出草地上有一条牵马到小河边去饮水时踩出来的小径,和几匹马的新鲜粪便。他想:他们是晚上把马儿栓在这里吃草、白天把它们隐藏在树林里的。我不知道这个巴勃罗有多少匹马儿。

他现在想起了无意间看到过巴勃罗的裤子在膝盖和大腿部分被磨得油光锃亮。他想: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马靴,还是穿了那种麻鞋骑马的。他一定有一大套装备。他想:可是我不喜欢他那份忧伤。那种忧伤不是好兆。那是人们在撒手不干或者背叛前所表现出的忧伤。那是一种出卖别人之前流露出来的忧伤。

在他们前面的树林里,有匹马在嘶叫,那时只有些许光从那稠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树顶洒下来,他看到了用绳子绕在褐色的松树树干上围成的马栏。他们走近去,马儿都吧脑袋朝着他们,马栏外一棵树下放着一堆马鞍,用油布遮盖着。

他们走前去,背包的两个人停下了脚步,罗伯特乔丹知道他应当把马儿赞美一番。

“不错,”他说,“这些马儿真漂亮。”他转身向巴勃罗。“你还有一支配备齐全的骑兵队哪。”

绳栏里有五匹马:三匹栗色马,一匹白鬃栗色马和一匹鹿斑马。罗伯特乔丹先把他们通盘扫了一眼,然后一匹马加以区分,仔细打量。巴勃罗和安塞尔莫都知道它们有多少优点。巴勃罗这时骄傲地站着,脸上的忧伤消失了几分,亲切地注视着马儿,而老头儿的神态仿佛表示这些马都是他亲手突然创造出来的奇迹。

“你看这些马怎么样?”他问。

“都是好马呀,”巴勃罗说。“你识马吗?”

“识。”

“那可不坏,”巴勃罗说。“你看得出其中有一匹有点病吗?”

罗伯特乔丹明白这个不识字的人现在才真的在检查他的证件啦。

这些马儿仍旧都抬起了头望着这个人。罗伯特乔丹从马栏的两道绳子之间钻进去,拍拍鹿斑马的屁股。他往后靠在绳栏上看着马屁在里面兜圈子,又挺直了身子对他们打量了一回,等它们站停了,他弯下腰,从绳子之间钻出来。

“白鬃栗色马靠那边的一条后腿有点瘸,”他告诉巴勃罗,眼睛并不瞧着他。“有只蹄裂了,如果蹄铁钉的合适,不会马上出病,可是在硬地上多走路,就会垮掉。”

“我们弄到它的时候,马蹄就是这个样子,”巴勃罗说。

“你最好的马儿,那匹白额栗色种马的炮骨上部有个肿块,我可不喜欢。”

“那没关系,”巴勃罗说。“那是三天前它撞出来的。要是碍事,早就出病了。”

他揭开油布,露出了马鞍。有两幅普通的牧人马鞍,类似美国西部牧牛郎用的马鞍;一副十分华丽的牧人马鞍,皮面上有手工印的花纹,配着一副厚实的有脚背盖的马镫;还有两幅是军用的黑皮马鞍。”我们杀了两个民防军,“他解释军用马鞍的来历。”那是大收获哪。“”他们在塞哥维亚到圣玛利亚德尔雷亚尔的那段路上从马上下来。他们下马来查看一个赶车人的身份证。我们相伴法杀了他们,没有损伤马儿。“”你们杀了很多民防军吗?“罗伯特乔丹问。”杀过几个,“巴勃罗说。”杀了人而不上吗的只有这两个。“”在阿雷瓦洛炸火车的是巴勃罗,“安塞尔莫说。”那是巴勃罗赶得。“”有个外国人参加了我们,是他动手炸的,“巴勃罗说。”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名字古怪得很。“”他相貌是怎么样的?“”金头发白皮肤,向你一样,不过个子没你高,张着一双大手和一个断鼻梁。“”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兴许是卡希金。“”对,“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得很。大概是这个名字。他后来怎么样了?“”他在四月里死了。“”谁都免不了一死,“巴勃罗沮丧地说。”我们大家的收场都是这样。“”那是大家的结局,“安塞尔莫说。”人总是这样结局的。你这是怎么啦,伙计?你肚子不舒服吗?“”他们十分强大,“巴勃罗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沮丧地望着那些马儿。”你们不明白他们有多强大。我发现他们越来越强大,装备越来越好。物资越来越充裕。我这里呢,却只有这些马儿。我能盼望什么呢?被人追捕,死去,没别的啦。“”人家追你,可你也在追人家呀。“安塞尔莫说。”不,“巴勃罗说。”再也不是这样了。要是我们离开这山区,我们又能去哪里?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现在能去哪里?“”西班牙有的是山地。离开了这里,还有格雷多斯山②可去哪。“”我才不去呢,“巴勃罗说。”我被人追乏啦。我们在这里不错。如果你在这里炸了桥,我们就要被人追捕。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用飞机来搜索,就会发现我们。如果他们派摩尔人③来搜索,就会找到我们,我们就得走,这一切叫我厌烦了。你听见了吗?“他转向罗伯特乔丹。”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权利到我这里来吩咐我得做什么?“”我没有吩咐你非做什么不可,“罗伯特乔丹对他说。”你以后会的,“巴勃罗说。”瞧那儿。那就是祸根子。“

他指指他们刚才看马时卸在地方的那两个沉重的背包。看到了马尔似乎勾起了他这满腹的心事,尔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识马,似乎使他健谈了。他们三人这时站在绳栏边,斑斑光落在那匹栗色种马的皮上。巴勃罗望望它,接着用脚碰碰沉重的背包。”这就是祸根。“”我只是来执行任务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是奉那些指挥战争的人的命令前来。如果我要求你帮助我,你可以拒绝,那我就去找愿意帮我忙的人。实在我还没开口请你帮忙呢。我必须按照命令办事,我还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任务的重要。我是外国人可不是我的错。我宁愿是个本地人。“”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人家来找我们的麻烦,“巴勃罗说。”对我来说,我现在要对我手下的那些人和我自己负责。“

②格雷多斯山脉在瓜达拉马山脉西南,与之差不多联成一直线,一起构成斜贯西班牙中西部的中央山脉。

③佛朗哥在当时属于西班牙的摩洛哥招募了大批摩尔人,运到西班牙充当叛军。

“对你自己。是呀,”安塞尔莫说。“你早就对自己负责啦。对你自己和你的马儿。在有马之前,你是和我们一条心的。现在你却成了一个资本家啦。”

“这句话不公平,”巴勃罗说。“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一直把马儿亮出去的。”

“不见得,”安塞尔莫轻蔑地说。“我看不见得。用来偷,是的,吃得好,是的。杀人,是的。打仗,可不干了。”

“你这个老头贫嘴贫舌,要自找苦吃啦。”

“我这个老头见谁也不怕,”安塞尔莫对他说。“我这个老头可没有马。”

“你这个老头看来活腻了。”

“我这个老头会活到老死的,”安塞尔莫说。“而且我可不怕狐狸。”

巴勃罗没说什么,但拿起了背吧。

“也不怕狼,”安塞尔莫,拿起了另一个背包。“假使你是狼的话。”

“闭嘴,”巴勃罗对他说。“你这个老头老是太噜苏。”

“可是他说到做到。”安塞尔莫,在背包的重压下弯了腰。“这个老头现在饿啦。渴了。走吧,哭丧着脸的游击队长,带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

罗伯特乔丹想,事情一开头就够糟的了。但是安塞尔莫是条好汉。他想,他们好的时候真了不起。他们好的时候,谁也比不上他们,他们坏的时候,可谁都不如他们恶毒。安塞尔莫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一定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可是我不喜欢这一切。我一点也不喜欢。

唯一的好迹象是巴勃罗在背背包,还把卡宾槍给了他。罗伯特乔丹想,他也许一向就是这幅样子。他也许正是那种天生郁的人。

不,他对自己说,别骗自己啦。你不知道他以往的为人;可是你知道他毫不掩饰地迅速地变坏。当他开始掩饰的时候,准是已经拿定主意了。记住这一点,他对自己说。当他作出第一个个友好表示时,准是已经拿定主意了。然而这些马儿真不赖,他想,漂亮的马儿呀。我不知道什么事物才能使我产生那些马使巴勃罗产生的那种感情。那老头儿说得对。马让他发了财,他发了财就想过好日子。他想:依我看呀,他的心情马上就会变坏,因为他不能参加赛马俱乐部。可怜的巴勃罗。轮不上他参加赛马俱乐部。

他们穿过浓密的树林,来到这小山谷的杯形的上端,他看到前面树林里隆起一座凹形的石壁,下面一定躭是营地,

那儿果真是营地,地形选得不坏。不走近根本看不出,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是发现不了的。从上面看什么痕迹都没有。营地象熊窝那样隐蔽。可是,看来也不比熊窝防卫得更好些。他们走上前去的时候,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凹形石壁上有一个大山洞,洞口坐着一个人,背靠山岩,伸着两腿,一支卡宾槍靠在岩石旁。他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他们走近时,他盯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削木棍。

“喂,”坐着的人说。“来的是什么人哪?”〃老头子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告诉他,卸下背包,放在洞口的里面,安塞尔莫也卸下了背包,罗伯特乔丹解下卡宾槍,把它靠在山石旁。

“别把背包搁得离洞口这么近,”削木棍的人说,他长着一双蓝眼睛,黝黑、漂亮的吉普赛型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神情,脸色象熏黑的皮革。“里面生着火哪。”

“你起来,去把它放好,”巴勃罗说。“把它搁在那棵树下。”

吉普赛人不动身,说了句粗话,接着说,“让它搁在那儿得了,把你自己炸死吧,”他懒洋洋地说。“这样会治好你的病。”

“你在做什么东西?”罗伯特乔丹在吉普赛人身边坐下。吉普赛人拿给他看。那是一个4字形的捕兽器,他正在削上面的横档。

“逮狐狸用的,”他说。“上面支一段树干充当打击的工具。它会把狐狸的背脊砸断。”他朝罗伯特乔丹露齿笑笑。“是这样作的,你瞧。”他做了个捕兽架倒塌、树干砸下去的样子,然后摇摇头,把手缩回去,张开双臂,装出被碾断脊骨的狐狸的模样。“挺实用,”他解释说。

“他喜欢逮兔子,”安塞尔莫说。“他是吉普赛人。所以逮到了兔子说是狐狸。逮到了狐狸就说是象。”

“那么逮到了象呢?”吉普赛人问,又露出一口白牙齿,对罗伯特乔丹眨眨眼睛。

“你会说是坦克,”安塞尔莫对他说。

“我会俘获一辆坦克的,”吉普赛人对他说。“我会俘获一辆坦克。那时候随你说我逮到的是什么吧。”

“吉普赛人讲得多,做得少,”安塞尔莫对他说。

吉普赛人对罗伯特乔丹眨眨眼睛,继续削木棍。巴勃罗早走进了山洞,看不见了。罗伯特乔丹希望他是去找吃的东西的。他在吉普赛人身边地上坐下来,下午的光从树梢上射下,暖地照在他伸直的腿上。这时他闻到了山洞里散发出饭莱的气味,闻到了食油、洋葱和煎肉的香昧。他饿得饥肠辘辘。

“我们能俘获坦克,”他对吉普赛人说。“并不太难。”

“用这玩意儿吗?”吉普赛人指指那两个背包。

“对,”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以后教你。你可以布置一个陷阱。这不太难。”

“你和我?”

“当然,”罗伯特‘乔丹说。“干吗不行?“嗨,”吉普赛人对安塞尔莫说。“把这两个背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吗?这东西很宝贵。“

安塞尔莫咕哝了一声。“我去拿酒,”他对罗伯特乔丹说。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把背包提离洞口,在一棵树的两边各放一只。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决不愿意让这两只背包之间的距离挨得太近。

“给我带一杯来,”吉普赛人对他说。

“有酒吗?”罗伯特乔丹问,又在吉普赛人身边坐下来。

“酒?干吗没有?满满的一皮袋。反正半皮袋总会有的。”

“有什么吃的?”

“样样都有,伙计,”吉普赛人说。“我们的伙食跟将军吃的差不多。”

“那么吉普赛人在战争期间干些什么?”罗伯特乔丹问他。

“他们还是当他们的吉普赛人。”

“这个行当不坏。”

“最好的啦,”吉普赛人说。“人家叫你什么名字?”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坦克的事可当真?”

“当然。干吗不当真?”

安塞尔莫从洞口出来,捧着满满一瓦缸红酒,手指钩着三只杯子的。“瞧,”他说。“杯子呀什么的,他们全有。”巴勃罗在他们背后出现了。

“吃的马上就来:他说。“你有烟吗?”

罗伯特乔丹走到背包边,打开了一只,伸手摸到里面的夹层口袋,掏出一盒他在戈尔兹司令部里弄到的扁盒装的俄国香烟。他用拇指指甲划幵了烟盒一边的封口,揭开盒盖,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五六支。他用一只大手握住烟卷,拣了一支对光看着。烟卷细长,一头有硬纸咬嘴。

“卷得松,没多少烟草,”他说。“这烟我知道。那个名字古怪的人也这种烟。”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把烟盒递给吉普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每人拿了一支,

“多拿几支,”他说,于是他们毎人义拿了一支。他再给了他们每人四支。他们手拿烟卷,向他点头致谢,因此烟卷的头也上下摆动,就象人们持剑行礼那样。

“对,”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很古怪。”

“喝酒吧。”安塞尔莫从缸里舀了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然后为自已和吉普赛人舀酒。

“没我的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坐在洞口,

安塞尔莫把他的一杯递给他,自己进洞去再拿杯子。他走出洞来,俯身从缸里舀了滴满的一杯,大家就相互碰杯。

酒不坏,有一点儿皮酒袋的松脂香味,但好极了,他舌头上只觉得请爽而鲜堉。罗伯特乔丹慢慢儿喝着,觉得一股暖意流遍了疲乏的全身。”吃的马上就来,”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抓住后自杀的。“

“那是怎么回事?””他受了伤,不愿当俘虏。“

“详细经过呢?〃

“我不知道,”他撤谎说。他明明知道详细佾况,但他知道,这时讲这些情况不妥当。

“他要我们保证,万一炸火车的时候受了伤,逃脱不掉,就槍杀他,”巴勃罗说。“他说话的神气挺古怪。”

罗伯特乔丹想,早在那时候,他准是已经神经过敏了。可怜的卡希金啊。

“他这人特别反对自杀,”巴勃罗说。“他对我说过。他还特别害怕被俘后受刑。”

“他连这一点也告诉了你吗?”罗伯特,乔丹问他。“是的,”吉普赛人说。

“他对我们大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也参加了炸火车?”

“是呀。我们大家都参加了。”

“他说话的神气挺古怪,”巴勃罗说。“不过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卡希金呀,罗伯特乔丹想。他在这一带造成的影响准是坏的多于好的。我早知道他那时候已经这么神经过敏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把他调回去。你派去执行这种任务的人不能说这种话。绝对不能说这种话。说了这种话,即使他们完成了任务,他们造成的影响也是坏多于好。

“他有点古怪,”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他神经有点儿不正常。”

“不过他搞爆破挺在行,”吉普赛人说。“并且非常勇敢。“

“不过有点不正常,”罗伯特^乔丹说。“干这种事,必须要很有头脑,而且头脑要特别冷静。说那种话可不行。”

“那么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在炸桥这种事情上受了伤,你愿意被人撂在后面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他身体向前凑去,替自己又舀了杯酒,“把我的话听清楚了。假使我有一天要请哪位帮点儿小忙的话,到那时候我会请求他的。“

“好样的,”吉普赛人称赞说。“好汉说话就是这个样。啊!吃的来啦。”

“你巳经吃过了,”巴勃罗说。

“再来两份也吃得下,”吉普赛人对他说。“瞧谁拿吃的来了.“

一个姑端着一只大铁食盘,弯着身体从洞口钻出来,罗伯特乔丹看到她脸的惻面,同时看到她异样的地方。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也说,“你好,”并且注意着不住她看,但也不掉头不顾。她把平底铁盘放在他面前,他注意到了她那双漂亮的褐色的手。她这时正眼望着他的脸,微微一笑。她那褐色的脸上有一口白牙齿,她的皮肤和眼睛也是这种金褐色的。她长着高顴骨,欢乐的眼睛,和一张丰满而墒正的嘴。她的头发象金黄色的田野,已被光晒得黑黝黝的,可是给全部剪短了,只比海狸皮的稍长一点,她冲着罗伯特乔丹的脸笑着,举起褐色的手去抚摩头发,手过之处,那抚平的头发随即又翘起来。她的脸很美,罗伯特乔丹想。要是人家没有把她的头发剪短,她一定很美。

“我就是这祥梳头的,”她笑着对罗伯特乔丹说。“吃你的吧。别盯着我。人家是在瓦利阿多里德①把我的头发剃成这副样子的,现在算是长出来啦。”

她坐在他对面望着他。他也回看她,她微微一笑,合抱着双手搁在膝头。她这样双手搁在膝上坐在那儿,一双长腿斜搁着,裤管口露出一截干净的腿儿,他能看到她灰色衬衫内耸起的小Rx房的轮廓。罗伯特乔丹每次对她望的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喉咙哽塞起来。

“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在铁盘子边上搁了四把叉,叉尖朝下。

大家直接从大铁食盘里拿东西吃,就象西班牙人的惯那样,不说话。吃的是洋葱青椒烧兔肉,加红酒的调味汁里放着青豆。菜烧得不错,兔肉烂得从骨头上掉了下来,调味汁很鲜美。罗伯特乔丹吃着,又喝了杯酒。姑一直在看他吃。其余的人都望着自己的食物,只顾吃着,罗伯特乔丹拿一片面包擦干净自己面前盘里剩下的调味汁,把兔骨堆在一边,擦净底下的调味汁,然后拿面包擦净叉和自己的刀,把刀藏起,再把面包吃掉,他凑身前去,潢满地舀了一杯酒,那姑还在望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说话时,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宇?”他问。巴勃罗听到他说话的声调,马上对他瞥了一眼。接着他站起身走开了。

“玛丽亚。你呢?〃”罗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吗?”

“三个月。“

“三个月?”他望着她那又密又短的头发,她这时局伲不安地用手一捋,这头发就象山坡上的麦田在风中泛起麦那样波动着。“头发给剃光了,”她说。“在瓦利阿多里德监狱里,按规矩都得剃光头。三个月之后才长成这副样子。我那时也在火车上。他们打箅把我带到南方去。火车被炸之后,很多犯人又被逮住了,但我没有。我跟着这些人来了?”

“我瞅见她躲在山石中闾,”吉普赛人说。“那时我们正要撤退。乖乖,那时她可真难看哪。我们带着她走,可有好多次,依我看,我们差一点不得不扔下她。”

“还有跟他们一起炸火车的那个人呢?”玛丽亚问。“也是个金黄头发的。那个外国人。他在哪里?”

“死了,”罗伯特"乔丹说。“四月份死的。”

“四月份?炸火车是四月份嘛。“

“是的,”罗伯待、乔丹说。“他在炸火车十天之后死的。”

“怪可怜的/她说。“他非常勇敢。那你也是干这一行的?”

“是的。”

“你也炸过火车,“

“是的。三列火车”

“在这里吗?“

“在埃斯特雷马杜拉②,”他说。“我来这里以前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我们在那里干了不少事。我们有很多人在那里活动。”

“那你现在干吗到这山里来?”

“接替那个金黄头发的人,还因为革命以前我就熟悉这个地区。“

“你很熟悉这里?”

“不,其实不很热。不过我很快能熟悉。我有一张好地图,还有一位好向导。“

“那个老头子,”她点点头。“老头子人很好。“

〃谢谢你,”安塞尔莫对她说。于是罗伯特‘乔丹突然意识到,在场的不只是他和姑两个人,他还意识到,他很难正眼看这姑,因为这会使他说话时声音变样。他正在违犯和说西班牙话的人搞好关系的两条纪律中的一条:请男人烟,别碰女人。他十分突然地意识到自己顾不得这些了。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要计较这一点呢?

①瓦利阿多里德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旧王宫等名胜古迹。

②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西部一地区,和葡萄牙接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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