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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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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乔丹想。”这真象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不是那种配上蒸气管风琴音乐、孩子们骑在两角漆成金色的牛身上、转得很快的旋转木马,那里有投套环游戏,曼恩大街上蓝色的煤气灯傍晚就点亮,旁边有卖炸鱼的摊子,象风车似的摸彩轮①在旋转,皮制阻力片啪嗒啪嗒地刮打着编号的小木格,一包包当奖品的块糖堆得象金字塔。不,不是那种旋转木马。尽管现在也有人们在等待,正象邵些戴便帽的男人和穿线衫的、没戴帽子、头发在煤气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女人站在那旋转着的換彩轮前面等待着那样。是啊,人就是撖些,轮子却是另一种。一种时商时低、绕着圈儿转的轮子。

①摸彩轮为一种睹具

现在它已转了两圉。这是座倾斜的大轮子,每转一睡,又回到原来的起点。—边比另一边高,它的回旋把你带到髙处,又送回到原来的起点,他想,而且没有奖品,因此谁也不愿跨上这座轮子。每次你都是莫名其妙地跨上去旋转的。只转一圉,顺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轨道,从低到髙、从髙到低地转上一圉,你就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他想。”我们现在又回来啦,一件事也没落实。山洞里很暖和,外面风已停息。他坐在桌边,面前摊着笔记本,考虑着炸桥的所有技术问题。他画了三张草图,描绘出他的行动方案,用两张图来说明燁破方法,清楚得象幼儿园的课本,这祥,万“在爆破过程中他自己遇到意外,好让安塞尔莫继续完成。他画好了这些草图,仔细端详着。

玛丽亚坐在他旁边,从肩后着他工作,他意识到巴勃罗就在桌子对面,其他人在聊夭、玩婢,他闻到山洞里的气味,这时已经不是饭菜和烹饪的气味,而是烟火味、人味、烟草味、红酒味和人的汗酸臭。玛丽亚看他画好了一张图,把手拥在桌上他用左手拿起她的手,放在脸上,闻到她冼碗碟时用的劣质肥皂味和刚在水里冼过的皮肤的清香味儿。他没有对她看,就放下了她的手,继续工作,他没有看到她脸红了。她把手放在他手的近旁,但他并没把它再拿起来。

他完成了炸桥方案,。开笔记本另一页,开始写行动指令。他的思賂清晰而周密,写下的东西使他很偷快。他在笔记本里写了两页,仔细看了一遍。

他对自己说,我看就是这些了。写得明明白自,看来投有任何漏润。按照戈尔兹的命令,把那两个哨所拔掉,把桥炸掉,这,“是我的全部任务。只有有关巴勃罗的那回事是个我不应该背的包袱,不过这问题好歹总会解决的。有巴勃罗,还是没巴勃罗都行,我不在乎。但是我不打算再登上那个轮子了。我上去过两次,两次都转了个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所以我再也不上去了。

他合上笔记本,抬头望着玛丽亚。“喂,漂亮的姑,”他对她说。“你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没有,罗伯托,”姑说,把手放在他那仍旧握着铅笔的手上。“你搞好了?”

“好了。现在已经全部写好,安排好了,““你在干什么,英国人?”巴勃罗隔着桌子问。他的眼睛又变得迷糊了。

罗伯特”乔丹定睛注视着他。他对自己说,离开这轮子。别登上这个轮子。我看,它又要开始转了。“研究炸桥的事,”他客气地说。“情况怎么样?”巴勃罗问。“很好,”罗伯特‘乔丹说。“一切都很好,““我一直在研究撤走的事。”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望望他那酔醺醮的猪眼,再望望那只酒缸。酒缸差不多空了。

他对自己说,离开那轮子吧。他又在暍酒啦。没错儿。可你现在别登上那轮子啦。格竺特①在内战期间不是据说常常喝得醉釅醣的吗?他确实是如此。我打赌,要是袼竺特能着到巴勃罗,他一定会对这样的对比感到恼怒。格兰特还雪茄。啊,他得想法弄支雪茄给巴勃罗。这副相貌真需要添上一支雷茄才能算真正壳整一支了“半的雪茄。他到哪里去弄支雷茄给巴勃罗呢?”

①辂兰特美国第十八任总统,在南北战争期间为军将须。一八六四年三月,拔任命为赌总司令書.

“研究的结果怎么样?”罗伯特-乔丹客气地问。

“很好,”巴勃罗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你有主意了?”跟别人“起打牌的奥古斯丁抬头问道。

“对,”巴勃罗说。“很多主意。”

“你在哪里找到的?在酒缸里?”奥古斯丁追问。

“也许,”巴勃罗说。“谁知道?玛丽亚,请你把酒缸加满好吗?”

“这酒袋里该有些好主意吧,”奥古斯丁转身对着打牌的人说。“你干吗不钻到里面去找找。”’“不,”巴勃罗随和地说。“我在酒缸里找。”罗伯特-乔丹想他也不想登上轮子啦。它肯定是独自在运转的。看来你不能在那轮子上待得太久。也许那是一座致人死命的轮子。我高兴的是我们下来了。有两次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然而那些酒鬼和真正卑鄙而残忍的家伙,却会在上面一直待到死。它先朝上面转,每次的转法总是有点不同,接着朝下转。让它转吧,他想。他们没法叫我再上去啦。不,先生,格兰特将军,我离开这轮子啦。

比拉尔正坐在炉火旁,她把椅子转了个向,瞞着背对她的两个打脾人的肩头可以看到打牌。地正看着。

罗伯特”乔丹想;再怪也没有了,敛拔弩张的气氛,―下子变成正常的家庭生活场景了。原来是因为这该死的轮子要往下转,这才便你难住啦。他想。”可是我离幵这轮子了,谁也别想叫我再上去啦.

他想,两天前,我根本不知道有比拉尔、巴勃罗以及他如其他那些人。世羿上根本也没有玛丽亚这样的姑,当时的世界确实是简单得多。我从戈尔兹那儿得到的指示十分明确,完全可能执行,尽管包含着某些困难和严重的后果。我们炸桥以后,我回不回前线都行,如果回去,我打算请几天假去马德里。这次战争中谁也没有休假,但是我肯定可以在马德里待两三天。

他想:到了马德里,我要买几本书,到佛罗里达旅馆去开一个房间,冼一个热水澡。我要打发茶房珞易斯去买一瓶艾酒,要是他能在莱昂内萨品店或者大马路附近的铺子里找到一瓶的话;冼澡之后,我要躺在上着看书,喝两杯文酒,然后打电话到乐爵饭店,问问能不能去那里吃饭。

他不想到大马賂饭店去吃,因为那儿的饭莱实在差劲,并且还得早去,去晚了什么都吃不上。那里还有很多他认识的记者,他不打算叫自己守口如瓶。他要喝点艾酒,使自己健谈,然后到乐爵饭店去和卡可夫一起吃饭,那里有好菜和货真价实的啤酒,他要打听一下战局的实情。

他第一次去乐爵的时侯,并不喜欢这家由俄国人接管韵马德里大饭店,因为在一个被围困的城市里,它显得过于家华,莱肴太好,对战时来说,人们的谈吐也过于玩世不恭。不过我是很容易蜕化的,他想。你完成了这样的任务回来,既然可能吃到山珍海味,那何不饱饱口福呢?他当初第一次听到时认为是玩世不恭的言谈,结果倒是着实正确的。他想,等任务完成以后,这“点在乐爵饭店倒是个聊天的话题呢。对,等这任务完成以后。

你能带玛蹰亚到乐爵饭店去吗?不。你不能。但你可以把她留在旅馆里,让她洗个热水澡,在那儿等你回来。对,你可以这么办,可以先向卡可夫介绍她的情况,然后带绝去,因为他们会对她产生好竒心,想看看她这个人,

也许你根本不会到乐爵饭店去。你可以在大马路饭店吃了饭,匆匆赶回佛罗里达旅馆,可是你明知道自己是想到乐爵饭店去的,因为你想再看看那里的一切;你想在炸桥之后再吃吃那里的好莱,看看那里的舒适和豪华的环境。然后你回到佛罗里达旅馆,玛丽亚会在那儿等你。当然啦,炸了桥以后,她会在那儿的。炸桥结束以后。对,炸了桥以后。要是他干成了,他该有资格去乐爵饭店吃一顿。

你在乐爵饭店能遇到西班牙著名的工农出身的指挥官,战争一开始,这些来自人民的人事先没受过任何军事训练就拿起了武器。你还发现其中有不少人会讲俄语。几个月前,这使他第一次感到大为失望,他自己也开始由此愤世嫉俗了-但是等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就心情释然,“。他们考工人和农民嘛。他们积极参加了一九三四年的革命①,革命失!后,他们被迫淹亡国外,到了俄国,他们被送进军事学院,被送进共产国际主办的列宁学院,受到必要的指挥作战的军事训练,准备下一次战斗。

共产国际在那些地方教育了他们。在革命中,你不能让局外人知道帮助你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逭有的人了解的情況超过他该了解的范围。他懂得了这一点。

你就是在乐爵饭店了解到那个被叫做“农民”的伐伦廷‘冈萨雷斯从来没有当过农民,却当过西班牙外籍军的中士,后来开了小差,跟阿布德,艾尔克里姆“起作战。①那算不了什么。他千吗不可以呢?在这种战争中,你霱要很快就有这种农民领袖,而真正农民出身的领袖很可能太象巴勃罗反而使人不敢领教。你不能等待涌现出真正的农民领袖,而等他出现的时候,他的农民气可能太多。所以你得制造一个。说到这一点,当初他看到“农民”冈萨雷斯时,只见他长着黑子和黑人般的厚嘴唇,瞪着眼睛,目光如火,他觉得这个人可能象真正的农民领那样惹出麻烦来。他上次见到闪萨雷斯的时候,发现他似乎相信了自己的名声,真以为自己是个农民了。他是个勇敢而坚籾的人,谁也比不上他勇敢。可是上帝明,他的话太多啦。他澉动时什么话都说得出,也不管自已的轻率会产生什么后果,而这种后果已经不少了。即使在似乎奄无指望的情況下,他仍旧是个了不起的旅指挥员。对他来说,毫无指望的情況是没有的,即使遇到那种情况,他也要扭转局面。

①一九三三年秋,西班牙各右翼政在选举中获胜,激进领袖勒洛于十二月担任共和国总理,加强对人民的镇圧。一九三四年十月四日深夜,工人总罢工开始,全国近一百万人参加,在许多地方发展为武栽斗争。眄斯图里亚斯地区首要城市奥锥多被矿工占领,成立工人革命委员会和赤卫队,辈握了十五天政权,最后被政府优势兵力所镇压‘三万人被俘,被监禁,受严刑拷打,几百人被处死刑,阿布德“艾尔克里姆从一九二〇年起领导摩洛珥的柏柏尔人起义,曾思次挫歡西班牙殖民地部队九二六年帔法西取军战败,祓俘,被流放到法厲留尼汪岛。一九四七年,逃至开罗。庫洛哥独立后,国王棰罕默德五世于一九五八年给他民族英雄的称号。—九六二年,他宜称要回祖国,未果,于翌年去世。莫徧斯托和利斯特一样,也是共培养的优秀政府军指挥员。圣玛丽亚港在西班牙南端重要海港加的斯附近。笑国教有家査尔斯、贝里兹生于一九一三年,于三十年代创办贝里兹语言学校,遍设纽约、巴尔的摩、波士顿、芝加哥等地,并陆续编辑出版。贝里兹教学法”的各种外语课本、外语自诊课本、词典,发行语言教学用唱片及影片等争。

你在乐爵饭店还遇见过加利西亚人恩里克1利斯特,那个平凡的石匠,他现在指挥一个师,也会讲俄国话。你还遇见过那个细木工,安达卢西亚人安“莫镩斯托②,最近刚给他指挥一个军。他在圣玛丽亚港③没学过俄语,然而,如果他们为细木工开设一所贝里兹语言学校④,他可能去学的。他是个最得俄国人信任的青年军人,因为他是个道地的员,“百分之百的、他们骄撖地用这美国的词儿说。他比利斯特或“农民”都聪明得多。

当然啦,你想受到全面的教育,乐爵饭店正是你所需要的场所,在那里,你能了解全部实情,而不是设想中的情况。他想,他还是刚刚幵始在受教育哪。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长期地学下去。乐爵坂店很良好,正是他所霈要的。他在乐爵饭店的见闻只加强了他对他认为是正确的事物的信念。他想知道实在的情况,而不是设想中的情況。战争中历来有谎言。然而关于利斯特、莫德斯托和“农民”的真相要比谎言和传奇好得多。得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对大家讲明真相的,而眼前,他髙兴的是能借乐爵饭店来亲自了解真相。

是啊,他在马德里买了书,躺在澡盆里洗了热水,喝了两杯酒,读了一会儿书之后,就打算去乐爵饭店。不过那是玛丽亚进入他生活之前他愤常的计划。好吧。他们可以租两个房间,他去乐爵饭店的时候,她可以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呢,会从饭店回到她身边。她在山区待了那么许多日子,如今在佛罗里达旅馆再待一会儿等他也不妨。他们可以在马德里过三夭-三天可算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了。他要带她去看马克斯三兄弟演的《耿剧院“夜》①。这部影片已开映了三个月,看来再映三个月也准能卖座。他想,她会喜欢马克斯三兄弟的《耿剧睇一夜》的,她“定会非常軎欢。

从乐爵饭店到这个山洞的路途可不短啊,不,那段路还不算长。长的将是从这个山洞再回到乐爵饭店。第一次是卡希金带他去的,他那时不喜欢它。卡希金当时说,他应该见见卡可夫,因为卡可夫想了解美国人,因为他最最喜洛佩‘德维加,认为维加的《羊泉村》是世间最最伟大的剧作。也许是为了这个原因吧,但是他,罗伯特-乔丹,却不以为然。

他喜欢卡可夫,可不喜欢那地方。他通到过的人中间,最聪明的要算卡可夫了。罗伯特-乔丹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的外形很滑稚,穿者黑马靴、灰马裤和灰上衣,手和脚都很小,脸和身体显得虚弱浮肿,牙齿不好,说话漏风。然而,在他认识的人中间,他比谁都更有头脑,更有自尊心,外表更傲慢,更富有幽跃感。

卡希金认为罗伯特“乔丹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卡可夫起初可客气得使人难堪,可是罗伯特-乔丹并不以英雄自居,却讲了一则确实有趣、有损自己声誉的风流逸事,这时卡可夫如释重负地由客气转变为粗鲁,进而是傲悝。他们这才成了朋友。

人们在那儿对卡希金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他显然犯过什么错误,到西班牙来将功赎罪。人家不肯告诉他是什么问娌,不过既然卡希金已经死了,说不定会告诉他了。总之,他和卡可夫做了朋友,而且还和卡可夫的妻子做了明友,她那时在坦克兵当菊译。她瘦得出奇,表情呆板,皮肤黝黑,心堆善良,神经紧张,逆来顺受,‘着个癀削的、不加椎的身体,灰黑相杂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他也跟卡可夫的情妇做了朋友。她长着两只猫样的眼晴,“头金红的头发(有时偏红,有时偏金,这取决于理发师〉,一个懒洋洋的肉感的身体(天生适合被人拥抱、一张天生适合给人亲吻的嘴和一顆愚蠹、狂妄而极度忠诚的心。这位情讲闲话,喜欢间发地有节制地跟其他人搞搞男女关系,这看来反而叫卡可夫感到高兴。除了这个在坦克兵的寒子外,据说卡可夬在某处地方还有一个老婆,也许两个吧,伹是谁也没法肯定。罗伯特-乔丹对他认识的那个卡可夫的老婆和情妇都毐欢。如果还有一个老婆,而他也认识的话,他认为自己也会軎欢的。卡可夫对女人有良好的鉴赏力。

乐爵饭店楼下大门外有背着上了刺刀的槍的哨兵,在被围困的马德里全城,今晚要算它是最愉快、最舒服的地方了。他巴不得今晚自己不在这里,而在乐爵饭店。尽管他们已使那轮子停住不转了,这里也不错,而且雪也停了。一

他很想把他的玛丽亚带给卡可夫看看,不过他得先讲明了才能把她带去他还得了解执行这次任务之后人们怎样接待他。发动这次攻势之后,戈尔兹也会到那儿去;要是他千得不错,大家都会从戈尔兹那儿知道这个消息。戈尔兹也会拿玛丽亚来跟他开玩笑,因为他曾经说过自己没空女朋友。

他把杯子伸到巴勃罗面前的酒缸里,舀了一杯。“可以吗?”他说。

巴勃罗点点头。罗伯特‘乔丹想。”他大概在疼磨他的军事问题吧,不是在大炮口上寻求肥皂泡般脆弱的荣誉,而是在那边酒缸里寻求问题的答案。这个野杂种只要肯干,显然能成功地把这帮人带领好。他望着巴勃罗想,在美国内战时期,不知他会成为怎样的游击队长。他想5这种人很多,怛是我们不太了解他们。不是匡特里尔,也不是莫斯比①那种人,也不是他自己的祖父那种人,而是那种小头头,打游击的。至于喝酒,你以为格兰特真是个酒鬼?我祖父始终埤他是酒鬼,说他一到下午四点钟就总是有点酔意了,在围攻维克斯堡兵临城下的期间①,他有时一醉就是一两天。伹袓父声称,不管他喝多少,他工作完全正常,只是有时艮难把他叫薛。然而,如果你叫醒他,他神志还是正常的。

在这次战争中,迄今双方都没有象格兰特、谢尔曼、“石堆”杰克逊②那样的人。没有。没有象杰布‘斯图尔特,也没有象谢里登③那样的人,然而却多的是象麦克莱伦④那样的人。法西斯那一方有很多这样的人,我们呢,至少有三个。

在这次战争中,他确实没见到过任何军事天才。—个也没有,连近于天才的人也没有。克莱伯、卢卡茨、汉斯在国际纵队保卫马德里的过程中都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后来,那个老秃子,那个鼻架眼镜、自髙自大、蠢得象猫头鹰、言语无味、勇猛固执得象公牛、靠宣传吹捧起来的马德里保卫者米亚哈①,十分妒忌克莱伯的名声,竟迫使俄国人解除了克莱伯的指挥权,调他到瓦伦西亚去了。克莱伯是个好军人,但有局限,对自己的工作,亭谈得太多。戈尔兹是个好将军和出色的军人,但是他们总是,“放在从属的位置上,从不让他充分发挥才能。这次攻势将是到目前为止他指挥的最大的军事行动,但罗伯特“乔丹不太客欢自己所听到的有关这次攻势的情形。还有那个匈牙利人商尔,如果你在乐爵饭店听到的有关他的情况有一半属实,他就该槍毙。罗伯特-乔丹想,还不如说如果你在乐爵饭店听到的有百分之十属实的话,他就该槍毙。

但愿他亲眼见到他们在瓜达拉哈拉东面髙原上打败意大利人的战斗就好了。可是当时他在南方的绔斯特雷马杜拉。两星期前有天晚上,汉斯在乐爵饭店对他讲过那情形,使他知道了一切。有一个阶段看来大势已去,因为意大利人突玻了特里克附近的防线,如果托里哈到勃里加的公路被切断的话,第十二旅将被孤立。②“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是意大利人“汉斯说,“我们就采取了一次跟别的部队作战时绝对不应采取的行动结果是成功的。”

汉斯在作战地图上向他解释了那次战役的爿切情况。汉斯总是把地图放在文件包里随身带着,似乎依然为那次奇迹煅的胜利感到又惊又喜。他是个出色的军人,是个好伙伴。汉斯对他说过,在那次战役中,利斯特、莫德斯托和“农民”的西班牙部队都打得很漂亮,这得归功于他们的领导和他们执行的纪律。有些行动是俄国军事顾问叫他们采取的。他们象驾驶着带有复式纵装置的飞机的实飞行员,一出岔子就可以由飞行教练来接替。嗅,这一年将可以看出他们到底学到了多少,掌握得好不好。再过一个时期就用不着复式纵装置了,那时我们可以肴出他们独立指挥师和军的水平了。

他们是共人,实施纪律的人。他们实施的纪律将造就优秀的军队。利斯特的纪律是凶残的,他是个真正的狂热分子,具有根本不尊重生命的西班牙作风。他常常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就地处决部下,自从鞑靼人首次入侵西方①以来,这种情况在别的部队已不多见了。但是他懂得怎样把一师人马锻炼成一支有战斗力的郁队。罗伯特,乔丹坐在桌边想,守卫阵地是“回事,攻占阵地是另一回事,在战场上如何调动一支部队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根据我所看到的利斯特的情况,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了复式纵装置,他将怎样行动?他想,不过,也许不会没有。我不知道会不会没有。或者,会不会反而加强。我不清楚俄国人在整个这件事上的立场又是什么?乐爵饭店是个该去的地方,他想。”现在我需要了解很多情况,只有在乐费饭店才能了解到。

他一度认为乐爵饭店对他有害。它和马德里委拉斯开兹路六十三号所具有的共产主义的气氛完全相反,委拉斯开兹路六十三号原是座王宫,现已改为国际纵队在首都的司令部。在委拉斯开兹路六十三号,人们仿佛是一个体的成员一至于在乐爵饭店的感觉,可跟你在分成新军各旅队以前的筹五部①的感觉大不相同。

在这两个地方,你都会有参加一支十字军的感觉。唯有这个名称才真正合适,虽然它已变成陈词滥调,被反复滥用,不再具有它的真正的意义了。尽管有种种官僚主义、工作无能和内斗争,你依然会感到你首次参加圣餐礼时所指望得到而没有得到的感情。那是一种为全世界被压迫的人们鞠躬尽瘁的感悄,这种感情象宗教悟彻一样难以言宣,但它是真诚的感情,正象你倾听巴赫的音乐,或站在夏尔特尔大教堂或莱昂大教堂里面见到大窗户外射进光亮时所产生的情绪,或者象当你在苷拉多国立博物馆见到曼坦那、格列柯和勃吕格尔的油画②时的感受一样。它使你感觉到你参预了一件你全心全意信仰的事业,和其他参预的人有一种高度的兄弟情谊。这种感情你以前从来没有过而现在体会到了,你对它那么重视,认为它是那么合理,以至自己的死亡似乎也无足轻重了,只因为死亡会妨碍你頹行职责,才要加以避免。但是最好的。点是你可以为了这种感情以及这种必要而采取行动。你可以为之战斗。

所以你参加了战斗,他想。在战斗中,你不久就对那些幸存的英勇善战的人失去了这种纯真的感情。过了最初的六个月就没有这种感情了。

在战争中保卫阵埤或保卫域市时,你会体会到这种纯真的感情。当初在山区作战时就是这样。他们怀着真正的革命同志情谊在那儿战斗。在那边第一次出现加强纪律的必要时,他理解并赞赏它。在炮火下,有人吓坏了,拔腿就逃。他看到逃跑的人被槍舞,?“体扔在路边腐烂,人们奄不在乎,只从?“体上取下弹药和值钱的东西。拿他们的弹药、靴子和皮外套是对的。取下值钱的东西无非是实事求是的做法。这无非是不让无政府主义者得到这些东西罢了。

当时看来逃雎的人被槍毙是公正、正确和必要的。这没有什么对非议的。他们逃跑是自私的表现。法西斯分子发动了进攻,我们在瓜达拉马山区灰色岩石的山坡上的矮松林和荆棘丛中阻击他们。敢人飞机来轰炸,后来把大炮拉了上来,加上炮火的轰击,我们坚守着那条公路,等到那天傍晚,还活着的人员发动了、反攻,把敌人击退了。后来,当他们穿过岩石和树林,.企图从左痛迂回的时侯,我们坚守在一所疗养院里,从窗子里和屋顶上射击,尽管他们已经包抄了疗养院的两侧我们尝到了被包围的滋味,直到那次反攻把他们赶回公路的对面

炮弹炸开时的闪光和轰响,使泥灰纷纷坠下,一堵墙突然塌倒,叫你惊愤失措,你把机槍刨出来,拖开脸朝下、埋在瓦砾堆里的机槍手,你把脑袋躲在机槍的遮护板后面,排除故哮,刨出被砸碎的弹药箱,重新整理好弹带,你然后俯卧在遮护板后面,把机袷再次向公路边扫射。在这整个过程中,在那使你嘴巴喉咙发干的恐惧中,你做了该做的事,并且知道自己是对的。你体会到战斗中那种使人嘴巴发干的、战胜了恐惧并排除其他杂念的狂赛。那年夏天和秋天,你为全世界的穷苦人,反对所有的暴政,为你所信仰的一切,为你理想的新世界而斗争。他想,那年秋天你学会了怎样长时间地在寒冷、潮湿、泥泞以及搌壕沟、筑工事的活动中坚持下去,不畏艰苦。你对夏天和秋天的感情被深深地埋葬在疲乏、渴睡、紧张和不舒服的感觉底下,“。但它一直存在着,而你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证实了它的存在。他想,正是在那些日子里,你怀着一种深刻、健全、无私的自柰一他突然想到,这将使你在乐爵饭店成为一个非常讨厌的人。

他想;是啊,你当时如果去乐爵饭店不见得会吃得开的。你太天真了,你当时仿佛正漀受着天恩。不过,当时的乐爵饭店可能和现在不同。他对自己说:是柯,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压根儿不是那样的。当时根本还没有乐爵饭店哪。

卡可夫跟他谈起过那些日子。当时所有的俄国人都住在皇宫旅馆。当时罗伯特“乔丹还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人结识。涨是第一批游击队成立之前,他遇到卡希金和其他俄国人之前。卡希金当时在北方的伊伦和圣塞瓦斯蒂安,并参加了那次向维多利亚进攻伹没有成功的战斗①。他直到一月份才到达马德里。而罗伯特、乔丹在卡拉万切尔和乌塞拉作战的那三天里,他们阻击;了法西斯军队对马德里的攻势的右翼,把摩尔人和外籍兵遂屋打回去,扫荡了那光直晒的灰色高原边缕上被打得稀巴烂的郊区,沿着髙地边缘筑起了一道昉线来保卫这个城角②。那时卡可夫在马德里。

卡可夫谈起往事时也没对那些日子冷嘲热讽。那时一切都好象没有希望了,他们同舟共济,如今每个人都还记得在那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行动,比受到的表扬和勋章记得更澝楚。当时政府放弃了这城市,撤退时带走了国防部所有的汽车;米亚哈只得骑自行车去视察他的防御阵地。罗伯特“乔丹不信这件事。即使他充满了国的想象,也没法想象米亚哈骑自行车的情景,但卡可夫说那是真的。不过话得说回来,他当时替俄国报纸写了这件事,所以很可能写了以后希望这是真的。

然而另一件事卡可夫可没有写,在皇宫旅馆有三个由他照管的俄国伤员,两个是坦克手,一个是飞行员,伤势很重,没法运走。那时最重要的是不能留下俄国人介入的证据以免法西斯分子为公开千涉作辩护,所以万一放弃这个城市的话,卡可夫有贷任不让这些伤员落入法西斯分子手中。如果有必要放弃这个城市,卡可夫应当在离开皇官旅馆之前消灭一切有关他扪身份的迹象。一个腹部有三处槍伤,一个下巴被槍弹打掉了,声带雄在外面,还有一个股骨被槍弹打碎,双手和脸部烧伤严重,一张脸变成了一个没有昧、眉和汗的大水疱,光凭这三个留在皇宫旅馆上的伤员的?“体,谁也没法征明他们是俄国人。你无法证明一个不穿衣眼的死人是俄国人人死了以后,国籍和政治态度都歷示不出.

罗伯特-乔丹曾问卡可夫,如果他不得不这样做,有什么感想!卡可夫说,他过去没有想到要这祥做。“那你打算怎么办?”罗伯特-乔丹筲问他,还加上“句,“你知道,突然要你把人弄死不是件简单的事啊。”卡可夫说,“是啊,如果你总是把它带在身边准备自己用,那就简单了,“他接着打开烟盒,给罗伯特-乔丹看藏在烟盒一边的东西。

“不过,如果人家俘虏了你,第“件事就会是拿走你的烟盒,”罗伯特、乔丹提出异议。“他们会叫你举起双手。“

“可我在这里还有一点儿,”卡可夫露齿笑翁,拉起他上衣的翻领。“你只消这样把钃领往嘴里一塞,咬一下,咽下就成。”

“那要好得多,”罗伯特"乔丹说。“告诉我,它是不是象侦探小说里老描写的那样有苦杏仁的气味?”

“我不知道。”卡可夫髙兴地说。“我从来没闻到过。我们折断一小支闻闻好吗?”“还是留着吧。”

“好吧。”卡可夫说,收起烟盒。“我不是失败主义者,你知道,可是随时都可能再出现这种严重的局面,而这东西不是到处都能摘到的。你看到来自科尔多瓦前线的公拫吗?非常美。所有的公报中我现在最喜欢这个。”

“公报说些什么?”罗伯特‘乔丹是从科尔多瓦前线来到马德里的,所以他突然一楞,因为有些事情你自已可以取笑而别人却不能,别人取笑时就会出现这种心情。“给我说说好吧?”

“我们光荣的部队继续挺进,没有丧失一寸土地,”卡可夫用他那古怪的西班牙话说。

“恐怕不是这样说的吧,”罗伯特-乔丹将信将疑地说。“我们光荣的部队继续挺进,没有丧失一寸土地,”卡可夫用英语又说了一遍。“公报上是这样说的。我可以找给你看。“

你还牢记着在波索布兰科外围战斗中牺牲的你所认识的人,而在乐爵饭店,这只是个幵玩笑的话题。

敢情乐爵饭店现在还是这个样子。然而乐爵饭店并不是―开始就有的。革命初期的那种情况在幸存下来的人们中产生了乐爵饭店那样的事物,如果现在还是这种情况,他倒很乐意再去看看,去了解了解。他想。”你的心情跟当初在瓜达拉马山区,在卡拉万切尔和乌塞拉时的大不一样啦。你很容易蜕变啊,他想。然而那是锐变呢,还只不过是你丧失了当初的天真?在其他方面不也是这么回事吗,“有谁能始终保持着青年医生、青年牧师和青年军人初出茅庐时所惯有的对自己事业的忠贞呢?牧师当然保持着,否则他们就不干了。他想,看来纳粹分子也保持着,还有极其自我克制的共人也保持者。

他想到卡可夫的情况就没个完。他上次在乐爵饭店的时候,卡可夫对一个在西班牙待了很久的英国经济学家推崇备至。多年来罗伯特,乔丹经常看这个人的著作,虽然对他的佾况一点不了解,但一直很尊敬他。他不怎么喜欢这个人写的有关西班牙的著作,认为写得太找显简单,太一目了然了,而且他知进有很多统计数字是主观捏造的。但是他想;你真正了解一个国家之后,躭不会重视有关那个国家的新闻报道了。’然而他还是尊敬这作者的意图。

他们进攻卡拉万切尔的那天下午,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人。他们坐在斗牛场的背风处,两条街上有人在射击,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进攻开始。一辆约定的坦克没来,蒙特罗手托着头坐着,不断说。”坦克还没来。坦克还没来。“

那天很冷,街上刮着黄色的尘土,蒙特罗的左臂中了弹,手臂发僅了。“我们非有坦克掩护不可,”他说。“我们必须等坦克来,可是等不及了。“他受的伤使他的口气显得暴躁。

蒙特罗说,他认为坦克可能停在公寓楼后面电车路的拐角上,罗伯特‘乔丹就返身去寻找。果然在那儿。然而不是坦克。在那些日子里,西班牙人把什么车于都称为坦克。那是一辆旧的装甲本。司机不愿离开公寓褛的拐角把车子开到斗牛场来。他.站在车后,靠在车身的铁板上,戴着有衬垫的皮头盔的头靠在抱着的双臂上。罗伯特-乔丹跟他说活时,他摇摇头,仍旧枕在取:臂上。接着他扭过头去,不看罗伯特-乔丹。“我没有接到去那儿的命令,”他沉地说。罗伯特-乔丹从槍套里拔出手槍,把槍口抵住装甲车司机的皮外衣。

“这就是给你的命令,”他对他说。司机摇摇头,那顶大皮头盔活象足球运动员头上的轘子,他说,“机关槍没弹药。”

“我们在斗牛场有弹药。”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来,我们走吧。我们到那儿去上弹药。走吧。”“没人使机关槍,”司机说。“人呢?你的伙伴哪儿去了。”“死了,”司机说。“在车里。”

“把他拖出来。”罗伯特,乔丹说。“把他从车子里拖出来。”“我不愿碰死人,”司机说。“他身体倒在槍和方向盘之间,我没法跨过他的身体。”

“来吧,”罗伯特‘乔丹说。“我们一起把他拖出来。”他爬进装甲车的时候碰了头,眉上面撞玻了一道小口子,血从那儿流到脸上。?“体又重又硬,没法弯曲,他不得不用力敲?“体的头,把这卡在座位和方向盘之间的脸朝下的腧袋拖出来V他终于用膝盖抵在?“体的头下面,把它顶起来,然后等头一松动,就抓住?“体的腰往外拉,个人把?“体拖向车门。“帮我拖“把。”他对司机说。

“我不愿碰他,”司机说,罗伯特‘乔丹看到他在哭。在他那沾满尘土的脸颊上,眼泪从鼻子两边直淌下来,他的鼻子也在淹鼻涕。

他站在车门旁把?“体摔了出去,?“体直倒在电车路旁的人行道上,仍旧保持着死去时那个弯腰曲背的姿势。他躺在那儿,灰黄色的脸贴在水泥人行道上,两手弯在身体下面,姿势象在车里一样。

“上车,他的,”罗伯特-乔丹用手槍指点着司机说。“上车去吧

正在这时,他看到从公寓楼后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长大衣,没戴帽子,头发花白,顴骨宽阔,两眼深陷而相距很近他手里拿着一包切斯特菲尔锥牌香烟,出一支,递给正在用槍口把司机推上装甲车的罗伯特,乔丹。

“等一等,同志,”他用西班牙语对罗伯特-乔丹说,“你跟我谈谈战斗的情况好吗。”

罗伯特‘乔丹接过香烟,放进他那蓝色技工服的胸袋里,他从过去看到的照片上认出了这位同志。就是那位英国经济学家。“去你的,”他用英语说,然后用西班牙语对装甲车司机说,“开到那边去。斗牛场。懂吗?”他砰地一声拉上笨重的车门,上了锁,他们俩就顺着那长长的斜坡驱车直驶。槍弹随即射在车上,嗒嗒地响,好象小石子打在铁锅炉上的声音。接着机关槍向他们开火了,就象尖苈的锤打声。他们开到斗牛场后面停下售粟窗口旁仍然张貼着去年十月份的海报;弹药箱己被播开,同志们端着步槍,腰带上和口袋里装着手榴弹,在背风处等待着。夔特罗说,“好。坦克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进攻了。”

那晚他们攻下了山上最后几植房屋后,他舒适地躺在一堵砖埔后面,墙上敲掉了几块砖当槍眼,他眺望着那片在他们和撤退到山粱上的法西斯分子之间的美丽平坦的田野,怡然自得地想着那掩护着左翼的上有“座被击毁的别墅的小山。他穿着汗湿的衣服,躺在一堆稻草里,身上裹着毯子等衣垠千。他躺在那儿想起了那位经济学家,不禁笑了,接着为自己的粗鲁觉得抱歉。然而那人伸手递香烟给他,就象要打听消息给小费似的,那时候,他这战斗员对非战斗员的反感使他失去了自制。

他如今想起了在乐爵饭店卡可夫谈起这个人的情形原来你是在那儿遇到他的,”卡可夫说。“那天我到了托莱多大桥①就没有上前去。他向前线走出很远。我相信,那是他表现勇敢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马德里。我相信,他在托莱多表现得最勇敢。在托莱多他出足风头。我们攻下城堡时出谋划策的人中间有他-你看到他在托莱多的表现就好了。我相信多半是靠了他的努力和建议,我们的围攻才取得成功。那是战争中最蠢的一页。事情愚蠢到了极点,可你跟我谈谈,在美国,对他有什么看法?”

“在美国,”罗伯特-乔丹说,“人们认为他和莫斯科非常接近,

“他才不呢卡可夫说。“可是他有“副奇妙的相貌,他的相貌和举止很讨人喜欢,凭我的相貌可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取得的一些微小的成绩跟我的脸不相干,我的脸既不打动人,也不会使人喜欢我、信任我。但是米切尔这个人有一张使他发财致富的脸。那是一张谋家的脸。凡是从书上见过谋家的人立即就会信任他。他还具有地道的谋家风度。任何人看他走进屋,马上会知道面前是一个第一流的谋家。你那些自以为出于感情而懕意帮助苏联的有钱同胞,或者是为了共万一有朝一日会得势而替自己多少留点后路的人,马上都能从这家伙的脸上和举止上看出他十足是个得到共产国际信任的代理人。”“难道他在莫斯科没有人事关系吗?”“没有。听着,乔丹同志。你知道有两种傻瓜吗?”“一般的傻瓜和该死的俊瓜吗?”

“不。我是指我们俄国的两种傻瓜,”卡可夫霣齿笑笑接着说。“第一种是冬天的傻瓜。冬天的傻瓜来到你家门口大声敲门。你走到门口,发现他站在那儿,可你以前从没见过他。他的形象使人一见难忘。他是个庞然大物,穿着髙统靴,身披皮大衣,头戴皮帽子,浑身畢雪。他先躲跺脚,靴子上的雪落了下来,接着脱皮大衣抖抖,又有一些雪落下来了,接着搛下皮帽子,在门上拍打,又有一些雪从帽子上落下来。接着他又跺跺脚,走进厘来。随后你对他望望,发现他是个傻瓜。那躭是冬天的傻瓜。

“而在夏天,你看到有个傻瓜在大街上走,他挥舞着双蕾,脑袋左右摇晃,在两百码之外的人都能断定他是个傻瓜。那就是夏天的儍瓜,这位经济学家是个冬天的傻瓜。”

“可是在这里人们为什么信任他呢?”罗伯特‘乔丹问。,“他的脸。”卡可夫说。“他那副漂亮的谋家的糠脸。他还有一个出了钱也买不到的花招,装得象是什么地方的要人,深受信任,刚从那地方来。当然,”他撖笑了,“要使这个花招奏效,他必须到处奔波。你知道,西班牙人十分古怪。”卡可夫接着说。“这个政府很有钱,有很多黄金。他们不肯给朋友一个子儿。你是朋友。很好。你肯不要钱为他们干,那就不用给你报酬。但是对于一个并不友好伹必须对之施加影响的重要公司或国家的代表~对这种人,他们却慷慨解囊。你仔细观察的话,那是很有趣的。”

“我可不喜欢这种情况。再说,这些钱是厲于西班牙劳动人民的。”

“也不要求你軎欢。只消了解就行了。”卡可夫对他说。这我每次见到你,总要教给你一点道理,有朝一日你会完成你的敦育的。使一位教授再受教育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我不知道回去以后能不能当上教授。说不定他们会把我当赤色分子撵走的。”

“噢,说不定你可以到苏联去继续学。那也许是你最好的办法。”

“我的专业可是西班牙语。”

“讲西班牙语的国家很多,”卡可夫说。“别的国家不会全都象西班牙那样难对付。你还得记住你不当教授已经将近九个月了。在九个月里面你可以学会一门新的行业。你学了多少辩证法?,

“我读过埃米尔.伯恩斯编的《马克思主义手册》。如此而已,

“如果你已读完全书,也相当不错了。一共有—千五百页,每一页上都可以花相当时间。伹是你应该再读些别的书。”

“现在可没时间读书。”

“我知道。”卡可夫说。“我是指以后。要读的书很多,这些书会使你明白现在的一些事情。从目前的情况中会产生一本必要的著作,这本书将解释很多应该明白的事情。也许我将写这本书。我希望这本书的作者是我。”

“我知道没人能比你写得更好了。”

“别恭维。”卡可夫说。“我是新闻记者,但是華所有的记者一样,我喜欢写文学作品。我现在正忙于研究卡尔伏索特罗,他是个地道的法西斯分子,一个真正的西班牙法西斯分子。佛朗哥和别的那些人都算不上。我一直在研究索特罗的全部著作和讲话。他非常聪明,把他杀掉是非常聪明的办法①。”“我本来以为你是不赞成政治暗杀的。”“这种事是非常普遍的,”卡可夬说。“非常、非常普遍的

“但是一,

“我们不赞成个人的恐怖行动,”卡可夫微笑着说。“当然不赞成刑事恐怖分子和反革命组织描的那一套。我们非常佾恨布哈林那帮两面三刀、杀人破坏、干尽坏事的豺狼,以及象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和他们的走狗那样的人类渣滓我们痛恨、厌恶这些不折不扣的魔鬼,”他又微笑宥。“但我仍然相信,政治暗杀可以说是非常普遍的。”“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但是我们当然处决并消灭这种不折不扣的麋鬼、人类的渣滓、诈成的将军们,不让出现海军将领不忠于自己职守的可恶现象。这些人被消灭了。这不叫暗杀。你明白这种差别吗?”

鼻明白,罗伯特,乔丹说。

“再说,因为我有时喜欢说笑话,你也知道,即使为了说笑话而说笑话有多么危险?好。因为我说笑话,可别以为西班牙人没有把某些现在还在发号施令的将军槍毙掉,今后会永远不后悔。我是不喜欢这些槍毙人的行为的,你知道。”

“我可不在乎,”罗伯特-乔丹说。“我不喜欢槍毙人,可是我不再在乎了。”

“这我知道。”卡可夫说。“我听说过了。”“这事关紧要吧?”罗伯特,“乔丹说。“关于这件事,我不过想说老实话罢了。”

“这是令人遗憾的,”卡可夫说,“然而这是一个好办法,使人家觉得你是可以信赖的,否则,要迖到这种地步得花不少时间命.”

“我算是可以信赖的,”

“你在工作上算是可以信赖的。玫日我要和你谈谈,了解一下你心里在想些什么,遗憾的是我们从没认真谈过。”

“要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我的思想才会有着落,”罗伯特-乔丹说。

“那时候,可能你可以好一阵子用不着思想啦。伹是你应当好好把思想锻炼锻炼。”

“我看《工人世界报》。”罗伯特-乔丹对他说,卡可夫躭说,“行啊。好。人家开玩笑,我也受得了。不过,《工人世界报》上是有不少非常有见解的文章。关于这次战争的唯一有见解的文章,“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我同意你。不过,要了解眼前发生的事的全貌你不能只读的机关刊物。”

“对,”卡可夫说。“不过即使读了二十种报纸,你也得不到这种全貌的。再说,即使你得到了,我不知道你拿它有什么用我差不多一直了解全貌,可我却想设法忘掉它。”

“你认为情况那样糟吗,

“现在比以前好些。我们正在清除一些最要不得的分子。伹是佾况十分糕。我们正在建设一支庞大的军队,有些人是可靠的,象莫德斯托、‘农民’、利斯特和杜兰的部下。他们不仅仪可靠,还是挺了不起的人。你将会看到这一点。再说,我们依旧有国际纵队,虽然它们的作用要改变。但是,一支成分中好坏兼有的军队是无法打胜仗的。所有的人都必须达到一定的政治觉悟水平,所有的人都必须了解他们为什‘战斗和战争的重要。所有的人都必须对未来的战斗抱有信心,都必须服从纪律。我们正在建设一支庞大的征募的军队,但没时间树立征募的军队所必须具备的、教他们在炮火下该如何行动的纪律,我们称它为人民军队,然而它缺乏真正的人民军队的优秀品质,又缺乏征募的军队所需要的铁的纪律。你将会知道,这做法是十分危险的,

“你今天不大愉快。”

“不错。”卡可夫说。“我刚从瓦伦西亚回来,在那儿我见到很多人。从瓦伦西亚回来的人心情都不大愉怏。在马德里,你感到舒坦,感到只会胜利,不可能失败。瓦伦西亚是另一码事。从马德里逃跑的慊夫们仍在那儿统治着。他们心满意足地安于懒歡的官僚统治。他们对马德里的人只有蔑视。现在使他们困扰的是国防人民委员会的削弱。还有巴塞罗那。你应该去看看巴塞罗那,

“巴塞罗那怎么样?”

“还是象在滇滑稽耿剧。最初是狂想家和漫革命家的乐园。现在是苜牌战士的天堂。那些喜欢穿军装、朞欢罐武扬威的戴着红黑领巾的士兵,这种人審欢战争的一切,就是不甚欢打仗。瓦伦西亚使你作呕,而巴塞罗那使你发笑。”“那么波姆叛乱①呢?”

“波姆根本是不严肃的。那是狂想家和过激分子的异端邪说的产物,实在不过是幼稚病而已。有些是误入歧途的老实人。有一个相当不错的智囊人物,还有一点法西斯分子那边弄来的钱。不多。可怜的波姆。他们是非常愚蠹的人,““在叛乱中很多人被杀了吗?”

“没有叛乱后被槍杀的、或今后将被槍杀的多。波姆,正象它的名称,是不严肃的应该管它叫痄腮或麻疹②才对。可是不对。麻疹要危险得多。它会损害视力和听觉。可是你知道,他们摘了个谋来杀我、杀华尔特、杀莫锥斯托、杀普列托。你明白他们糊涂到什么地步了吗?我们毫无共同之处。可怜的波姆。他们从没杀过敌人。在前线或别的地方都没杀过在巴塞罗那是杀过一些,不错。”“当时你在那儿吗,

“不错。我发了个电报,报道了那个托派杀人犯的奥名昭彰的组织的罪恶,和它部些卑鄙透顶的法西斯谋谵计,不过,我们说句体己话,波姆成不了大事。尼恩是他们中唯一的有头脑的人。我们逮住了他,可叉从我们手里溜掉了,““现在他在霽儿?”

"在巴黎。我们说他在巴黎。他是个很令人偷快的人,但是在政治上糟糕地背离了正道?“

“他们和法西斯分子有联系,对不?”“谁又没有联系呢?”“我们没有,“

“谁知道?但愿我们没有。你经常到他们阵线的后方去。”他鳟齿笑了。“但是共和国驻巴黎大使馆一个秘书的弟弟,上星期曾到圣让德吕兹去会见布尔戈斯方面来的人①。”

“我更喜欢前线的情况。”罗伯特-乔丹说。“越靠近前线的人越好。”

“你甚欢法西斯阵线的后方吗?”“很喜欢。我们在那儿的人是很不错的。”“噢,你知道,在我们阵线的后方,他们同样也一定派了很不错的人。我们逮住了他们就槍毙,他们逮住了我们的人也槍毙。你在他们的地区里,必须时刻想到他们一定派了好多人到我们这里来。”

“我想到过这些人。”

“好吧。”卡可夫说。“今天你应该思考的事也许已经够多了,所以把縑里剩下的啤酒喝了就走吧,因为我还得到楼上去找人楼上的上层人士。早点再来看我吧。”

好,罗伯特‘乔丹想。我在乐爵饭店学到很多东西,卡可夫看过他出版的唯一的那本书。那本书并不成功。只有两百页,他不知道看过这本书的人数到不到两千。他在西班牙靠步行,坐

火车三等车,公共汽车,骑骤马,搭卡车旅行了十年,把耳闻目见的事全写在这本书里了。他非常热悉巴斯克地区、纳瓦拉、阿拉贡、加利西亚、两个卡斯蒂尔和埃斯特雷马杜拉①。这一类作品中,博罗、福特②和其他一些人写得已经很出色了,他没什么新的内容可以增添。但卡可夫说那是本好书。

“我关心你的原因就在这里,”他说。“我认为你写得绝对真实,那是不可多得的。所以我想让你了解一些情况。”

行啊。等这次任务结束后,他要写一本书。但是只写他真正了解的事佾,他懂得的事情。他想,可我得成为一个比目前髙明得多的作家才能处理这种题材啊。他在这次战争中遂渐了解到的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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