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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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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并不是轻易的事,我过去也常常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现在我又有了新的认识。迄至今天那种矛盾的感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早已在我的意识中根深蒂固了。我的生活既贫乏又艰难,而别人却认为我——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认为——过得既丰富又美好。人生在我看来象是深沉而悲哀的黑夜,倘若不是这里那里总有闪电的亮光,那简直就不堪忍受了。它们那突发的光芒竟能在几秒钟内消灭和解除许多年的黑暗,这确实是令人感到有所安慰并为之惊叹不已的。

黑暗是绝望的昏黑,是日常生活可怕的循环。人为什么要每天起,吃饭,喝水,然后又再度躺下呢?孩子、野人、健康的年轻人,还有种种动物,都在这种乏味的事物和活动的循环中痛苦万分。谁也不会有这种思想,会去反对每天早晨起、吃饭、喝水,相反,他从中得到满足,并不愿意有所改变。谁若丧失了这种当然的生活,就会在日常生活中竭力地探索,追求一瞬间的真实生活,这瞬间的闪光使他感到幸福,并且可以抹去一切集中了他全部意识和目标的思想中的时间感。人们把这一瞬间称为创造的瞬间,因为从表面上看,它给创造者带来了和谐的感觉,还因为人们愿意接受这瞬间带来的一切,即使是非常偶然的东西。这就是神秘主义者称之为和上帝相联合的东西。也许这一瞬间的光过于明亮,因而使其他一切显得特别黑暗,也许这一瞬间带来了自由、魔术般的轻松和欢乐,因而使人感到其他的生活特别沉重、低下和晦涩。我并不知道,我已把这一瞬间带到离思考和哲学不远的地方去了。不过我知道,如果存在极乐和乐园,就一定是这种瞬间的不受阻碍的持续;而如果人们能够通过痛苦所形成的烦恼和净化最后达到极乐,那么就没有人会逃避烦恼和痛苦。

我父亲下葬后的几天里——我始终处于麻木和神恍惚的状态之中——我常常漫无目的地在一个市郊公园的小径上散步。那儿有一排小珑的房屋唤起我一阵模模糊糊的回忆,我顺着回忆探寻,走到了中学时代那位老教师的小花园和住宅前,几年前他曾引导我信仰通神学说。我走进去,老先生迎了出来,他认出了我,亲热地把我带进他的房间里,房间里满是书籍和花盆,洋溢着清淡而舒适的烟草香味。

“您好吗?”洛埃先生问。“哦,令尊刚刚去世!您还是愁容满面。很伤心吧?”

“不,”我说。“倘若我同父亲还很生疏,那么他的死将使我很伤心。可是我在上一次探亲时已经同他非常知心了,这也就解除了我痛苦的罪恶感,这是一个人对慈的父母必有的感情,因为人们从双亲处获得的远远超过了他所能偿还的。”

“您的话真让我高兴。”

“您的通神学说研究有何进展?我很愿意听听,因为我现在的景况很坏。”

“什么地方不舒服?”

“浑身都不好。活也活不了,死又死不掉。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糟透了。”

洛埃先生痛苦地扭歪着他那善良而心平气和的园丁脸。我不得不承认,这张善良的、略显肥胖的脸惹我恼火,我对他毫无期望,决不信他的智慧会给我任何安慰。我只想讲给他听,他的智慧将被证明为软弱无力的,而他的幸福感以及他的乐观的信仰将要受到惩罚。我并不是反对他或者反对任何别的人,我只是不想待人友好而已。

但是这个人完全不是一个自负的人,并且正如我所想的,他受他的教条支配。他慈地瞧着我的脸,带着真诚关心的神情忧愁地摇摇他那金黄头发的脑袋。

“您是病了,亲的先生,”他断然地说。“也许只是身体有病,那倒不要紧。您必须到乡下去,要干重活,不吃肉食。不过我估计,还有其他原因,您患的是忧郁症。”

“您是这么认为么?”

“是的,您是病了,患了一种时髦病,人们每天都可以碰到生这种病的聪明人。医生们对此简直毫无办法。这种情况是一种神经错乱变来的,人们也可以称之为个人主义或是假想的孤独感。当前的时髦书籍里讲的尽是这些事。您沉迷于自己的幻觉之中,您自以为孤独,没有人和您有关联,没有人了解你。情况是不是这样?”

“是的,大致如此,”我惊讶地回答说。

“您看。对于一个曾经患过病的人来说,几次失望经历就足以使他相信,在他和其他人之间不存在任何关系,至多也只是互相误解而已,于是这个人就变成绝对孤独,对其他人不能真正理解,和他们不存在共同的东西,并且毫无关系。情况往往是这样的,这个病人越来越傲慢,他和其他健康人之间倘若还可能存在互相理解和互相慕的感情的话,那也只是牲畜之间的关系。倘若这种病变得普遍化,那么人类也就要灭绝了。还好,这个病只发生在欧洲,只发生在较高层的社会人士之中。青年人患这种病完全可以治愈,它甚至属于发育时期年轻人的不可避免的病。”

他这种略带嘲弄的教训使我有点生气。他脸上毫无笑容,没有一点替我辩护的表情,后来却又重新露出了十分关切的善良模样。

“请您原谅,”他友好地说,“您患的就是这种病。我并不是开玩笑。不过的确也有治愈它的良药。那种认为我和您之间并无桥梁沟通,认为人人都是孤独和不可理解的看法纯粹是一种狂想。恰恰相反,人类的共同之处,较之每个人为了他个人,因而和其他人相区别之处是更为多得多,并且也更为重要得多。”

“情况可能如此,”我回答道,“但是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又不是哲学家,而且我的痛苦并非由于找不到真理而产生的。我并不想成为圣人和思想家,我只希望能够过一种单纯的、比较满意和轻松的生活。”

“好,您试试吧!您不要再啃书本,不要钻研理论,不过您一定要信任医生,直至您痊愈为止。您愿意这么做吗?”

“我很愿意试一试。”

“这样就好。倘若您只是身体有病,医生就会向您建议,或是沐浴,或是服药,或是去海滨疗养,也许您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些办法会有帮助吗,不过您总应该先去试一试,看看结果如何。您现在就按我的建议去试试吧!您得下功夫学会遇事先想到别人,然后再想着自己!这是恢复健康的独一无二的道路。”

“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每个人总是首先想到他自己的。”

“您必须下决心克服。您必须对自己的舒适快活抱一定的冷淡态度。您必须学会这么思考问题:事情全在我自己!目前您只有这个办法:您必须学会其他任何人,把他人的幸福看得比您自己的幸福更重要。我的意思可不是要您去谈恋!我的意思正好恰恰相反!”

“我懂。可是我该同谁去作试验呢?”

“您就从自己身边找对象,朋友也行,亲戚也行。您想一想您的母亲。她失去了依靠,现在很孤单,需要有人安慰。您去照顾她,替她着想,您要试着去做一些对她有益的事情。”

“我母亲和我相互不太了解,做起来恐怕有困难。”

“嗯,是的,倘若决心不够,当然是行不通的!您还没有弄通我这些老调陈词!您不能总是想他不了解您或者您不了解他,你们也许真的不大合拍。可是您要让自己首先尝试着去了解别人,让别人觉得愉快,让别人觉得合拍!您这就着手去做吧,就从您母亲开始!——您必须首先对自己说:生活并不使我快活,这方面或者那方面,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设法去改变它呢!难道您已经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再也不留恋生活,把它看成是一种负担,没有一点儿愉快了!”

“我要试一试的。您说得对,我无论怎么做结果总是一样。我为什么不按您所建议的去做呢?”

我理解他的话语中包藏的意义,使我惊讶的是这些话同我和父亲最后一次会见时父亲告诉我的处世哲学完全一致;活着是为了别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这种说教和我的感情相抵触,它们总有点儿教义问答和宗教课程的味道,而我呢,象每个健康的青年人一样,对此道既厌恶,又敬畏。可是我最终没有把它们看成是一种理论或者是世界观,而纯粹是一种实践的经验,为了忍受沉重的生活,我愿意试一试。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我过去从没有认真看待他,他现在却成了我的忠告者,甚至成了我的医生。但是他看来果真具有那种他向我推荐的。他似乎分担了我的痛苦,真诚地希望我好。毫无疑问,我的感觉告诉我,我需要一次特别加强的疗养,以便能象其他人一样生活和呼吸。我想去山上孤零零地住一阵子,或者去从事一种笨重的体力劳动,可是目前我得听从我的忠告者,因为我业已智穷力竭,毫无办法。

我向母亲表自了一番,提醒她不要孤独自处,希望她能关心我,参与我的生活,但她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瞧你想的!”她拒绝我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有自己的老惯,决不可能重新开始别的生活方式,而你需要自由,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负担。”

“我们可以先试一试,”我建议道,“也许会比你想的容易实现。”

我于是毫无顾忌、信心十足地干了起来。我们有一幢房子,是一家广泛从事贷款和债务的商号,堆着一摞摞账簿和账单,又有放债又有存款,问题在于所有这一切将怎么处理。我最初决定把一切都卖掉,可是进行得不顺利,母亲舍不得这幢老房子,还因为这是父亲的遗嘱,她千方百计要保住它。父亲的簿记员和一个公证人帮助我们料理种种事务,一天天一周周就在谈判、为了金钱事务书信往返、在无数计划和种种失望中过去了。我不堪忍受这一大堆帐目和公文表格,让我的公证人又去请了一个律师,听任他们去解决这一乱麻。

这段期间我母亲常来。我尽力让她的日子过得轻松些,我帮助她摆脱一切事务,我替她朗读书本,陪她散步。有时候我感到负担太重,生怕难以脱身,便想扔下一切不顾,然而羞愧之情油然而生,心里还有几分好奇,不知道自己往后退缩之后情况会变得怎么样。

我母亲除了死者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然而她的悲哀诚然是一种小妇人式的悲哀,我对此很陌生,还常常觉得很狭隘很浅薄。起初我进餐时坐在父亲原来坐的位置上,”后来她发表意见说我坐在那里不合宜,这个位置应该空着。有时候我和她谈论父亲谈得不够多,她就沉默不语,痛苦地望着我,于是我只得又开始谈论他。我最感缺乏的是音乐。我多次请求,允许我每天练一小时提琴,可是好几个星期后她才许可我这么做,还伴随着许多叹息,让我感到这是一种冒犯行为。我不愉快地尽力使我的活动和生活接近她,并且争取她的友谊,但事与愿违,全都成了泡影。

我因为常常遭逢不快,简直想放弃了,可是我始终一再强迫自己惯这种没有共鸣的日子。我的个人生活业已濒于绝境,偶然在梦中听见好似从遥远的黑暗处传来盖特露德的声音,或者在某一个空虚的时刻,脑海里浮现出我那歌剧中一些不合宜的旋律。我为了处理在R地的住所,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再度来到R地时,觉得那边的一切好象已生疏了许多年。我只去拜访了台塞尔,他是真诚关心我的。我没敢向他问起盖特露德。

我母亲那种悲观冷漠的态度,对我的压抑很大,我不得不追渐展开一种正当而隐蔽的斗争。我坦率地请她告诉我,她要求什么,对我有什么不满意见,她只是惨然一笑,抚着我的手说:“算了,孩子: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于是我只能单槍匹马奋斗,就连簿记员和服务员提出的问题也不敢忽视。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杂事要处理,最主要的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在城里独一无二只是一个亲戚和女友,是她的堂姐妹,一位老小姐,不喜欢和人往,却和我母亲维持着较亲密的关系。这位施尼佩尔小姐很不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更表示出绝对厌恶,所以她近期内不到我家里来。我母亲早就答应过她,把她接到家里来住,除非她死在父亲前面,就是这一期望使她讨厌我留在家里不走。当我渐渐打听到这一切时,我就去拜访这位老小姐,尽力使她对我产生好感。这场戏惊人地成功,这个小小的诡计带给我全新的、几近满足的感觉。我居然做到让这位老小姐又到我们家来了,我还注意到母亲因而很感激我。她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商议,如何拦阻我出售这幢故居,并且真的达到了目的。我对付这位老小姐的手腕也巩固了自己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得到了我久已向往的父亲的位置,而过去他一直是对我下禁令的。家里的房间足够我和这位老小姐住,但她就是不愿意有男主人和她共住一幢楼房,因此拒绝搬到我们家来。不过她来得倒很勤,并经常给女朋友带些日常需用的小东西,对我采用的全是外手腕,好似在对付一个危险的强权国家,此外她还以一种我不能和她争辩的手段硬是插手我们的家务事。

我那可怜的母亲既不干涉她,也不站在我一边。她疲倦了,变幻无常的生活使她深感痛苦。我逐渐发觉,她极其思念已故的父亲。有一回我偶然走进一间房间,不料碰见她正在翻动一口衣柜。她见我进去吓了一跳,我当即匆匆离开,却已十分确切地看到她正在察看已故者的衣服,她走出房门时两眼通红。

夏天来临时又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我并不想和母亲一同出去旅行,可是我们两人都需要好好休养,我还希望她通过这次旅行能够振奋神,也使我得以对她施加较多的影响。她对旅行似乎不感兴趣,可是也不反对我的意见,施尼佩尔小姐对此却很热心,使劲劝说母亲留下不走,要我一人出门旅行。可是我丝毫不愿让步,对这次旅行我早就许下诺言了。在这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已经和我那可怜的、心神不宁而痛苦的母亲相处得很不愉快;我希望到外地去转转对母亲会有些好处,也可能会使我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

于是事情便决定下来,六月底我们便动身了。在短短的白昼旅程中,我们眺望康斯坦茨和苏黎世,我们越过布罗尼希驶向伯尔尼高原。我母亲的态度很平静,也显得很疲倦,看上去有点颓丧的模样,听任旅行对她的摆布。抵达因特拉肯时她开始抱怨了,说自己睡不着觉,不过我还是说服她和我一起去格林特尔森林,希望在那里好好休息一阵子。在这次愚蠢的、无穷尽的、毫无欢乐的旅行中,我清楚地看出要逃脱和消除自己的痛苦是不可能的。这里有许多美丽的碧波荡漾的湖泊,镜面似的湖水映出古老秀丽的城市,这里有许多婉蜒上升的白色的和蓝色的山峦,青绿色的冰河在光下熠熠闪光。而我们两人只是默默地、不愉快地走过这一切,心里觉得很惭愧,因为我们面对这美景居然感到压抑和倦怠。我们在山间漫步,望着高高的群山,呼吸着清新、甜蜜的空气,倾听着阿尔卑斯高山牧场上传来的一阵阵牛铃声响,不禁喊道;“真美啊!”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在格林特尔森林呆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清晨我母亲说道:“我说,这真没意思,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想能挤着睡个好觉。要是我生病了,就可能会死去,我要死就死在家里。”

我只得默默收拾好行李,心里也认为她是对的。我们动身回家,比我们来时走得快,不一会儿就走完了全程。然而我的心情却不象重返家乡,而是象去进监狱,母亲也只是略为感到满意而

已。

我们回到家后的第一个黄昏,我对母亲说:“我想一个人’去旅行,你看怎么样?我想再到R地去。瞧,倘若我待在家里对你确有益处,那么我很愿意留在你身边。可是我们两个人都病了,丝毫也不愉快,还往往互相传染。你可以请女朋友住到家里来,她能比我更好地安慰你。”

她按照老惯握住我的手轻轻着,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看着我微笑了,这个笑容清楚地表示:“好的,你尽管去吧!”

我的善心好意,我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所获,她和我一起受了几个月的罪,相互间反倒越来越疏远了。我们尽管生活在一起,却各顾各独自背着自c的包袱,谁也不愿意和另一个人分担,每个人只是深深地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中,加剧了自己的病情。我的尝试既然没有收效,那么除了离开,就别无良策了,我只有退却,以便给施尼佩尔小姐腾出位置。

我立即采取行动,但是又想不出别的地方,便又回到了R地。启程时我开始明白,我从此没有故乡了。这个城市,我在此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埋葬我父亲的地方,已经和我毫不相干,它对我毫无所求,我对它也毫无所赐,留存的只有记忆。当我向洛埃老师告别时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处世药方并不能帮助我。

我在R地原先租住的房间恰好还空着。它对我是一个象征,说明自己曾经想斩断同过去的联系,想逃避自己的命运,纯属徒劳无益。我又住进了同一幢楼房的同一个房间,在这同一个城市里,我又打开小提琴盒,重新开始了我的工作,我发现一切同过去一样,只有莫特去了慕尼黑,盖特露德已经是他的未婚妻。

我把我的歌剧乐谱拿在手里,好象它是自己过去生活的残余,我试图人中冉为自己找出点什么东西来。当一个诗人为我所有的曲谱写了新歌词,音乐便又渐渐在我那业已麻木的心灵中开始苏醒并且活跃起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经常在黄昏时分感到一种过去有过的不安情绪,我怀着羞耻和恍恍惚惚的心情向望着依姆多家的花园,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热风夜夜呼啸而过,

沉重地扑动着潮湿的翅膀。

麻鹬摇摇摆摆飞过天空;

万物从冬日中慢来,

大地已经完全复苏,

这是春天的召唤。

这样的夜晚不能入眠。

我的心变得年轻,

从蓝色的记忆深处

升起我青春时代的热烈渴念,

我凑近看看自己的脸容,

吃了一惊,吓得倒退。

安静吧,安静吧,我的心!

我的心情如此激动

以致血液也凝缩、滞重,

引导你通向从前的道路——

不要按照青年时代

的老路走得太远。

这些诗句在我心中萦绕,重新唤起了音乐和生命。我长期以来抑制和忍受着的痛苦在节奏和音调中解除了,溶化成奔放的热流,我把歌曲抛在一边,在脑子里重又整理好那部久已丢失的歌剧的思路,从久已荒芜的心灵里重又挖掘出深深潜藏着的奔流不息的泉源,直达感情的顶峰,在那里,痛苦和胜利已没有区别,心灵的一切热情和力量完整地倾注于这唯一的熊熊烈火之中。

在我写出新歌曲的当天就去台塞尔家拿给他看了,黄昏时分我穿过栗树成荫的小道回家,对新的工作浑身充满了力量。但是过去几个月的光景好似一对透过假面具眼孔的眼睛,正以一种茫然若失的神色凝视着我。于是我的心因为渴望而急速地跳动,不愿意再了解为什么要逃避内心的痛苦。盖特露德的形象清晰地位立在我眼前,在尘埃中显得格外美丽,我又无畏地直视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又为所有的痛苦而开启。啊,为了让她遭受痛苦,把芒刺深深刺进伤口,我宁可和她重新口到幽暗的鬼怪般的生活中去!在那一大片栗树的黑暗的树梢之间是深蓝色的天幕,上面缀满了星星,它们在遥远的天边,无优无虑地闪烁着冷峻的金光。这些星星肆无忌惮地眺望那些满是花蕾、花朵和疤痕的树木,向它们显示出生活的喜悦和痛苦,向它们指出巨大的生活意趣。蜉蝣成群结队地迎接死亡,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光彩和华美,我熟视片刻后就懂得了什么是美好,懂得了就连我的生活和痛苦都是美好的。

秋天尚未过去,我的歌剧便已大功告成。就在这一期间,我在一次音乐会上遇见了依姆多先生。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并觉得这有点儿意外,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我住在城里。他只听说我父亲的去世,我最近一阵一直住在家乡。

“盖特露德小姐好吗?”我尽可能平静地询问道。

“哦,您自己来看看,便能知道一切。她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举行,我们当然要邀请您参加的。”

“谢谢,依姆多先生。您知道莫特的情况吗?”

“他很好。您知道,我不很赞成这门婚事。我早就想问问您有关莫特先生的情况。一般说来,打从我认识他以后,我对他也没洲么可责备的。不过我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曾和许多女人有过纠葛。这方面的事您能和我谈谈么?”

‘不,依姆多先生。他肯定不愿意发生这些事。而且这些传闻恐怕也很难改变盖特露德的决心。莫特先生是我的朋友,倘若他能获得幸福,我真心替他高兴。”

“噢,是的,是的。您很快就会到我们家来吧?”

“我想是的。再见,依姆多先生。”

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为了阻止他们两人的结合,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不是由于妒忌,也不是心存幻想,期望盖特露德还能继续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深深相信,并且早就预感到他们不会长久恩和谐的,因为我想到了莫特那种自我折磨式的忧郁症,想到他的暴戾格和盖特露德的柔和顺,还由于玛丽昂和绿蒂的情况还完整地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如今我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我的全部生活的动荡、整整半年的内心孤独以及和青年时期的有意识的告别,已经大大改变了我。我现在的看法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的命运而伸出手去,这是愚蠢而危险的;我自己当然也没有理由伸手去援助他人一让自己成为。个乐于助人和通达人情的人,尤其当我在这方面的尝试全都遭受失败,而使我自己深感惭愧之际,现在我还强烈地怀疑人的能力,他的生命以及他如何自觉地形成和铸造其他任何人。人们可能挣钱,也可能争得荣誉和勋章,但是不能够争得幸福或者不幸,既不能为自己也不能为别人去争得。人们只能接受已经降临的事情,当然接受的方法可以完全各不相同。至于我自己的发展,我是不愿意再作任何强制的尝试,硬让自己的生活转向光明面,而是接受适用于我的一定部分,按照自己的能力予以承担,并转向好的方面。

生活也就是从这种沉思冥想中独立出来,并且超越了它,因而遗留下通常所说的决心和思想,正是一种心灵上的和平宁静,才有助于承担不可变更的现实。至少我是这么接受的,正如我事后所想看到的那样,自从我顺从天命之后,自从我对自己的私人生活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之后,生活便处于比较柔和的状况中了。

一切人们为之费尽心机而不能达到的事情,却时常出乎意料地自己降临了,这是我刚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经验。我每个月都给她写信,而已经有不少日子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也许她身体不佳,这样的话,根据以往的经验,不必多心。我继续写我的信,向她简短叙述我的生活景况,每次信中都要附笔向施尼佩尔小姐致以亲切问候。

这种问候最近已停止表述。两位老太太觉得她们的日子好过了头,她们已经承受不了那种如愿以偿的愿望。尤其是施尼佩尔小姐简直到了她好日子的顶峰。我一动身她就立即以胜利姿态迁进了她得胜之地,把她的居室搬移到我们家的楼房里。从此她终于和自己的老朋友、堂姐妹住在一起了,她感到是经历过一个长期艰难年代后所应得的幸福,应当让她象一个女主人似地把庄重的家务事处理得又和又堂皇。这并非因为她早已够了那一套高贵的生活并且安之若素——事实上她在艰难的生活条件和半贫困状况中生活已经由来很久。她从来没有穿过比较致的衣服,也没有睡过比较细软的铺;确切地说,她现在才开始过这种生活,同时真正开始位省,因为确有可俭省之处,并且存在一些费现象。此外,她不愿意放弃任何权力和影响。两位女仆必须服从她胜过服从我母亲,连其他仆人、工匠、甚至邮差也得听从她指挥。她的热情并未由于心满意足而趋于熄灭,而是逐渐地把她的统治扩张到其他事情上,扩张到那些我母亲并不太乐意听从的事情上。她要参与我母亲和来访客人的所有会见,但凡有一次她没有在场,就会不高兴。一切信件,尤其是我的信件,她不愿意只听到摘要介绍,而必须亲自过目。最后她还发现,在我母亲的家中,有些事情的处理、照料和管理完全不象她认为的那样,是正确的。首先她觉得对仆役们的监督太不严格,以致某天黄昏一个女仆跑到屋外和另一个女仆以及那个邮差闲聊到很晚很晚。此外,女厨师还要求星期日放假,于是,她开始极严厉地批评我母亲的软弱随和的态度,长篇大论地指导她应当如何正确地料理家务。另外,她看到如此经常而严重地践踏节俭的法则,深感痛心。例如重复往家里运煤啦,那么多鸡蛋被女厨师从中揩油啦,等等。她认真而又激动地反对这反对那,就这样便开始了两位女朋友之间的不和。

如上所述,至此以前我母亲一直是很满意的,即或她并非一切都同意。后来,她女朋友所做的某些事情令她失望,而她考虑到她们的关系总往好处想。现在却不行了,以往古老而受尊敬的家庭生活惯业已处于危机之中,家庭日常生活的安宁和舒适开始受到损害,她不能接受她的种种指摘,表示了对抗,当然她也就不可能和她的女朋友协调一致。于是就产生了争论和小小的友好的四角。直至女厨师向男仆宣布要辞工不千,我母亲费尽口舌,又应下许多许诺,几乎要赔礼道歉,才总算把她留住时,我们家的权力问题便开始真正处于争夺状态中了。

施尼佩尔小姐一向自豪于自己的学识、经验、节俭以及经济方面的才能,却未能看到别人对她所有这些才能的贡献全不知感恩。她还十分自信地认为有充分理由指责到目前为止的经济管理,她对我母亲的治家艺术多方责备,不加掩饰地对全家男女等人的惯和特点予以怜悯的轻视。可是家里的女主人过去一直是在男主人的指示下,按照他要求的方式管理家务的,许多年来一贯如此,生活得很顺利。我父亲不喜欢小里小气地过分节俭,对待仆人一向宽容放任,最恨婆婆的口角和嘀嘀咕咕的事情。我母亲过去肯定也偶尔批评过他,即使她还按他说的治理家务,但是自从父亲过世后,父亲便变成神圣不可侵犯了。而施尼佩尔小姐却不能对此表示沉默,她认真地回想起自己早就对已故者有意见,并且早就发表过反对意见,她认为,现在时机终于成熟,正是纠正懒散作风,理智治家的时刻。她出于护自己的女友,不愿意触动女友对已故者的思念之情;但是这些事都又直接和死者有关系,因而必须让自己的女友承认,已故的老先生确实对家里存在的许多弊病负有责任,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仍然让自由放任的情况还继续存在下去。

这无异是在我母亲脸上猛击一掌,使她终身难忘这位堂姊妹所给予她的这一打击。从前她常常和这位知己谈心,这简直成了她的必须和享受,她向她诉苦,唠叨自己丈夫的种种差错。而现在她却不能容忍对他那神采奕奕的形象涂抹哪怕是一点点的黑影,她把屋子里目前开始的这场革命不仅看成是一种捣乱,而且是一种对那位神圣已故者的犯罪行为。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对这些都一无所知。现在我母亲才第一次写信告诉我这些鸟笼里的不和,虽然还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饰,生怕惹我嘲笑。我在下一封回信中就免除了对那位老小姐的问候,不过我从不曾暗示,也没有考虑过,这两个女人没有我在场可能会相处得更好些。何况在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其他事情,使我忙得不亦乐乎。

十月已经来临,盖特露德即将举行婚礼的事始终索绕在我的脑海中。我没有再去她家,也没有再看见她本人。倘若她在婚后离开自己的家,我打算和她的父亲再恢复往来。我也希望我和她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重新建立起友好的信赖关系;我们过去曾经如此接近,很难把过去一笔勾销。只是目前我还没有勇气和她见面,按我对她的了解,对于这样的会面。她是不会逃避的。

有一天有人以一种我所熟悉的方式敲我的房门。我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迷乱的心情跳起来打开房门,门口站着海因利希?莫特,他朝我伸出手来。

“莫特!”我叫了起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不能盯着他的眼睛看,其实我还完全没有想起发生的一切,还没有感到痛苦。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他桌上的那只出自盖特露德之手的信封,又浮现出和她告别的景象以及自己如何选择了自杀。而现在他站在我面前,试探地审视着我。他看上去略为消瘦,却仍然和从前一样英俊和傲慢。

“我没料到是你,”我轻声说。

“是吗?因为你已经不再去盖特露德家,我早就知道的。看在我的份上,让我们别再谈这些事了!我是专为看望你而来的,你生活得怎么样,正在进行什么工作。你的歌剧进展如何?”

“一切都好。你首先得告诉我,盖特露德好么?”

“很好。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

“嗯,你不打算就去看望她一次么?”

“以后再说吧。我只想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是否会过得好。”

“嗯……”

“海因利希,请原谅我,可是我不得不常常想到绿蒂。你待她很坏,还揍过她。”

“别提绿蒂啦!她是自作自受。没有人愿意接女人的。”

“那么好吧。我们谈谈歌剧。我现在还完全不知道应该把它送到哪里去。一定得找一个好剧院,可是人家肯不肯接受这个作品呢?”

“人家会接受的。我乐意和你谈谈这件事。你把歌剧送到慕尼黑去吧!他们肯定会高兴的,那里的人对你很感兴趣,万不得已时,我来承担角色。我很高兴能够在其他人之先演唱男主人公。”

他的建议对我很有帮助。我欣然赞同;,并且答应立即抄一份副本给他。我们讨论了具体细节,又谈到今后出版事宜,好似这是刻不容缓的要事,当然我们都不愿意费时间,对于我们之间的鸿沟,大家都闭着眼睛装做看不见。莫特首先打破这一禁界。

“喂,”他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带我去依姆多家的情景吗?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当然记得,”我回答说,“你不必想到我,你呀,还是走开吧!”

“不,我的朋友。这么说你是记得的,嗯,要是你当时已上这位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不要碰她,让她和你在一起!只要给我一点暗示就够了,我就会理解的。”

“我不能这么做。”

“不能?为什么不能?有谁监视你、封住你的口,以致事到如今难以挽回?”

“我不知道她是否我。而且,而且你也已上了她,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真是个孩子!她和你在一起大概会更幸福的。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征服一个女人。可是当初只要你对我说一个字,或者只是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我就会走开的。后来当然就太晚了。”

他这番话使我很痛苦。

“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我说,“这下子你满意了吧?请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请代我问她好,我会来慕尼黑看你们的。”

“你不参加我们的婚礼么?”

“不了,莫特,这没有意思。那么你们将在教堂举行婚礼罗?”

“当然,在大教堂。”

“我也喜欢你们在大教堂举行婚礼。那么我还有机会给你们写点什么,一首风琴序曲。不要担心,我写得尽量短些。”

“你真是个可的家伙!见鬼去吧,我可不想倒霉!”

“我觉得你很有运气,莫特。”

“好啦,我们不要争论吧。我必须走了,我还得去采购点东西,天晓得还有什么事。你很快就会把歌剧乐谱给我寄来吧?是不是?你一寄到,我就拿给我们的头儿去看。嗯,在我结婚前我们两人总还应该再聚一聚的。也许就在明天?——好了,再见吧!”

于是我又陷入从前有过的危机之中,躺在上思绪万千不能入眠,痛苦极了。第二天我来到一个熟识的风琴师家中,请他应允在莫特的婚礼上演奏我的风琴序曲。下午我和台塞尔一起把歌剧序曲作了最后一次审阅。晚上我来到海因利希?莫特下榻的旅馆。

房间里炉火熊熊、烛光明亮,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上放着鲜花和银器,莫特早已在等候我到来。

“好啊,年轻人,”他朝我叫道,“让我们庆祝离别,为你,更为了我。盖特露德要我代问你好。我们今天要为她的健康干一杯。”

我们倒满酒杯,沉默地干了一杯。

“怎么样,我们现在只管我们自己的事。青春易逝,亲的,你不是也感到了吗?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我希望,它也象一切可的格言一样,是一场幻梦。当然最美好的事情应该首先到来,否则我们就不屑于为以后的全部事情付出力了。等你的歌剧上演时,我们再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们舒适地吃着,喝干了一瓶烈葡萄酒,然后又向后一靠,埋在沙发椅上雪茄烟和喝香摈酒。我想起了我和他从前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兴高采烈地畅谈着未来的计划,随便闲聊着,互相无忧无虑地、沉思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海因利希在这种时刻里总比他在任何其他时刻都更为和和善良,他确实知道这样的欢乐时刻短暂易逝,为了使生动活泼的情趣维持长久,就要小心谨慎地把它牢牢地把握在护的手掌中。莫特含着笑容轻声谈论着慕尼黑,讲述着剧院里的一些小轶事,以简洁明了的话语描绘出他对古老优美的艺术、对人及其之间关系的种种看法。

他滔绝地议论着他的乐队指挥、他的岳父以及其他许多人,虽然并无恶意,却带有嘲讽和尖刻的口吻,我举杯向他祝酒并间道:“嗯,那么你对我有何看法呢?你对别人也是用这种方式谈论我的吧。”

“哦,是的,”他泰然自若地点点头,那双黑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总而言之,你是艺术家的典型。一个艺术家在市侩们眼中不是一个快活的人,他随时抛出艺术作品纯粹是出于忘乎所以,可惜他们大都是些贫苦的可怜虫,他们在一堆无用的财富上挣扎,并且必须为此而贡献出自己。世上并没有幸福的艺术家之说,这些话纯属市侩们的说八道。兴高采烈的莫扎特用香槟酒使自己保持直立状态,因而短缺购买面包的钱款,贝多芬为什么不在年富力强时就捐弃生命,相反地却写出了那么多壮丽的作品,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一个正派的艺术家往往一辈子都是不幸的。当他饥饿不堪打开自己的口袋时,里面总是只有晶莹的珍珠!”

“是的,每当人们渴望有一点点喜悦和暖,并且享受生活的时候,那么有一打歌剧和三重奏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来安慰这个人当然也不算多。”

“这我相信。和一个朋友——倘若他有这样一个朋友的话——一边喝酒消磨时光,一边舒适地闲聊着这种特别的生活,这当然是人生最美妙的事。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应当高兴,因为我们正过着这种生活。这种美妙的飞箭似的时代,一个可怜的人能享受多久呢,欢乐瞬息即逝!所以我们必须珍惜欢乐,珍惜灵魂的宁静和美好的心情,以便不断丰富我们的美妙时光。朋友,干一杯!”

我完全不同意他的人生哲学,然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和这样一位朋友共度夜晚很愉快,我生怕失去这位朋友,而他对我早已是不可靠的了,我沉思地回顾过去的年代,一切似乎都近在眼前,却包含了我全部青春年华,这种年代的轻浮和无忧无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及时结束了闲谈,莫特还要求陪同我一起去我的住所。然而我请他留步休息了。我知道他不喜欢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我慢腾腾的破行会妨碍他,使他不耐烦。他是不愿意作出牺牲的,即使这样一种小小的牺牲也常常很难做到。

我很喜欢自己的小风琴曲。这是一首前奏曲,表达了我和自己过去告别的心情,也是对这一对新人的感谢和祝福,同时也是我和她以及他的美好的友谊时光的回声。

举行婚礼那天,我早早赶到了教堂,躲藏在大风琴后观看婚礼。当风琴师演奏我的作品时,盖特露德抬起眼睛看着新郎,向他点点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她穿着白礼服显得比从前更高、更苗条了。她文雅庄重地从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狭窄小道上走向祭坛,她那位丈夫姿态高傲,腰板笔挺地大步走在她身边。倘若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迈着歪斜的吸步走这条典礼之路,肯定就没有这么隆重庄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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